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4年第5期|残雪:出生地(中篇小说 节选)
导读
樱来到了十年前的恋人顾永的出生地良镇。在这里,她受到了良镇人的喜爱,可以贴地飞行的邻居许乙对她尽心照顾;顾永的叔叔婶婶善待她,却又总是在她面前藏匿;只有头部没有身体的厨师松爷爷为樱准备无比可口的餐食……但是樱最深爱的顾永,十年间竟将自己囚禁于监狱之中。
小说充满了残雪式的谜题,在女主人公的寻觅之旅上,形形色色的人与他们的故事如同层层叠叠的迷雾,最终拨开云雾窥见阳光,所有的执念也不过是人的心境变幻。于女主人公而言,良镇是异乡,但也是爱人故乡,她在这里被打破重塑,获得新的希望。
出生地(节选)
残雪
这一回,樱跟着婶婶走进了主街旁的一条小巷,那是樱没有去过的地方。不知为什么,她们进入小巷走了一段路之后,右边的围墙就断了,变成了铁丝网。铁丝网的那一边是铁路货运站,远处则可以看见山,婶婶说那是良山。小巷的左边则是一些很矮的纸板和油布搭起的房子,看上去像临时遮风避雨的简易棚。婶婶停在一间这样的棚子前面告诉樱,顾永在里面等她。“我把你送到这里任务就完成了。”她说完这句话掉头就走。
樱满腹狐疑地推门进去,看见房内十分阴暗。房间的进深很深,有两间房那么深,所以樱一开始没有发现房里有人。待她的眼睛适应了以后,她才发现在屋后的纸板墙的角落有一张小桌子,桌旁坐着顾永。他的头靠着纸板墙,似乎在打瞌睡。
“顾永!”樱激动地小声喊着,冲到他面前。
顾永立刻站起来了。樱同他拥抱,他轻轻地吻着樱的嘴唇。
樱感到迷惑,因为她觉得顾永对她没有激情只有温柔。于是樱严肃地看着顾永的脸,问他到底爱不爱她。顾永说当然爱,一辈子都爱,否则他还能爱谁呢?樱说,既然她同他是情侣,他就应该与她一块去住街上的那间小房子,而不是躲在这个纸板箱里面沉思默想,将爱人撇在一边。当樱说到这里时,顾永就问她:
“樱,你很想同我上床吗?”
樱回答说当然想,因为她也爱他。现在她才知道她有多么爱他,从前她并不知道。她这个人就是事后聪明。
顾永同樱一块出门了。
“你为什么要躲在这个奇怪的棚屋里呢?”樱问。
“我没有躲,我在这里思考一些往事,一边等婶婶将你带到这里来。”
“你是思考你和我的往事吗?”
“当然。但是在回忆中,你的形象很模糊,我为此很苦恼。唉。”
“你宁愿回忆,也不去小屋里找我?”
“并不是这样。只不过我有断裂感。当我在回忆中说‘樱’时,你的迷人的影子就出现了,你的头顶有两个角,我很想伸手去摸一摸。于是当你这个真人走到我面前时,我却想起了你的影子。我盯着你的头顶,但那里没有角。你瞧这有多么可笑。我今天坐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一直在想,这一次,你出现在我面前时会是什么样子?”
“唉,顾永,顾永……”樱流泪了。
她挣脱顾永的搂抱,向前冲去,她感到自己要发疯了。然而马上有人叫她了,不是顾永,是许乙。许乙拦住了樱,问她要冲到哪里去?樱说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回头一看,已经看不到顾永了。她对许乙说她又失去了顾永。为什么她总是失去他?她甚至都没法与他同床共衾。樱说着说着就在街边蹲下去了。
许乙也跟着樱蹲下去,开始细言慢语地劝说她。
许乙说樱的思维有误区,以他自己对顾永的了解,他认为樱根本就没有失去顾永,反而是顾永自己陷入情网,无法自拔了。他坐在那个棚子里等候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是因为他被幻觉缠绕,觉得自己正在水中捞月。许乙作为他的朋友,很能理解他那种绝望情绪的发作的情况。因为许乙自己,就常常经历这种发作。后来他学会了空中行走的技巧,就发作得少了,不过有时候还是会发作。顾永现在一定是回牢房去了,他对樱爱得太深,只有监狱才能治疗他的这种相思病。许乙叹了口气,说自己真羡慕顾永有樱这样的爱人。
许乙刚一说完这些樱就站起来了,她甚至含着泪笑了起来。
“许乙,谢谢您。”她说,“我刚才也体验到了绝望。我竟然那么爱他,多么美好啊!我从前竟然不知道我对他的爱有这么深。这比同床共衾深多了,对吧?不,不对,我每天都在与顾永同床共衾。亲爱的许乙,您刚才的一番话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两位好友就这样在人行道上来回踱步,诉说着各自的情思。在他们谈话的时候,良山又凑拢过来,就好像只有几步之遥,在认真地倾听两人的心声一般。于是樱又回忆起了那天夜里在山顶,火把为她通夜燃烧的景象。她的悲哀一下子就全部消失了。
“亲爱的许乙,您带我去继续享受生活吧。”她大声说。
许乙要樱跟他走,去看一个壮丽的场面,比良山顶上的火把还要壮丽。樱说着话就感到自己的双脚离开地面了,她又在心里感叹,许乙是多么英俊的男子汉,尤其是从侧面看去!她很想吻他一下,但想到番对他的深爱,就忍住了。樱一边挽着许乙在空中行走一边想,良山顶上的松爷爷此刻在干什么呢?在瞭望顾永所在的监狱吗?
“不对,樱。松爷爷在构想您和顾永两相情愿的美好生活。您要是不来良镇的话,就不会知道这里有这么多人爱您,那该多么可惜。”
“许乙,您能听见我的思想?”樱问。
“我用不着刻意倾听,我将您当成我自己,我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话,注意您脚下,我们要落地了……啊,慢点!”
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幸亏许乙挽住了她。樱是被小姑娘阿意绊倒的。阿意赶紧上前道歉,她压低了声音凑在樱耳边说:
“我爱许乙,但我不恨您,樱姐姐。刚才是我故意绊倒了您,我也爱您。我该怎么办?许乙会认为我是个坏小孩吗?”阿意嘴一瘪要哭了。
这时许乙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樱和小意留在后面说悄悄话。樱搂着小意安慰她说,据她了解,许乙不但不认为小意是个坏小孩,还对她评价很高呢。等小意长大后,许乙说不定会对她产生特殊感情呢。
“真的吗,樱姐姐?您能发誓您说的情况是真的吗?”小意瞪着眼问樱。
“我发誓我说的是真实情况。”
樱的话音一落小意就跑开了。
许乙在前面停下了,他在等樱。
“小意姑娘被许乙深深地迷住了。”樱说。
“真是个小淘气!”许乙笑着说,“良镇的人啊,就连小孩都这么多情。”
他俩继续走。他们走了好远,已经过了中午,樱问许乙他们是不是出了良镇,许乙回答说,不,他们还在良镇。樱说良镇怎么这么大?许乙就嘿嘿地笑。他俩总在那条主路上,旁边也有岔路,但许乙不走岔路。他们还在路上遇见了光,光用三轮车拖着一车蔬菜,用力蹬着,飞快地往家里奔。他的模样称得上是英姿焕发。他朝两人挥了挥手。樱心里想,光现在下午也卖蔬菜了,他的精力过人!许乙却说,这都是樱给光的好影响。本来光已经颓废不堪了,现在回到家里,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樱说,她不相信许乙的话,但还是很欣喜。
他俩又走过了很长一排平房,房子前面都有花园。这时许乙说他们到了。
两人停在一个酱菜铺门口。浓烈的酱菜的香味从店里飘出来。樱说她很想在这个店里就着酱菜吃饭。许乙说没问题。
酱菜店的光头老板喜气洋洋地迎接他们。
“顾永的爱人啊,欢迎欢迎!”
老板请两人去店堂后面的餐室吃饭。樱走累了,坐在桌旁,被香味萦绕着,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老板说饭菜马上就好。
三人说话间,樱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店堂里一闪而过,樱觉得他太像顾永了。樱问许乙刚才那个人是不是顾永?许乙不回答,只是捂着嘴笑。
一会儿店里的厨师就将菜端上来了。主菜是甜酒烧猪排骨,还有美味的开胃菜。樱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酱菜,就问光头老板排菜和香椿是如何制作的。
“说来话长啊。”老板叹了一口气,说,“您不会耐烦听那些程序的。不过批量制作这种家庭型的酱菜是个体力活,既需要力气、耐心,又需要灵气。我带过好多徒弟,可是只有顾永是我最满意的。要做出一流的酱菜,人就必须熟悉酱菜的习惯,使自己也变成一棵菜。但是一般人都不愿让自己变成一棵菜,只除了顾永。姑娘,您真是有福之人啊。”
老板说完这些就沉默了,眼睛望着墙上的某一点,似乎在回忆什么。
樱不好意思追问顾永的事,就也默默地吃饭。这时许乙已经吃完了,他凑到樱面前悄悄地说:“老板深爱顾永,因为顾永将制作酱菜当作毕生的事业了。”樱听了吃惊得合不拢嘴,就问许乙:“顾永是不是不再坐牢了?”
“坐牢是顾永给自己定下的生活的纪律,制作酱菜,努力成为一流酱菜师是他追求的境界。这两件事并不相冲突。”许乙说着话就将目光移向老板盯着的墙上的那块地方。樱觉得这两个人就像中了魔一般。
于是樱趁这两位没注意跑到了走廊里。走廊的左边有一排房间,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过去,终于在最里面的那个房间里看见了顾永。
顾永正赤着上身,双手在一个大木盆里揉排菜。他看见樱来了就停下来,洗干净手同她说话。他说在这里工作太过瘾了,他特别喜欢做这种体力活。他又问樱店里的酱菜好不好吃?樱回答说她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酱菜。
“永,你比从前更美了。”樱忍不住说。
顾永微笑了一下。樱觉得房里的光线突然暗下来,顾永的身影一下子变得模糊了。
“顾永,顾永,你今晚来我的小屋吗?顾永!”樱绝望地喊道。
虽然顾永还站在她面前,但樱听到的他的话是从远处传来的。顾永诉说着自己对她的思念和担忧。他说他这些天里头一直担心樱会在良镇待不下去,因为这里的乡亲们太直率了,她还不习惯这里的风俗。因为不习惯,她的心灵就有可能因此受伤。他每天夜里想这些事,想得睡不着觉。幸亏他白天跑到酱菜店来做腌菜,锻炼了自己的身体,这才没垮掉。他说话时,樱感到她的手被他拉住了。顾永要求樱回小屋去等他,他说他晚上一定来,他发誓。他的手松开了樱,他的身影也消失了。
樱走出房间,在走廊里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惊动了许乙和光头老板,两人立刻跑到了她的身旁。樱边哭边问,为什么她和顾永总像在生离死别?
许乙冲着她大声说:“这是大喜事嘛,您认真地想一想就想通了。”
光头老板则说:“真是个好姑娘,真羡慕顾永这家伙。”
樱听了这两位的话就收住了眼泪,发起愣来。
许乙见她不哭了,就高兴地挽着她向外走,还问她这是不是一个壮丽的场面,他是不是没对她撒谎。“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他最后说。
他们告别了老板。
樱对许乙说她想回小屋去休息,许乙连连点头,说:“这就对了嘛。”樱怀疑许乙看透了她的心思。
快到小屋时,许乙说他要去光那里帮忙卖菜,就同樱分手了。
樱在小屋里洗完澡洗完头,又将衣服洗了晾好,就坐下来休息了。
她的眼睛看着窗外,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脸上发烧。窗外有个人影闪过,她猛地跳起来,过去打开门。那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的背影。樱退回屋里,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发软。她很想织毛线,可是这里没有这些东西,她只好闭上眼在心里数数字。每当数到三十或五十,她的脑子就乱了,于是又重数。
后来她又去烧水沏茶,一共喝了三杯清茶。她不敢喝浓茶,因为她希望自己能在顾永来之前睡一觉。她一边喝茶一边记起了许乙上午说的话——“比良山顶上的火把还要壮丽”。那会是什么情景?她越努力去设想,脑海中就越迷糊。挣扎了一番,外面的天黑下来了,她居然有了睡意。她马上到床上躺下了。
也不知睡到什么时候了,她听见顾永在对她说让她脱光了。朦胧中她看见顾永也没穿衣服。当他俩缠在一起相互抚摸时,顾永告诉樱说,当他们交合之际,这张床就会裂开,两人就会掉下去,享受到那种极致的高潮。樱想问他一个问题,但是他用深吻堵住了樱的嘴。他俩掉下去时,樱看见上面屋子里有一道闪电,很像她以前住在好友瑞南家时看到的熟悉的景象。“快点,快点!啊,我就要到那里了!”她一边做动作一边吼叫起来。她感到顾永也在黑暗中努力,但为什么两人的高潮总是达不到?啊,顾永的身上满是汗水,他真可怜!樱马上停止了动作,但他还在她里面。他们这两个悬在空中的人,所追求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快感?一旦开始想这种事,樱的快感就完全消失了。但顾永的耐力惊人,他还在动作,虽然汗如雨下。他感觉到了樱的消退,于是停止了动作。他似乎坐了起来。
“永,你坐在什么东西上面?”樱吃惊地问。
“这里有一个东西——我在想,要不要一块掉下去?”
“这里这么黑,掉下去两人就失散了,我就再也看不见你了,永,永!”樱惊慌地喊。
“别害怕,樱,这下面是我在城里的收藏室。”他的声音变小了。
樱的手臂向周围扫来扫去,没有扫到顾永的身体。她明白了。
她现在是躺在软和的有弹性的东西上面,这不就是小屋里的弹簧床吗?看来掉下去的是顾永,不是她。顾永又一次因爱她而沦陷了。酱菜店里那个赤裸着上身劳动的他是多么英俊啊。樱在迷茫中睡着了。中途她又醒了,她听到了好友瑞南在同人说话。
“她住在我这里时也沦陷过,不过并不那么真切。看来良镇很适合她。”
另一个人的声音很小,很含糊,难道是顾永?
“永,永!”樱感到自己喊出了声,可是她又被睡眠打入了黑暗。
她一直睡到太阳升起很高了才醒,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再一看,床上并没有顾永的衣服,然而却有他身上的气味。她跳起来闩上门,关上所有的窗,要将顾永的气味留在屋里。然后她继续睡。有一个人在她耳边说:“瞧你有多么幸福!”
……
未完,全文见《花城》2024年第5期
残雪,本名邓小华,1953年生于长沙。至今已创作作品七百多万字,获得美国《大他者》文学终身成就奖、国际华文花踪文学奖,《最后的情人》获得第八届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新世纪爱情故事》入围国际布克奖、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以及德国国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