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4年第9期|干亚群:蚯蚓爬上处方
字如其人的说法,我很喜欢。想想,也喜欢。字漂亮,人跟着漂亮。
十七岁的课堂上,内科老师在台上讲解左心室右心房,目光黏在教室的天花板上,我在他的眼皮底下练钢笔字,临的是田英章的。
内科医生是军医出身,估计没怎么写过板书,黑板上的“心”字,怎么看都伤心。
帖,是我隔着新华书店玻璃柜挑的,也不敢多指点,怕营业员不耐烦,他们的脸上总是多云的天气。好在一挑就中意。
我不知田老师是何许人也,甚至不知是男是女。田老师的字,属于雌雄同体,既潇洒又妩媚,起笔斜切,落笔矜持,又不失活泼,犹如母亲手中的菜刀,贴着滚圆的萝卜,切出一条条丝来。最养眼的,是连笔,偏旁抵一下,然后扛起肩,力撑整体,仿佛住进了像我父亲一样的男人,挑了两只箩筐,累了也不歇一歇,在肩上换了前后,农村人叫“盘肩”。
练字这门功课,真应了天道酬勤。我的字,慢慢有了力道。
实习时,我坐带教老师的右侧,听老师跟病人一问一答,也看老师在病人的身上叩、触、听,如果临床特征明显,老师会让我听或触。善良的病人,总是配合着我,任我用不熟练的手在他身上触摸,或静静地让我听心率或呼吸音。
老师捉起笔开处方。我眼巴巴地瞅着,希望能瞅出些临床经验来。结果,我望字却步,老师的字根本不给我一个认门的机会。她的字潦草中带着恣意,既一气呵成,又喘息不止,凭我的眼力,几乎认不全一个药名,它们趴在了纸上,累得不行。
病人双手接过,小心翼翼中带着某种虔诚。病人的目光在上面端详片刻,慢慢抬起头,神情里卧着羞涩,问老师刚才说的药配了没。在得到答复后,他起身离开,那张处方始终被他捧在手里,仿佛很重,或许,是担心上面的字迹齐刷刷地溜了。
我无可救药地想到,自己儿时每遇突然发热,常被母亲拉去邻居家,央一位老爷爷给我叫魂。老爷爷对着黄表纸开始念诵,一边念一边在上面画。念诵之后,老爷爷把那张符蒙在小酒盅上,嘱我把里面的水喝掉。
因为年幼不识字,姑且叫符。
处方上的字,一时间让我停顿在小辰光。
每次我都会闭上眼睛,一口一口把它们喝光,耳边落下老爷爷的赞许声。喝完后,黄表纸上的符瘫软在酒盅里,黑色的墨迹淌着泪,往四处洇。老爷爷捞出,揉成一团,掐一半,往我耳朵塞,凉凉的,我感觉心里定了定。
有时,我也挺理解老师们:手术要做,病史要写,门诊要坐,尤其是病人多的时候,恨不得手长翅膀,一张处方变成多张处方。
无论如何,处方都是自带光环的。
所以,当老师让我开处方的时候,我被小医生的角色激荡着,尽管是老师口述,我抄写,笔落处方的神圣还是在心里飞溅起一大堆浪花。
老师确认后,一边签上名字,一边夸我字写得老结。我心里喜滋滋的,可签的名还是羞涩地缩在老师名字下面,中间还隔着一条斜杠。老师签的名,除姓字尚可依稀辨别,后面的名,几乎只剩下骨架,还是被肢解过的,有的甚至是一条线。那线画得有些不知所终,也有些不知所措,如白云深处。偏偏,这条线压住了处方,引渡着后面的我,如果单单是我签名,病人绝对是配不到药的。
我的老师做了一台非常漂亮的手术,剖宫产的时间被控制在半个小时之内,而且产妇的刀疤也是非常的精致,一般不会留下蜈蚣似的疤痕。然而做病程记录时,那字仍像是蜈蚣出没。蜈蚣出没的病历,最后会移存到医院的档案室,在那里,任由时光一点一点淋湿它们。
一般来说,医生们如果没有手术,下午会比较空。几个年轻的医生坐在窗底下,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聊的话题令人脸发烫,他们在评价医院里哪个护士漂亮。大多时候,他们眼中的漂亮护士不会是同一个,这样才能聊得更清澈。一个说,想要约她看电影,另一个说请她去吃饭。我在心里暗暗着急:何不先给她写封信?可一想又觉得实在不妥。提议约电影的,他的字一笔连到底,像无数条蚯蚓爬上处方,如果写信,情书变情报。那个请吃饭的,他的字更混沌,如同得了软骨症,立不起来,倘若有人给我写这样的信,我得需要有一个极好心情,才会耐心读,回信的时候还会特意加一句:这信是在太阳底下读的。意在提醒那些字需要补补钙。
字如其人的印象,生生被带教老师们颠覆了。因为他们很帅,帅得毫无道理。
实习结束后,我正式走上临床岗位。教我们妇产科的王老师给我们的临别赠言是:大胆细心。这是嘱咐我们临床上胆子要大,但又要细心沉稳。我特意把这四个字写在笔记本上,用了田老师的字体。田老师当然是没有这样写过,我是从他字帖里抠出来的。
到了卫生院后,我又抄写了一遍,心里还给自己打气——不仅要替病人看好病,还要把处方上的字写出气质来。
卫生院的门诊量,远远不如县人民医院。镇上的病人,大多能忍则忍,忍到市日才来医院。我坐诊的时间没什么缩减,但真正用于看病的时间不多。
余出来的时间,我有时用在练字上。
还是田老师的字。
就在我为自己的进步感到愉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个现象:挂号室的梅姨捧着处方问过每一个医生,除了我。
我仿佛成了一个不合格的医生。
我悄悄看过同事们的字,阿其医生的字非常大气,具有力透纸背的气势,但过于方正,犹如他的脸形。陈护士的字很潇洒,还写得粗壮,笔画中带着捭阖自如的流畅,很难与她的人联系起来,她是典型的江南小女子。徐医生的字也可以,瘦瘦长长,学的是仿宋体,跟他的体形极不相称。徐医生如果穿件短的白大褂,乍一看还以为是厨师,那圆嘟嘟的身材,散发着人间烟火气。
谢医生他们的字很难点评,就凭大拇指压食指的握笔姿势,也能想到那些字如同待急救的伤员。
最辛苦的是梅姨。她的近视八百多度,眼镜片跟瓶底似的,那双美丽的眼睛,生生被描成了昆虫的复眼。她一手夹着处方,一手打算盘,窗口趴着病人。梅姨打到一半,停了下来,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反复确认处方上的字,甚至把处方捧得更近,差不多是嗅的距离,惹得病人不由得伸进头去。
片刻,梅姨捉起处方,跑到诊室请医生来指认上面的药名。
所幸处方是刚开的,如果时间长了,有些医生也不一定能认得自己的字。
有次医院里出现了纠纷,患者因为腹痛来就诊,接诊的吕医生给他开了处方。他配了药便回家,服药后出现头痛恶心,怀疑用药有误,于是找院长投诉。院长找来接诊的吕医生,让他跟病人沟通一下。吕医生当时的诊断是肠胃炎,开的药也是普通的药,照理不会出什么差错。病人不服气,要求查看处方。在一叠处方里,吕医生的处方最好找,那张最难看的,一定就是。吕医生的字像是出了车祸,伤痕累累地倒在处方上,面目全非,血肉模糊。
这件事成了大家闲聊时取笑吕医生的话题:自己写的字自己居然不认识。吕医生不服气,把存放在会计室的一叠处方拎了出来,在阳光底下一张张铺开,还捧来十几个空针盒,压住处方的签名。
可怜那些处方上的字,如同池塘中的残荷,一个个呈现不祥的死样。
那个掰手掰脚,似乎从楼梯上下来的,是谢医生的字。拧成麻花辫子的,是黄医生的。院长的字稍稍清秀,可连笔跟馄饨似的,一个个半生不熟地浮着。
吕医生扯着嗓子,神情庄严地吆喝大家来认领,脸上不时闪现一片粼光。
大家嘻嘻地凑到了一起,看西洋景似的。我开的处方也在示众之列。因与大家挤在一块儿,处方上的字一下子变得八面出锋,笔笔飞动。那个叫“骄傲”的词,在我心底滚动。我一次次别过脸去,试图用吕医生们的字来阻止它的跳跃。
徐医生双手抱胸,对一张张处方品头论足,引来谢医生的起哄,说是他的字也不咋样,跟烧火棍似的。吕医生补上一句:你给我开一张处方来试试。徐医生一下子蔫了。徐医生没有处方权,他是防疫医生,只管打防疫针,发糖丸。
黄医生开玩笑说:这样的处方,才能留住病人。
不久,镇中学的一位书法老师来医院配药,吕医生忙拉住他,让他给大家写几个字,还给他磨墨、铺宣纸。书法老师姓赵,多次在市里参展过作品,镇上有好几块招牌是他写的,一个字值十斤老酒,或换三丈棉布。赵老师不知其意,稍稍推托后,在纸上一笔下去,半枯半湿,忽浓忽淡,有时把字的最后一竖抻得老长老长。大家屏息观看,一脸庄重,不过同时也是一脸茫然。吕医生有些怯生生地问:这写的是什么?赵老师说:这是李白的“烟花三月下扬州”。这诗我熟悉,勉强能认清,但吕医生他们不熟悉,跟着赵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相认,认得有些艰难苦涩。
赵老师前脚刚走,吕医生便开始兴叹,说字写得不认识便是书法,那我们个个都是书法家。
一阵哄笑,惊得一群麻雀飞上屋脊,像散落的墨汁。
自那天处方示众后,医院里很多人开始练字,徐医生还从家里找来一些字帖。谢医生练了两天的仿宋体不想练了,说写这样的字太费劲,束手束脚的。吕医生在旧报纸上练楷书,每天把新闻的标题抄三遍。
医生的字,大抵是世上最神圣又最不着调的字了,中间既有拉丁文、阿拉伯数字,又有中文,三种文字混搭在一起,彼此谁也不服谁似的。
而书法,毕竟是有法度的,并非每一位医生都有这样的兴趣。
如果患者病情急,医生哪有心情一笔一画,这纸上的时间也是黄金。有时病人在边上痛苦呻吟,医生落笔如疾风中的劲草,几乎不歇一口气,一笔到底,既有挂碍,也无挂碍。
医生的字被人戏称为天书。此字只应天上有,而医者仁心,全在人间。
一位老中医手搭在病人腕部的横纹上,那里有桡动脉在搏动。他嘱病人张开嘴,再问几句,慢悠悠地,也是笃定的。然后,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一串串药名,用的是小楷,工工整整,笔笔闲庭信步。
这是电视剧里的一个镜头。
我并没见过这样的老先生,但他们一定有过。
干亚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给燕子留个门》《梯子的眼睛》《指上的村庄》《树跟鸟跑了》《带不走的处方》等。作品常见于《散文》《作家》《上海文学》《天涯》《美文》等。曾获得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储吉旺文学优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