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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2024年第9期|胡巧:喜丧
来源:《牡丹》2024年第9期 | 胡巧  2024年09月26日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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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云堂晚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活得太长。医生宣告治疗无意义这一天,距离他的九十岁生日还有一个半月,距离妻子去世已经十八年。在这之前,他已经提前办过九十岁的寿宴,参加过曾孙的满月宴,出席过大姐和三哥的葬礼。年初,他二姐走了的消息传过来,他说太冷了,就不去送了。

冬天早就已经过去,但寒意还在黄云堂的身体里盘根错节,到了七月间,夜里黄云堂还要盖厚被。对此他的二儿媳许英说:“正好,懒得给换。”黄云堂进医院的时候,阿盈正在机场外等约好的拼车。到家时才早上九点多,掏出钥匙开了门,屋里却一个人也没有,阿盈给母亲打电话,才知道爷爷一早去医院了。阿盈问:“爷爷在哪个医院,生了什么病?”许英说:“你爸送去的,我不清楚,大概就是县医院吧。”电话那头声音嘈杂,麻将扔出去掷地有声。阿盈又给她爸打电话,她爸说,人在县医院,让阿盈去爷爷屋里收拾几样东西来,大概要住院。

说是去屋里收拾,其实黄云堂的房间算不上一个房间。这个家里只有三间卧室,黄云堂刚开始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时,阿盈和她哥还可以挤一间,过几年年龄大了,男女有别,自然只能黄云堂挪出来。客厅用帘子一隔为二,靠屋角的那部分从此就成了黄云堂在老二家的房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许英跟人说起过很多次如何为老人考虑,“他那帘子里除了床还放得下个矮柜子哩,我可是把电视都往旁边挪了,才给他腾出来这么大一块。”阿盈拉开横在客厅中间的帘子,单人床就挨在她脚边,床头堆了几件衣服,挨着床尾的是张落漆的矮木柜。在这间屋里要找什么东西左不过是两三分钟的事,打包更简单,把矮柜上面的保温杯装上,再去厕所拿上毛巾牙刷装包纸,额外也就没什么东西了。

黄云堂的妻子还在时,老两口在村里的老房子单住,拢共两个小房间,还是年久的石基泥墙,但两个人安家多年,住得安逸。妻子走后,黄云堂最初还坚决不愿意搬出去,一次脚滑摔倒在门口的稻田里,自己起不来,周边又没有邻居,过了大半天才被人拉了起来。那之后,村里有说话刻薄的,话里话外暗指黄家两个儿子都不中用,留下老头子一个人不管。老大家里劝了多少次都不听,还是老二媳妇嘴利,回去一顿数落,黄云堂就给老屋落了锁,开启了在老大老二之间轮流寄居的生活。在这两个不大不小的家里,黄云堂常常感觉自己像一根刺,在老大家里扎两个月,好不容易时间到了,被痛快地拔出来,又挤进老二的客厅,偶尔有意外,这根刺去医院里扎几天。但这种情况很少,他的身体如此老朽,却又出乎意料的健康,以至于这一次进医院时,大家都没做十分的准备。

后来证明,阿盈收拾东西去医院是多此一举,只有醒着的人才能喝水和刷牙。黄云堂进了医院后就没醒过来,他的两个儿子和小女儿黄丽都被叫来了医院。医生的意思很清楚,这么大的年纪也算寿终正寝,现在在医院靠仪器和药吊着,一旦停了,失去生命体征也就差不多两个小时。“就是在医院,最多也就是一星期内的事儿,而且,在这儿用仪器吊着,有意识的时候是不好受的。家属商量下,尽早接走吧。”病房里围坐了一圈人商讨事宜,第一件事就是把老头子往哪里接。许英率先开口,说自己家里太小,人都要走了还是接到舒服点的地方。黄老大连忙接话,说现在轮到咱爸住你们家,这是天意要跟你们告别。许英话锋一转,提起阿盈今年要考研。阿盈是插不上话的小辈,黄丽是插不上话的女儿,阿盈在一旁悄悄问她,这和自己考研有什么关系?黄丽说:“老人咽气的房间不吉利。你大姑婆的孙子春良,今年考公又没考上,女朋友也不同意结婚,都说是因为你大姑婆是在他房间里咽的气。”阿盈不信这些。黄丽说:“你不信也没办法。”

最后由黄老大发话,既然都有托词,干脆让人回村里的老屋。村子就挨着小镇边上,走回去不过一二十分钟的路程,办事算不上麻烦。“爸以前经常念着老房子,落叶归根,他肯定也想回去。老房子这么久没住人了,许英和三妹就先回去收拾下屋子,至少把床收拾出来能让爸回去有个地方躺。今天爸就在医院住着,收拾好了就接回去。老二,你跟我去招呼其他事。”

盛夏的空气是流动的火焰,老房子裸露在田埂边承受日复一日地烘烤,泥墙干渴如同黄云堂九十岁的脸。墙与人的皮肤都收缩,在一条条褶皱里窝藏漫长的寂寞。起壳的木门前方,水泥院坝已经开裂,缝隙里稀稀拉拉长出野草,门锁大概有些生锈,钥匙在里面进进出出几次才拧开。推开门,尘土味混杂霉味呛入鼻腔,阿盈下意识往外退了半步。许英和黄丽给堂屋擦灰扫地,简单清理后,让阿盈帮着把堂屋剩下的东西都搬到里屋堆放。“堂屋要留出来停棺。”母亲说这话的语气和“今天打牌没输赢”一样平静,一时间,阿盈不知道自己该显得悲痛一点还是和她一样平静。爷爷在突然之间被宣判了死亡将随时降临,在他这样的年纪告别人世不是什么惊异的事,何况,阿盈上学以来就很少在家里住,和他一起生活的日子不多。

里屋堆满了杂物,筲箕,竹筐,披灰的红木箱,弃置已久的架子床。这张老架子床只有一些简单的镂空雕饰,但镂空处的积灰难以清理。黄丽很仔细地擦拭床架,用手指把抹布钻进每个细小的雕饰中,光透过盖着塑料布的天窗落下来,随着抹布抽出,灰尘在发黄的发丝和昏黄的阳光之间张扬。黄丽背对着阿盈,说:“你爷爷最后要睡的地方了,给他擦干净些。”阿盈看不见姑姑说这话的表情,但这让她记起自己小时候也在这张床上睡过,那时候父母都在外面打工,把她留给爷爷奶奶带过大半年。然而相处的细节全然忘记,那半年似乎只是成长史中的野史逸闻,未曾在身体里埋下任何可供考证的证据。

阿盈走出里屋,正遇见大伯母刘晓莉带着一个男人进了老房子。这男人头发已经掺白,左手托着一个罗盘,右手捏着一册发黄的线装书背在身后,窄长的脸上看不太出表情。阿盈还没来得及问,许英已经拨开她凑了上去。“哎哟周大师,我在这忙着收拾房子,还没来得及去请哩,您都到了。”扭过头,许英对刘晓莉挤出个笑:“大嫂,不是说你在上班一时里过不来吗,找大师倒是跑得快哩。”刘晓莉还穿着超市的工作服,并不接话,只是带着那个男人往里屋走。大师从里屋出来,微微仰着头,说:“你们老父亲是喜丧,咽气的时辰还有得选,这个时辰选好了,你们这些后代子孙是受益无穷啊。”“咱们十里八乡的谁家有事儿不是仰仗大师来看?您选的时辰肯定是没问题的,辛苦大师,一定要给我们看个好时辰。”许英说着,手里一边把刚擦过的凳子放到大师身侧。“那是得好好看看,你看你们那个侄儿春良,当时我都跟他们说了要看时间,主人家不听劝我就是再会看也没办法……”

大师询问黄云堂和三个儿女的八字等,两个儿媳积极回应,黄丽始终没从里屋出来,只在问到她生辰时应了一句。大师来回翻阅他带来的小册子,时不时皱着眉毛啧啧两声,快半个小时后,仍然没有给出一个时间。“你们家的情况不比别人,几个儿女的时间有点相冲,我回去再查一查,今晚上之前肯定给你们答复。”刘晓莉送大师走了,过了一阵儿,许英看了看还在里屋的黄丽,说自己带阿盈回去拿点床单被褥来。

许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阿盈走进了村东头的一家小楼房。房子一楼的堂屋正方摆了一张木制供桌,供桌中间有一座手臂高的神像,像前供着三盘水果。大门只开了一扇,且是虚掩着,仅仅留了够一人穿过的宽度。外面虽然仍是阳光炽烈,但是光却只能照一条缝进来,在灰色的水泥地面上劈开斜斜一道。屋里没有开灯,一进屋,阿盈就感到眼睛对光线骤然变换的不适应。神像的面容隐匿在灰暗中,那大师则坐在一把靠角落的太师椅上,让人更无法看不清他的表情。“坐下说。”他招呼二人在长凳上坐下,话音轻飘,像自虚无之地发出。

“大师,我大嫂……有没有跟您说什么?”许英一坐下便发问,说话时,上半身不自觉往前倾。

“她刚刚送我回来,倒是跟我说了下你们家的情况,托我……算个对大家都好的时间。”

要不是听到二人的对话,阿盈不会知道大伯并非爷爷的亲生儿子。黄云堂结婚的头些年一直没有孩子,大家都以为是生不出来,便在另一个镇抱养了个男孩,也就是黄老大。黄老大抱回来没几年,乡医院组织体检,黄云堂夫妇才得知并没有什么大毛病,吃了几轮药,就有了老二。“养子和亲子,运势的影响本来就大不相同,偏偏你们两家算出来几乎是相冲的。这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我看……你的这个小女今年恐怕也有大事要做,你大儿子是不是也要谈结婚的事了……”许英一听,立刻掏出手机凑上前要加大师的微信,阿盈瞥见,母亲坐回来时在输入支付密码。

“要说呢,明天辰时就是个好时间,尤其是对你大哥大嫂。不过……明天辰时,对你家的两个娃可能有点冲……要利你家,那就得再等一天,后天的辰时就最好。你大嫂既然已经来问了我,我也说晚点给她打个电话说下时间……这怎么说呢……”

“大师您别急着跟我大嫂说啊。”许英想了想,又掏出手机。大师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屏幕,嘴角微微扬起,说:“那我就告诉你大嫂,后天辰时。”

“那要是大嫂他们问起来这个时间对他们家好不好……”

“我自然会有我的说法,但我这都是为了你家好,你只当作不知道,不然两家相撞不好给你开说。”

许英带着阿盈走出大师家,长舒一口气,并嘱咐阿盈万万不能跟别人说。阿盈立在原地看着许英径直往前走,停顿片刻后,她小跑上去,说:“妈,医生不是说爷爷有时候还有意识,而且有意识的时候会难受吗?是不是应该早点接回来……”“你个小孩儿懂什么!”许英的眼神剜在阿盈脸上,压着声音补充道:“不准给别人说!”又走了几步路,许英猛地转过头对身后的阿盈说:“这都是为了你好。”

两人走开后,大师起身关上大门,打开灯,回到他的太师椅上,把刘晓莉给他的红包从内兜里掏出来,用食指蘸着口水数了一遍。数完后,大师拨通了刘晓莉的电话,告诉她,后天辰时就是顶好的时间,对他们家的财运和平安都是最有利的,最重要的是,利于子孙在西南方向安家,只是这个时辰对老二家的运势不是太好。大师再三叮嘱,务必不要和人提起这些,以免老二家不同意。另外,老人走的时候大概是吃早饭之前,不管人醒不醒都不要喂食物了,这叫给子孙留三餐口粮。刘晓莉一一应下,说事后还要再去感谢大师。黄老大在一旁小声嘀咕,这样是不是不合适。刘晓莉乜他一眼:“难道你不想儿子调回老家?你就愿意看着你儿子在新疆那么远的地方?”

2

黄家两个儿子一起开车去接人时是早上四点。在医院陪了整夜,黄丽一直没睡着。黄老大去签字,老二和黄丽一起把黄云堂扛到了车上,黄云堂的四肢软绵绵地搭在儿子身上,眼皮抬起一条缝,嘴唇微微动了动。开回村里的路上,黄丽坐在后座扶着看起来没有意识的黄云堂,期待他能有一点动作或发出声音,然而直到车在村口停下,他也没有张开一次嘴。

时隔多年,黄云堂再次躺在这张架子床上时,已经由女儿给自己换上了寿衣。儿孙都赶回来,围坐在一旁,等着过两个小时去通知亲友村邻。许英买了一些早点回来,天不亮就去医院接人的兄弟俩早饿了,拿着包子吃起来。“这杯小米粥加糖了没有?”黄老二刚问完,突然听见床榻上传来含混不清的呜呜音。黄云堂半睁着眼,嘴里似在说话,坐在床边的黄丽见了,眼眶立刻红了起来,赶紧凑上去听黄云堂在说什么。“爸好像在说饿,那小米粥给爸吃点吧,恐怕也只有这种稀粥还能喝进去两口了。”黄丽说着就要去拿粥,却被许英伸手拦住。

“大师说了,走之前吃早饭是抢子孙的余粮……”

“人都要走了,连粥也不给喝一口?”

“人都要走了,吃不吃这一口有什么?你当年不信大师的话,现在是离了婚又没捞着孩子,一个人过。你自己不管不顾就算了,这几个侄儿侄女你都不要他们好过?”

黄丽被呛了这一句,一时无话相对,要去拿粥的手僵在半空。

天光越来越明亮,草叶上的露珠已经晒干,黄云堂还没有咽气。时间已经临近九点,许英和刘晓莉在门前来回踱步,过两分钟就拿起手机看时间。过了九点,屋里还没有动静,许英率先骂起了医生。“啥医生哦,说最多两个小时,这都三个多小时了,哎呀呀大师特意算的时辰,结果这下没对上!哎!搞半天是个庸医!”一直等到午饭的时间,屋里的人们喊饿,陆续开车回镇上吃饭去了,黄云堂还在缓缓吐气,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自己给大师转了两个红包才让大师帮着自己说话,现在花钱算来的时辰却没有用上,想到这里,许英把脚边冒出来的野草踩折,用鞋尖在地上来回碾。

“大师您怎么过来了?”听见刘晓莉这话,许英立刻停下了脚下的动作,果然见大师已经走到门前,手里依旧拿着一本小册子。“黄家都是孝子贤孙呐”,大师微微眯起眼,支在细瘦脖颈上的脑袋前后晃了晃。

许英撇了撇一旁的刘晓莉,还是没忍住先开口:“大师,俺爸还在里面躺着呢,那医院里的什么医生,一点都不准,您给我们算的时辰这都过了……您看您之前算的……这会有影响吗?”

“影响嘛,肯定是有的,错了时辰,之前算好的运势恐怕要转向。”

“那可有没有什么办法破解?”

“天意如此啊……”大师叹了口气,转眼又带上微笑,继续说:“日行中天,是回去吃午饭的时间。你们都在这守着,都不去吃饭么?总要轮流去吃个饭。不然……就近到我家里去垫垫?”

刘晓莉还在摆手推辞,许英琢磨片刻,忙按着刘晓莉的手说:“大嫂,你们再看守一会,我去吃个饭,回来替你们。”说罢,一口一个“麻烦大师”,一边跟着大师往村东头走去。

看着许英和大师的背影,刘晓莉心中有些不安,沿着堂屋四角走来走去。许英向来是表面功夫做足的,今儿怎么不推辞就去人家家里吃饭了?大师刚刚说时辰误了会有影响,莫非……还有什么转机?“哎!我怎么才想到这一层!”刘晓莉开始暗自着急,想要跟黄老大商量商量,是不是要再去找一趟大师,但探头进里屋看见两兄弟都在里面坐着,转念一想,不能让老二知道自己的打算,否则许英肯定还要作梗……嗯,你许英要抢着去就抢着去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两家相冲,等你问完了我再去找大师,不管你要怎么化解,等你回来我再去求大师,终归得把这份运势化到我们家!想到这里,刘晓莉感觉终于从热锅里跳出来,这才安心到里屋的凳子上坐下。

许英回来已经是下午一点半了,进屋时眼角有按捺不住的笑意。“大哥大嫂,你们先回去吃个饭再来吧,我在这儿就行了。”二人走后,黄老二问她怎么吃饭吃了这么久。许英看了一眼安静躺在床上的黄云堂,坐下和黄老二细说了大师的嘱托。

“一张符这么贵?”

“这种事哪有贵不贵,要省也不能省这个钱。上次的红包都花出去了,总不能叫我白花吧。我已经托大师帮我们请符了,等下葬的时候在旁边烧了。”

“我不会真的和大哥相冲……”

“那又不是你亲哥,没有他,这么多年你爸给他花的钱不都该是你的,这还不相冲?你家最后一个老人要走了,这里面讲究多得很,你可千万别想着去外人面前当好人,免得捞不着好反惹一身骚。”说完,许英又看看床上的黄云堂,微微张着嘴,不知是醒是睡,更不知道几时才咽气。“晚上要是还没咽气,就让黄丽来守着,反正她没事”,她起身要走,说要回去午休。黄老二没有拦她,只是让她晚点叫阿盈来替自己。

3

一直到黄老二回家吃晚饭,许英也没有叫阿盈回老房子去。下午,许英在家拆客厅里的帘子,边拆边感慨客厅终于宽敞了。阿盈问自己是不是该继续回老屋等着,她说:“你大伯和大伯母下午自然要去的,你个小辈就不操心了,等着有事叫你再说。”自中午回家吃饭后,阿盈在房间里干坐了一个下午。她感到自己处于一种尴尬的中间状态,既无法做出痛失亲人的悲伤情状,又做不到毫不挂念、一股脑抛诸脑后静待死讯。在死亡面前,她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能做什么。晚饭时黄老二接了个电话,挂断后对许英说:“爸还是下午那样,大哥他们守了一天,说晚上守不动了。”“难道叫我们守晚上?老房子连多的床都没有,坐那守一晚上,谁受得了?你大哥平时显得多有孝,这会儿不肯出这份力,难道真不是亲爹就……”许英还没来得及骂开,黄老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是黄丽打来电话,说大哥二哥忙了一天,晚上就由她回去守着。

饭桌旁,阿盈听着父母的声音,感到自己好像被某种尖锐的事物包围。“要不……我晚上去陪姑姑吧……”连她自己也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就从喉咙里飘了出来,好像不是她要说出口,是这话自己要蹦出来,甚至没有预告这身体的主人。许英没想到阿盈会主动说这话,愣了愣,说:“你敢去?万一你爷爷就是今晚上咽了气,就你这胆儿,大晚上能不怕?”黄老二也跟着说,老房子没地方睡,晚上有个人坐那就行了。“何况你哥才请了假回家呢,孙女都去了,你哥不去,不得让你哥这个孙子遭人说闲话?”黄老二淡淡说完这句,背着手离开了饭桌。阿盈的哥哥此刻坐在饭桌另一边,右手往嘴里扒饭,左手还在手机上回复消息。回家之前,他就在电话里说过手头还有个大项目正在收尾,爷爷的后事不能不回来帮忙,但手头的事也撂不开。这是决定他今年有没有机会升职的大事,薪资上的进益又影响着他今年能不能顺利结婚。事关儿子成家,黄老二两口子比他自己还上心,从他一到家就叮嘱,如果有重要的工作千万别落下了,家里的事儿还得他们做长辈的来。阿盈看着头也不抬的哥哥,放下了饭碗,默默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大早,无法再入睡的阿盈独自出门,到早餐店打包了小米粥和包子。离老房子越来越近,天光也越来越明亮。道路两侧田野中的水稻已经开始抽穗,阿盈感觉不到空中有风,但田野里传来稻穗被风挤到一起、相互摩挲的沙沙声。在稻浪的滚动和太阳的升起中,阿盈拎紧手中的早餐,感到自己在做一件神圣的事情。

黄丽倚在一把老藤椅上,一夜里,她偶尔忍不住闭上眼休息,总是没几分钟就被自己惊醒。她始终期待着,床榻上这副老得不能再老的躯体还能再做出什么动作,或者开口说两句话,而不是无声无息地离去。听见有人敲门的时候,她以为是大哥或二哥到了,开门见只有阿盈一个人,她一言不发又回到了里屋坐下。“姑姑,我给你带了早饭。”阿盈把粥和包子递给黄丽,在一旁坐下吃包子。屋子里的安静放大了阿盈的咀嚼声,这让她吃得有点不自在,好像每一口都要咬得小心翼翼。在她渴望这份寂静被打破的时候,躺在床上的黄云堂突然发出了声音。

“爸!爸,你有什么话,你跟我说。”黄丽立刻从椅子上起身,蹲在床头,把头凑上去听。那张床上的嘴唇干裂,无力,黄丽蹲了好几分钟,他也没说出一个清楚的词语,直到她要站起身时,才终于听见一个“饿”字。从送去医院到现在,黄云堂已经躺了好几天,按医生的说法,他虽然几乎不醒,有时仍还有意识。黄丽想到他或许在不能开口时也在忍耐饥饿,不禁眼睛发酸。她把黄云堂的上半身微微扶高半倚在枕头上,端起自己还没喝的小米粥,开始喂他。“阿盈,帮我拿点纸过来。”黄云堂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把嘴张开、把粥咽下去,一勺粥喂进去,倒有一半要从嘴角流下来。饶是如此,黄丽还是一口口地喂他喝粥,同时一次次给他擦拭嘴角。喂了不到半碗,黄云堂轻轻摇了摇头,闭上了嘴,黄丽于是又扶他躺平,她蹲在他身边,克制着自己的哭腔,不断问他听得见自己说话吗。阿盈走上前去,端详躺在床上的人,鼻子、嘴巴、轮廓、皱纹……他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充满了陌生感,可她知道这个人确乎是自己的血亲。她觉得自己应该上去和爷爷说两句话,但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阿盈还在想老人临终前会想听到什么话时,姑姑的哭声炸裂开来。她明白,自己不必再说什么。

收拾好眼泪后,黄丽给两个哥哥打了电话,通知丧讯。在众人抵达之前,她告诉阿盈,不要说出她喂粥的事情,以免又惹出风波。“难道你忍心你爷爷连一口热粥都喝不到,饿着肚子走吗?你妈和大伯母他们不让喂,但姑姑知道,阿盈你肯定不会信这些鬼话的,对吧?”阿盈看着姑姑熬夜后浮肿的眼袋,点了点头。

4

两家人都到了,村里也来了一大群帮忙的人,众人一团乱,阿盈什么也插不上手。有人去找道士了,有人在联系宴席承接……不多时,堂屋里已挂好遗像,照片里的黄云堂头发尚且没有白透,与如今等着进棺的脸似非一人。午后,道士带着一大袋子器具到老房子,开始布置葬礼。道士的徒弟帮着布置供桌,也许学艺未精,显出一点手忙脚乱。不过,这一点小慌乱无伤大雅。黄云堂顺应天命,两个儿子主持后事有条不紊,大家交口称赞;许英和刘晓莉都凭借自己的努力让老人之死成为家里转运的契机,至少她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客厅的帘子一拆,许英终于可以把电视挪回正对沙发的位置,真是皆大欢喜。

大师又托着罗盘来了。许英告诉阿盈,大师要根据黄云堂咽气的时间推算他魂魄落地的深度,人死后灵魂就开始往下坠落,魂魄落地几丈深是做法超度时的重要参数。踏进堂屋后,他的脸又一次隐入光的背面。阿盈看着他做严肃状走上堂前,拿着罗盘在屋内四角来回走动。走出堂屋那一刻,金光照在他的铜色罗盘上,显出庄严的哀伤。阿盈被罗盘的反光晃到了眼,连忙转头揉眼睛。再睁眼时,她看见躺在垃圾桶里的半份小米粥,想起了母亲说“抢子孙余粮”的话,心里突然生出可怕的想法:早上是不是该拦着姑姑喂粥?

道士在身后敲了声响亮的锣,阿盈吓了一跳。

胡巧,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在读。有小说、评论见于《中国校园文学》《当代人》《广西文学》《当代小说》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