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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4年第9期|李浩然:尾人(节选)
来源:《湖南文学》2024年第9期 | 李浩然  2024年09月27日06:13

他认识到自己跟别人不同是在五岁那年。一群小伙伴去河边钓鱼,他走在最前面,其他人跟在后面,临近河边时,身后的小伙伴冷不防褪掉他的裤子,让他那条隐藏多日的尾巴明晃晃地暴露在天光之下。十几秒前,有人讲了个笑话,笑声还凝滞在空中不肯散去,那一刻,笑声突然摔在地上,碎掉了。然后是一阵嘈切的脚步声,以他的身体为基点,呈放射状远去,等他回过头,身后一个人都没有了。

那是一九九一年,海湾战争在持续了三个月之后宣布停火,苏联将在年底解体,菲律宾沉寂了六百多年的皮纳图博火山大爆发,石家疃人发现李兀长着一条尾巴。石家疃人只用了一天时间让李兀相信石家疃只有他一个人长着尾巴。他是石家疃的异类。此后三十年里,他不断扩大验证范围,他逐渐相信,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长着尾巴。他是世界的异类。

那时他的尾巴只有粗粗短短的一截,看起来像一只竹笋或小牛犄角。父亲用手摸着这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尾巴的小玩意问,它长出来多久了?李兀努力回忆了一番,很快捯到了记忆的边缘。忘了,他说。父亲放开他的尾巴,转而问母亲,你知道吗?母亲摇了摇头,缓缓说,落生的时候肯定没有,当时那个地方就只有块青痣;一周岁的时候也没有,我在木桶里给他洗澡,发现那块青痣不见了,当时我还挺高兴;三岁的时候也没有,有一次他尿了裤子,你在他屁股上扇了一巴掌,那时候他的屁股上光溜溜的,连颗痦子都没有;去年也没有,我看到他脱了裤子偷偷玩自己的小鸡,他背对着我,露出的整个屁股在太阳底下反光。我骂了他,打那以后他就再不让我看他的屁股了。父亲笑了,他说,亲儿子没错了,我小时候也玩,我娘也骂我了。笑过之后,他点了支烟,坐在地上,端详着李兀的尾巴。烟雾在他体内运行一圈之后从他的鼻孔喷发出来,由白色变成了灰色,笼罩在他头顶,像一片乌云。马上会落雨。

父亲带李兀去医院那天突然下起了雨。父亲骑着自行车,李兀坐在车架上,没有带伞,也没穿雨衣,两个人很快被淋得精湿。后来,父亲看到了那座建筑——它在雨中缥缥缈缈的,不甚清晰——父亲不知道那是住宅还是庙宇,但不论是什么,总能供他们避雨。两个人赶过去,父亲看出那是一座祠堂,看样子新建成不久,祠堂一侧长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大的伞。两个人走进去,李兀闻到一股檀香的味道,有点呛,他打了一个喷嚏。正对着他们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几个字,李兀不认识。匾下面立着一张供桌,供桌上摆着香炉,香炉里插着一根手指粗的香,燃到一半,灭了,一截香灰积在香头上,像一根疲惫的手指。父亲脱了上衣,拧掉里面存积的雨水,他转动头颅,四下查看,目光落在那块匾上。他跳上供桌,双臂伸直,摘下匾,露出墙壁上的两颗钉子。他将匾放在香炉后面,把衣服展开,挂在左边的钉子上,然后,命令李兀脱衣服。李兀脱了上衣,怎么也不肯脱裤子。父亲再一次笑起来,帮儿子拧干上衣,挂在另一颗钉子上。父亲跳下供桌,赤膊站在祠堂门口,无声地望着天。雨水敲打树叶,树叶沙沙作响,声音黏稠而滞钝。

李兀看着父亲,父亲堵住了光,身影似被雨水搅浑,模糊溃散。父亲从裤兜里掏出烟,翻出一支干燥的,含在嘴里,又走进来,把湿掉的烟一一抠出烟盒,整齐排列在供桌上。香炉旁边放着一盒火柴,父亲拿起来,从中抽出一根,划着,一朵蓝色火苗在他手心开放。父亲点着烟,将火苗甩灭。父亲甩火柴的动作在李兀记忆的石壁上划下一道印痕,几十年挥之不去。父亲吸了口烟,再次走到门口,堵住光,吧嗒吧嗒抽烟。一道闪电划过,祠堂内瞬间亮起来,一闪,又暗下去,雷声随后赶至,轰隆隆从屋顶滚过去。雨越下越大,声响也愈加紧密,噼里啪啦的,像一场不耐烦的催促。

父亲抽完烟,将烟头扔进雨里,站起身,说,撒泡尿。走到梧桐树下,解开裤腰带,回头看了眼李兀,他发现李兀也在看着自己,他又笑了笑,转动身躯,来到梧桐树另一侧。李兀看不到父亲了。雨水沿着梧桐树的枝叶迟缓地落下来,一颗,又一颗,在地上砸出一朵朵旋涡。这时候,那道后来在李兀记忆里盘桓了几十年的闪电突然炸亮,李兀眼前一片黑暗。

母亲的眼泪让李兀确信,装在棺材里的是自己的父亲,而不是一截烧焦的木头。母亲的眼睛里藏了两朵雨云,淅淅沥沥下了三天雨,直到父亲下葬才逐渐散去。母亲拉着李兀站在父亲的坟头前,命令李兀磕头,李兀跪倒在地,心想自己为什么要给一堆土坷垃磕头呢。三天以来,他没有哭过一声,他披着孝衣跪在父亲棺木前守灵时能够清晰听到背后的小声议论。他盯着膝盖下的草席,一只蚂蚁扛着苍蝇尸体,艰难地爬行,很多蚂蚁赶过来,覆盖了苍蝇,依旧艰难地爬行。身上很痒。每条血管都是蚂蚁和流言爬行的路线。现在,李兀跪在一堆土坷垃前,内心麻木。他跪了三天,膝盖肿了,已经不觉得疼,母亲在红肿上面叠涂了一种紫色的药水,使他的膝盖看上去像打了两个奇怪的补丁。现在李兀跪在一堆土坷垃前,身体麻木。

母亲的手搭在李兀头顶,说,你爸走了,以后就剩咱娘儿俩了。李兀垂着头,他看到有一只蚂蚁在他眼前路过,倏忽不见了。他眨了眨眼睛,一只黄蜂大小、肚子圆滚滚的蚂蚁从他双腿之间爬出来,转眼钻进了父亲的坟里。紧接着,一队蚂蚁跟着从他双腿之间爬出来,依次钻进父亲的坟里。李兀感觉到自己隐藏在裤子里的尾巴动了一下,他扑到坟头上,放声大哭起来。

他再不肯去医院。在去往医院的必经之路上,那座祠堂仿佛成为一条绳索,将他和尾巴牢牢捆绑在一起,父亲试图解开它,于是尾巴招来了一道闪电。有两次,在母亲的哄骗下,他坐上了自行车后座,当他遥遥看到匕首一样刺出梧桐枝叶的祠堂飞檐时,都止不住心跳加速,身后的尾巴也一阵阵战栗,向后拖拽着他,迫使他跳下自行车,往来路狂奔而去。

每天晚上他都会被尾巴轻微的爆裂声搅醒,他知道它在生长,他不敢碰它,刻意不去关注它,直到有一天,他穿裤子时发现尾巴已经垂到两腿之间,他不得不把它扭向一边,塞进裤管。手指碰触到尾巴的那一刻,他浑身颤抖,毛茸茸又坚硬的触感,让他觉得恶心。他开始讨厌上学,甚至抗拒。他知道同学们的目光在看向他时会不由自主滑向他的屁股;他知道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的一把无形尺子在撑开和他之间的距离;他知道他的同桌——那个皮肤白得几近透明的女孩——曾数次哀求老师将她调离他的身边;他知道角落里的交头接耳都是关于那条丑陋的尾巴。

他向母亲提出退学的想法,他看得出母亲在犹豫。父亲在世时,曾数次向他提起,他在抓周时置面前的剪刀斧头大檐帽于不顾,而执着地爬向最角落的钢笔时的情景。那模样笑死个人了,父亲说,眉头拧着,眼睛瞪着,嘴巴紧紧抿着,样子就像壁虎见了苍蝇,一定要吃掉它。这时候,母亲就会在一旁奚落父亲,你个文盲,会不会说话,我儿子才不是壁虎,才不会吃苍蝇呢,咱儿子是要当大学生的。父亲笑笑,说,对,当大学生,一定要当大学生。念及此,他不等母亲答复,默默背上书包,走出门去。

那条尾巴偏偏不安生,每天都蠢蠢欲动。有一天,它撑破了裤管,棉布撕裂的声音让原本散布在黑板上的几十条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先是一声惊呼炸响,随后教室里乱成一团,咒骂声、哭声、身体与身体的碰撞声、桌椅接触地面的撞击声,各种声音互相缠绕,拧成一条鞭子,抽打他的头颅,抽打他的脊背,他看到鲜血淋漓的自己。他仿佛置身一艘小船之上,随着海浪漂浮,有风,有雨,有几次小船差点被海浪打翻,但都化险为夷。四周都是汹涌的海水,看不到岸,或许根本就没有岸。

他跑回家,那条尾巴一路跟着他,在地上翻腾起硝烟般的尘土,呛得他泪水横流。母亲正在炒黄豆,黄豆们在锅里进行着一场混战。李兀说,妈,我不想上学了。声音被黄豆盖住,母亲没有听清楚,她偏了偏耳朵,大声问,你说什么?李兀说,我们搬走吧。母亲还是没有听清楚,她问,你说什么?李兀不再说话,他掉转身子,回屋了。母亲看到那条招摇的尾巴,她扔下炒铲,跟进屋。李兀坐在床上,脸上趴着两道浑浊的印子,尾巴垂在身侧,上面沾满尘土。李兀和尾巴都一动不动。母亲又哭了,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没过一会儿,厨房传来的气味阻止了她继续哭下去。黄豆煳了一半,还有一半跳出铁锅,四下奔逃。

母亲操持着卖房子,计划搬离石家疃。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买主光顾,母亲越来越沉默,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双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很快成为一只风干的苹果。常常,她会出神地盯着李兀,用手摸摸他的头,捏捏他的脸,再检查一下他的尾巴,看过他的尾巴后,她会悠长地叹口气,说,你明明是你爸的儿子,跟驴有什么关系?有一次,是在半夜里,李兀在梦中感觉到尾椎剧烈的疼痛,惊醒过来,黑暗中,他看到母亲黝黑的影子持着一把亮闪闪的剪刀,咔嚓咔嚓,在虚空中不停剪着。他坐起来,躲到墙角,将尾巴藏在身后,怯怯地叫了声妈。母亲愣在那里,像一座山一样,一动不动了,突然,她的身体软下去,瘫倒在炕上,脸上亮晶晶的,泪水挂了一脸。第二天,母亲吊死在房子里。

房子成了荒宅,几十年无人问津。

他离开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一株杂草。他用铁锹在院子正中挖了一个坑,埋下母亲,坑有点小,母亲蜷起腿才勉强躺进去。他把坑填平,锁上大门,走了出去。街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他们都看到了李兀,却都假装没看到。张大爷坐在街口的石碾子上晒太阳,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打量自己干枯的影子。李兀走在另一侧墙壁的阴影里,脚步踏得很轻。张大爷抬高眼皮,目光在李兀身上掸了掸,瘟神,你的尾巴呢?李兀说,在腰上盘着。张大爷说,让我看看,他们都说你亲爹是我家的驴,他们说你的尾巴和那头驴的一模一样。李兀没有生气,也没有让张大爷看尾巴。张大爷继续絮叨——六十岁之后,他的话越来越多——你应该问问你妈,没有人比你妈更清楚底细,我记得好几年前你妈跟我借过驴,说是用它拉磨碾米,那时候还没你,过了一年,你就出生了。不过这也说不准,还是得问问你妈。李兀说,我妈死了。张大爷的眼皮抖了抖,嘴角的香烟掉了一截烟灰,砸在他的裤裆上,散成一片,他说,怎么死了?李兀说,上吊。张大爷笃定地说,他们说得没错,你是个瘟神,你先是克死你爸,几天前我家的驴吃着吃着草,突然摔倒在地上,死掉了,肯定也是因为你,现在你妈也被你克死了。他们说得没错,石家疃早晚会被你祸害了,他的声音突然拔高,你快滚,滚出石家疃!李兀靠近张大爷,张大爷缩了缩脖子,李兀看到一只平素嚣张的乌龟出于恐惧把头缩回了壳里,他伸出双手,用力推了出去。李兀仿佛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像折断一根高粱,张大爷倒在了地上。他转身飞奔起来,身后传来张大爷的咒骂声,小驴崽子啊,杀人了啊,小驴崽子杀人了!

十五岁之前,李兀跟着一个黄姓女人在火车站乞讨,两人装成母子,缠着火车站进进出出的旅客,重复着一套说辞,女人把自己描述成外来务工人员,回家时丢了钱包,没钱买票。通常,十个人里会有两个人慷慨解囊,还有三四个人声称报警,剩下的人无动于衷地快步走开。人前他叫她妈妈,背地里叫她黄阿姨。他是在火车站候车厅盯着LED屏上滚过的蓝色文字发呆时遇到的黄阿姨。她那时刚刚被一名等车的乘客骂过,让她滚远一点,她识趣地走到大厅另一角,坐在他身边。她看了他一会,他一动没动,她问他爸爸妈妈在哪里,他摇了摇头,一声长长的咕噜碾过他的肠胃,从他的肚脐传出。她说,你饿了。她打开背包,取出一块面包。吃吧,她把面包递到他的面前。他迟疑了一会,还是接了过去,用力撕开包装,大口吃起来。

那几年李兀交了两个朋友,卖豌豆糕的肖开提是其中之一。肖开提留着一蓬大胡子,每天推着平板车,载着一整块豌豆糕在火车站摆摊,游客经过,就怪腔怪调地吆喝,地道京味儿豌豆糕呦——有人询问,他就用手里的长刀在豌豆糕上比画出一块面积,说,这么多,一两,二十块。等真正切下那一块,上秤一称,足有一斤。外地的旅客不敢惹他,只好乖乖付钱。看见李兀,肖开提远远地喊,小孩儿,小孩儿,过来,吃糕。李兀走过去,看着肖开提提起长刀,割下一大一小两块豌豆糕,用手托着,递过来。小的给你,大的给你黄姨。他说。然后冲着李兀眨了眨眼。李兀发现他一个双眼皮,一个单眼皮。

李兀知道肖开提对黄姨有意思,也知道黄姨对肖开提没意思。黄姨瞧不起肖开提,除了骗人,啥都不会的笨蛋,黄姨这样评价肖开提。肖开提骗过一个远道而来的老妇,卖了足足三斤豌豆糕给她,老妇拿不出六百块(她的身上只有三百五),肖开提不肯放她走,让她给家人打电话。他把她领到火车站旁的电话亭,很慷慨地为她插进去一枚硬币,你儿子电话多少,我帮你拨,他说。打完电话,肖开提和老妇站在电话亭外等待着老妇儿子的到来。半小时后,老妇的儿子骑着一辆五羊125摩托车姗姗来迟,他没有带钱,他从怀里抽出一把砍刀,在肖开提身上砍了两刀。据说下手很有分寸,肖开提流了很多血,可并不致命。李兀再没见过受伤后的肖开提,他从火车站消失了。

肖开提出现在他回忆里的次数寥寥无几,他的回忆大部分被另一个叫作小玉的朋友占据。显而易见,小玉是个女孩。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小玉比他高半头,过了两年,他的身高反超了小玉半头。小玉在火车站卖花,她每天清晨挎着竹篮准时走进火车站,竹篮里插满红色的玫瑰,有的开得正艳,有的即将枯萎。她游荡在火车站出站口或者候车室外,拦住每一对情侣或者看似情侣的旅客,祈求男孩(男人或者老男人)为女孩买一朵花。小玉声音甜美,样子楚楚可怜,哥哥,就为姐姐买朵花吧,你看你这么帅,姐姐这么美,你们好配哦。通常情况下,男孩(男人或者老男人)对于小玉略带吹捧性质的销售方式无力抗拒,心情舒畅地掏钱买了花。没事的时候,李兀跟着小玉,想帮小玉提花,小玉不让,说这样会损害顾客的同情心。但他还是跟着小玉,看着她的碎发随着她的步伐上下抖动,像一只鸟在扑棱翅膀,看着她的屁股富有节奏地扭过来,又扭过去,感觉自己的尾巴也在裤子里跟着打起了拍子。

那条跟他同气连枝的尾巴此时成了他的头号大敌,它阻碍着爱情的落地生根。很多个夜晚,他侧躺在床上,摸出剪刀,双手背后,一只手提着尾巴,一只手握着剪刀。剪嘴张开,咬住尾巴根,用力,很疼,尾巴在抖,手也在抖,尾巴上黏糊糊的,好像流血了。他停下来,身体蜷缩,抱住尾巴,无声地哭起来。没人能接受一根尾巴。有一天,他和小玉坐在候车室外的台阶上,小玉的手突然搭在他的背上,他打了个战,侧侧身子,躲开她的手,她的手再往下十公分的话就会触到那条尾巴。小玉说,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秘密?他看着她,不知怎么回答。她的眼睛清澈,里面映着蓝天、白云、穿梭而过的行人,还有他。他感觉突然有一团乌云飘过,遮在他和小玉之间。小玉又说,心里藏着秘密就像压着一块石头,累得很。那一刻,他差点搬起“石头”,抛出去,脱口说自己长着一条尾巴。但他还是忍下来。没人能接受一根尾巴。

之后不久,在一个下雨天,还是这处台阶,小玉脚下打滑,险些摔倒,李兀的尾巴好像突然觉醒,拥有了独立的意识,它挣脱束缚,从李兀的腰间甩出,缠在小玉的腰上。李兀抱住栏杆,有一股力向外拉扯,疼痛袭来,尾巴要断了。不能断,他想,小玉会摔跤。他收紧尾巴,听到皮肤纤维破裂的声音。直到小玉站稳,他松开尾巴,悄然摇晃,知觉完好,它还长在屁股上。小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错愕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那条尾巴。尾巴无所适从地垂在身后,拍打着地上的雨水。很多双目光推着他,将他推离火车站,推离人群。他跑起来。雨下大了,每一颗雨滴都像一枚子弹,呼啸而来,击穿他的身躯。他已经千疮百孔。他跑着,逃离了目光,但是尾巴如影随形。他继续跑,尾巴怎么也甩不掉。

没能翻过那座山,他停了下来。尾巴巨大的负重拖累了他,使他爬到山腰就已经气喘吁吁,双腿发软。他坐在一棵榛树下面,靠在树干上,抬头望着天空。天空被彼此相连的树冠遮挡住大半,像一张剪纸的剩余,留下一片片空洞,零星阳光从空洞的间隙漏下来,在他脚下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一些陈年往事浮上来,又沉下去。

李兀用三天时间将一块石头磨成刀片,然后把十几年来时常出现在梦里的场景搬到现实。他挺直身子坐在地上,尾巴平铺,胳膊向后挥去,手起刀落。咯嘣,嘴里的木块碎了,一半掉在地上,一半扎进嘴里。晕倒之前,他看到一条失去给养的尾巴孤零零地向山下滚去。他醒过来,天已经黑了,夜晚被潮气和树木腐朽的味道填满,疼痛凝在尾椎骨,一阵阵松弛、收紧。扭动身子,屁股后面空空荡荡,他成功了,比想象中容易,可他为什么拖了这么多年才动手铲除那条尾巴?他想不通。吐掉嘴里的木屑,从身下的落叶里摸出几颗榛子,磕开,吃掉果肉,扔掉果皮,吃相贪婪。充足的营养能够加快伤口愈合,伤口愈合的速度决定了他下山的时间。天亮了,他知道太阳正在山的另一边悄然攀升。

三天后,李兀感觉到伤口的瘙痒,他想它在结痂,用手触摸,一块“石头”重新掼入他的体内,激起血肉模糊的水花。坚硬的,尖锐的,高出屁股几公分。那是它最初的形态,很快它又会长成一条完整的尾巴,垂挂在他身后,使他行动迟缓,使他羞于见人。它不肯放过他,或许只能认命。

每天,他从山腰跑到山脚,从山脚跑到山顶,再从山顶跑到山腰,尾巴拍打着地面,发出响亮的口号。很快,山上出现一条路,没有出口,没有入口,不与任何地方交壤。李兀在这条路上重复行走,奔跑,有时候他会遇到一只鸟,有时候会遇到一只猴子,或者一条蛇,一朵花。他停下来,跟它们对话,趁对方不注意,突然亮出自己的尾巴,鸟飞走了,猴子蹿到树上,蛇一溜烟钻进草丛,只剩下那朵花,它哪也去不了。它会垂下头,持续枯萎。他哈哈大笑,笑声很快被风吹散。

……

(节选自《湖南文学》2024年第9期)

李浩然,八〇后,河北献县人。2020年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见《人民文学》《收获》《北京文学》《长城》《野草》《特区文学》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