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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星 《收获》2024年第5期|雷平阳:雷平阳近作(节选)
来源:《收获》2024年第5期 | 雷平阳  2024年10月08日08:08

雷平阳,诗人,居昆明。出版作品集多部,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奖、十月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钟山文学奖、百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夜雨

失证的雨水

落入无量山

午夜我还靠着弃庙

高大的造像等待天亮

我也不是证人

外面,里面,整个空洞地带

都已黑透。我亦黑透——

是那最后逸走的野僧

抵在造像下的一扇石磨

内生的青苔溢漫到外表

遮住的锡钵,已被旁边

木鱼的重量压扁

虫声和雨点

打着石头、叶片和空无

发出的响声又紧又多

但进入不了声音史

像寻找声音的一群哑巴在庙墙外

模仿说话:激动之时声音没有内容

语义准确时又只能

说腹语。我尝试着把造像底部

传出的蛙鸣当成一种冥想

再把蝙蝠的翅声

作为引导向上的箴谏

让雨声能够浑然融入

在性质上有所变化——变得像

孤悬于野的祷告。但无用功

带来颓丧,空还是等于不空

万有与万无没有区别

我不得不在天亮前起身

扯下身上的青苔

冒雨赶往干燥的地方

抽水站

靠着抽水站的石墙

坐下。暮色中

池塘的颜色由青变红,然后

红色又被黑色吞掉——如果不是身后的墙体

包藏了机器,而我也在假设中

没有思想,不知道孤独之忧

——那我此刻一定是那只

反扣在芦苇丛里的铁船

行驶的记忆已经生锈

朽坏和沉沦全由虚无掌控

我不怕深陷于夜色和时间的泥潭

会有多少止于挣扎的绝望

又会有多少腐臭之物

和藏身于腐臭的我的影子或化身

将被搅动至表层。在污物中我

并无清白、跳脱之姿,无

应许之赐。那桉树的枯枝上

未落的叶片还鲜活如空中之鱼

它们扭动身体是在向死亡致敬

并借此恭候未知的宗教

有一段时间,我听见自动开关

悄然而开,抽水机在凶猛地吞咽

继而疯狂地吐泄——我与它

因此而找到了相同的机械程序

如同鱼鹰张开的两只翅膀

天地终将漆黑一团,宁静的重量

正让宁静变成具体的石块

乃至河床。我隐约看见铁船和桉树

在朝我移动,而池塘只剩下声音的骨头

有节奏地敲打自己的皮肉。但我

死了万物为我效力之心

专注地用意念把反扣的铁船翻了过来

然后又反扣回去。连续的幻觉动作之间

我赶走了多只鸣叫的青蛙

抽水站喷吐的水

一度升高至头顶

为暗中的世界将我隐藏

再隐藏,不留一只手

在上面挥动

碧溪

我走了一天,街边的兰花

估计——已经开了一天

但死去的老树则是在一天前死去

隔夜的死亡

比隔夜的诞生更好确认

将军府门外:下棋的人

卖茶叶和灵芝的人

是同一批人,正如将军和亡灵

是同一批。此刻

他们在战火中乘凉

嚼食的黑花生

像用旧的子弹头

有几颗耷拉着的脑袋

不像是原生而像

丢失了脑袋的身体匍匐而来

终于找到一颗别人丢失的脑袋并安到

自己脖子上。一个人问:“妻子之美

也会给将军带来死亡?”

同一个人自答:

“死亡在,人就不在!”

手执灵芝,我将继续往前

街道的尽头,同样是座大宅院

反对将军的人曾在那儿设了司令部

他们与将军和亡灵

也是同一批。此刻

我走了一天,唯一让我

感兴趣的不是小地方人谱写的

安魂曲,而是大宅院的门外

是不是也有人在战火中乘凉

人人在用别人用旧的手

人人在用别人用旧的心脏

甚至人人

都有一只亡灵的眼睛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4-5《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