《啄木鸟》2024年第9期|刘广雄:电诈园(长篇小说 节选)
小编说
昔日的射击新秀胡英子被省队除名,从此跌至人生谷底,无奈靠裸贷维持生计。一直在暗中窥伺的债主以偿债为诱饵,将她引向热带丛林中的神秘之地。庄园大门缓缓开启,迎接胡英子的不是重生的曙光,而是赌命的游戏,任何一个错误的抉择都可能触发她生命倒计时的开启:成千上万手机屏幕构筑的荧光森林,AI操控的“百万网红孵化基地”,无处不在的监控探头、人脸识别,还有身边人叵测的目光……危机四伏,时刻命悬一线,胡英子甚至被迫与失联已久的父亲生死相搏……
曾在我刊发表《英雄梦》、《短兵相接》、《红蜻蜓》等作品的著名作家刘广雄再推长篇新作《电诈园》,讲述一场勇气、智慧、良知与人性最阴暗最丑陋一面的终极对决。愿人间所有美好的词汇,在电诈园的废墟上重新生长。
电诈园
文/刘广雄
第一章
1
胡英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她对自己说。
一年前,胡英子被省射击队除名,每月名为“训练补助”的工资也被取消。坐吃山空,去年年底,缴完半年的房租后,现金、支付宝、微信、银行卡,所有的钱加起来不足六百元。有钱无钱,回家过年,而胡英子无家可回,她的家就是这间卧室、客厅、厨房、卫生间一体化的出租屋。
谁没有倒霉的时候呢?问题是——
胡英子,你惹上麻烦了,而且是大麻烦。她对自己说。
至少从前天晚上开始,那些人盯上了她。
胡英子推开摊放在条形茶几上的矿泉水瓶、吃了一半的汉堡包、iPad、手机以及一团乱麻的耳机线充电线。邻家的电视机里,女主持人正在播报克里姆林宫遭受无人机袭击的新闻,夹杂着小女孩儿奶声奶气的背诵声一同传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胡英子记得这首诗后边还有四句,她想不起来,而小女孩儿就是不往下背。她不知道是她不会,还是课本里压根儿就没有。
前天夜跑,盯上胡英子的是一辆大排量黑色越野车,像条狗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始终在她身后保持三十来米的距离;昨天夜跑,紧随身后的是两台大排量的摩托车,像两只在夜色中穿梭的猫,忽而领先百米之遥,忽而又落后同等距离,绕着她盘旋反复达四个回合;而今夜,情况更为诡异,尾随的黑衣人起初是一个,随后是两个,最后增至四个,像一群窸窸窣窣的老鼠,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胡英子加快步伐,他们也紧随其后;她猛然提速,试图摆脱跟踪,他们则放缓了脚步,不再盲目追逐。尤其那四人发出的整齐嘘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宛如来自深渊的低语,让人不寒而栗。
胡英子背对茶几,身体与茶几垂直后倾,直至髋部两侧接触到茶几表面。她平抬双腿,让自己的躯体以茶几为支撑,慢慢躺平。双脚的脚背勾住长沙发下沿的横条,她将双臂交叉于胸前,让后背渐渐离开茶几表面,保持与其二十度倾角。胡英子睁圆双眼,纹丝不动,心中默念记数。
一、二、三、四……一百五十,很好。
她站起转身,让自己面向茶几前倾,由先前的仰卧改为俯卧,上身抬起。这次,她保持姿势不动的时长达到一百八十秒。
胡英子一跃而起。
作为射击运动员,腹肌和背肌的耐力是基本功,参加全国比赛的考核标准是保持上述两个体位达一百二十秒。
你很优秀,坚持了整整十五年的训练和比赛。你只有这一项活下去的技能,必须得坚持住。她再次对自己说。
胡英子弯腰从地上捡起喝剩的半瓶矿泉水,刚拧开盖子,敲门声响起。
准确地说,不是敲门声,而是金属垒球棒砸响防盗铁门的轰鸣。
胡英子细心地拧好矿泉水瓶的盖子,把瓶子稳稳地搁到茶几上后,转身缓缓拉开了立式衣柜的门。
柜子里,安静地竖立着一把双筒猎枪,护木泛出斑驳的红色微光,两道光影掠过钢蓝色的枪筒。
枪在手,弹上膛。
她不能报警,必须开门。否则,砸门声再多响五秒钟,邻居就会报警。
来吧,胡英子对自己说:该来的,迟早会来。
2
胡英子默念数数、测试自己的腹肌耐力时,那些可能上门寻仇的人,如电影般一幕幕掠过她的脑海——
射击队的领队吗?一年前的射击训练场上,胡英子一脚踢中领队的左膝,人当时就跪下了。那几个成天跟在他屁股后头大哥长大哥短的男队员,立刻扑上来揪住她,拳脚交加,把她打到鼻口流血——那个叫孟刚的,是个自训队员,就是不拿训练补助还得自己出子弹费的家伙,出手最狠。孟刚朝她的小腹狠踢三脚,特别是猛踹她后背的那一脚,让她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雪白的射击地线上。
不是已经打过了吗?领队和他的小弟们没必要再来打一回吧?
是楼盘的销售经理吗?胡英子被射击队开除后,应聘的第一份工作是售楼小姐。售楼小姐多好啊,小西装、白衬衣,化个美美的妆,吹着空调,喝着咖啡,底薪加提成。销售经理是位四十来岁的男人,西装革履,对她笑成一朵早春的杜鹃花:“多好的姑娘啊,漂亮的脸蛋,完美的身材,高雅的气质!”然而,经理并没有录用胡英子,他说她不善言辞,这是对的,优秀射击运动员最重要的素质之一便是沉默;他还说她不正眼看人,这也是对的,十五年的射击训练,胡英子习惯眯着眼看人。经理搓着手:“遗憾啊遗憾啊。要不下班后我们单约?吃个饭,喝点儿酒,聊深入了,我亲自教你怎么与客户沟通?”胡英子脱口而出:“你听好了!我是来应聘售楼小姐,不是应聘坐台小姐的。”经理咬牙,指着胡英子的鼻子威胁:“你给我等着。”
等着就等着呗,不至于雇黑社会寻仇吧?
是那个给她挖坑的客户吗?胡英子应聘的第二份工作是送外卖,当即被录用。前两个月,连续被评为优秀员工。第三个月的最后一天,她提前两分钟把一袋装有四菜一汤的三个塑料餐盒送到客户门前。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胖子全身上下穿条裤衩给她开门,接过快递袋,一脸讪笑:“老妹啊!贼好看了!把口罩摘了,让哥仔细瞅瞅?”胡英子强忍住朝白胖子胯下猛踢一脚的冲动,转身就走。白胖子不依不饶,扶着门框大喊:“老妹啊,来单特殊服务呗,顶你半个月工资!”胡英子懒得回头,多骂白胖子一句得耽误她下一单十秒的时间。就这,白胖子不仅给她一星差评,摆拍照片上传公司客服——三个透明塑料餐盒摞在防盗门外的垃圾桶上,甚至还发了微博。公司勒令她登门向客户道歉。胡英子再次登门,上楼前,她在小区超市花两块钱买了一管502。瞅瞅左右无人,她把强力胶水挤进白胖子防盗门的锁孔,一滴不剩。公司没有开除胡英子,是她脱了工服,砸了工牌,摔门而去。
白胖子上门寻仇?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
胡英子起身,由仰卧变为俯卧,默念数数,测试自己的背肌耐力,她告诉自己:没错,一定是那些放裸贷的家伙上门来追债了。
裸贷这事,一开始她就知道风险。
胡英子没钱,有人声称给她打钱,但要先交手续费;退税的让她输入银行卡号,谎称错了数字,要她拍照上传身份证,借机套取卡里的钱……这些套路对她没用;冒充领导让她转钱,别说她没钱,就是有钱,她也没领导啊!还有冒充家人,呵呵,胡英子啊胡英子,她对自己说,谁能把我爸妈找出来,我心甘情愿付他劳务费。
余路寥寥,唯有无门槛网贷的独木桥横亘眼前,即便是明知前方布满陷阱,胡英子的心中却涌动着一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她暗自思量,誓要将背后的“母老虎”与“小老虎”一网打尽,而后潇洒转身。不就是捧着身份证拍几张裸照上传作抵押吗?在网上寻找几张与自己面容高度相似的裸照,又或是将自己的身份证信息P入下载的裸照之中,不过是举手之劳,何难之有?再说了,胡英子对自己说:你是优秀的射击运动员,参加过那么多大型比赛,那么多记者拍过你的照片,别忘了,那些记者说你是“最美枪花”,就算裸照流出,难道不会是电脑软件合成的吗?那么多明星的合成裸照、视频在网上流传,对他们有过一毛钱的伤害吗?更何况,她手捧身份证的裸照本来就是P的。
没想到P出来的裸照骗过了骗子,他们竟然真的给她放款,额度不高,一万元,真金白银地打到她指定的银行卡里。月息六分,对方通过网络社交软件耐心地向她解释:下个月的对账日,她需要连本带息归还一万零六百元,如果按时还款,可以提升额度,如果有困难可以申请延期还款,但是要计算复利……胡英子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蝴蝶般地飞舞,表面唯唯诺诺,心中暗笑:不就是驴打滚利滚利嘛,哈哈,你就在那儿摁着计算器美滋滋地算账吧!你以为我会还钱吗?哈哈,一招鲜吃遍天,骗一个骗子不算厉害,换个骗子接着骗。
胡英子知道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门来,但她希望这一天来得稍晚一些。
她身份证上的住址是省体工大队的宿舍区,原先父亲在那儿有套房子。父亲失踪后,宿舍管委会说那是公房,三下五除二地把她赶了出来。她无家可归,换过三处出租屋,一处比一处便宜。仅凭一个身份证号码,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敢于在网上放裸贷的那些人显然比胡英子想象的神通广大。不到两个月, 她甚至来不及故伎重施,骗到下一轮骗子的钱,第一波的骗子就已盯了她三天,如今开始用金属垒球棒砸她这个小骗子的门。
3
从砸门声响起到胡英子解开防盗链,哗啦一声拉开防盗门,敏捷地后退三步,背抵墙壁,持枪面对洞开的房门,不超过十秒钟。
5月6日,星期六,22时22分。
猝然洞开的防盗门让四个黑口罩遮脸,黑色帽衣罩头,手持银色金属球棒的年轻人大吃一惊。他们短暂地相互对视:门开得这么爽快,会不会是一个未知的陷阱?闯进这道门,等待他们的,也许不是一个小女子,而是一群比他们还要黑的黑社会?
四个年轻人并没有迟疑,后一个的脑袋拱着前一个的屁股,一拥而入,后面的差点儿把前面的拱翻在地。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等待他们的不是黑社会,而是双筒猎枪两个黑洞洞的枪口。
胡英子摆动猎枪,枪口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有威慑力。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吐出一个字:“滚!”
四个年轻人莫名惊诧,瞬时僵立。他们的脸被黑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眼睛里很快露出恐惧混合着嘲弄的笑意。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同样费了很大的劲儿,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结巴着说:“你……拿把假枪……吓唬谁呢?”
胡英子似乎陷入了三秒钟的沉思。她说:“好吧!你们不滚,我走!”
她平端猎枪,径直朝前走去。四个年轻人再次被这匪夷所思的变故震惊,不约而同地朝两旁闪身。
出门后,胡英子默数自己的脚步,从门到拐角是七步。七步数完,她拔腿就跑。
四个年轻人似乎回过神来,冲出房门,越过楼道拐角,穿过单元门,望着胡英子的背影,挥舞着球棒,嗷嗷乱叫,一路狂追。
一辆黑色大排量越野车,如同蛰伏的黑猫,悄然启动,不紧不慢,尾随着四个年轻人扬尘而去。
胡英子对周边环境了然于胸。她知道,只要跑上一千米,道路右侧就会出现一幢烂尾十年以上的大楼。
我会在那里等着你们!她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随即猝然提速。
四个年轻人追着胡英子冲进烂尾楼空旷的一楼大厅。
弃置多年胡乱堆放的水泥砖,滴答渗水的穹顶,缝隙中长出杂草的立柱,地面蚯蚓般蠕动的污水……看起来,这是一个比胡英子那不到二十平米的出租房更为完美的犯罪现场。
四个年轻人看到胡英子持枪肃立于四根钢筋水泥立柱之间,蒙尘的白炽灯投下暗黄色的光芒,将她笼罩在光晕之中。他们喘息稍定,默契地散开,呈半圆形,缓慢地朝面前的女子围拢过去。
“我说过了,叫你们滚!”胡英子一声大喝。
四个年轻人没有对视,也没有停顿,球棒拖地,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胡英子举枪,枪口斜指左上方,扣动扳机。
轰然一声枪响。
大约三十米开外,穹顶之上,一块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钢混预制板被猎枪霰弹击中。大大小小的水泥碎块暴雨般地砸向地面,伴随着巨大的粉尘冲天而起,整幢大楼仿佛即将全面坍塌。
四个年轻人吓得不轻,枪响过后,纷纷卧倒,四肢着地。
在这场紧张的对峙中,双方都不曾注意到,一个女人摇曳着婀娜的身姿,在两名精壮男子的卫护下,踏着一地烂砖碎石飘然而入,隐身于胡英子身后约十米外的阴影之中。
烟尘散去,四个年轻人趴在地上,仰起脑袋,宛若四只鼓圆眼睛的癞蛤蟆,紧盯着黑洞洞的枪口。只见胡英子稳稳地端着枪,枪托紧贴肩头,保持着随时可以射击的戒备姿态。其中一个青年蠕动着,尝试由卧姿变为跪姿,继而缓缓直起上身。“谁过来,就打死谁!”胡英子一声尖叫,缓缓转动枪身,将枪口对准他。
刚刚直起身的年轻人,仿佛遭遇雷击,立即卧倒,状如僵尸。
此时,在那被昏暗灯光无情遗忘的阴暗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娇气而富有磁性的轻笑。
胡英子被吓得猝然回头,她什么也看不到,恍若那声轻笑是脑海深处的幻听。强烈的挫败感如粉尘般将她包围,她想:我是一名优秀的多向飞碟射击运动员,我关注的永远是前方的目标,而不是身后偷窥的眼睛。
“滚!我叫你们滚!我真的会……开枪……杀了你们!”胡英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她转身朝向伏在地上的四个年轻人,枪口指指这个,又指指那个。
隐匿于阴影深处的女人,再次发出了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声。从胡英子那尖锐却略显颤抖的喊叫声中,女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的情绪——那并非真正的恐吓,而是在层层伪装之下,难以掩饰的绝望。
“开枪杀人?你说你要开枪杀人?”女人踱出阴影,朝着胡英子缓缓走来。
胡英子转身掉转枪口,对准女人。
“你的枪里还有一发子弹,来,朝这儿……”女人用右手纤长的食指轻点自己光洁的额头,“开枪吧!”
女人同样黑口罩蒙面,胡英子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口罩之上眼波流转,胡英子竟然在心底叹息:好美的一双眼睛。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注意的竟然是她的眼睛,而不是自己压在扳机上的手指。她说对了,我怎么可能开枪杀人?一个不敢在出租房里开枪,担心打坏墙壁、窗户、家具赔不起的穷光蛋,一个担心枪响引来邻居报警把我扔进监狱的胆小鬼,绝不可能对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扣动扳机。
好吧,算你们狠。胡英子正想着,突然,女人身后的两个精壮男子朝她猛扑过来,与此同时,原本伏卧在地的四个年轻人如蓄势待发的癞蛤蟆瞬间跃起。恍惚间,手中的猎枪被他们夺去,胡英子被六个男人扑翻在地。
胡英子最后的记忆,是六个男人层层叠叠地压在她的身上,像一块块自天而降的巨石。她奋力挣扎着,每一次呼吸都在窒息的边缘徘徊,宛如大地深处不断涌出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爆裂,而她仿佛被这股力量无情地吞噬,渐渐沉沦于无尽的黑暗与淤泥之中。
我就要被闷死了。她对自己说。
神奇的是,糊住胡英子口鼻的淤泥竟然是潮润而清凉的。
“麻醉剂……”她在沉入昏睡前,轻声呢喃。
“杜老师的剧本编得不错。不过,早知如此,何必搞得那么曲折?”
这是胡英子最后听到的声音,那个有着一双迷人双眸的女人正在用手机跟某人通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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