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作品专号 《芳草》2024年第5期|张哲:青云之半(节选)
风很硬,一刮,便露出山骨。
老马宽脸厚肩,拙口钝腮,圆滚滚的肩膀,不似手艺人,反倒像个糙人。手极厚重,覆着老茧,形若板斧。老马的行当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不难,在葫芦上火烩出各种画。这门手艺能上溯到清朝咸丰年间,最早用火烩在各种竹、纸、绫,乃至笋箨、葵扇上。经过几代人,开枝散叶地传了下来。手里的葫芦是个异形,歪着脖子,上宽下窄,画的莲蓬,无根无脉,只有莲蓬子,花托渐大,也歪着头,简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是随形创作,形迹相依,可遇不可求。跟在老马身后的是个小僧,小僧下山有五个月了,依然持戒,只是不再上山。
一
小僧和老马相遇是在山上那座庙里。
小僧法号觉心,来这座庙里不足四年,刚满二十,还未受比丘戒,因口说不行,辩白不行,又不擅引经论,总被师哥觉空说是笨嘴拙舌,所以只能在寺庙里肩负着给年久失修的罗汉像上色的活儿。都是风吹日晒后的罗汉像,排列在配殿后的院子里,觉心日复一日站在木凳上描画着罗汉的五官。
庙不大,里里外外不过六个人,和觉心关系近的是觉空,觉空只比觉心大半岁,两个人都是沙弥,还未受持具足大戒,还不是比丘。四年前,他们跟着住持一起来到这座寺庙,当时水电都没通,两个人不得不跟着师父去山下化缘。觉空总被师父训“九孔常流不净,六根恣逞无明”,他说他可能一辈子都不受比丘戒了,觉心问为什么,觉空说,守戒难,破戒会损福报,而做沙弥是不断增福报的,所以不做比丘挺好的。觉心知道,觉空那是在担心自己破戒。至于他自己,他没想过,他是孤儿,自小长在寺院里,起先是驱乌沙弥,寺院里晒粮食,怕被乌鸦叼走,于是就有专门轰赶乌鸦的小沙弥,以此得名。后来过了十三岁,开始学法,成了应法沙弥,一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受比丘戒。
除了觉心和觉空,庙里还有一个维那,还有一个老僧,因是后来出家,过了六十岁,只做名字沙弥,长期闭关。还有一个是云游僧,挂单在此,过了观察期,想继续留在庙里,问了住持,便入了单,但觉心他们和他不熟。
这个小庙就他们六个人,香客也少,鲜有人来讨吉。师父总担心下雨,庙在山里,师父说,挨过雨水,就要修路、修山神庙、供万佛,说罢面露难色,觉空听后看了眼觉心,觉心没理他。
临近晌午,来了个香客,在觉心上色的罗汉像前站了半晌,没有多说。这不稀奇,有熟门熟路的香客,便有初来乍到的香客。觉心扭过脸,看他一眼,见来者六十上下,脸敦厚,不高,手掌宽大,像蒲扇般垂着。不言语,只静静地看。过了晌午,便走了。
躺在床上,觉心和觉空说起那人,觉空不以为意,只道,“准是舍不得花香油钱,来此溜达的。”觉心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今天听师父的话了吗?咱们这个小庙留不住人,是大庙的梯子。要是下场大雨,再冲断山路,估计这庙更没人了。”觉空的话传过来,传进了觉心的耳朵里。
之后半个月,那人总来寺庙,未见得天天来,隔三岔五总是有的,与其他香客不同,那人进了山门,绕过主殿、法堂,直奔配殿外,径直跟在觉心后面,有时候凑近,有时候远远站在角落,只为看觉心给罗汉像上色。
某日,天浑黄,庙也显得浓酽,正值觉心给罗汉画眼睛,那人又来了,凑在跟前,停了片刻,待觉心把眼睛点画完,更上前一步,盯着觉心说,“这罗汉或许能画得更好。”觉心没有回头,听见那人又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觉心觉得稀奇,草草搁下笔,回过身,双手合十,说,“唯愿得行自在,得法自在。”那人脸上多了笑模样,腼腆道,“我有门手艺,在葫芦上画画,想找人继承下来,不如你和我学一学?”觉心迷惑,不语,看向那人,只觉得稀奇,来寺庙的人多是求愿和拜忏,传手艺的还是第一次见,空了半晌,方想起,早早听人说过,这山下的村庄里有个能人,在葫芦上烩画,手艺巧夺天工,画出来的仙禽驯兽皆是火焰焰的,如火苗在蜡纸一样的葫芦皮上烧,栩栩如生。觉心跳下木凳,那人顿一顿,又问,“你是什么机缘来的这里?”觉心说,“我自小长在寺院,跟着一个老师父,后因做梦的因缘,梦见了自己出家,便从驱乌沙弥做起,前两年才来到这里。”觉心瘦弱的脸庞上两条细眉,极为清淡,仿佛永远挂着一点愁容,那人又说,“你先想想。”觉心急急地多问了句,“你家离这里远不?”那人摆手,说,“不远,出了山门,顺坡而下,到山下的村子,你问起姓马的那户住在哪里,都知道,或者,有条河,河边那户就是。”觉心双手合十,没再说话。
过了晚课,觉心到住持屋子里,和住持直说了白天遇到的事,说有个人打算教他手艺,又说自己想下山学艺,住持思忖片刻,说,“平白无故不会教你,难就难在‘继承’两个字上。”觉心疑惑,住持又讲,“既然是‘继承’,恐怕不单是学艺这么简单。”觉心欢欢喜喜道,“只是学艺,这还有假。”又说了自己下山依然持戒,为期一年,一定会按时回来。住持双眼低垂,轻道,“不住伽蓝,犯小戒。只要不脱僧袍,还算出家人。”觉心双手合十,起身,又被住持叫住,“你要记住并非坐在这里念经、参禅、打坐才是修行,你跟什么人就学什么,这叫熏习,做任何事情,如果能找到事物的真实,就能明了。”
僧寮在山腰,风大,半夜窗户作响。觉空知道觉心明天一早就下山,两眼盯着屋顶,胸口喧喧嚷嚷有一堆话,但他这次嘴巴严实极了,什么都没说。觉心故意翻个身,把床板压出声音,像是一句话,觉空忙接了过去,轻叹道,“你还会回来吗?”觉心说,“那是自然。”觉空的声音亮堂了许多,只问,“还记得咱们刚来时下山化缘吗?”“记得。”
天没亮透,阒然四野,觉心下山。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5期)
张哲,1987年生于北京,小说见于《人民文学》《十月》《中国作家》《长江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青年文学》《西湖》《万松浦》《清明》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转载,或收录进《中国好小说·短篇卷:2022中国年度优秀短篇小说选》。小说集《共生的骨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