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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 | 张忠宇:这是不平凡的一天(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 | 张忠宇  2024年10月09日08:46

张忠宇,1999年出生,山西汾阳人。作品散见于 《小小说月刊》 《吕梁文学》《大益文学》公众号等。

她上午才跟他吵过架。但到中午,她还是给他做好了饭。看他倒是吃得香,咸盐、醋、酱油调的面条,还滴了两滴香油。不止如此,还打开冰箱,把之前剩的半碟猪肝端到桌子上。她剜了他两眼。她自己什么也没吃,没什么胃口。给他做完饭后,她得给家畜准备吃的。鸡撒点米就行,狗吃他剩下的,刚才她和面的时候,刻意多搲了小半碗面粉,应该够。羊没这么省心,数量也最多,有七八只,还有两只三个月大的小羊。她端着一大盆糠,放到地上,打开煤气,往锅里添了两瓢热水。面汤已经沉淀,渐有凝固之势,被热水这么一灌,变得浑浊且寡淡了。重新沸腾起来。她没有立即关掉煤气,而是又等了一会儿。直到面汤承受不住火势溢上来,她才打开锅盖,拧上煤气阀。她把面汤倒进盆里。热气腾到她的脸上。平整齐实的糠被冲出一个大洞。她从柴火堆里,挑了一根趁手的短棍子,开始搅起来。一只手费力,两只手才勉强在盆里,划出一个完整的圆。她坐在板凳上,板凳有点矮,她开始腰疼了。她身子前倾,让目光穿过门缝。他还在吃,头低到碗里,发出咂巴咂巴的声音。她也有些饿了,但她不吃。她用棍子戳了戳僵死的面糠。她往上一挑,面汤溅到她的手上。棍子脱手,没入热气腾腾的面糠中。吃吧,吃死你们。她想。但她还是用炭架子夹了出来,费了好大工夫。他吃完,开始擦嘴了。她走出,看猪肝还剩两块,他没有吃。她端进来,倒进喂羊的面糠盆中。他刚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她从调料盘里,拿出香油,狠狠地往盆里滴了两滴,才作罢。她蹲下身子,想端起面糠盆。但太重了。她一撒手,盆子重重摔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她又剜了他一眼,用脚踢了一下盆,离开了。他轻而易举地把面糠盆端到羊圈旁,一一铲进羊的食槽。他把碗筷收拾到水池里,没有刷。他知道她干什么去了。

他难得安静一会儿,躺在椅子上睡起来。如果她此刻回来,看到他睡在那里,一定会跟他再吵一架。他知道,但他还是睡下了。她不止一次跟他说过,不要睡在那间久不住人的房子里,湿气重。他从来没有听从。夏天,他像享受香烟一样,享受那间房子里刺骨的阴凉。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病过。他已经七十三岁了。

这段时间,她的工作是剪柴胡。她的工作并不固定,完全取决于别人需要她干什么。核桃熟了,她捡核桃。玉米成了,她收玉米。剥菌子,收白菜,很多。基本是些不太耗费体力的机械性工作。她的年纪太大了。她坐在椅子上一天,剪一天柴胡,精力好的时候,可以挣五十多块,其他大部分时候,仅仅三十块钱。她是剪柴胡队伍里最利索的一个,她常常因此而自豪。其他妇女比她年轻,但剪不了多会儿,就歇下了,玩手机,喝水,上厕所。而她,几乎一坐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唯有女儿回来看她,能让她间断。下午,她的气还没消。这让她的工作状态更佳。她一声不吭,坐在角落里,剪完一个又一个,扔进自己的袋子,手一下也不停歇,期待晚上称分量的时候,工钱能突破五十块。又跟老三嚷嚷了,一个女人停下手里的剪刀问。哼,你可说,能气烂脑袋,她说。

她从来都不支持他玩智能手机,但如今没有手机,什么也干不成。老年人认证、缴纳医保、刷社保卡、交电费,都需要智能手机。就连上门收粮食的,付款的时候也是让她打开收款码。他的智能手机是女儿退下来的。自从用上智能手机以后,他有了更多闯祸的机会,她也有了更多冲他发火的原因。他不知从哪里学会的多多买菜。自此,他近乎疯狂地踏足了她的领域,各种多而廉价的菜品进了她的厨房。这让她很不快。但他总是很容易就陷进商家的陷阱。他买过五十斤西红柿,冬天做西红柿酱用的,其中十三颗有伤,十颗发黑变软,五颗发霉、汁液溢出,一颗完全腐烂,散发强烈的臭味。他兴致勃勃地捧着一箱梨罐头,拿给她看,说她爱喝甜的,正好去火。她拿起罐头才发现,距离保质日期,已经过去两个月零七天。即便如此,他从不改变,乐此不疲,吃一堑,长一智之后,再吃一堑、两堑。所以,上午,当他从妈妈驿站搂回15袋、每袋3个,总共45个西葫芦的时候,她就决定,必须跟他大吵一架!

他第一次承认错误,跟她讲,是网络的问题,他以为卡住了,下单没反应,他以为没有买下,于是又下一单,直到回来他才知道买了这么多。他一边从怀里卸下西葫芦,摆在地上,一边说。这西葫芦便宜。她从厨房里冲出来,一脚踢过去,他刚装好的西葫芦散落一地。便宜买这么多,吃不死你,她说。他忍着,说下回知道了,少买点。他继续给西葫芦装袋。她过去又是一脚说,你还买,还买。接着她补了数脚。西葫芦烂了。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望着居高临下的她吼,我都说了下次少买一点,吃了就行,你踢坏干吗!她更加生气了。我让你吃!我让你吃!她抬起脚,冲着一袋西葫芦,一脚踏下去。她滑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她哭了起来。他被吓了一跳,扔下西葫芦,赶紧过去搀她。她甩开他的手。她的力气不小,撕扯中,他也一屁股栽倒在地,他的头磕在电视柜上。行了,我以后不买了,他说。她不信他的鬼话,但还是停止了哭泣。她和他相互拖着胳膊,在残破不堪的一堆西葫芦中,站了起来。她继续骂他。你没摔着吧。他说没事。但其实他的腰有些痛。

你说放在谁身上不气,她说。其他妇女听了,纷纷笑她,让她放宽心,都七十多岁的人了,两口子还打架,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她说,不治住他,以后拿手机闯大祸。这些年,她不止听过一起村里人被骗的事件。有三五万的,有十来二十万的。每当她听到,就不由得想到他身上。其他妇女逗她说,那你也得有二十万被人骗啊。然后又问她,看来你是真有二十万?她笑笑说我哪里来的二十万。其他妇女说,我们可不信,二十万都是少的。净瞎说,她说。她和他爱挣钱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五十多岁的时候,他和她离开村子,出去打工。干了十多年,回到村里。除了种地的收入,他还喂了一群羊。除了卖羊,他还替别人打工。她也是一刻不停歇。

她继续剪柴胡,不再跟其他妇女搭话。他一定又睡在那间房子里了。她已经跟他说过多少回,但他就是不听。她甚至想过把钥匙藏起来。但他早就提前把钥匙装在身上。她回想着上午发生的一切。顿觉其实没有必要,她并不是特别讨厌西葫芦。她总是在吵架后产生这样的想法。但她转念一想,必须遏制他在手机上乱花钱的毛病,就又开始恨得牙痒痒了。她心里骂过开驿站的,也骂过邻家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几乎每天都要光顾驿站,把自己买的商品搬回家,甚至有时候,还需要拉一辆驿站的小推车。院门敞开的时候,厨房的窗户正对邻家的大门,她每天都能看见这一切。一定是那个女人教会他网购。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们听说了吗,其中一个妇女讲。每当有人说到这句话,其他人便会停下手里的工作,唯独除了她。你们听说了吗,赵庄的铁柱死了,她说。怎么死的,她抬起头问。她和铁柱是小学同学,年纪差不多。前年,铁柱把自己的羊卖给她,还白送了一只病恹恹的羊羔。那只羊羔在她的精心照顾下,如今已经长大,生龙活虎地养在她家羊圈里。听说是摔了一跤,就死了,那个妇女说。她心里顿时生出一阵凉意。她们村里的那些同学,一个接一个死去了。他多少岁了,另一个妇女问。七十多了,她告诉她们。人老了,身体就不经摔了啊。她们得出这个结论。

他不止摔过一次。前些年,他们刚回到村里,房子长时间没人居住,有些破败。她本想请上一些村里的工匠,重新垒一下院墙。但在他们合计了所需要的花费后,觉得这事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俩就可以。于是他们风风火火地开始了。她给他当小工,负责和水泥、筛沙、浸砖和石棉。他当大工。年轻的时候,他也做过,现在有些忘了,但也能对付。她和他一起把脚手架抬进院子。搭建起来后,才发现还少一块。他把两把方形木质椅子上下叠起来,垫在脚手架的一侧,便要往上爬。她赶忙跑过来把他拉住。他向来不听她的,说了声不要紧之后,甩开她的胳膊往上爬。她骂了句,非摔下来不可。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摇摇欲坠的两把椅子。她抬头望向太阳底下的他。他端起水泥盆,在狭窄的脚手架上来回穿行。她在下面大汗直流。你去把瓦刀拿来,他指挥她。她骂了一句,你总是这样,上战场了才发现枪没带。她试着松开两只手,再次提醒了一句,你先别动,等我扶住,你再动。她拿出瓦刀,他依旧在脚手架上跑动着。她快步跑过去,刚扶住椅子,听见他哎呀地一声。已经来不及了。紧接着,脚手架的木板一下砸在她的左肩上。他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她忍着痛,抬走压在他身体上的木板。他说没什么大碍。他被送进医院,检查后发现,除了肢体擦伤,还有轻度脑梗死。

铁柱得了脑梗死,其中一个妇女说。众人释然。现在村里好多老人都是这个病。老年人一旦得了脑梗死,仿佛他们突然的死亡也就没什么令人诧异的了。那就不是摔了一跤导致的,另一个妇女说。先是摔了一跤,躺在床上两三个月不能动弹,昨天才发现,睡着睡着人就没气了。一旦躺到床上了,不说自己受罪,儿女也跟着受累啊,她说。是啊,前阵子我听人说,铁柱儿媳妇已经开始打听了。打听什么,她问。打听存折呗,看人死了还能不能取出来。

她想到今天上午,他搀扶她的时候,她推了他一把,导致他摔在了电视柜上。摔在哪里了,是头吗?应该不是,他长得高,坐在那里,直起身子,头要高出电视柜好多。不可能摔到头的。她这么想,但后背却开始发汗。天气本来就热,闷热的屋子里只有一个小电风扇,嘎吱嘎吱地一边摇头,一边转。离她很远,她完全感受不到有风。她们,这群妇女们,不止一次因为电风扇的使用勾心斗角。今天你吹了多长时间。昨天她吹了多长时间。都能成为她们争锋的事由。她懒得参与,她年纪大了。

她想着。

他从来不设置闹钟。太阳开始落下,窄窄的屋檐刚好遮不住太阳的时候,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他就应该醒了。醒来后,他可能感觉到腿弯里有一丝丝抽痛。睡一个小时是不够的,但他还是勉强起来了。路过厅里,他顺手拨开装面糠的袋子,估算着还能吃多少日子。路过羊圈,他攥成拳头,砸在羊的头上。他出现在院子里的时候,总会引起羊群的一阵骚动。顽劣的那只羊不断地撞铁栏杆。羊羔从栅栏缝隙钻出来,跟在他后面。跟着他进了厨房,他也不阻止。羊跳到沙发上,看着他慢悠悠地吹开热气腾腾的水杯,吹散在水面打旋的茶叶。她从不让家畜进入家门。为此,她也经常骂他,让他别给羊形成进家里的习惯。他从来不听她的话,哪怕她责骂了一次又一次。他带着全家的家畜,一齐跟她作对。喝完茶后,他就该出门了。不管日头是否正盛,他都应该下地干活了。她看了看窗外,一缕阳光直射进来,晃得她睁不开眼。她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工作。他开始收拾工具了。锄头,玉米地里的草越来越旺了,应该锄一锄。铁锹,遇到不规整的地,他需要填两三锹土。斧子,昨天邻家地里跌了一棵杨树,他想拉回来,冬天当柴烧,即便他家院子里堆的柴火,已经足以让下个冬天也能温暖度过。勾镰,他还得给家畜们勾一些枝条,羊只吃新的,旧的、掉在地上的都不吃。太阳会在不经意间开始坠落。他的一个下午会跟她一样忙忙碌碌。她没那么生气了,肚子也饿了。

建生好了没,一个女人问了句。好了吧,住院有些日子了,不知道谁回答。建生又怎么了,一个女人问。你没听说?没有。建生被宏生砍了两刀,在饭桌子上。为啥?还是他家那些事啊。一个女人问,那事不是过去了吗?事是过去了,火还窝在肚子里,这不,喝了二斤酒,又把那事拿出来,就打起来了。这件事她知道。宏生他娘早些年死在了外面,只剩宏生他爹一个人。前年,宏生他爹也死了。按理说,埋进祖坟是理所应当,但引起其他叔伯兄弟的不满,原因就是宏生他爹一个人进祖坟,影响子孙后辈的运势。宏生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趁他们还没注意,偷偷地把父亲安葬。等其他人发觉后,已经迟了。总不能再挖出来。因为这事,建生和宏生有了嫌隙。

她的儿子以后能不能进祖坟呢。大概率是不行的。她这两年听说集体要建公共坟,政府要求火葬,不让土葬。她觉着只要不是孤魂野鬼,祖坟不进也就不进了。她竟有些期待这样的政策快点推行开来。她和他也老了,也许十年,也许五年,也许,过两天。她越发觉得,自己坐在死亡上了。她其实不怕死亡。她只是不知道,如果她死后,他该怎么活下去,他死后,她该怎么活下去。他连一顿饭都做不了。

……

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