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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9期 | 胡世鹏:咒与夜
来源:《山花》2024年第9期 | 胡世鹏  2024年10月09日08:18

胡世鹏,生于贵阳,字友三,号墨饕子,斋号画禅精舍,自幼随外祖父刘知白习山水画,兼习书法、篆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美术师。 现为贵州省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贵州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特约研究员。作品多次在全国及省市展赛入选、参展或获奖,作品被国内外多家美术机构、博物馆收藏。著有随笔图文集《艺·思——胡世鹏的画里画外》、连环画《贵州英烈图谱·李学章的故事》、《中国当代国画家作品精选·胡世鹏画集》、小说《塞壬》等。

爱情是一回事,虽然那些与振荡一度相关的当下更能印证罪与罚,但这仅是传说能说得明白的吗?何况,过程中的人从未想苏醒。

——艾娜薇

“我还活着吗?”

艾娜薇无法移动麻痹的身体,凌乱的长发被手压着、缠绕着,海藻般起伏在钴蓝色蕾丝边的吊带上。她无法确定睁开的眼看见过什么。反正一抹黑里只要能安慰曾经的遇见,这昏沉的生存和记忆即是两个永恒有限的时间。

梦是有限的时间。虽然它不能保证到达彼岸,是渡船。

“哦,船……”她笑了,“是有那么一回事,那天,我好像是为一个呆子无法自控……”

她试图站起来,可整个手臂连同沙发陷入碧绿浅滩海沙般的柔软中,一着力,那无意识支撑的肌群反将她引向自身的抗争。

几分钟后,艾娜薇暂时不打算动了。微卷的长发缠绕着身体,在月光与灯光的映照下,她光洁的皮肤散发出瓷器般的呼吸。

她想看到一点点永恒,哪怕线隙缝光,从爱的纯然向生命的终点释放。

是那个人,姑且称作清醒的人,此刻,他又怎样?痛苦与反思,还是麻木并游荡?她眩惑,用手指拉住感知里并不陌生的蕾丝。挼挲中,她看见惊涛骇浪里睁大的双眼,迎着呼啸的海风向她而来;这无可比拟的狂热与寂静在中世纪之后再没有出现——当十字军东征带来的杀戮成为过场片,千年来的局部冲突会因道德的颂扬而止住人性中的尊重与抵触吗?而痛苦的本能源自绝望——绝望因他而来。那眼神,也许是光?来自星河,璀璨寂寥,最富力量。

她好奇捉弄她的眼神,更欣赏狂风下变形的脸的肆意扭动。

“哦,爱人,你是我所允许的。别慌,挣扎说明你是在向生活撒谎,你的手,为谁而紧绑?看看吧,腕间已流血,那是世俗的伤口,来自你不敢拥抱的惩罚!不是吗?我们的初见因血而开始……”

艾娜薇抬了抬头,汗水湿透的长发黏成一缕缕形如裹尸布的条形物,将她的身体不断包裹、收缩;渐渐沉入她渴盼的渊薮……那是湛蓝天空下香草袭人般的安稳,舒放自在中与妹妹们追打互唱:

爱情不过是用烈度

发酵湿度的历史

靠近我,当发呆的速度

朝着美颜相机

咔嚓……咔嚓

请不要唤醒我沉酣你的温度

内存将满,谁的伤误

令二维码扫不出幸福

啊,这甜蜜相伴的玫瑰

在无度的中心渐远模糊

夏夜的赤脚舞尽了

滚烫的孤独

在曲线上平衡了诘笑

滋味应了这恶的深度

绕指间掉下苹果

猜测不到的糖度

记忆是多么可靠,她过目着曾经的喜悦和嬉玩。那礁岩、丛林、瀑泉和浅滩,当然,还有寄居蟹与扇贝共鸣的乐章……哦!示现令她欣慰,这也是此刻让她在快闪不定的电子音乐节奏中想抓住的欢欲本能。

是什么味道?艾娜薇紧敛眉头。一股腥臭隐隐飘过,不知是来自对海边死贝的记忆还是来自她对身体产生的本能厌恶,这是怎么回事呀!

无力、昏沉迫使她放弃了追溯气味的源头,她感到自己飘浮起来,黄色的沙尘隐隐幻现正反两座对立的三角形锥体,像是金字塔。但为什么会对立在这里?怎么它们是透明的?疑惑中她的身体往下坠,速度越来越快,像子弹离膛后很快会命中靶心,她知道她的身体已无可避免地叠加上了这两个三角锥体。竟然是沙漏!但流的不是沙子,分明是她的血。时间是可以计算的,结束时间减去开始时间乘24乘60乘60。很快,她知道血快流干了。从这头流向另一头,沙漏的上端空而透亮,下端实而充裕;她不想再从这端流向另一端,想逃逸这预算好的反复折腾,可这是沙漠,一切都已烘干,包括爱。

湿漉漉的长发也已经干了,紧紧将艾娜薇困住,整个洁白的躯体像被符咒封印。凌乱的长发也快遮蔽她内在性存在向周遭观看的本能渴求了,她愤怒的同时也觉得滑稽;当然,滑稽现在是不可解释的,它缺乏放纵的转换。眼前除了地砖上的杯盘狼藉和耳边不断的电音,她内心示现的只剩“离开”的内驱了——显然这是无望与可怜的。

尽管脑子里乱糟糟一片,各种意象无序播放,但她感到那双眼睛总在某处控制着她。她对此非常不适,但又不能回避内驱的好奇——非理性的报复。

渐渐地她可以动了,双腿慢慢往上缩,上半身微屈,手抱着膝盖,几乎还原了人类孕育在母体子宫中的原型。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将身体缩成一团,怀抱自己的温度,会感受到万物永恒复归所建立的秩序——认可它,我在。我的自身就是其间的组成部分。是啊,如果仅为获得自我宽恕,这解释是致命的。或者,因错误的经验抑止自我价值并付诸盲目行动,悲悯成为幻象。

而艾娜薇的诚恳和被纠缠不只是幻象。

她看见窗框边上那个干莲蓬,月光与灯光交织照射下它格外凸显。莲蓬身上每一道皱纹都有着两山间的皴裂,破口处,岩浆流了出来,金灿灿,滚烫,淌出一首歌:

昨夜我引燃了一个春天

那是爱人、朋友们的笑靥

可笑的是舞池爆满

每个人都当了真,以为

可以为所欲为来亲吻

来自星球另一端的缠绵

别以为我的眼神会拯救

你脑海中想做的事

这场欢乐派对,仅仅是

我淘气任性的开始

而开始后我不能自已

控制舞裙朝谁转圈

感受到了吗?宝贝的裙边

高跟鞋上错抹的口红

蓝色紫色黑色由你定

他们可以令空白暂停

我却不能没有选择权

你们想尽办法拥有我

但这是极不高妙的谎言

我需要什么,知道吗?

别以为性能挂钩金钱

万恶之源来自心无定所

连猪都不愿拱食的糠面

埋葬着贪婪者的妄念

我痛恨什么,知道吗?

真理永远荒唐并无聊

论述者私聊在他的角落

但愿你不会戴着那假面

交流着什么样的语言

我从没伤害过你,爱人

夜幕低垂可以长久翩跹

爱可别狭义地当真

我只是在寻找那另一端

而你却误会我的酩酊

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场面

如何预防爱的传染

如何结束这场游戏

当他扣下扳机,倒下的

不是玫瑰离蕊的尖叫声

正是我为你而舞的起点

……

“艾娜薇……娜薇……”

她恍惚间听到一个声音低唤。

“你是谁啊?”她喃喃道。

“嘘……我是你的影子,别作声,否则我将会顾影而死。”

“哈哈哈……哈哈,真可笑!你太当真了,以为自己是美少年Narcissus(纳西索斯)吗?虽然快到水仙开放的季节,可我不是你心中的Freesia(香雪兰),更非祭坛上的香雪兰;我是……我是你的末日终结者,属鼠。”

“别闹了,娜薇,该回家了!”

“家……我在这里……这里就是家!”艾娜薇的声流恍惚。

这声流令她可能想都没想就敷衍化用了苏轼说过的那句话——闲者便是主人,作为对来自虚空之中有些温暖但令她想不了了之的某种感觉的回应。

快半月没见到德库斯了,那天,是“双十一”购物狂欢节。原本不当“月光族”的她,前一晚机械读秒,终于在“双十一”到来后清空了购物车里所有的商品。那些是“双十一”前她精心选择的礼物:大溪地海水珍珠胸针、天然金珠戒指、蓝山挂耳咖啡、浅驼色毛衣、日本生绢、古梅园樱墨、纯狼毫鸡距笔,然后还有唇膏、打底裤和个人护理用品。

当她按下指纹识别付款之后,忽然想到那令自己近来不开心的身影,她突然懊恼这一单单满满的物件竟然不是特别的需求,为什么购买回来呢?房贷还紧张啊!原来暂时的空虚居然需要用金钱来弥补。除了满足抢秒之前的期盼,快慰的付出会爽爽地不顾后果,虽然以消费来弥补自己的空虚有时是莫名其妙的报复,而且是非理性的报复,但除此又能怎样避免自己面对那个“我”呢?

她怅然若失,声流是苏格拉底的声音:“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你的价值是‘善’。”

一个声流回应她。

“我……善?”她迷糊中应出一句,但立即止住了,“我……1、2、3、4、5、6、7、8、9……1、2、3、4、5、6、7、8、9……1、2、3、4、5、6、7、8、9……”

这是她强迫症式的表述方式。有那么一天,或者,某一时刻,内心的不安让她的脑海浮现“1、2、3、4、5、6、7、8、9……”这无中生有的声流,从此,这声流就逸散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哪怕与德库斯亲热之际,这强迫症的咒语都不会消失。

“烦啊,没见到我无法动弹吗?想要什么?偷窥,无能的占有欲;征服,无限的心思;劝言,无聊的勾引!当子弹飞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并最终掉向那个命中注定的目标,我内心绝不会是靶心。”她再也不想听见那道声流在自己身体四周出现,于是大声叫道。

长发在艾娜薇的叫喊和挣扎中吱吱作响,像裂帛之声。陷入肌肤的箍敛感随着她的抗争愈加强烈,她感到箍敛感快接近骨骼了,接下来便是断裂。这柔滑的长发此时并不美丽,美丽的是与肌肤的绞杀——生自头颅缠绕躯体的自虐。

“好!,去你的!我来自我本身,我有多么欢喜的意愿,你不知道!从我能够站立起来的时候,大地就是我走向你的第一个接触之物。虽然脱离母体的本能接触是生命的初乳,但行走本身不会因艰难而停止。你尽管躲藏吧,这空旷是你障隔魂灵的疆界,除非什么时候你打开一本魔法书,翻错页码遇见我,我将在三千年后等待语音回复!”

艾娜薇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但咒骂之后带来的多巴胺分泌,反而令她的肌肉渐渐舒缓,血液循环到每一根毛细血管,甚至扩充到了整个房间。

这的确是她的家。

她扭头看见桌上的素心兰,花叶交错中居然有仇英经营空间的感觉。

“哦,实父先生,前年除夕前两日我正在上海博物馆读着您的手稿呢,您松动畅通的线条契合了您的世界,寥寥数笔便具足完美。而先生那些令人惊叹的巨作,虽然九朽一罢,却能始终如一达到心手欢畅,画我两忘。这不就是您以手写心,灵魂与呼吸两相妙契,宏观和微观的统一吗?”

说着的同时,她也看见了另一个图形,这是通过叶与叶交叉的空间里看到的。玻璃窗上凝结的水汽,竟是那幅《暴风雪——离开海口的蒸汽船》。隐隐约约晃动着,美丽又狂暴,近乎混沌之中唯见高耸的桅杆上有一面三角形的旗招展着……哦,又是船!……约瑟夫·马洛德·威廉·透纳将古典艺术朝现代化的推进中,原来也产生过这锐利的对比。但这怎么近似奥斯卡·克劳德·莫奈《睡莲》系列中的水、光、空气交织下的某种具有意境的情调,还有米友仁《潇湘奇观图》里变态万层,却奥妙莫测的沉郁之美呢?

还没来得及思考,她又在叶片中看到角落里的一堆瓶子,随意安放却又意味无穷。乔治·莫兰迪推敲的极简负空间就呈现在那儿。

“我的确快完蛋了,这视象叠加绵绵不尽,求之于外容易迷失,求之于内不可谅解。天哪,我看见了什么!空间里每一位大师都能讲着自己的话,那么生活中的我们为什么要相互撒谎?”

艾娜薇说着连她都不知道为什么而说的话。她感到自己没了力气,但生的本能驱动着她。

她很想诚恳地与德库斯告别,告别她的朋友们,包括告别自己。不是她不想爱了,实是她在讨厌那个所谓的自己——歧忘。

“我们无时无刻不执念着忘与在。我们拥有荏苒的时光,可我只留追忆。我们无时不想到自己,可我是谁?我们无时不在保护自己,噢,连睡着时我们都不会背叛自己,或者,苏醒之时我们会重复:快,快,快,追上那个自己。哈哈哈……有用吗?忘是在的投影。正如有是得不到,无是跑不脱。这些不是虚无主义者针锋相对的意见能满杯浸泡的。”

“这是你所谓的岔道吗?”那个声流忽然出现。

“是,正如万流归海,我的血脉终将归于那里。今夜,我将告别不被允许的‘忘’,从身、意、虚、魂向你靠近。”艾娜薇声流坚定地回答道。

“靠近我?荒唐!该是靠近你自己吧?”声流嗤笑她。

“没有‘我’,你也不是彼岸,‘我’与‘你’不过是电话两头煲不完的粥——好景在等,约好重逢!”

不待声流诘问,她大声回答道。

她醒了,“德”?

“去你的,我正敞开着嘞,等待你的抚问。如果你能摆脱自身幽隐的束缚,你那仅有的德的价值也会丧失。恰如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自身中的动物,在某个时刻显现并允许投入另一个生命的庇护原型。”

“原型是什么?”声流问道。

“它需要你的后天经验显影出来。就像你只能投射在我的梦中,却无法在我的意识里令我感到关怀。特别可耻的待遇是你对美的麻木,麻木的虐待!时间从不会过问美把枷锁置于谁的心里,它流淌过后的蚀痕无须修复——遗憾共振了发现,而现在,我意外地成熟了。”

“满意吗,老禅猫(她对声流的昵称)?这是我的回答。”

声流倏然消逝,没有再发问。

艾娜薇自信中带着藐视的眼神望着天花板,上面吊着一盏北欧风格的吊灯,那是艾迪薇送的礼物,她现在正给一家企业当高管,有半年没见到她了。上次聚会时,是一起吃麻辣烫,当时德库斯没来参加,他正在西部参加汽车拉力锦标赛。德库斯比赛之前还发微信催促艾娜薇为他改装后的EV09代的赛车车门上书写“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行书车身贴。艾娜薇边写边笑:“你这娃儿,真把副业当主业了。不好好画画,还度阴山嘞,自己的难关度过去了吗?”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都是往事。怀旧是因那光景令人伤心,爱在最疯狂的年代,我们的心都认可并装下了什么!

艾娜薇从沙发上慢慢爬起来,宿醉过后的中枢神经系统功能紊乱引起的不适令她感到乏力,她喝了一大杯水,还想再睡会儿,但窗外透进来的晨曦和车辆轰鸣声告诉她——天亮了。

德库斯洗完澡,光着身子快速跑到客厅,充着电的手机响个不停。来电是陌生号码,他在犹豫接还是不接之际,电话断了。还是不回拨了吧,万一是诈骗电话呢?还在猜疑中,电话又响了。他皱着眉头想了五秒后,接通了。

“终结虎哥(德库斯的微信名),我是迪薇。这是我的新号码,急死我了,昨晚我姐打电话给我,说了一大堆乱糟糟的话:……什么善啊……闲者便是主人……七忘(歧忘)啊什么的……好像还有告别的话,肯定是醉了。你们闹别扭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

“哦,小迪,是你啊。我和你姐好久没见面了,她说要搞个创作,是她突发奇想的什么哥特风格山水画,叫我最近别打扰她;正好我也忙,便应了她的吩咐。这不,我上午还准备去保养车呢,打算保养后带她去西部走走嘞,帮她找找灵感。她怎么又喝高了?你姐啊,太不爱护自己的身体了!你在哪儿呢?要不要我过来接你一起去看看娜薇?”

“好吧,我向公司请个假,在‘清隐’日式料理店门口等你,快点儿哈!”

“好的,马上来。”

德库斯挂了电话,匆忙地套上牛仔裤和抓绒黑外衣,头都没梳就跑下楼,驱动爱车朝翠柳路的“清隐”料理店而去。

车过City Central Park(中央公园)时,手机又响了,是艾娜薇打来的。

“喂……”

“娜薇啊,没事吧?还好吗?我正在接迪薇来看你呢。”

“你接迪薇来看我?看什么看?你觉得合适吗?我正准备告诉你,我们暂时分开一下,我身体不舒服。这段时间正好可以估量那曾安慰我们的开始,但是生命的绉边不是你在蝴蝶翅膀上渴盼的效应,没有振荡,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怎么了?别生气,我很快就过来。”

“不用了,我买了高铁票,我会回来见你的。”

她把电话挂了,看着窗外热腾腾的景象,像莫奈的写生,闪烁着光与色。但这不是她想要的,她更希望看到的是巴尔蒂斯,至少渐渐模糊的视象在此刻可以朝内平面述说她的需求。她想乘车之前听一首歌,顺口叫道:“天猫精灵……”

“主人您好,请问有什么吩咐?”智能音响回应她。

“放一首流行音乐吧。”

“好的,主人。这就为您播放来自Lady Gaga/Ariana Grande的单曲Rain on Me。”

音乐响起了:

I didn't ask for a free ride,

我无意不费之惠

I only asked you to show me a real good time,

我只渴求及时行乐

I never asked for the rainfall,

我从未祈求过在雨中沦陷

At least I showed up,

我站立在此

You showed me nothing at all,

但你却视而不见

……

这是一首很出色的House舞曲,艾娜薇听过好多次,在她作画的时候常常单曲循环。而此刻,听着音乐的她并没有联想到雨的无情落下,她突然发现自己是打算丢下生活中的不满与痛苦向外游走的群氓中的那个人。尽管泪水是女人最真心的朋友,独自痛哭可以尽情释放身心的疲惫,但现在她无法选择这个通道,因为她明白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她暂时取消了去西部的行程,其实她根本不会在网上订票,日常的旅行都是迪薇帮忙预订的。刚才打电话给德库斯只是不想见他,加上昨晚的昏沉折腾,身体很不舒服,她要面对的是自己,再进一步是抠出心中的那条虫,把它狠狠摔在阳光下暴晒。

冬日的阳光让大地上的一切格外美好,城市的幢幢高楼在暖冬里也不显沉寂。人们生活在一起,畸形的消费和不成正比的收入构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地方休闲特色。而当每一个人走到十字路口,却也不会说这是自创价值标准认定的充气之城,但会肯定:这儿很有趣。

艾娜薇肯定这是座很有趣味的城市。

她比德库斯大十二岁,正好一轮。她知道这种代沟让她和他几乎不会有什么结局,但德库斯愿意听她诉说,也很爱她,不止一次地表白不离不弃的誓言。她从不让他突破最后的防线,并非不需要肉身的接触,实在是她想持久保护他,让他成为懂得爱和创造力都能在孤独里成全并超越自己的人。

一天,在画展上,经纪人介绍德库斯认识了她。他喜欢她长发飘逸的样子,如同见了美杜莎之眼,宁愿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任风蚀刻,毁朽不悔。

她教他画,也教他喝酒。德库斯是个人英雄主义者,他们无所不聊。直到有一回他问:“你怎么看待霍嫖姚?”她回复:“我不会再有,公道会在你身后。”

那天,德库斯醉了,醒后他到专卖店精心给艾娜薇买了个iPhone 13 Pro Max,在临别时塞进她手中,然后风一样地跑入小巷深处。

艾娜薇的手机充不满电,德库斯听说后记在心里,私下买了新机并塞给艾娜薇便跑,这令艾娜薇很不适。她从不接受别人的贵重物品,哪怕是爱着的人。德库斯最近被合作伙伴骗了,非常拮据。但此举是为了爱吗?

德库斯接上艾迪薇,一路飞驰到了艾娜薇家门口,打电话不接,敲门也不开,等了半小时后只好懊恼地和艾迪薇离开。

“吃点儿什么吧,我饿了。”艾迪薇懒懒说着。

“简餐吧,‘邂逅浓香’的咖喱牛肉饭套餐味道不错。”德库斯建议道。

“随便好了。”艾迪薇应了一声。

德库斯在“邂逅浓香”和艾迪薇谈论着艾娜薇的许多事情,同时,他也说出了自己的处境。艾迪薇打算通过朋友帮他渡过难关,这是一顿令德库斯既高兴又振作的午餐。

艾迪薇回公司了,德库斯打开手机刷朋友圈,看到好友杨朝彤发的一款“明彰”新酒广告,性价比超高。他想加盟,于是直接打电话过去,三次都没有接。他决定晚会儿再打过去,现在得先回家:一是烤肉店的方案还不翔实,二是准备解聘“一口研道”店里的一位员工。

德库斯开车行驶在西二环上,车厢里有股香味,是艾迪薇留下的。这香味隐隐袭来,让他有点儿不安。不是因为艾迪薇洒过什么香水,这种特殊的气味记忆来自他对当年同桌女生气味的熟悉;或者,时光荏苒流逝的种种无须留住,唯有这是无法抹去的,同时也是他痛恨自己并在之后放逐肉身的遗憾。

“这是怎么了?我……这不能联想,糟哦!”

但是他无法抗拒这种记忆里的感觉,越是想摆脱,那气味就越往上涌,从肋间神经盘旋到心里,紧箍咒一样捆绑着心魂。他脑子里反复映现着,虽然这是不能被触碰的私域,但“我身属我,无验是壳。脱尽究竟,无话可说”。他一个急刹,恍然之际,感到心神不宁。他竭力控制某种不该闪现的视象,将头扑在方向盘上,想让自己静下来。

手机响了,是杨朝彤打过来的。

“你好,库斯,我刚刚发货来不及接电话,请问什么事?”

“你好,彤哥。我想代理你的‘明彰’酒,可以吗?”

“好啊,一个是你的那个区域须是空白的,另外就是首批货达到五十件就行。”

“嗯,没问题,晚点儿我过来和你谈。是到‘风雅钤韵’还是一起吃个晚饭?”

“一起吃饭吧,约起乐山舅他们几个,昨晚他还在打我电话说好久不见了。”

“好,一哈见。”

德库斯结束了通话,想到最近一堆烦恼的事,心里有点儿堵。他弄不懂艾娜薇为什么不愿见自己,两周前她在画室里还赞他具备勇敢又礼貌的骑士基本准则:冒险、尊严与荣誉。她戏称他为末日终结虎,开玩笑说他是中世纪穿越过来的,不知道他是战败还是凯旋归来时踏入花田,逐香到了这里。那天,德库斯想亲近艾娜薇,但她不允许。她说:“不要让我变成化作翼龙的梅绿丝娜!”德库斯对她的这个约定感到很囧,但又不想失去她。他觉得自己真的好累,这漫长的爱恋真是让他倍感自己是一名孤独的骑士在流浪,而十字军东征真是场最疯狂的流浪。

那香味还在车厢里弥漫着,德库斯打开车窗把这气息吹散,他感到这让他不安,但又挥之不去。艾娜薇的固执、多变与丰腴成熟重叠在艾迪薇的曼妙、性感和善解人意上,随着车速的加快,她们的形象渐渐变轻,快到银杏林时,肢体几乎变得透明。她们疯狂地扭动着腰,如同女巫摇转施展魔法的青铜法器,旋转越来越快,像“七重纱舞”,在涡流的中心向外急速抛出的炽热的银箔遇到硫黄粉后呈现的异彩。当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层色层脱下之后,这最后的尖叫与绝望似莎乐美呈现的身体,在炫目地冲打着他,仿佛泥泞中一路飞驰的车身上溅满了创伤。但是他需要这美的庇护,正如他渴望一场战争对他的试练。

德库斯决定在晚餐前的这段时间驾车在郊外的赛道上逛逛。他习惯性地调整了座椅高度和方向盘的距离,拉紧安全带,手握方向盘的3点和9点方向,这是征战CRC汽车拉力锦标赛的标准战斗姿态。如骑士出征前握紧山毛榉制成的神圣长枪,他严阵以待,一触即发!浑浊的眼神瞬间变得坚定,生命的力量急欲涌出,他要征服从远古以来一直存在的神圣狂想。用辉耀起来的召唤冶炼钢铁般的意志,纯粹地捐赠给令人感觉无限奢侈的极限。走!手熟练地从自动挡切换到拨片挡位,开启超级运动模式。右脚油门挤压的同时,转速表直线拉高,发动机低挡高转瞬间爆发出强大扭力,无比契合地直蹿出去!给油、打方向、拉手刹,一顿操作猛如虎,在不算宽阔的黄金大道上完美地原地掉头,半热熔胎与柏油路面强烈摩擦对抗下散发出隐隐青烟,斯洛文尼亚·天蝎全段排气爆发出阵阵低吼。

盘山林道一路飞驰,进弯,切弯,出弯。路牌提示,500米处是右急发夹弯。德库斯像与艾娜薇和艾迪薇姐妹俩较劲一般猛然催油,飞驰在林道的中线,300米、200米、100米、80米……他选择在直路临近尽头时,刹车点极限攻弯!左脚猛点刹车,顿挫感袭来,布雷博卡钳果断出击,灵敏制动,艰难地抱紧发红刹车片不离不弃。德库斯先向弯外快速打方向,紧接着迅速反打方向转向弯心,再反打再修正,车尾瞬间失去抓地力,不协调的车身向悬崖滑去,好险!几乎同时他右脚无缝补油,动力源源不断涌出,如圣战骑士般输送内力承接这袭来的排山倒海之势。车身失重、侧倾、推头伴随着轮胎的吱吱抗议声已到极致,在刻意制造的失控与可控下一气呵成——驭车术!顺着弯心,尾灯划出一道美丽的弧。呼……与死神又一次擦肩!教科书般的斯堪的纳维亚漂移过弯法上演,一骑绝尘向前驶去。

这是段刚竣工的平坦直路,前后轮刚接触高速地面的一刹那,强烈粗糙的摩擦凹凸感瞬间消失,平顺细腻柔和的路面反馈到车身内。嗬!大直道,我来品尝你,他右脚狠踩,全油到底,天蝎排气应景地传来狂怒咆哮……拨片换挡,1挡、2挡、3挡……6挡,挡挡见红。白马化身赤兔,动力催发到顶,推背感阵阵连绵!暴烈而线性,荷尔蒙拉满,也许这才是男人的刺激!冠军在赛道,英雄在曼岛,虽短暂,已永恒。减速玻璃外的场景由1080P高码率渐到360P的模糊,由于过于专注,他几乎忘了一切!

他感到什么也看不见,雨刮下那生命的窗口令他忘了车——而此刻他本身已是车。

“哦,这飞速下的静止,刹那间的永恒竟有那么一点喜悦。我之所以感受到了我,是因你的缘故。如果不是生命中遇见的种种未知,我又守护着什么?念着什么? ”

德库斯心流里恍然大悟,他渐渐放慢了车速,朝暮色寒林那边开过去;远方是梯田,有水的霜畦映射着光亮,四周充满了燃烧稻草的乡野气味。

该回去了,朝彤和乐山舅他们还等着嘞。返程中,他在路边发现了一只小流浪猫,于是带着走了,取名“途途”。

画墙上磁铁固定的特净皮料宣纸在这个干燥的冬季显得格外凹凸难看,着墨处平展朝下,空白处起伏不平,道道隆起的条状纹朝四个角拉扯而去,像一堆打着的大叉子否定在画面上。艾娜薇特别讨厌那些褶皱之处,补笔复勾在上面非常不方便。她对着墙发呆,那儿是几幅未完成的色墨混泼法半成品,记不起是什么时候泼写的,当时的感觉与现在的感觉差距很大。像是忽逢几位熟悉而陌生的朋友,久别后的初见是惊喜还是无言……久久看着画面,她一直在吸烟。

“你可以破,使它更完整。进一步是破除无明,在笔魂墨韵中共鸣造化,契合自得。”那声流突然而来。

“我不是无一笔不在破吗?从无到有,从一到万,最终归复一。”她反问。

“你没有生命的秩序,不懂得舍。所谓的无一笔不破是形而下的技术,尽管填充了画面,但没有生命,它只是你法古人的初果。你的苦闷来自不能有机地衔接物象之外的种种可能,并将这可能在过程中表现出来。显然你所画的并不完全是你的心,你逃避着自己,并误导着自己远离那个‘我’。怎么做是你的功课,我也没有良方送给你,唯有静默地看着你。”声流说道。

“我也正厌恶自己,计划开始重新补课。现在的痛苦节点是了熟三远法后,我有心远法的灵光一现,却呈现不出。”艾娜薇说着目前的困境,这是她近来不想见朋友们的真正原因。

“所有呈现,都是妄念。画面上不要撒谎,正如老妇与少女的疆域不一样,你如何界分其间的距离?”

“难道不能有诗意吗?或者,我身在生之前!”

“不脱胎换骨,诗意只是意淫的自我满足!”

“难道让我忏悔那漫天谎言里借此生存的累累伤痕吗?好吧,你是对的,永远睿智地注视着我,并让我言屈词拙。”

“你强调这些有什么意义?一潭清眸映月光,却寻找光本身!”

艾娜薇正欲再说,忽然看见墙上的画浮动起来,分不出前、中、远的关系。混沌间,或者都是,或者皆非,不如莫是,不若无分。水与墨,无非氤氲缠绵,借“我”心以成图。

“不!这绝非我!流淌的意识里逝去的唯有华年……我这是怎么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画,我的笔,我的心,在述说什么?意?韵?境?”

她快速摁熄手中的香烟,走过去将墙上的画全取下,塞进纸柜中。

窗外雾蒙蒙一片,只有近景松林和远山的轮廓对比着咫尺千里的思念,她此刻想与德库斯共享说不明的喜悦和厌倦,但那娃狡黠又天真的义气本能使他只有在跟朋友畅聚时才会格外自我认可。算了吧,这当口,与其共享不如自省独味。

她取了一小勺清水滴在喇叭崖的鹦哥绿洮砚上,缓缓研着“龙剂”陈墨。推移中,墨彩渐渐浮现,她闻到永和七年的那阵气息,是韵!不激不厉的风流宛然,山荫道上空翠湿衣……

“但我心在巨然与如莲老人啊,咋会忽见王右军?”她脱口而出。

“你画中有意与境,韵须独清,但这并不意味着你无韵,你的韵太薄,且流于程式化。师法前贤不能只学结果,重要的是学习那漫长的过程,如有一天,化身造化,你便无处不逢春。”声流侃侃而言。

“握手已违吗?”艾娜薇笑着问,随手将墨锭放在纸巾上。

“不觉得是玩世的自适吗?孩子,你想证明什么?诗性可以是你的表达,它流动、天真并幻逸,但你笔头不稳,识见不固,气血乱溢。生命不能一味地付出和承受,虽然你已浅尝爱恨情惘和生活中的种种遭遇,但笔不存魂,墨无淋漓,赋彩难妙。尽管废纸三千,一窗明月下的无眠只能是你功用的必然,你快枯竭了,难道还要自圆那个‘我’吗?”声流说着。

“是的,我曾写过一首《题画诗》:昼伏夜出画图中,废纸三千墨愈浓。又是残荷霜欲降,一窗明月伴清风。您认为呢?何况,玩世是一个古老的钟声,我听过并洗耳,耳疾痛到今。自适是在青草地上饮馔善与恶,并用贝壳听到海的声音。诗流自心,气血四溢是我的本能,在不该老到之时你盼我早熟,这不可能!”艾娜薇反驳着,下意识地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她吸着烟,顺势躺在沙发上,嘴角左歪吹出一长串烟雾,心中流出一首歌:

噢,永恒,我爱你!

我就是那斯巴达勇士

为了尊严和自由

哪怕孤战到最后

噢,永恒,我爱你!

你就是那群无情缪斯

为了胜利的享受

折我翅伤的号吼

噢,永恒,我爱你!

他是那黠猾的尤利西斯

为了渡劫的玄功

留给世人猜不透

噢,永恒,我爱你!

你却视而不见

高挂长空

遥望北斗

噢,永恒,哪怕一点点

可以告慰内心的喜悦

穿过沙漠的边缘

让我找到你的时候

我们能不能不再

成为星际的守留

噢,永恒,我爱你!

爱你掺假的温度

爱你老迈的心

如果生命可以延续

我会兴奋地喊着

你是我的忧愁

噢,永恒,我爱你!

哪怕有一次偶然

显出了你的真相

我依然像个婴孩

吸吮着你的乳头

艾娜薇唾弃这从高处落下的怜悯,是否来自她的内愿或者内袭,都不重要;她更喜欢的是充满激情地蔑视自己,并在七个魔咒中逐步肯定那七色彩虹中的混色——白。而这要谨防令人惊叹的动人口号:“我是孤独的!”

现在,她又一次陷入柔软的沙发中,心底渐渐奏出一曲古琴《神人畅》。

下雪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艾娜薇躺看窗外那了然一空的喜悦,高级灰的天空中翻飞舞动的雪花急速落下,很快换了大地的妆;那些平日里讨论的细节此刻只剩黑白灰,极简而真诚,像宋画弥漫着的幻真气息,令后世永远无法猜透。

“千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有何不同?那个呵冻援笔作画的蒙童与你并无区别,细细想一下,那写生的折枝白梅是否依旧香在手中?笔倦适然的微笑外轮变了元、明、清……或者,你从未缺席,只是身忘其中。”

她惊喜地听到这是来自先外祖父的声音,前两天还梦见先外祖父亲炙画法画理的场景。

那是一面古墙,外祖父长锋斗笔在手,濡墨饱毫,先轻胶淡墨悠缓勾写出长线山体外轮,复而短线皴擦,随笔随破随生发;顷刻间杂树灌丛隐显其中,笔肚的水墨在顺势的笔道挥洒下渐而干枯。但见先外祖父笔腰一转,逆锋散毫朝上旋走,裹锋而收,再朝下,吱、呼、唰、唰、唰,写出前景烟柳三两株,正所谓“笔所未到气已吞”。窃爱之际,她看到先外祖父笔尖快速点胶蘸水,以迅雷之势铺毫烟雨,随心而兼写兼染,纵横捭阖间氤氲混成,墨气淋漓,那叫人心魂一振且天成的《织金烟柳图》定格墙面。艾娜薇梦中高兴极了,想看先外祖父设色。先外祖父却淡然一笑道:“此墙非纸,了却一桩事。”言毕随手一挥,画倏然不见,唯有似青铜斑驳陆离的苔藓墙面透放着丝丝光亮。天亮了,那正是她宿醉的前一日。

现在她听见了先外祖父的声音,害怕失去般地急切问道:“外公,您的法、守、功、化四字诀我有心得如下,您看对吗?习画之始,须明‘道’‘技’合一之理。此两者自始至终契入身心,则法备矣。无笔冢墨池之功,虽悬画于壁,焉使览者动情忘机?心无妙识造化之交感无分,岂得‘无极而太极’之本源哉?画者当涵养‘性’‘气’之理。‘性’‘气’清则墨不恶,‘性’‘气’灵则墨不浊,清即灵,灵即清,循之修之,我用我法,化身千亿,合于道。”

“法且不易,化之何急!”先外祖父笑着说。

“可我笔性在手,无论书画契心古人,莫不衷心。游心林泉,放乎山野。远取势,近取质,宏微间几无不所观照。难道不能由心而远吗?或言心远比之玄远、悠远、邈远更能畅机入怀吗?”

“不破而立,能远吗?你的心远法很好,但心与物齐还不是你这个阶段的功课。世间种种、人生况味你还没品够,不要急!我会一直看着你的成长。就像包饺子,你目前只有皮,没有馅,空的。”先外祖父言毕,似白云飘去。

艾娜薇望着画室挂着的巨然《层岩丛树图》高仿印刷品,渐渐看到画中有水汽,不由得叹道:“异哉!”元之吴镇如董其昌所言:有出蓝之能。此话不虚!至宾虹先生于青城山悟后之变,元气淋漓,尽显华滋,大美之气象也。再至吾先外祖父,幻化丘壑林峦之兆,破而再生,几归复于空。正所谓:“拿来即是存在。冬雪漫舞,处处皆我。”

她熟练地翻出画册,黄公望《剡溪访戴图》与宋人雪景各臻其妙,宋人景繁笔简,子久景简笔繁;而静穆之气,宋人自丘壑间出,子久自心出之。雪光之异,宋人取顶光,平面亮而立面暗;子久用平光,物象皆可见而于轮廓处分其阴阳。《九峰雪霁图》亦用此法。平光视物,近于二维半,笔墨从容生发,干湿浓淡并举,此最宜笔墨之单独审美,文人画与画家画之分于此肇始乎?《富春山居图》,披麻皴法之大成,亦大乘也!水墨互生,积而复勾,实是了无用心而法度森严,形神兼备,不可仿佛!然此图苔点之法更妙,平点、圆点、尖点三法并用,宛若天成,落笔而生,狼藉之境浑脱自出。正如司空图云“情性所至,妙不自寻”者,可得仿佛。子久点法之堂奥,王原祁最至会心处。

计白当黑,知白守黑之典范当数李唐《万壑松风图》。天、水、流云、飞泉、树根之留白惨淡经营,观之无一处留白大小相同。崇山峻岭、高低远近之势皆由白出;其密不透风、疏可走马的布局令览者如临真景,几可忘食。《万壑松风图》的外轮廓极为严整,几何感强烈,毫无细碎纤弱之病,与汉画像之极简浑厚外形相似。

她心里不断浮现着这些耳熟能详的画面,心里不由得一阵冰凉。趣何能妙在法外?难道清湘老人的生存与画不是郑板桥先生所羡而以化能诠释的吗?板桥先生的可贵印证了大涤子的孤绝,犹如世人模糊了如莲老人的喜悦。

她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不要活在祖先的法度里!超越他,看到另外的东西。但那可靠吗?三叶虫的封印在岩间枭响,出谷是谁的无望?谷外是多么糟糕的应和!

那是一群鬣狗圈定雄狮的猎场,扰尾掏肛的计划正式启动。

艾娜薇在烟雾中嘲笑自己,她长吐一口气,烟雾随朱唇一歪,吹向想念德库斯的方向。

那娃可聚可疯不可想。徘徊乖恋的难将就,比笔锋还难调整;自在逍遥的任我行,比猫墙还难扶正;倾心一吐的肠肺,总让人彻夜忘更。

“你算什么!但你像个人!”她哭了。

……

“娜薇,我爱你。”

她心里曾经一直想听到这句话,但久等失望的她此时不太需要了。她曾幻想一朵玫瑰里有一千层答案,也许通过臆想可以安慰某一层生命的意义。

她渐渐看到冬山如睡的窗外是拾起松果的宁静,松耸立,初梅曲盘着阵阵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