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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留学生小说专辑】 《江南》2024年第5期|琪官:萤火(节选)
来源:《江南》2024年第5期 | 琪 官  2024年09月29日08:22

编者按

在全球化时代,留学生群体日益成为文化交流和国际视野拓展的重要桥梁。本专辑精心遴选了现居欧美、日韩等不同国家的八位在读留学生作家的中短篇小说,试图通过他们的作品,为我们提供一扇扇窗口,从不同的角度观察世界、审视人生,并得以从中窥见不同文化熏染下的生活体验、文学观点和心灵历程。无论身处何地,内心的挣扎与精神的成长是每个人都可能面临的课题。在这些小说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生活赋予人们的无限可能、跨文化碰撞中的困惑和启迪、身份认同和社会归属感上的省察和检视,更有对人性、理想与现实碰撞的诸多深刻反思。同时,我们也期望从这个专辑里,看到年轻一代写作者别样的视角和开阔的视野。

推荐语

小说以“我”去横滨看望表姐,在亲人间的家常闲聊中,展现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困境。风华绝代的贵太太和愁容满面的怨妇,是嫁到日本的表姐的光鲜表相和真实独居生活状态。这个平常的当代海外女性故事,在作者冷静、细致的笔触下,梳理出寻常人生的内心肌理。从表姐的人生际遇中,我们也可以放眼审视现实生活中的他人甚或自己,正是小说中不时流露出来的那种对人的探测和关照,似飞舞着萤火般的细微光亮,温暖了故事中的人,也照亮了我们。

萤 火

□ 琪 官

得知我有事去东京,表姐发来微信,说好几年没见了,让我得空顺道过去坐坐。

周五返回大阪前,我买了束花去横滨看她。车站旁花房里的姑娘替我搭配的花束,几枝橙橘色的桔梗,配上一把白色的满天星,再插上两株胭脂红半开芍药作为主角儿,包在做旧的英文报纸里,斜抱在怀里,幽幽的香气像长出了透明的触须,扑棱棱地腾涌上来。

表姐两年前离婚后从名古屋搬到横滨,住在一栋青灰色单身公寓里——是那种日本常见的低矮朴实型公寓,拢共五层,入口油花花的玻璃门狭窄得有些寒碜,门前一整排杜鹃花倒是开得热闹,红的、白的、红白掺半的,从修剪平整的绿壁上挤出水灵灵的脑袋。上午下了会儿雨,湿漉漉的地面上到处横陈着新鲜的、糜烂的落红。一只肥硕的黑乌鸦站在垃圾堆上,从戳破的塑料袋里啄食厨余残渣,一对冷漠的黑眼珠子如同疑心重重的门卫般审视着我。

按响门铃后,从对讲电话里传来表姐熟悉的应答声,我打了声招呼,玄关的玻璃大门自动打开。没有电梯,我一口气爬到三楼,背后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汗,怀里的花一路上也被残夏的热气熏到了似的,有些耷拉下来。

表姐估摸了我爬楼所需的时间,等我站到302房间门口时,她刚好从里面打开了门,半弓着腰,脸上挂着憔悴的笑。只不过几年没见,那满脸努力撑开的笑容里多了几道阴影,是曾经光溜溜的花骨朵裂出层层叠叠的瓣儿。

“哎哟,买花作什呢哦!快进来,外头热死人了啵?”表姐依然是一口地道的家乡话。

进屋后,表姐让我随便坐,她则从厨房的橱柜里翻出细长漏斗状的花瓶,在水龙头下冲洗了下瓶身的灰尘。半透明的靛蓝色花瓶里灌满了水,被她捧在手里端到客厅,水纹晃来晃去,在墙壁上投下一圈圈海浪般淡淡的影子。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同她一起去芭提雅海边旅游的快乐光景,却未作声。表姐现在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以前快乐的日子都哪去了哦”,记忆中灵动璀璨的碧蓝色海浪早已在日常琐碎的打磨中失去了光泽和活力,凝固成她滴落在胸口处的一圈白绿色牙膏沫污渍。

表姐将报纸里的花束取出,修剪长短,小心翼翼地插进花瓶里,调整排列和角度,叉着腰走远些看看,又走近调整花瓶摆放的位置,这才满意地回头朝我笑笑道:“真好看。”又突然想起来似的问我,“我记得你爱吃咖啡的啵?”

“每天至少两杯。”我笑道。

她说着又转身去厨房,在水槽下的储物柜里翻找冲泡咖啡用的器具,一边说:“你姐夫那个死人以前也是,么得命,天天要吃咖啡,不晓得有什呢好吃的。光咖啡豆就能排一大桌子,又是冰咖啡用的,又是热咖啡用的,这个加牛奶吃,那个加黑糖吃,要求特别多,自己又不冲,早上起床没得咖啡,就要发脾气的,烦得么得命——看你一身的汗,就吃冰咖啡好的啦?”

“都可以的,你不要劳神。”我眼光总是忍不住往她胸口的牙膏渍上瞟,心里琢磨着她是压根没注意到还是已经不在意了。

虽然离了婚,提起前夫,表姐还是用“你姐夫”来指代那个日本男人,再在后面轻描淡写添一笔“那个死人”,就赋予了“姐夫”这个称谓过去式的框定,就像是电影放完最后出字幕,没能挨到影片上映就去世的人名字上要画个框——“死人”就是套在“姐夫”头上的那个框。老家的亲戚,除了姑妈姑父,和她的三个姊弟,没人知道她已经离婚的事。逢年过节,母亲姑妈婶婶们聚到一块儿,聊起小一辈的婚姻恋爱,一个个皱着眉各自抱怨一番后,总有人会加一句“小一辈里头就数小三子最有福气,又不要上班,在日本当贵太太”,阴阳怪气的语调,是攀比失败后守住的最后一点骄傲。姑妈总是一脸程序化的干笑,应和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后就娴熟地岔开话题。

表姐在那低头冲咖啡的时候,我环顾起她现在的住处。典型强调实用性的日式单身公寓,多是租给大学生或是刚入社会的单身青年,勉强可算作是客厅的空间连接着开放式厨房,满打满算也就三十来平方米,除了一张宜家买的简易餐桌、两把硬塑椅子、一个储物架之外,再无其他家具。各种迷你的家电倒很齐全,见缝插针似的塞在各个角落里。厨房右手边紧连着浴室,再过去就是一间卧室,门虚掩着,里面拉着窗帘,卧室被一张略显突兀的双人床填补得满满当当,只容得下一个梳妆台和一个电视柜。电视柜上坐着一只毛绒熊猫玩偶,这个玩偶我还有点印象,表姐一家住在泰国的时候就在。

大概十年前的样子,姐夫被公司派往泰国的分公司担任技术工程师,我放暑假去他们家待过一个月。曼谷市中心的酒店式豪华高层公寓,三室一厅,宽敞亮堂。出入大门时穿戴整齐的门卫会行礼问好,坐出租车回去的话,门卫远远地便会跑来开车门。公寓下面配有全年恒温露天泳池,每天下午等太阳小些,表姐便会牵儿抱女下楼游泳。我记得那时候她隔三差五便会买回来一大把鲜花,热热闹闹插得满屋子都是。

表姐端来两杯冰咖啡放到餐桌上,冰块依旧在杯子里旋转着,发出丁零零的响声。她在我面前坐下,问我要不要加奶。

我喝了口,摇了摇头,看着对面两三年未见的表姐。年过四十,表姐依旧算得上是个美人,只不过较之全盛时期,她的美过了季,就像是初秋店铺里堆出来的夏季衣裳,狠狠打了百分之三四十的折。表姐看上去比之前消瘦了些,因而颧骨显得更高——她以前总是抱怨自己的高颧骨来着,怕被人背后嚼舌根说“克夫”,总是巧妙地用化妆术和额前几缕头发做些修饰——女人们看似随意的精细功夫。她现在却不在意了,将所有的头发一齐拢至脑后,用一根黑色皮筋绑住,露出一张稍显发腮的鹅蛋脸,眉眼依然带着天生的媚笑。可表姐脸上粉扑子下手未免重了些,一笑起来,眼角错综的细纹里卡了粉,是发酵好的蛋清色面团上失手撒多了煞白的干面,因而她极力想挽留住的过季的美,就显得廉俗又凄苍了。

“一直说要去大阪望望你。”表姐喝了口咖啡,一对年轻时候纹过的细柳眉挤成了“八”字——也是不时兴的眉形了,起身去冰箱取出一盒牛奶来,往咖啡里一个劲地倒着,冰块再次被搅得丁零零作响。

“上次见面还是那年中秋节吧?你还住在名古屋。我也一直说要来看看你和太辉、梨香他们,怎么一下子都两年还是三年过去了?”我问她。

“三年了。”表姐重新喝了口牛奶咖啡,告诉我说,“我离婚都两年了。你来的那会子,我跟你姐夫那死人还住在一块儿呢,你还记得啦?”

“记得呢。”我笑笑,也是因为那次被他们剑拔弩张的架势吓到,我才一直没再来过。

在曼谷住了没几年,姐夫在外面玩野了心,迷上一家小酒吧里的半变性人,上下齐全,花样无尽,把姐夫拿捏得神魂颠倒,几天不去心里就犯痒。表姐结婚后就辞了职,跟着他在家当全职太太,过着每天伺候老公照顾小孩的“贵妇”日子。知道了这件事后表姐也闹过几次,闹得越凶,夫妻间的嫌隙也就越大,眼看覆水难收了,表姐索性就死活要回日本,想从根本断了他的念头。可就算搬回日本,也没能挽救得了他们的夫妻关系。我去名古屋见他们的时候,两人就已经分房睡,分桌吃饭,分别洗衣了,就连迫不得已的日常交流,都是当面通过两个孩子互相传达——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十几年,转眼间又变回语言不通的异国租客。

日本人不过中秋节,两个孩子呢,在表姐眼里也是两只白眼狼,日本国籍,日本名字,日本做派,跟他们用中文说话,却总是用日语回答,故意跟他们母亲拉开距离似的。表姐许是觉得冷清,想到我刚来日本,在大阪也是一个人过节,就约了我过去。

表姐显得很兴奋,效仿老家的传统,和我一起“敬月”。阳台上摆下一张椅子,四只青苹果堆成一个绿油油的小宝塔,一盘菱角(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在日本搞到菱角的),一盘水煮毛豆,两个不伦不类的日式月饼,集了一铁罐的咖啡残渣代替香灰,里面插上三支香,朝着空中一轮明晃晃孤零零的月亮拜三拜,就是“敬月”了。形式感做足,记忆里的老家也就回去了。

饭后,当时还未是过去式的姐夫和两个小孩出门散步,我和表姐则坐在阳台上赏月喝酒,日式清酒“净月”,宝石绿的瘦身酒瓶,标签上画着一对连枝的胭脂红樱桃,玻璃杯里倒至六分之一,兑上乌龙茶,投入冰块,度数浅得很,除了老想上厕所外,可以一杯杯喝下去。

“真好啊,多少年没和家人一起过中秋节了。”表姐在我身旁仰头望月亮。

“你好几年没回老家了啵?”我问。

表姐点点头,浅抿一口酒说,“家去作什呢?”

“不想家?”

“你想家了?”表姐反问我。

我点点头。毕竟是第一次在国外过中秋。

“相信我,待久了就不想了。”可她落寞的表情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知道她也想,但是她不说。姑妈家四个小孩,她排第三,上头两个姐姐,底下一个“惯宝子”弟弟,她从小就被忽略惯了,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以及不露声色。

我想起晚上分桌吃饭时如坐针毡的情景,问她:“都这个样子了,什呢原因不离婚?”

“现在跟他离婚,我连永住权都拿不到。”表姐蜷起身子,在膝盖前抱住的两条胳膊,如同削了皮的山药般又白又细,毫无血色。

“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不应该早就是永住了吗?”

“之前不是一直住在泰国嘛!回日本不以夫妻身份同居一年的话,申请不了。”

“想想你们住在泰国的那会子,每天开心死了。”我还是不禁感慨道。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表姐自言自语似的说着,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月亮。那一轮从小一直看到大的月亮,不放心似的一路跟到了这异国他乡来。

夜里我睡在侄子太辉的房间里,听见客厅里窸窸窣窣的动静,起来一看,表姐和姐夫两人正在那儿干架。也不互相谩骂,只是咬紧了牙,一个劲地互扯头发和衣裳。那阵势看上去,并不是简单的夫妻打架,而像是两个代表不同国家的角斗士殊死一搏一样,在地毯上扭作一团。我赶忙上去拉劝,好歹分开了,许是仗着娘家人在,知道我会拦着,表姐又去厨房拿起菜刀要砍他。姐夫人高马大,一脚就把菜刀踢飞,直愣愣插进木地板里,发出类似远古战场上马蹄声般“哒哒哒”的震动声响。

窗外那轮月亮也不忍看到这糟心的场景似的,不知何时已经躲到窗棂之外,只留下一地白纱帐下的鬼影幢幢。

第二天一早我便灰溜溜地回了大阪。

“日本这鬼天气,马上都秋分了,还热死个人!”表姐抱怨着起身打开了窗。

表姐现在租的单身公寓坐东朝西,隔着一层薄薄的云翳,夕阳露出半个脑袋,满屋子浓郁厚重的焦糖色,照在表姐身上,那两段曾经雪白的山药胳膊变成下油锅炸过后的拔丝山药。

许是因为裹在报纸里压折了,风一吹,从那株圆鼓鼓的芍药上掉下一小片花瓣来,羞答答地躺在桌上,像个袖珍的红舞鞋。表姐转身回座看见了,捏起那片花瓣儿,左瞧瞧右瞧瞧,对我笑道:“亏你还记得我喜欢芍药花。小时候我老家院子里就有两大棵,么得命,每年夏天一开能开一丛,你还记得哇?你来玩就摘一朵,用红绳子一绑,头上一戴,我演还珠格格,让你演紫薇,你还记得哇?不过那时候你还小呢,应该记不得了。”“你还记得哇”似乎成了她现在的口头禅,是困在回忆枯井里的人发出的摩尔斯电码。

“记得呢,二姐被我俩逼着演皇后娘娘,不高兴呢,真拿牙签扎我,被大姑一顿揍。”

表姐浅笑:“我以前可喜欢养这些鲜花了,在曼谷的时候,你也是晓得的。你姐夫那个死人那会子还是蛮欢喜我的,或者在外面偷了腥,就会买一大捧带回来,讨我欢心。我现在都好几年没买过鲜花了,好看是好看呢,但望不得它们枯掉的样子,总让我想到我自个儿。”表姐说着低着头,将手中的花瓣对折成一个月牙儿,不放心地抬头问我:“哎,你跟我说实话,我这几年老了很多啵?”

我摇了摇头,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老什呢哦!现在像你这样的熟女可抢手了。”

表姐虽先对我嗤之以鼻,但还是咧开了嘴,继而投以一个羞媚的白眼,又重复道:“亏你还记得我喜欢花。一大家子里头,我就一直觉得数你最跟我亲,比我那些亲姊妹还要亲。”

我喝了口咖啡,抬眼看到墙上挂着一张表姐和两个孩子的合照,转口问她:“太辉已经上高中了啵?”

“已经高二咯,我望个子比你都高了。”表姐用手中的花瓣揩拭玻璃杯外的结露,抬眼打量我,“就是成绩烂得凶呢,还谈了个女朋友,么得命,长得像只大眼青蛙,也不晓得什么眼光。我是绝不同意她当儿媳妇的。”

“高中生不就是谈个新鲜嘛,哪里就会结婚了。”我笑笑,“梨香也是大姑娘了,长得越来越像你。”

“脾气臭得凶呢,一个不如意,就砸东西,给她报的钢琴班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是被你姐夫那个死人从小惯的。两个讨债鬼,没得一个让我省心的。”表姐眉间收得更紧,成了一个“川”字,川字两边的眉头便是那牛郎织女,拼死拼活想从银河两侧牵上手。

“两个孩子都判给他了?”

表姐点点头,“也就周末见见,我是落个舒坦,眼不见心不烦。”她说着用吸管戳着杯子里的冰块,冰块一个骨碌沉下去又浮上来。

“孩子大了不都这样。”我故作老成道。

表姐突然来了兴趣似的,抬眼看我问道:“对了,你去东京作什呢了?”

“去领了个小说奖。”

表姐两眼放光,喃喃道:“你是有出息的,我们这一辈里,就数你最有出息。”

我憨笑:“就是个小奖,不值一提的。”

“小奖也是奖啊!我就说四舅妈四舅舅将来会有福享,你从小学习就好,家里奖状贴一墙,又听话。我早就说过的,四舅舅四舅妈以后铁定要享福的。不像我爹妈,马上七十岁的人了,还要去饭店刷盘子给他们的惯宝子还债!”表姐说着又愤恨了起来。

“表哥还在赌啊?”

表姐两边嘴角往下扯,表现出万般鄙夷,说:“四舅妈没跟你说啊?他现在是专职的赌棍,欠下几百万的高利贷,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过年两头,家周围就好几辆黑汽车停着,专门逮他,要切了他的手指头拿去抵债——我看十根手指头都不够切的。丽霞跟他过不下去了,带着宝宝回山东去了,就没家来过。”下扯的嘴唇又紧缩成一颗皱皮话梅,未了又说悄悄话似的压低了声音 ,补充道:“你晓得哎?丽霞原来在山东当姑娘的时候就有个相好的,好像是高中同学,只是那人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丽霞家里不同意。现在人家当了大老板了,却还痴心想着丽霞,丽霞这才头也不回就回了山东。我听大姐说,两人马上都要领证了,不晓得真的假的——话说回来,丽霞心也够狠的!我爹妈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子!”

“跟我妈视频的时候,她好像提了一嘴,说大姑问我家借钱。”

“哎哟哟!千万不能借!就是个无底洞!你还晓得我中南城买的那套房子吧?我攒了多少年的私房钱才咬牙买下来的,租都舍不得租出去,怕给我糟蹋了,就让我妈平时帮忙去开开窗子透透风。心想以后老了,就算回中国去,好歹有个自个儿的老窝待待,你说是不是的?当时买的时候怕被你姐夫那个死人知道,就以我妈的名义买的。我妈妈倒好呢!偷偷把我房子卖了,替她那个惯宝子还债。你说他们还是不是人?啊,你说说看!”

还没等我开口表态,表姐又继续抱怨道:“你说说看!大姐二姐的房子他们怎么不去卖?就欺负我不在国内,好像单单就我不是他们养的!我当然死活不承认,他们就大肚子一拍,四脚腿朝上,说要搬到通榆河桥洞里去住,把房子留给我。谁要他们的破房子哦!你说是不是!我要的是什呢?我要的是个说法!是他们一视同仁,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表姐脱米机一般“突突突”地跟我诉着苦,仿佛积压在她愁肠里的一个个方块字成了一颗颗米粒,长时间闷在肚子里发了酵,被她反刍含在嘴里,用后槽牙狠狠嚼碎了才吐出来。

我见缝插针地发出“唔”“嗯”“是哦”“是有点过分”等应和声,看着眼前嘴角淤积起米皮屑子般白沫的表姐,以及那黑色T恤上刺眼的白绿色牙膏渍,心头隐隐难过了起来,便又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毫无设计可言的四方形白色挂钟,边缘已经爬上了锈斑,嗒嗒嗒嗒,发出毫无感情起伏的机械声。生命被这个冷酷的机器切割成均匀的一秒又一秒,堆放在一起,便是经年累月。想想十年前,她每天穿着艳丽的连衣裙,化美美的妆,高跟鞋在曼谷市中心的柏油马路上哒哒作响,趾高气昂地走进高档商场。曾经一个如此风华绝代的贵太太,已经很难与面前这个满面愁云的怨妇重叠在一起。

第一块锈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想必因为屋子朝西,又听说过两天台风要登陆,所以才会这么闷的吧。即使开着窗,一点风的影子也没有,这逼仄的屋子蒸得像个真空盒子,连周围的空气都似乎渐渐稀薄起来。表姐说得嘴角起皮,停下来喝了口咖啡。一静下来,沉默如同厚重的透明油漆,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

虽然闷热得令人发昏,毕竟已经入了秋,天暗得那么快。夕阳早已没了踪迹,窗外黑魆魆的远山上聚集起靛紫色的残云,厚厚叠叠地堆砌着,像黑霉砧板上放久了的坏牛肉,那远处星罗在云前的白色建筑便是生的蛆,要是外面生了风,也许不久便会传来阵阵腥臭。采光不大好的真空盒子一寸寸昏暗下来,窗外银杏树叶的影子匍匐到表姐的脸上,灰一块、黑一块的,只有那双从我进屋就再未舒展过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知哪来的浑浊水光。

注意到我看向她胸口的目光,表姐这才发现了T恤上的牙膏渍,用手指沾了咖啡杯壁上的结珠,另一只手拉起T恤衫,下巴往后缩,嘴角往下扯,双眼尽力往下望去,反复擦拭着牙膏渍,直到那一块水绿色如同少年时期日记本上的水笔字迹般消散无踪,她才收了手,继续抬头看向我,思索了片刻自己刚才讲到了哪里,这才总结道:“你说说,是不是这个账?”

我再次无声地点头,意思是我始终都会同她站在统一战线上。

天色愈发暗了下去,表姐起身拉亮电灯,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城市灯火。随即她又抬眼看了下时钟,叫道:“么得命,都快六点钟啦!这咖啡一喝,我夜里又要翻着白炽眼,一个人到天亮了!——你坐一会子,我去买菜烧夜饭,你就在这儿吃。”

我喝光杯中的咖啡,也站了起来,说道:“不吃了,还要去赶六点半的新干线。”

表姐窘迫地看了眼卧室,说:“我现在这破房子,也不好意思留你住了,吃了夜饭再走嘛!我记得新干线到很晚不还有呢。”

“不了,我还得赶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一大早就要去金沢。”

“去金沢作什呢?”

“一树周末要回去一趟,他姐姐结婚,非让我一道过去。”我苦笑道。

“一树跟他家里说了你俩的事了?”表姐瞪大眼睛看我。

“还没,说趁这个机会……”

表姐努努嘴,露出欣慰又担忧的表情,说:“一关关过吧,我爸爸当年死活不同意我嫁给日本人的……哎,不说了,我是身边没得个能说话的人,望见你,心里欢喜得不能,一开口就跟个拖拉机似的,停不下来了。那我送你去车站吧,我正好要去超市买点东西。”

“也好。”

……

(全文详见《江南》2024年第五期)

琪官,男,本名陈琪荣,1992年生于江苏盐城。现于日本大阪公立大学攻读博士学位。研究方向为电影小说、电影的小说化写作。自2014年起陆续在《江南》《山花》《清明》《青年作家》《福建文学》《香港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作品若干。多篇作品被《长江文艺》《小说月报》转载、被收录于各类精选集。已出版长篇小说《无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