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4年第5期|杨晓升:大象(中篇小说 节选)
杨晓升,广东省揭阳市人。资深编审,原《北京文学》社长兼执行主编;现任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主要作品有《中国魂告急——拜金潮袭击共和国》《告警——中国科技的危机与挑战》《拷问中国教育》《只有一个孩子——中国独生子女意外伤害悲情报告》《失独,中国家庭之痛》等长篇报告文学,曾先后获2004年正泰杯中国报告文学奖、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新中国六十周年全国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首届浩然文学奖。近年主要从事中短篇小说创作,《介入》《身不由己》《病房》《龙头香》《海棠花开》《阴差阳错》《教授的儿子》《买房记》等中篇小说先后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多家报刊转载或连载,并入选多部年度优秀小说选本,迄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龙头香》《海棠花开》,散文随笔集《人生的级别》。中篇小说《龙头香》获第二届“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
牛大力是我的发小。小时候,我因跟随当乡村教师的父母在太行山脉一个叫牵牛山的山村生活,与土生土长的牛大力相识。
牛大力是农民的儿子,与我同龄,他排行老大,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则相反,在家排行最小,不过我上面只有一个姐姐。因为同龄,更因为牛大力的家与我爸我妈任教的乡村小学比邻而居,我俩小时候就几乎形影不离,整天在一起疯玩,一起爬山、采野果、下河捕鱼,用自制的弹弓打鸟,也时常与别的孩子一起打逗笑闹。分组打假仗捉迷藏的时候,我俩时常不约而同地站到一边,成为同心同德团结战斗的亲密战友。牛大力胆大,而我心细,我俩珠联璧合,常常成为分批玩耍时得胜的一方。等到上小学时,我俩不仅同班,而且老师还很善解人意地安排我俩同桌,这个意外的惊喜,让我俩开心得像在山上双双用弹弓打中了一只飞鸟,一时间拥抱在一起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在家里,牛大力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打小他就跟随着他爹他娘到地里干农活,挖土、割草、耙地、摘玉米、收麦子、上树摘红枣或柿子,几乎无所不能。不仅如此,牛大力人如其名,天生长得粗粗壮壮,虽然个子不高,但敦敦实实,粗骨架大块头。虽然家境清贫,日常三餐跟大多数乡亲一样缺油少肉,但他胃口奇好,饭量特大,一顿能吃四个馍馍或啃十根玉米,而且常常是干吃干啃,几乎不需要任何配菜,至多是就一根大葱或几小根咸萝卜干。如此好的胃口和饭量,也正好维持他身体生长所需的能量。因为长得敦实,牛大力膂力过人,反正掰手腕我根本掰不过他,周围的人也大都不是他的对手。他不仅力量大,干活还很利索,无论是锄草还是收麦子,他总是雷厉风行,走起来疾步如飞,干活时虎虎生威,“唰唰唰”风卷残云似的,简直就像一架充足了电的机器。
虽然干农活打架斗殴什么的,牛大力算得上一把好手,可进学校读书,他可就冥顽不灵了。无论是算术还是语文,功课他门门犯难,一道本很简单的算术题,他能抓耳挠腮做上十几分钟甚至半个小时,用词造句他则是前言不搭后语,写作文更是文句不通错别字连篇,你很难看到他对一个事件的描述或对一个问题的阐述能有一个完整的表达。他学习如此糟糕,成绩自然不言而喻,在全班总是落在人后。对此他也时常陷入苦恼,甚至很是自卑和自责,总是骂自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每每这个时候,我总是鼓励他,告诉他只要课堂认真听讲,学习专心致志,课后认真复习并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学习其实并不难,如同你用弹弓打鸟一样,必须全神贯注,否则你怎么可能打中鸟。再说了,不懂的时候你可以问老师嘛,也可以来问我,我会尽可能帮助你。我这么鼓励他,一是我同他自小一起摸爬滚打,亲如兄弟;二是他这人侠肝义胆,与别人打闹时他处处护着我,俨然是我的天然卫士,让我这个外来的孩子无形中有了一层安全感。他还隔三差五给我家送来自家产的农产品,玉米、红薯、红枣、柿子等等,反正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他家产什么,他就会及时送来什么,说是让我们一家尝尝鲜,这让我们全家倍感温暖。我爸我妈对牛大力更是赞不绝口,说他热情朴实懂事讲礼貌,是一个难得的好孩子,同时也感慨他要是学习也能跟上来那该有多好。可惜人无完人,就像我力气不如他,干农活也不如他。为此,我爸我妈时常叮嘱我学习上要多帮助他。这事我自然记在心里,也落实在行动上,做作业时有意陪着他,随时随地帮助他答疑解惑,甚至是手把手教他。虽然他成绩也有所提高,却并未从根本改观,每次考试成绩在班里依然是落在大多数同学之后。这让我大惑不解,也怀疑起他到底是不是读书的料。牛大力自己却是知足常乐,只要考试不是落在班里的最后一名,他便暗自庆幸,还禁不住在我面前手舞足蹈,那种高兴劲儿就像啤酒瓶打开时冒出的气泡,想捂都捂不住。每每这个时候,我感觉他很傻,但傻得也很可爱,只是这种傻不可救药地制约着他自己的进步与成长,就如同开着缺少润滑油的车辆在路上行驶一样。可想而知,仅凭平时的学习成绩和知识水平,牛大力初中毕业时,不可避免地被升学考试这道坎无情地挡在了高中学校的门外。获悉自己即将失学的那一刻,牛大力是一百个的不情愿,仿佛茫茫大海中的航船将他无情地抛入海浪,也仿佛荒漠中行驶的大巴中途将他遗弃似的,他竟然在我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像一架筛糠的机器,抽抽噎噎的,看得我心酸不已。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看来,学习成绩并不好的牛大力,内心深处还是很在意继续上学的。我只得好心安慰他,并劝他不妨复读一年,明年继续参加升高中考试。不料他抬头瞟我一眼,开口说:“球,那有啥屁用,即使明年我瞎猫碰死耗子考上了高中,也不可能再与你同班了,更不可能再与你同桌啊!”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在乎的不是能否继续上学,而是在乎能否跟我同班同桌,而这,确实已经成为不可逾越的残酷现实!听他这么说,我内心一热,忽然感觉有一股暖流在胸间涌动,同时也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酸楚。我禁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将他用力揽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并鼓励他:“你要是明年能考上高中,咱们在同一个学校,怎么说还能天天见面呀。可你如果从此就不上学,咱们俩可是不容易见面了。”牛大力抬头看我,沉吟了片刻,撇着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想啊,我平时的考试成绩在全班经常排在末尾,这次考高中咱们班总共有十几个人没能考上,他们有的成绩比我还好呢,即使我再复读一年,明年恐怕也考不上,还是算了吧,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我使劲捏了捏他的肩膀,继续打气:“先别说这么丧气的话,仗还没打呢,你怎么就先认输了?这可不是你牛大力的风格!”牛大力还是使劲摇头:“球,不能简单这么类比,老师课堂上不是说了嘛,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读书可不比掰手腕,有力气就行。我天生脑子笨,可不比你,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再说了,我在家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也要读书,我爹我娘压根就不会同意我再复读一年的。”牛大力说的是实话,他家与我家近在咫尺,我俩成天又粘在一起,他家的情况我也是清楚的。我只好说:“那你就先回家问问你爹你娘吧,他们要同意你继续复读,那你就再努力一年,争取明年能够考上高中。如果你爹你娘确实不同意,那也没办法,只能顺其自然了。不过,无论你是否能继续读书,有空我还是会找你玩的。”这回是牛大力紧紧握住我的双手说:“好,咱们一言为定,往后你读书读发达了,可千万别忘了我啊!”我连声应答:“放心,咱们曾经是形影不离患难与共的好兄弟,再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忘记你!”说完这话,我俩彼此又使劲握了握对方的手,像极了生离死别之际彼此间传递着情感的温度和生命的力量。
那次颇有些悲壮的握别之后,我上了高中,牛大力如他预料的那样,家里现有的条件不允许他复读,他只好跟着父亲下地干活,过起了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农人生活。或许是受不了家乡农事一年四季的劳累,也或许更受不了劳累之后几乎仍一成不变的贫穷,两年之后牛大力违背父亲的意愿,跟着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道南下到广东打工去了。而我不久也高中毕业,并且顺风顺水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获悉我到北京上大学的消息,牛大力从东莞的一家电子厂给我寄来一封贺信,信虽然写得简简单单,只不过是寥寥数语:“秋生啊,听说你考上北京的大学了,针(真)为你高兴!将来你发达了,可别亡(忘)记我,也可得邦邦(帮帮)我!”难得的是,信里的几句话竟然文通句顺,只是还是出现了几处错别字,一看就是牛大力的风格。不过,他在南方忙忙碌碌为生存奔波之余,还能想起给我写信祝贺,也真是难为他了。我备受感动,读完信之后,当即给他复信,一是感谢他的祝贺,二是提醒他在外打工注意安全,保重身体,三是建议他业余时间找些书看看,以帮助自己提高文化知识。至于说到帮忙,我告诉他,只要能做到的,你尽管随时来信,我一定尽力而为。
此后的好几年,牛大力忙于生计在南方奔波打工,我则在北京埋头学业,彼此间很少联系。只是有一年春节我放寒假回家,牛大力从广东回家过春节,期间我俩见了几次面。几年不见,我发现他人黑了,瘦了,脸上现出不难察觉的疲惫,不过他脸色还比较红润,整个人看上去也还比较结实,仿佛一棵经历了风霜雨雪之后愈发坚强挺拔的松树。每次见面,他都滔滔不绝地讲述他打工的经历,他先后干过保安、搬运工、餐厅服务员,挣得都不算多,眼下在电子厂当配件工和搬运工。虽然工资比之前高了一些,但任务重,要求严,天天出苦力不说,还经常加班加点,每天少说也得干十三四个小时,人就像一个机器零件被紧紧钉在生产流水线中固定的岗位上,几乎须臾都不能离开,连中途吃饭和上厕所都必须争分夺秒,唯恐动作慢了超出规定时间被工长扣工资。牛大力还说,他在广东打工倒是大开了眼界,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光怪陆离的生活,那些腰缠万贯的老板终日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出门开着豪车牵着美女,而像我们这些打工族整天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却挣不了几个钱。我问他:“那你觉得外出打工好还是留在家乡种地好?”牛大力一抬眼睛,肯定地回答:“球,当然是外出打工啰,打工虽然辛苦,但我每月挣的钱,靠在家里种地恐怕半年也挣不到。”我鼓励他:“那你就趁年轻,在广东那边好好干,多攒些钱,过些年好回家娶媳妇。”牛大力道:“球,我哪能攒下什么钱,每月工资除了吃饭和个人的日常开销,其余的都寄回家了。”我说:“寄回家你爹你娘也会帮你攒着吧?”牛大力说:“球,我家里上有父母,下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一家人的日常开销从哪里来,还不是得靠我寄回家的钱?”我听了觉得在理,便安慰说:“这倒也是,不过以后你妹妹和弟弟长大了就好了,慢慢来吧。要相信你家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牛大力说:“嗯,慢慢来,那也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可我在广东看到有些人发财怎么那么容易,几乎是一夜之间暴富,不像我们苦哈哈的打工人,终日当牛做马地瞎忙活,还挣不了几个钱。这么说吧,假如把他们比喻成兔子跑路,那我们就像乌龟,甚至乌龟都不如,更像是蜗牛,慢慢蹭慢慢爬。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我就是搞不明白,那些人的运气为啥就那么好呢?”我说:“可能是每个人的能力、机遇和运气各不相同吧。无论干什么,恐怕脚踏实地、诚实劳动都是正道,永远都不会错,想投机取巧不劳而获,虽然可能侥幸能获得成功,但也可能会弄巧成拙,搞不好还会前功尽弃,得不偿失。”牛大力听罢,叹了口气,道:“唉,想想还是你们读书人好,你现在在北京读大学,将来毕业了留在首都北京做大官吃官饭,收入稳定,社会地位高,太令人羡慕了!”他说着捅了我一拳,冲我挤眉弄眼:“你小子,将来做了大官可别翻脸不认人啊!”我自嘲道:“得了吧,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什么大官不大官的,对我来说纯粹是瞎扯,我一个平头百姓,大学毕业要是真能在京城端上个铁饭碗混口饭吃,我就烧高香了!”这个春节,我俩的几次见面,以及对人生和前途的不同态度,似乎预示着我俩不同人生的分野。
大学毕业后,我运气不错,果真留在了京城,被分配到国家农业部畜牧兽医局的一个处室当科员。虽然是在首都北京,但那时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的月工资还不到一千块钱,幸好部里给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安排了集体宿舍,如果自己租房的话,加上个人生活的必要开销,每月的工资恐怕也所剩无几了。出于友谊和礼貌,我第一时间将自己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的消息写信告诉了牛大力,牛大力获悉后大喜过望,竟然不惜花费长途电话费给我专程打来电话祝贺:“秋生啊,我早就说你大学毕业能留在京城当大官吧?哈哈,这回可让我猜对了!不过,你当了大官可千万别忘记我啊,发达了更得想办法拉兄弟一把,毕竟咱俩曾经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你说是吧?”面对他言过其实的溢美之词,以及他套近乎的激将式请求,我一时哭笑不得,只得哼哼哈哈地应付道:“看你说的,我哪里是当了什么大官,只不过是在京城端了个饭碗而已。”牛大力抢白道:“瞧瞧,我都还没正式找你帮忙呢,你怎么就急着为自己找台阶,敢情你是想逃跑啊?要真是那样,你就太不够意思,也太不够哥们了!你给我听着,真有事求你的话你可别跑,更别找理由推辞,我的好兄弟,你听见没有?”我以为他这只是像兄弟之间开玩笑,于是便附和着说:“听见了,你放心,只要我能帮得上,我一定尽力而为。”不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最后说出的这句话,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让牛大力紧紧抓住了,在这之后的好长时间,也成为他系在我身上难以解脱的无形绳索。
没过多久,牛大力给我来信,向我借钱。我有些意外,一时半会儿没有回信。不久,他又打过长途电话来,继续跟我借钱。我问:“你不是在电子厂打工吗,莫非最近遇到什么困难?”他说:“嗐,我不是挣得少嘛,每月工资只有七八百块钱,将近一半还得寄回家,剩下不到四百来块钱,根本不够花。”我说:“既然如此,寄回家的钱你应该量力而行,起码要先保证自己的生活费用。”他说:“说得容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我家里上有老爹老娘,下有三个弟弟妹妹,家里每年那点儿农作物出卖之后的可怜收入,买油盐酱醋都不够,平时家里的开销都指望我外出打工的这点钱呢!”我说:“可是,你每月都这么寄,自己又不够花费,这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说:“球,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不是也没有办法嘛,要不是迫不得已,我干吗要向你借钱?”我问:“你要借多少?”他说:“多多益善,不过至少三百吧。”三百?三百差不多相当于我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我自己每月还得寄三百块钱回家孝敬我爸我妈呢。虽然我爸我妈是乡村教师,但一直收入微薄,生活清贫,他们辛辛苦苦地将姐姐和我拉扯大不容易,自我参加工作第一个月领到工资开始,我每月都自觉地寄三百块钱回家孝敬父母,如果再借三百块钱给牛大力,我每月岂不是所剩无几了?虽然那时候三百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但牛大力第一次开口,我只能答应,谁让我曾经是他儿时最好的小伙伴呢?按照牛大力提供的地址,我到邮局如数给牛大力汇去了三百元。不料仅仅过了一个月,牛大力又来信,提出借钱,数额还是三百元。我不禁纳闷:他上月的三百元还没有还我呢,怎么又来借钱?我将疑问复信给他。他很快回复:“最近我手头较紧,你先借几个月吧,每月三百,待我手头不紧了,届时一并还给你。”既然他这么说,我也无法拒绝,只好每月领了工资,如期一个月接一个月地给他寄钱,每月三百元,就这样连续寄了十个月。
又逢春节,我回家探亲,本以为能见到牛大力,没准还能收到他的还款,可他春节并未回家。闲聊时我将牛大力每月借钱的事说与我爸我妈,我爸我妈都承认牛大力家里弟妹多,而且还都在读书,家里确实困难,但他这么借钱,没完没了,何时是个尽头?我爸还说,你又不是开银行的,每月的工资又不算高,再这样下去恐怕不行。我妈也说,虽然牛大力和你是好朋友,可朋友也是有边界的,至少与自家人还是不一样,牛大力再这么借钱,你得想办法婉言回绝他,再说你接下来还得谈恋爱找女朋友,将来成家立业,都需要钱,从现在起你必须攒钱,你也别再往家里寄钱了,我和你爸每月的工资够用。我爸我妈这么说,我觉得都有道理,但要说我爸我妈每月的工资够用,打死我也不信,只不过是他们克勤克俭而已。
虽然牛大力春节没有回家,但念于小时候与牛大力的情分,正月初一时我还是买了些水果和食品上门给牛大力的父母拜年,也想顺便了解一下牛大力和他家里的情况。他父母见到我异常高兴,好像见到自己的儿子回家一样,双双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对我好一通夸奖,连声说还是我好,会读书,上了大学还在京城做了大官,太令人羡慕了!两位老人与牛大力的口气如出一辙,在他们心目中,大学毕业只要在京城找到了工作,就是做大官、吃官饭,听罢我不禁哑然失笑。其实他们都有所不知,偌大的京城,像我这样的大学毕业生小科员,多如蚂蚁,数不胜数,微不足道,哪里是什么大官,我只不过是比牛大力运气好,考上大学,毕业后在京城侥幸谋到了一份职位、端了一个饭碗而已。我对牛大力的父亲说:“叔叔阿姨,谢谢你们的美言,你们过奖啦。牛大力也不错啊,他到广东打工,听说月月给家里寄钱,他是个难得的孝子。”牛大力的父亲说:“嗯,这倒也是。不过,大力挣的是辛苦钱,挣得也少,哪像你整天坐办公室,轻轻松松就挣到了钱,而且挣得还多。”我问牛大力怎么不回来过春节?牛大力的母亲回答说:“他说忙,老板让他们春节加班。”我安慰道:“也好,春节加班工厂肯定还会发加班费。再说了,大力春节不回家也还可以省下回家的路费。”我同牛大力的父母聊天时,牛大力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刚好也在家里,经询问,我才知道,他的大妹牛桂花正上高三,成绩还不错,今年夏天就将参加高考;小妹牛菊花在读初二,成绩同样不错;最小的弟弟牛小力在读小学六年级,成绩像他哥哥牛大力,考试时常是不及格。这让我匪夷所思,心想他们家的孩子在读书方面,怎么是阴盛阳衰呢,真是太奇怪了。不过,无论是妹妹还是弟弟,无论他们学习成绩如何,我都鼓励他们好好学习,将来争取考上大学。牛大力的母亲说:“就是就是,要是能像秋生你这样考上大学,将来吃官饭,那可是太好啦!”牛大力的父亲则且喜且忧:“嗯,好是好,可上学也要花钱啊。”我当即说:“花钱也值,那叫智力投资,要真能读大学,将来找份工作,也能成倍挣回来的。”牛大力的父亲说:“理是这么个理,可我都发愁这女娃要真能上大学,该上哪儿找那么多钱供她上呀。”我安慰道:“咳,这个先别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不管怎么说,桂花妹妹要真能考上大学,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家里再怎么遭难也得让她上。再说了,大力不是在南方打工嘛,他也会帮助妹妹的。”话虽这么说,我却不由替他们一家、也为自己担心,大力眼下每月都要向我借钱,要是他妹妹考上大学,那他可怎么办?不是更加缺钱吗,他不会继续向我借钱吧?
当年夏天,牛大力的妹妹牛桂花参加高考,成绩果然上了本科录取线,不过是刚刚上线,要想上好一点的本科高校,难度有些大。可获悉妹妹上了本科线,牛大力兴奋得比自己考上大学还要高兴,他第一时间给我打了电话,一是告诉我妹妹金榜题名的消息,二是希望我无论如何帮助他妹妹录取到北京的一所好大学,最好是北大或者清华。我一听差点笑喷,待忍住笑之后,告诉他:“你这个要求根本就不现实,你妹妹虽然上了本科录取分数线,但本科还按级别分成三个档次呢,分别是一本、二本和三本,你妹妹的分数只能上三本,即使是北京的三本院校,你妹妹也不一定能被录取,因为想到北京读大学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牛大力说:“球,那你必须想办法,我妹妹无论如何也得上北京的大学,将来好像你一样在京城做大官、吃官饭。”我明确告诉他:“你可别老给我戴高帽,我哪里是什么大官,只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小兵而已,我更没有能力帮助你妹妹录取到北京读大学。”牛大力说:“秋生我跟你说,你可别找理由推辞啊,咱俩什么关系?是哥们对吧,既然是哥们,我妹妹也就是你妹妹,你要是不帮忙那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你说你无权无势,谁相信啊,反正我不信!再怎么说你也是北京大机关里的干部吧,即使你自己无权,可找找关系你还是有办法的吧?这事我可赖上你了,你看着办,反正无论如何你得想办法帮助我妹妹录取到北京的大学读书!”我一听头都大了,他说这事可赖上我了,而之前每月借钱的事他也一直赖着我,春节后我本想编个理由不再借钱给他,可念及与他发小的情谊以及他家庭的实际情况,我担心影响到他家的正常生活,尤其是担心影响到他妹妹牛桂花如期参加高考,婉拒借他钱的事迄今迟迟难以开口,不料他又将牛桂花录取的事赖上我了,莫非我天生是他的债主?即便天生是他的债主,可我连半点利息都没有呀,甚至迄今还不好意思婉拒他继续借款,更别提收回之前的借款了。此刻我内心虽然五味杂陈,甚至有那么一丝不悦,可我还是在电话中向他耐心解释:“大力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你的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你以为只要是在北京工作的人就都是大官,就都神通广大?照你的说法,难道在北京当个扫厕所的保洁工也都是大官,也都是神通广大?哼,开玩笑吧!咱俩是哥们不假,可凡事也得实事求是,你妹妹牛桂花大学录取的事,我只能尽力而为,试着找找关系帮助你们打听一下情况。这样吧,你将我的电话号码告诉牛桂花,让她直接联系我,填志愿的事我帮助她参谋参谋,出出主意,但成不成可很难说。还是那句话,这事我只能尽力而为。”牛大力说:“好的好的,反正这事全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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