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8期|段文昕:距今六十九海里
段文昕,1998年生,202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现居上海,虚构与非虚构创作者。正在写作和行走中,捕捉蒸发的南方故事。小说散见于《上海文学》《草原》等,曾获广州青年文学奖、“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一等奖、中融华语原创文学大赛入围奖。
一、返程
章一琳是被轻微的震动叫醒的。将近日暮,机舱内是穿过云层的余温,飞机狭窄的圆形窗外,留着泪痕般的雨。依稀看得见泥地上的沙粒,好像刚做完一场干涸的梦。
下了飞机,弟弟早在停车场处等待,弟媳牵着小侄女,一琳蹲下,女孩于她右脸印下一记瘦小的吻,一声声姑姑叫着,亲昵,胶着,四人中烧起一股陌生的热情,一琳不由得脸红。
车朝南开,回家的路上车依旧很少。侄女拿着一琳送的天使玩偶,在弟媳怀中左摇右晃,轻快摆动起来。一琳感到疲倦,大概是飞机延误,她觉得自己仍有一部分丢在海峡对面,还没有回过神,一句话只能说几个字,诸如还行,吃得惯,捷哥比较忙,我先回来看看,以此回应弟媳的关心。
“其实我们都有在照顾,但妈比较想见姐。”
“她怎么样?”
一直沉默的弟弟忽然从前座转过来,看了她一眼,说完“你要有准备”,便转过头去。弟媳觉得有点惊讶,车厢内忽地安静下来。一琳注意到弟弟下巴冒出粗硬的胡须,黑发也乱,像是几天没休息好的模样。弟媳握住她的手,又紧紧地,按捏两下。
一琳点点头,去摸侄女的短发。弟弟乘机谈起今年自己和朋友在做小区游乐场,似是刚刚起步,又似是前程万里,说着便激动起来,腾出双手给她比画大小。
“这么小的碰碰车,一个小区可以放五辆,只要有投资……”
“别说了,让姐休息吧。”
一琳于是闭起眼睛,她不知道弟弟会将她先送到哪里、去见谁,在快要睡着之际,有那么几秒,她甚至感到车在向后倒退。
车驶至医院门口,弟弟答应会把她的行李放回家,而后摇上车窗。侄女却很不舍,台湾姑妈地喊着,那双眼睛一直紧跟,目送她进去。
这是市里唯一的三甲医院,墙体通白,鲜明的红色招牌。一琳、一琳的弟弟和一琳弟弟的女儿都在这里出生,生老病死像是这扇自动开合的门。她顺着走进去,按照弟媳留的字条找到301病房。一琳犹豫过,要不给母亲买一束花、一袋水果?母亲想要的关心都并不昂贵,她知道,但弟弟的车就这样开了过来,她没有机会喊停。
把手是铁的温度,一琳站在米黄色的门前,没有进去,透过门上一方窄小的开口,隔着五年未见,她先认出母亲的轮廓,后背,稀疏的花白卷发,比想象中要胖些。母亲正和隔壁床的老太太聊天,也许是在别人眼中看见了惊异,母亲才转过来,发现门外的她。
母亲对一琳的到来很满意,但缺乏精力,母亲只抬了抬手,章一琳,低声喊出她的名字。母女间没有太多的寒暄,母亲大概已经向老太太介绍过自己,老太太询问一琳在台湾的工作、婚姻,一琳没接几句,母亲却讲了许多。她在台北做酒店管理,和老公结婚五年了,还有一年就能拿到身份证。
带我去拿拍片报告单,最后,母亲叮嘱她。
医生看片子时,一琳的眼神忍不住飘向窗外。四周的楼是新建的,六层的砖红色仿古建筑,埋进午后的烟尘。五月末的凤凰花,沿街一路似火烧过去,映得问诊室里昏暗无光,剩医生手中电筒的影子,在片子上游走,拍出母亲的条条胸骨,阴影清晰可见。她压回一个哈欠,重新拿起手上的CT报告单,给对面的人递过去。
“右侧胸腔积液,心影大。”那人嘴唇一闭,拔开钢笔盖,在纸上重重添两道横线。笔划开纸的声音,令两人都紧张起来。母亲挨着一琳,忽然,用消瘦的手环住她的手,一琳能感受到那力道,将自己向下拉,如同在求救。
一琳用手机敲下医生的建议,无非是按时吃药、保持进食营养、适当出门晒太阳之类的话。“尤其这半年,要好好注意。”母亲听过,鼻子下轻哼了一口气,乜斜看向医生,转身走出门。过道的冷风刮来,那穿着病号服的白色背影显然一抖,一琳来不及记下这句话,她向医生鞠躬,简单地致歉,也朝外追去。
病人是走不远的,一琳跑了几步才意识到,因此停下来。母亲昂着头,仿佛是在等她,因剧烈的情绪波动,那股粗重的喘气声被压了下去。想咳就咳出来,她劝说道,而母亲只是向前看一眼,伸出手让一琳搀着,缓步朝病房走。
隔壁床的老人见母亲回来,朝身后的一琳打了个招呼,费力撑起上半身,探过头,问怎么样。
“我要换医生,他一点用也没有。”
老人不语,只当是笑话,反而咧开了嘴。但一琳知道,这话母亲已经在电话中说了许多次,要她回来替自己找医生。刚开始一琳仍有耐心,好言劝几句,后来索性不回答,只听母亲一句句抱怨,偶尔医生的白大褂没有穿整齐、开的药太多,都会化作无名怒火。
这种病,能治好的到底有几个,一琳也不知该抱多大的希望,也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起“癌”这个词。弟弟怕人承受不住,只告诉母亲说她患的是肿瘤,活检出来是良性,医生说配合治疗便能好。一个好字制造泡沫般的希望,足以让母亲把挑剔都转移给指标、数据,以及漫长的透析。
有时,母亲那密集、沉重、字字清晰的怨怼声,反而给一琳制造出一种意外的错觉,对面的人仿佛还很健康。她几乎听不出母亲的咳嗽——患者显著的症状,还剩轻微的浮肿,也随着母亲的抱怨而消散。
母亲吃完苹果泥便睡着了,一琳站起身,一口口咬着剩下的苹果核。眼前,窗框住洋红的花,初夏算是很温和的季节,往常她会和经理告几日假,去基隆的海边夜钓,爬爬象山。若不是因为母亲生病,她大概不会回来。
想来已经有五年了,五年前,一琳二十三岁,母亲鼓励她去台湾,叮嘱她去做捷哥的妻子。捷哥为她举办的仪式很少,只在岛上办了场满月的回门,毕竟一琳能嫁给捷哥,一纸合法确凿的结婚证书,已经让母亲对自己的人生满意不少。一琳登机前,全家人都来送她,好似有意在机场为她办了一场小型的婚礼,假花,成对的玩偶,红色帽子,还有母亲脸上的风光。捷哥牵起她的手,走过安检,一琳转过身,朝对面的亲友挥挥手。
回想起来,那时捷哥对她也许真的有爱,他带一琳到台南乡下,见过自己的祖父母,又拜托村里的老先生替她看看面相。一琳那时年轻娴静,连一个不字也难以说出口,肉肉的掌心翻开,老先生在她掌纹上来回摸索,咂咂嘴,说一琳命里带金,再问捷哥做什么的。制造业,很好,会旺呢。一琳害羞,将手收回,环着捷哥树干般的小臂,他爽朗的笑声,连同头顶的树叶一起在抖动。捷哥牵着一琳,将她转过来,弯腰给她戴上祖母的玉耳坠,两根银线陷入她柔泽的长发。捷哥与她贴得更近,能闻见他头上洗发精的气味,她伸手替捷哥整理歪曲的衣领。仿佛是第一次,章一琳真切体会到,眼前的人这样需要她。
“水……”母亲的呻吟适时打断了回忆,一琳把床头的保温杯递过去,见母亲不动,她再将瓶盖拧开。出人意料,生病的母亲一点也不像小孩,不需要爱、情感与关怀,她依旧是那样直接,只是希望一琳能回来,陪她度过每周的例检,看诊拍片,记录医生的字斟句酌。大多数时候,母亲都在刷手机,她在手机上看到许多疾病中的幸存者,比自己瘦小,但更坚强,能够在医院走廊跳手指舞,拍画面抖动的短视频。母亲拿起手机后,便很少和一琳交谈,只不时让她替自己插电插头,为多看一会。视频的分钟和日夜激励了母亲,使她相信这世上一定会有奇迹。
当夜,母亲在病床旁支起一张折叠小床,让一琳陪她睡,两人夹着一条狭窄的过道。一琳推说她才刚回来,衣服都在拉杆箱里,想去弟弟家一趟,母亲不许,干脆让他送过来。谁都知道弟弟不会这样做,他或许还在小区楼下玩碰碰车呢,她只好套上母亲的旧睡衣,松垮垮的,翻身时能闻见白天熬的中药气味,黄芪生地藏红花,盖过她出门时擦好的淡香。
不知究竟从何时起,母亲身上,已经从蛤蜊油、雪花膏,化作愁苦的药味,生命全凭靠一碗药汤。
将近十点,护士查过房,就替众人关了灯,在老太太闷重的呼吸声中,她与母亲分向而睡。一琳闷进被子里,无法回复朋友的消息,更无法登录看看,捷哥是否有发来一两条关心的话。她的生活随之减少一半,只能呆呆听着音乐。最后探出被子,长吸一口氧气,如同喝了大口药般苦楚,一琳想下床走走,却听见母亲剧烈的咳嗽,在夜的雾气中不断加深,听得见痰声,以及肺部的震颤。
“喝水吗?”一琳赶忙去拍母亲的后背,手却被打掉,她一时忘记该如何应对,呆立在床前。隔壁老太的梦境被打断,不耐烦地呻吟几句。母亲在嗫嚅,声音黏腻,一琳俯下身,把耳朵凑近母亲双唇。
扶……扶我,厕所。
一琳挽起母亲的腰,将她从床上轻轻搬至地面,不想母亲的脚刚触到水泥地,猛然受惊,朝后跌在一琳怀里,继而挣扎着站起来。一琳的小臂萌生尖锐的痛感,一低头,是母亲许久未剪的长指甲,正一点点扎进自己的皮肤。两人争先恐后地,喊出痛字。
一琳站在门外,厕所里不断传出干呕、叹气与捶打的声音,她分不清哪个属于母亲,但都很痛苦,索性戴上了耳机。一琳爱听李宗盛的歌,赶路时听,做饭时听,工作时倘若主管不在,便偷偷听,听完三分钟的歌便能擦净浴缸,以及擦掉客人滴落在洗手台的乳液,捡起下水道口纠缠的发丝,抚平被褥。她习惯用整理的动作,缓慢地补齐歌里唱出的遗憾。
等母亲从厕所出来,双颊下垂,显出日经折磨的疲倦。或许母亲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的,但对一琳来说,这只是第一天。她向前去搀母亲,握住那双脱去力气的手,母亲脸上的肉松弛下来,朝她做了个苦笑的表情。
“好好陪我,房子会归你的。”
一琳不回答,只是试着将母亲再向前拉一步。
“医生都说你会好的。而且,我也不是为了房子才回来。”
“我答应过你的。”
一琳开始回想母亲拨来的那通电话。那时她整理完最后一间客房,沿忠孝东路直走回台北的出租屋,站在红灯下等待。她贴近手机,听到母亲虚弱的声音,说自己长了肿瘤,叫她回家照顾。
海边那栋房子,你还记得吗?你回来我就给你。母亲说完,就匆匆把电话挂断。
红灯转绿那刻,一琳不敢走,直至一辆摩托车逆行,径直朝她撞来。车灯照亮一琳的脸,她听见车轮胎在地上急速刮过,男人的指责声响了一路,她将双眼紧闭,如同面临审判。
二、疤痕
一琳买了一束洋桔梗花,插在两张病床中央,母亲或许不需要,她要买给自己。
陪母亲住在医院的一周,一琳清晰地看见生命这件事,是同手术室的灯光一起亮起,也伴随着血液一点点被抽干。因而,她在花身上寄放些微的希望,每日为它换水、剪枝,等最细幼的花苞张开。母亲从不在意与自己无关的事,倒是隔壁床的老太太,姓张,不时会夸赞一琳的细致。
偶尔在母亲去输液时,一琳留在病房,与张老太聊天。她发现不时有女伴来探望老人,却不见年轻子女,一琳不好意思问,只偶然一次,老人主动谈到自己没有结婚,更没有后代。一琳一听,不免起敬,把那束洋桔梗朝老人处轻推一点。
张老太倚在床上,五指插进发缝,拨弄至发尾处,显出一点留恋;说起自己年轻时,和兄弟姐妹争吵,于是独自去新加坡做帮佣,发誓一辈子不结婚,那时她每日都把发髻梳得整齐,和姊妹挤在廉租房,她们称作穷人屋,赚到了钱便要搬出去,可她在那儿一住便是半辈子,帮主人奶过的孩子,如今比一琳都要大许多了。到了六十五岁,她觉得做不动,便和雇主说要回家。雇主给她买了头等舱,她终于飞回国,挑了个近海边、气候适宜,还有朋友的小镇。
“你啊,结婚了吗?”张老太摘了朵桔梗花苞,这样问她。
一琳想了很久,反问道,领了结婚证,但老公和别人在一起,算结了吗?老太太轻“嗳”了一声,咂咂嘴,泛出酸气。听起来像在哀叹,真没劲。
老人拜托一琳为自己换件衣服,说自己的手颤抖,碰什么都疼。一琳将老人的衣扣一颗颗解开,脱去外套,再将僵直的手举高,卷起秋衣,一条斜长的疤痕渐露了出来。她又绕至前面,疤痕由肩胛蔓延至前胸,挖去老人的左侧乳房,另一边如同水袋般吊着,她不忍心,赶忙为老人套上衣服,增生凸起刮过她的手。
“你比你妈说得有耐心,很好。”老人冲她笑了一下,赤裸的牙龈间露出一块黑洞,一琳感到心里某块东西暗了下去,一阵慌张。
待母亲输完液回房,她望见母亲手上胶带粘合的痕迹,才意识到那暗去的叫作恐惧。她开始担心母亲哪天也会像这样,被看不见的病菌解剖、挖去,最后给自己留下疤痕。
按照医生的叮嘱,一琳开始记下母亲一日三餐的进食量、呕吐频率和脱发程度,数据比检验单更残酷,证明母亲的免疫力在一日日下滑,吃的东西不一会儿倒吐出来,赶不及到洗手间,索性就倾落在病房间。混杂、浓稠的流体落在地面,让一琳险些也想吐出来。
母亲再做一周的检查便能出院,弟媳请好假,来和一琳交接班。两人坐在医院中央的花基聊了几句,弟媳说起弟弟一心扑在自己的事业上,不管女儿的学习,不时又指点她对母亲照顾不周,却很少出现在医院。一琳听来苦楚,知道弟媳还有话没说完,但一定是说不出口的。她很想告诉弟媳,这些事情她都知道,不正是因为解决不了,自己才想要躲远一点的吗?
催促的汽车鸣笛声在栏杆外响起,一琳眉头一皱,将手提包合起,起身向弟媳道别,她将记录母亲病情的本子转交给弟媳,预先在夹页内放进四百块,带有标价的怜悯,不由得想起捷哥便是这样对自己,以及那些女孩。她们闹脾气时,捷哥便往她们手心塞几张钞票,教她们去做脸、烫头发、往脸上打镭射。
弟弟将她接回家中,给她留下一间朝北的小房间。侄女的身高一点点往墙面上爬,标记歪斜。时隔两周,她才整理自己从台北带回的行李箱,撕去行李标签,像拆伤口,将咬合的拉链拉开。第一层,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还混着一琳清理客房惯用的漂白剂气息。第二层有面膜、发饰,一琳将这些物品一推,知道都用不上了,她现在过着不整齐的生活,冒失得能挑出刺来。她从箱子最底层掏出一个束口袋,反转倒落出来,全是天使。粉色头发,白色翅膀,玩偶叮叮当当地落在床单之上。
一琳到台北后,如母亲的愿,和捷哥领了结婚证,两人在基隆的海边度蜜月。捷哥在沙发、椅子和钴蓝的玻璃窗前要她,似乎有意要她记住头撞进桌角的感受,他们的孩子大概就是在那时怀上的。后来的三个月,一琳哪儿也没去,坐到捷哥新开的工厂里,替天使翅膀上色。那不过是个极小的工作室,钨丝灯整夜亮着,坐着越南、印尼的非法劳工。她们不知道一琳和捷哥结婚了,还热切欢迎她,似乎一琳还在,她们的委屈便能共享。
为翅膀上色是最后一道工序,她坐在整个流水线的末尾,看见源源不断的天使从远处传送而来。颜料要涂得均匀,不能有刷痕。刚开始,她一天只能涂五个,而后慢慢到了七个、十个,所有细小的天使翅膀都在眼前飞动。
“台湾姑姑。”房间门开了,小侄女自外跑来,一下环住她的腰,如同缠住一棵树。注意到床上的玩偶,侄女又伸手去抓,她兴致勃勃地说起自己在补习班,朋友们如何喜欢这个小巧的天使。
“你可以把这些送给她们。”侄女眼中闪出惊异的光,把玩偶都拢在怀里。
“谢谢台湾姑姑,你真善良。”小孩总是爱用庄严的词语,一琳听到便苦笑。她没有告诉别人,捷哥的工厂破产时,就给她留下这些天使当作工资。若不是行李不多,她也不会想到,要用这些陈旧的礼物填满行李箱的空隙。
弟媳留在医院,三人便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番薯丸配面线糊,说是特意买给一琳的,依旧是中学巷口的味道,不过店家已经换成老爷爷的儿子,右手纹着一条龙,还生出更年轻的小男孩。一琳拿起筷子,发现里面已经凉透了,糯米皮僵硬,虾米嚼来阵阵腥味。她不由得怀疑这番薯丸,从前便是这滋味,只是她爱和弟弟争,抢先吃下,便尝不出来。
夜间,她躺进被窝,辗转睡不着,才发现自己在想母亲,想念母亲漫长而深沉的呼吸声。整整七天的陪护,让一琳的生活变得很规律,起床,整理被窝,清扫房间,陪母亲吃药化疗,在光线最膨胀的时候陪母亲下楼,借阳光驱散疼痛。
一日,晚饭后,弟弟提出要带她去走走,但让侄女留在家里写作业。一琳没多想,背上包便同他出去了。弟弟将车窗全部摇下,夏夜的风卷带着沙粒,清晰地划过她的脸颊。一琳明白这里再不会变了,除却她和弟弟共同买的楼盘,如同怪物般不合时宜地层层高建,四周,土坑仍旧是土坑,特卖场的霓虹灯经五年也没有修好,电流短缺的光频闪。转个弯,弟弟带她往市中心开去,路从坑洼走向平整,一琳才看见热闹。
“到了,你下来玩玩看。”
耳边是喧闹的童歌,开了车门,空荡的平地上,长出一座野蛮的游乐园。充气式的彩虹滑滑梯,重心不稳的蹦床,小孩两两坐在玩具车上,朝一琳开过来,因为抢夺方向盘,便东倒西歪地笑。弟弟站在她身旁,一头褪色紫发的男子走来,看起来比弟弟还要小,皮带上的钥匙却叮当作响,两人亲切地打了声招呼。
“这是我姐,刚从台北回来。”男人又将手伸出,握住一琳的。
男人递来一根烟,弟弟暗暗瞥了一琳,没有接。男人正要将烟收回烟盒,一琳却拿了过来,很自然地凑近男人的火机。烟雾从三人眼中擦过,将四周都染灰,雾蒙蒙一片,弥久未散。地上多了几个烟头,弟弟将火星踩灭,拉着一琳往人群中走。
试一下?弟弟邀请她。一琳选中一辆红色的小车,车里只坐得下一人。弟弟和朋友在后,车开动起来,带动非常廉价的旧磁带噪音。她感到座位一震,原来是弟弟的车加速,一头碰上自己的车尾。弟弟一挑眉,冲她耸肩。
一琳主动要求再坐一次,这次换成她想撞前面的小孩。轮胎相碰,两辆车里的人痴痴地笑。到了第三轮,小孩的家长抛来白眼,一琳只能摆摆手,下了玩具车。弟弟的朋友礼貌地将她牵下车,关了车门。
回程仿佛是从灯光里开出来,他们闯进一片黑色的雾里,暗黄的灯光笼罩着大王椰,弟弟调开远光灯,车窗清晰地映出前路,碎石搅乱,草梗丛生。
怎么样?弟弟问,以为她没听见,于是又问一遍。
“刚刚那个,玩的小孩这么多,肯定很有市场。”
一琳没说话,身边擦过一辆车,她赶忙扶住车上的把手。
“你一定去过游乐场,我们这里的小孩很可怜,都没东西玩。”
“说真的,再十万,再给我十万,我也能在小区楼下开这种游乐园。”
一琳与他算起账来,像母亲教过的,分门别类。一琳从台湾邮来的钱,替他交了房子的首付,弟弟略去不讲,反谈起母亲的赡养、医疗费,细致到从福州到上海看病的路费,是飞机而不是动车,还有给医生塞的红包,弟弟都和她从头说一遍。
“家里不是还有一套海边的老房子?到时候我卖了,肯定能还给你。”
“怎么变成你的?”
“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吗?”
一琳往后仰头,她多希望能够在座椅上睡着。车却旋即陷入颠簸之中,弟弟骂了一声。漂亮的柏油马路,只有那一段是顺畅的。
回到家时,侄女卧在沙发上看电视,弟弟正在气头上,踹开塑料凳,叫侄女把作业拿出来检查。侄女自知理亏,抱住弟弟撒娇,弟弟不理,将自己关进主卧。一琳走过去,将小孩努力抱起,发现侄女在弟弟将门锁上的那刻,已是噙满泪。
“我想妈妈。”
一琳揉着孩子哭得发震的后脑勺,将她带回自己朝北的卧室,两人在床上玩了一会儿天使玩偶,侄女问她,在台湾的家是不是也有很多玩具,一琳不知如何回答。她大概从小就没玩过玩具,对于流水线上的玩偶,才描画得那么冷静。
台湾姑姑,侄女说,妈妈说以后带我去台湾找你。那小小的、毛茸茸的辫子钻进一琳的怀里。
台湾姑姑,你说台湾好玩吗?
一琳摇摇头,揉了揉侄女的脸。不要叫我台湾姑姑,她轻声地说。那要叫什么?缓缓地,一琳说出自己的名字。
章一琳,侄女努力咬字,仔细念了出来。印象中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叫她,除了签结婚协议书时,公证处的女士礼貌地念着她的单身宣誓书。因为没有身份证,办不了健保卡,一琳大多数时候没有完整姓名。在酒店时,经理也通常叫她作Lin。Lin,你去扫一下房间。Lin,今天客人有投诉你,浴缸没有洗干净。Lin,你不是结婚了,怎么总是一个人呢?
一琳很久没说话,侄女意识到故事停了,于是放下手头的天使玩具,问一琳还有别的故事吗?听见没有,侄女扁嘴,在她的怀里犯了困,于是用小手牵住一琳的睡衣,睡眼惺忪;捏住一琳松弛的腰腹,仿佛有了新的发现,再次亲昵地凑向她。
这是什么?侄女问。
她深吸了一口气,是疤痕。什么的疤痕?烟头的,这是水果刀的。
侄女接着问,摸到膝盖那巨大的缺陷时,终于停了手,大概在她身上辨识到新的故事,又出于孩子的不忍,没有继续问下去。一琳抱住侄女,两人相对而睡,交换彼此温和的鼻息。一琳没有数过,原来身上有这么多伤痕,新的旧的,凹凸不平,像年轮一样规划着她留在台北的五年。
三、去云南
弟媳打来电话时,几乎是带着哭腔,让一琳急忙赶到医院。
进了病房,一琳没看见弟媳,于是问母亲。母亲没好气地回答,数落起弟媳的不是,想是母亲气撒在别人身上,一琳叹气,不得不安慰起来。
母亲比几天前脖子更显肿胀,白色胶布将母亲手腕绑住。桌面上化疗的药铺开,红白绿,一种季节的颜色。母亲还在抱怨,有意让她留下,弟媳把毛巾拧干,便出了门。一琳于是坐在小床上,拍去枕头上散落的几根头发。
护士来查房,叮嘱她带母亲去拍片子。她看了手表,还有半小时,于是翻开枕头下的笔记本,日期仍然停留在她记的那日,弟媳只在下面新添了句“喝了粥”,而里面的钱确是抽走了。
一琳感到母亲走得更慢了些,穿过长廊的时候,几乎是靠在她身上,蹒跚的步伐带着余波。检查室的绿色大门前,排起一道等待的队伍,一琳带着母亲站在最后边。大门开合,如同贝壳吞吐沙粒,就在快要轮到她们时,母亲叫了一声,音量低得令一琳怀疑自己听错了。
琳妹,那是母亲小时候才会念的她的小名。
没等她缓过神,后面的人又将她们朝前推了一步,站在门口的值班男人披着黑色外套,较她们高许多,嘴唇发紫,面色昏暗,不健康的神色。他扯过一琳手上的检查单,说她们走错检验室。他瞪了一琳一眼,眼神里有责怪,让两人跟着他来。
一琳低下头,数着前面男人的步子。男人有意赶路,母亲却行走缓慢,她拉锯在中间,只能喊一句慢点。待慢下来,过道显得更长了。男人无奈地站在原地等两人,忽地打起响指,一下一下,伴着步子,通往她们的目的地,一扇极窄的小门。
这真的是做检查的地方吗?一琳疑心,她们像走进迷宫,只能听见清脆的响指声。如同倒数,母亲终于走到门口,一眼便消失了。她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打了个冷颤。
报告在次日才出,她们于是度过了安静的一夜。屋内有冷气的声音,她几乎听得见空调外机滴出的水声,一滴一滴,如同男人的响指声。她入睡的时候,像是进入一片黑色的海洋,无数的鱼在啄食她的身体,制造出鲜明的痛感。她疼醒过来,才发现母亲已经坐起身。
在幽深的月光中,她看见母亲的脸被切割;藏进阴影的那面,流出眼泪。
许多年后,一琳想起母亲忍着痛、看向自己时的轮廓,她才知道母亲是有预感的,人的生命就是不断触及边缘,然后模糊。
真正拿到结果那刻,知道母亲已是肺癌晚期,一琳躲在楼梯间大哭了一场,回来看见母亲还在和老太太聊天,见她有藏进去的泪痕,于是递来一个啃不动的苹果,让一琳给自己削皮。
医生怎么说?母亲问。一琳说挺好的,可以回家休息,最好一个月来复查一次。
母亲晚上便催一琳收拾东西。张老太回来时,看床铺已经叠好了,表现得很惊讶。母亲洒脱地表示她们要回家了,临走前,张老太喊住一琳,用皱巴巴的手指,一个个数字敲下她的手机号码。
一琳发现床头的洋桔梗早已枯败,用矿泉水瓶剪就的瓶内蓄满污水,积累水苔。她走后,病房里没人再管病以外的事情,想到这,她还是将花从瓶内抽出,扔进垃圾篓。
晚上大家聚在弟弟家,弟媳做了五菜一汤。母亲胃口虽不好,但仍将每个菜夹进碗里,小口而费劲地咀嚼着;那样努力,好像在拼凑他们家的原貌。印象中,上次其乐融融,只听得见筷子扫碗底的聚会还是在她飞往台北前,那时母亲身体健朗,弟弟新婚,侄女未满一岁,小得要抱在怀里。捷哥坐在一琳的身边,给她夹菜。几乎每一场正式餐宴都有母亲的影子,见识了她如何从一位细心的老板秘书,长成老板的妻,从恋爱,到争吵,直至订婚,虽不能说各怀心思,但也绝非单纯。母亲教她如何用柔媚的声音,去安慰与应付,用自己从未产生过裂痕的身体,去承接捷哥粗暴的掠夺。一琳都学会了,捷哥对她也不是不好,起码眼前房子里的东西,有一半是靠捷哥添置的。一琳大学学的是艺术,念到最后,不过知晓怎样的美才讨男人喜欢。
等她真的到了台湾,才知道捷哥见过不少。他大多把女孩养在台湾北部的乡间,里面她最安静,褪下衣服的时候几乎不叫嚷。母亲自以为了解男人,实际上,捷哥才最清楚一琳想从自己身上拿什么;像她这样乖的女孩子,领张结婚证就像签合同,捷哥要在她身上盖章,也没什么不可。
五年过去,一琳才明白母亲错了,母亲始终用努力的态度应付一切,无论是走进婚姻,还是治疗自己。不是努力就一定有用、吃过药指标就会下降,如果听医生提醒,就会了解,有的病从开始就是治不好的。
餐桌上,侄女咿咿呀呀地表演起新学的儿歌,母亲笑意浓浓,用脸紧贴小侄女,动作标准好似画报表情。一琳又为母亲舀了一碗汤,就当大家都觉得舒畅、胃口舒展,弟弟又再提起那辆碰碰车。
“十万,妈,你就让姐借我十万。”
一琳几乎要骂出口,是被车撞坏脑子了吗?又碍于母亲情面,没有说出口。弟弟滔滔不绝,有意趁着母亲笑脸还挂着,说出那句会让人难堪的话。
“是吗?”母亲仍在笑,“你有的话,就给他吧,反正你有房子了。”
众人错愕地看向母亲,弟弟终于明白那套海边的房子并不属于自己,气得将筷子一摔,就诉起苦来,用词激烈,令每个人都觉得被冷水淋面、呼吸不畅。一琳于是站起来和他对峙,地下是残羹冷炙,汤汁遍地。
先是母亲激烈地喘息起来,但被两人的争执盖住了。侄女发现奶奶脸涨红,急得大哭,弟弟才与一琳分开,他与弟媳去哄孩子,一琳替母亲抚背,彼此搀扶着回房间。
“妈,要我拿钱给他?你以为我过得很好是不是?”
一琳的手拍过母亲的后背、胸前,每一处几乎都能摸到颤抖的肋骨。两个人中间隔着许久的沉默。
“你啊,”母亲的胸口在抖动,“电话都不打一个,怎么可能好嘛。”
要是不把你送去台湾,是不是就好了?母亲反问她。一琳背过身去,听见母亲的话,终究是没法冷静,于是跑去卫生间,颤抖着哭喊出来。她其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倘若不经历这件事,父亲消失后,跟着母亲生活的他们俩,是否真的会好,还是像母亲的病情,就此愈来愈差下去?
说起来,一琳其实是不太回头看的人,这大概是她虽一直向外走,却总是栽跟头的原因吧。
回到房间,母亲留着一盏床头灯,掀开被窝让她爬进来,棉絮细孔里面藏着药和母亲的气味。
“我想去云南旅游。”母亲闭着眼睛,这样对她说。
云南,一琳自小就听母亲提起许多次,因为距离,最好是坐飞机去的地方。很奇怪,他们宁愿借钱买出去的机票,却迟迟不肯为旅行花费时间。
一琳答应了,反正她从台北回来时,只换了五万块钱,她告诉自己,花完那五万块钱,就回去。
四、她的朋友
去云南之前,母亲带一琳去逛街。那栋百货商场几乎有三十年历史,如今橱窗都失了色,只有黄昏一点点爬上墙,盖住半面的人影。
尽管换好裙子,母亲的神采间仍挂有疲困,两人不得不每隔半小时停下,在长椅上歇脚,聊一会。直至走出店面,母亲的挑剔仍在,细声讲起那衣服的线头,布料如何粗糙,宽大的尺寸失去剪裁,足够将人形吞没。
母亲原本相中一条裙子,但因免疫力弱,皮肤变得敏感,经不住麻料的摩擦;更好品质的衣服又被嫌贵,走到最后,反倒是一琳挑中一件。她在蓝红两色间犹豫,想挑一件与云南景色相当,忽然,她为自己的意识感到羞愧,于是手将衣服一松,放回了口袋。
一琳不知母亲从何养成的秩序,明明她们总是挨苦过来,按最低的标准去生活的一群人。可见母亲晚年的生活是饱满的,像气球慢慢吹胀,塑成了形,能够把人重新变成对生活有要求。但在病痛中,要求却显得生不逢时,只是为她们的生活徒添了许多落空。
两人乘电梯,母亲按下二楼,没有说话,将一琳带到一家小柜台前。一琳打量一圈,墙上挂满各式假发,及肩的、波浪式的,黑色和棕色铺得满满当当,离远瞧像是草丛。一琳的头发虽不多,但不至于到了要为此忧愁的地步。烦恼丝不论是过多还是过少,人都要为此担心,大概只要长着头发,便终有忧愁的一日。
母亲稀疏的头顶引得店员瞩目,于是朝两人走来,热情地招呼母亲坐在红色升降椅上。店员挑来几款假发,供母亲穿戴。
“这是三百块的。”说毕,店员便将一顶厚重的毛发扣在母亲头上,再摆弄稳正,人脸在镜中看似被压得喘不过气。售货员再换上五百元的假发,这次母亲认真观赏许久,而后要求再挑一下。一琳看着母亲在递增的价格中一点点鲜艳起来,最贵的那顶也最薄,假头皮如蚕丝般轻软。
最后,母亲将最好的一款头发放回墙上,拿起平淡无奇的一顶,让一琳付了款。晚上收拾行李,她替母亲认真地整理好,放进行李箱,覆在透明袋装好的药堆上。假牙、假发、双脚交叠的老花眼镜,上面糊了一层指印。
次日中午的飞机。一琳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在洗漱,预备吃早饭;拖鞋擦地,发出窸窣的声响。早早地,一琳已经在查找攻略。制订旅行计划中产生了厌倦,她不得不时刻挂念母亲的口味与疲惫,为可能有的争吵做准备。为了避开缺氧和高原反应,她还删去自己最想去的香格里拉、明星的结婚地,而费心挖掘洱海旁边的公园、树林和花田。如同交作业一般,她做了详细的表格,甚至将预算也整理清晰,再打印出来,给母亲看。密密麻麻的字代表她的心意,母亲尽管没精神看,仍是仔细收好,最后和一琳说,自己早已和朋友讲好,就在洱海旁边住五天,一琳不用多准备。
一琳并不了解母亲有哪些朋友,印象里,和母亲单独出游还是第一次。如果可以,她希望对世界的探索中,只有她一个人;看地图也好,随心走也好,也只是她一个人。
弟弟开车送两人去机场,出发前,他为母亲绑上一个智能手环,大圆盘的表盘使母亲的手显得很小。他教一琳如何查看心率、血氧。
“有了这个手表,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有事的话,我一张机票就飞过来。”
母亲连声说好,似乎察觉紧,一琳又调松两格,于是手环无精打采地挂在母亲手腕上;和在医院时一样,戴着病人的标签。
仿佛来得不是时候,刚落地大理,风卷起暴雨,机场门外的天色乌黑。母亲并不着急,只说有人来接。两人又在雨中站了一会,一琳觉得身边的人想咳嗽,却仍然忍住了,只是细致整理了头上的假发。
母亲打完电话,几分钟后,一辆银白的大众割开雨帘,稳稳停在眼前。一琳不知是来接自己的,刚要走远一些,车窗摇下,一个年轻女孩俯身低头,轻快地说了声“嗨”。
“雨这么大,我说肯定会晚点,但爸爸就是不准,要我提早出发。”
见一琳身上晕出一大块雨斑,女孩给副座的她递来纸巾。一琳正要给母亲抽几张,回头一看,才发现后排有位打扮入时的叔叔,棕色的皮衣干爽,一个墨镜夹在胸前,但脖子的皮肤仍露出衰老的纹路。男人隔着座位,和母亲自然攀谈着。雨声大响,尽管努力去听,一琳还是不得要领,只偶然捕捉到几个寒暄的字眼,好久不见,真的很久,许多年。
七月是云南的雨季,雾水升腾,将女孩的车团团困住。雨刮器不断划出前路,蜿蜒窄缩,红绿灯,斑马线融在雨里,行人胡乱冲撞,一琳的一颗心吊着,不时却听见母亲和男人的笑声自后座传来,车厢内渐渐生出暖意,玻璃覆着白雾。
女孩将车开到一栋白色建筑前,男人撑起车尾厢,替母女二人拿出行李,向一琳伸出手,握了一下。他的手掌很大,能够将一琳的五指包裹着,上面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样的触感好像在走路,路上全是沙砾。
一间面朝洱海的房间已经替她们准备好了。房间在三楼,不算高,因此只能沿着窗边,看着远处湖面泛起的粼光。她们睡了很舒适的一觉,没有隔壁情侣的叫喊、小孩跑过走道的脚步,甚至连蛙声和蝉鸣都不太能听见;若是一琳自己出去玩,绝不舍得定这样好的房子。
常常是母亲和男人在车后面坐着,女孩一边开,一边向她介绍周边的景色。她们拜了崇圣寺三塔,沿洱海周游一圈,更到森林公园游湖,四人坐在一条舢板上,湖水自船向两边展开。她们在船上吃茶与水果。
一琳从未见过女孩和她的父亲,但打心眼里,很感激他们,让这次两个人的尴尬旅行变成礼貌的聚会,才教她与母亲互相谦让、理解,在人前不至于沉默寡言。女孩笑说自己从小就像孤儿,父亲去各地游玩,留她和奶奶在家,直到爸爸在云南买下了民宿,等到她成年,就把民宿交给她打理。
“做民宿其实很累的,你要照顾喝醉酒的客人,最烦是欠单不给的,房间弄得一团糟,还要给差评。”
一琳点点头,说自己也是做住宿服务的。
是吗?女孩故作惊奇,夸张地喊着,又睁着大眼睛,从旁看她一眼。
“我听爸爸说你在台北。我也接待过台湾的男生,我觉得,他们很小气。”
一琳于是讲起自己的主管,每次都要从客房的订餐里挖一点,打包回家给老婆吃。酒店新进的洗发精小样,他也忍不住要带几包。母亲和男人又因为这位陌生的主管而攀谈,男人叫一琳千万不要借钱给这种人,车厢里面哄地笑起来。
一琳觉得母亲和男人应该不只是朋友,大概是婚外的情人,抑或曾经的伴侣。她忍不住去猜测两人的关系,却始终不得要领。男人与他的女儿,对她们很礼貌,里面有着旧情与体谅。
在云南的最后一日,男人给她们送来早餐,提议一起去爬苍山,没想到母亲当即应承下来。一琳的目光一闪,虽然很快恢复正常,还是被男人捕捉了。
“苍山海拔不高,你们肯定能爬。”
“不行,我妈不爱爬山。”
“是吗?”
男人看向母亲,而母亲有意避开那目光,紧盯着一琳。
一琳很惊讶,她竟然从母亲的脸上辨别出示弱的意思,但仍不得不摇头。母亲叹了口气。
“去吧,阿珍。”
“真的不行,我妈不能爬山。”
母亲彻底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弓着的背影,印在远处的洱海边缘,形成一个轮廓。远处,一块巨大的阴云覆在湖面,已经看不见太阳。
男人又来劝解一琳,既然到了大理,怎么能不爬苍山呢?一琳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
“阿珍,阿珍?”男人再喊。
“不行。”话音刚落,她自己也感到惊讶,为自己竟自如地拒绝了别人。印象里,她很少如此坚定地说完这两个字。
男人自觉无趣,将手放回口袋,再向一琳推荐了几个附近的景点,便推门出去了。临走前,男人转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母亲始终没有转过身。一琳拿起男人留下的面包,正要放进嘴里,忽然听见屋内的啜泣,身体一抖,那声音好像是从角落里长出来的,起初很微小,逐渐布满了所有空间,占据了一琳的所有注意力。
妈?她喊了一句,哭声因为被打断而变得愈发强烈,一下,一下,像尖锐的顿号,将一琳的思路切分开来。
因为呼吸不畅,母亲很快咳嗽,她不得不将面包放下。应该很坚强、从不会示弱的母亲,竟然因为这样一件小事哭起来。
“哭什么呢?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她板起脸,这样问母亲。
“连山也爬不了吗?我还以为我好了。”
“要等你再好一点。”
在大理的这周,一琳能够从母亲的笑容、体力和好奇心中看出,母亲的状态确乎是好了许多,好像一个原本就要没电的灯泡,忽然滋地亮起来,令人明朗地瞧见电光在碰撞、燃烧,擦出一些细微的火花。
一琳始终没有说出来,母亲的病已经到了肺癌晚期,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很残忍的词。她从医生手上接过报告单的时候,医生和她说,母亲最多还有半年。
半年,一琳的脑海有回声。医生将纸抖了一抖,听起来像是海浪。
这让她想起海边的那栋房子,建在近海的礁石上,高高地俯视着海面,那是她和弟弟童年的家,一直住到父亲离开那天。
五、童年照片
离开的前夜,她从烟酒铺里买了几瓶红酒,又选了两饼普洱,预备给男人送去。
一琳敲开了一楼的房门,看见是她,男人咧开嘴,胡须堆砌出浓密的笑意,像是知道她会来,说了一声晚上好。见男人只套了一件宽松的衣裤,一琳有些不好意思,本想将水果放下便走,但男人已经将房门敞开,一琳朝前再走几步,随即陷入浓郁的香烟气味中。
仿佛是刚起床,双人床上还堆着衣服,地上堆满为客人准备的工艺品。玻璃缸内,男人抽剩的烟蒂像食物残渣,已经开始变黑,不断冒出腐烂的气味。
烟灰缸旁边是一本书,《公鸡背母鸡》,上面满是细小的鸡骨头,几开几合,细致摆成易经的卦相。
在台北清扫房间时,一琳能够很轻易地辨认出房间内遗留下的属于客人的气质。比方说,刚缠绵过的情侣,被单里是暧昧的气温,爱液同眼泪搅拌出腥味;老人则会在桌面放置许多药,留下清淡但持久的气味。她很难辨别出男人房间里的感受,只莫名地感到很熟悉。
一琳道了几句谢,男人却邀她坐下,从柜子里拿出一本书,轻轻翻动,抽出一叠照片,递过来,竟都是一琳。三岁时她留短发,一脸惊奇站在动物园,与白虎合影,右脸映有柔软的酒窝。到了五岁才活泼起来,她喜欢扎单边侧马尾,同母亲在公园放风筝。照片停在二十二岁,她大学毕业,进入捷哥的工厂里工作,此后母亲再没机会和她拍合照。最后一张,她看见自己与捷哥相拥,站在礁石上,身后是家乡的海面。
“你妈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对吧?”
这些记忆原本都只属于一琳拥有,却忽然因为男人的参与,变得面貌模糊。她说不出话,只是看向男人,一步步朝她走过来。
“你知不知道……”
一琳感到害怕,她希望男人永远不要把话说完,门忽地响了起来,她慌忙去开门,几乎是同时,她和女孩发出惊讶的“哦”声。女孩很快换上了笑脸,左右脸颊因为看见一琳而朝上扬,堆成圆球似的两小团,又礼貌地绕过她,朝男人走去。
“爸爸,空调这么冷,怎么不穿外套呢?”
男人擦亮火机,含着燃好的烟,双手高举,像是无奈地投降。任女孩从衣柜里拿出衬衫,将他一点点套进衣服里。烟雾升腾,夜灯照拂,两人的轮廓变得柔和,一琳眼前也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如在梦中。
女孩临走时不忘打开窗,让烟丝丝缕缕地飘出去,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像无事发生过。
一琳呆呆地,觉得意识突然被抽净了,一片空白,她连反应都来不及。男人把相片压在她手中,还想说点什么,她摇了摇头,几乎是跑出门去。
回到房间,灯已经暗透了,母亲只隐约在一琳进门时低声说了几句梦话,似是抱怨,又似是在找她。一琳洗漱完正要入睡,枕头那端却忽地响起母亲清醒的话,让一琳明早约男人再见一面,赶晚上的飞机回家,正好。
“我刚刚给他送过礼物。”一琳说。
“但我要见他。”母亲翻了个身,一琳能感觉到母亲正望向自己的后背,她却不敢回头看。那一觉是向下坠的,一琳卷入梦的泥淖中,每一帧画面都是男人的模样,他翻动相册的姿势、神态,食指在塑封相片上摩擦,抚过一琳幼时的脸和头发。男人也有与自己一般的酒窝,像钻不尽的漩涡,但看上去,他和女孩分明更像一家人。
三人约在古城边的咖啡厅见面。章一琳几乎没睡,要了杯美式,头倚在最靠窗的座位。外头蒲团上坐着穿白族服装的老奶奶,叫嚷着要给往来的游客扎一元一根的彩色辫子。清晨,整个城市还未褪去夜的酒瘾,走在街上的只有买菜的人。
母亲分不清美式、拿铁、卡布奇诺,于是点了一杯橙汁,店员有意将研磨咖啡豆的声音弄得很响。男人从远处走来,看见窗边一琳的脸,分明想闪躲的表情,于是将手上的烟熄掉,踩在脚底,门口的布帘簌簌地传来风声。
母亲与他谈起往事,章一琳背过身去,能瞧见巷子里的老人坐在矮凳上发呆。忽然,母亲提起了父亲,还有自己中途夭折的爱情。我本来要嫁给你,对吧?母亲声音忽然响起来,结果他又向我求婚。
怕是骗你的吧?男人笑着问。母亲不应,接着讲,他是做木雕的,胡子怎么也刮不干净,我爸却很喜欢他,把他做的观音木雕都放在台子上。不要讲了,阿珍。男人将头发抓乱,又看向一琳,三人各有心事。
我要讲,我爸要我挑个本地人,这样才能嫁回来。可我,可我结婚六个月,就生了琳妹。于是他又叫我生,这回偏要生个儿子。
母亲说话时,低垂眼看着眼前分层的橙汁。男人眼睛变红了,却不愿看她们,一直在摇头,已经等不及要走了。
“都过去的事,说它干吗呢?”
“你不愿意听,琳妹总得知道。”
男人站起身,忍着气,沉默地向四周打探。一琳这才明白两人表面在对话,实际对着自己讲,她偏像个局外人似的,只希望自己是在看戏,万万不要成为当中主角。男人的酒窝随着呼吸刻意颤抖,他再三向母亲道歉,还是推门而去。
“一样地,”母亲无奈地叹息,“和二十年前比,没有变过。”
一琳还没能接受,那离去的男人原是自己的父亲,她甚至连联络方式都没有留;离开云南,或许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她顿了很久,不愿追出去。母亲也倚着,没力气睁开眼睛。咖啡厅里渐渐响起人声,那白族老太太有了生意,一条一条将金线缠进女孩头发里,人们在窗外肆无忌惮地笑。
“我没有准备好。”许久,章一琳这样说。
“你不一定要认他,但那栋房子是他买的,所以我要留给你。”
母亲开口时,布满皱纹的眼看向章一琳,那一眼平静、镇定,像一个句号将清晨匆匆结束。章一琳坐到母亲旁边,用一样的频率安静地喘息。母亲将手搭在一琳腿上,继而吃力地抚上她的肩膀,将坐在一侧的一琳搂进怀中。
母亲干瘦的肋骨枕着她的头,脆弱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击打着她的脸颊。她的发间、耳垂,传来冰凉的知觉。章一琳颤抖着,对母亲说她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你看我,连死都不怕。”一琳惊讶地看向母亲,却没有对上母亲的目光。
“我这几天,梦到有人要带我走,有时候是你爷爷,有时候是不认识的人。真要走了,反而没什么好怕的。”
章一琳就这样在母亲怀里,任凭母亲抚摸她的头,她像个婴儿刚学会哭,将所有的感受都倾泻出来。她记得,到台湾的第十个月,捷哥因为工厂出事频频与她争吵,一琳的胎儿查出畸形,不得不流产。她也是这样枕在捷哥的腿上,干瘪而悲苦地哭着,此后她试过几次,却再难怀上。捷哥又带她去看老先生,此时一琳的手心苍白,指腹生出茧。老先生说她带了煞气,怎么也去不掉。
“如果我走了,把我葬在老房子后面,我和你爸在一起。”母亲忽然说道。
章一琳应承下来,她知道母亲说的老房子,从那以后会属于她,遗嘱会说,公证也会说,完完全全属于她。
“你要是回来,陪着我就好了。”母亲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装作没有听见。一琳想起那幢海边的老房子,由石头砌成的,挡风耐雨,却极为闷。常常是父亲在餐桌上喝酒,她带弟弟在一旁看电视。有一年冬季刮海风,父亲带她同弟弟躲进小的房间,点燃一盏蜡烛,烛光里有他喝白酒的影子。红的意识随火焰摇晃,慢慢爬上父亲的耳朵、鬓角、额头,整个父亲变成红彤彤一片。一琳想起来,不喝酒的时候,父亲对她也不赖。
后来父亲在工厂里做的木雕画,被送到德国参加比赛,竟然获了奖项,一封众人都看不懂的邀请信寄到家里来,母亲从门缝里拾到,转交给父亲。
父亲向母亲借了一大笔钱,便到德国去领奖了,此后两人再没见过父亲,只听母亲提起父亲留在德国了,等挣到足够的钱,就会回来看他们。一琳还以为自己继承了父亲的木雕天赋,大学时努力修读艺术史,期待自己有一天,也用另一种方式,飞出这片海域。
六、送行
一琳是在医院外面接到电话的,还是白天,印象中家里的八月本没有这么冷。
电话那头是未曾听过的声音,极鲜明的粤语口音,女孩悄声问,你认不认识张姨?
张姨?一琳想了一会,始终没有想起来,那边带着一点哭腔,说道:“我看见她手机里有你的电话,以为你是张姨的朋友。”
从台北回来之后,一琳才换上这个电话,她终于想起曾经睡在母亲邻床的那位老太太,提到过自己姓张,终生没有嫁人,有一群姐妹。乐意替一琳照看母亲,喝热水时会提醒她也要喝的张老太,上周过世了。
“我妈妈和张姨在同一家医院,住隔壁床。”
“原来是这样,那祝你妈妈平安。”
一琳看着眼前洁净的医院,没有回音。女孩算是明白了,于是说了声抱歉,两人互道节哀,就此道别。
大概是准备好了,母亲面对死亡时,除了疼痛,其余都放下了,却忽然给一琳留下了很多问题。她试着和弟弟一起解决,按母亲的遗愿,把她的骨灰迁到老家的山上。按照习俗,两人手臂上都绑一块白纱,他们在山下的木屋里住了一晚。
那晚弟弟似乎变回小孩,非常谨慎,疑神疑鬼,一只猫的叫声都会令他害怕。一琳没有去哄他,都已经成家的人了,还连自己也照顾不好。一琳只叫弟弟安静一些,她很累。
母亲的葬礼上,她去看那些挽联和花篮,男人没有来,他留在了云南的那个雨季,好像再也走不出来,剩下章一琳频频地回复亲友的节哀,整个房间像是淹没在一种巨大的悲声中,一琳很不喜欢那样的环境,像是在反复提醒母亲的死亡。
她穿着白色丧服,想自己应该不会哭,一直坚持到最后,她将最后一位宾客送出门,回头看,看到母亲黑白的遗像,她觉得那再也不会变化的眼神中,带有一点肯定。她沉默地、持久地看向母亲的眼睛,好想和母亲说,其实你也很辛苦,已经到了最后一刻。
其中有人问起她和捷哥,丈母娘过身,怎么也不回来看看?一琳只能推说他很忙。
出殡时,她作为大女儿跟在队伍的最前面,能够听见弟弟在身后的脚步声。天飘下微弱的细雨,把她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后面奏起哀乐,先是很规律的鼓点,随后加入喇叭的声音,前面有人带头,喊了一句,天啊。
一琳的眼泪,就这样流了出来。刚开始还是沉默的哭声,后面便越来越痛彻,回响在整座林间。弟弟跟着她后面,也放声哭了出来。
晚上,她和弟弟住在山脚的木屋里,灰雾和夜气使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极重。弟弟反复几次,忍不住问她:“姐,你没有听到吗?野猫一直在叫,明明是夏天。”一琳只叫他快点睡。
弟弟翻身,打开手机的电筒,木板做的墙在光线中慢慢清晰起来。他从裤袋中摸出烟盒,又给一琳递来一根。一琳伸手打掉,弟弟沉默不语,将烟从地上捡起,在衣服上磨干净烟头,点燃了。
“你记不记得,以前妈在的时候,就是像你这样。”
一琳不理睬,一挥手,扫去香烟味。
“就是像你这样啊,这个也不让我做,那个也不让我做,只会说睡快点、吃快点。”
弟弟谈起小时候,他和一琳为了争一双新的拖鞋,彼此拉扯,最后拖鞋拉断,两个人都倒在地上。他记得最后是一琳抢到了那双拖鞋,在台风夜还穿出去跑步。
一琳没有回答,但她记得,大多数时候,母亲是不愿批评她的,一句也没有;哪怕一句,也会让她觉得被关注。她希望成为被母亲挑剔、管束的人,而不是半夜回家也没有人在意、被厌倦的人。
“也许她不知道怎么对你好吧。”一琳回答。
“她肯定不知道,不然爸也不会走啊。”
一琳脑子忽然空白起来,她竟不知道弟弟在说谁,她一直以为的父亲,其实很早就退场了。
或许是弟弟还小,或许是不在意,他没有想起,一琳抢到拖鞋后,台风便汹涌地来了。那是2001年,那时一琳才九岁,弟弟三岁,一琳被风声吓倒,急穿着拖鞋跑回家,和父母,还有奶奶,五个人挤在房间里,看东方卫视的综艺节目,厚重的电视机在众人的笑声中吱吱叫,屏幕突然变成雪花点,台风刮来了。
先是从瓦片的震动开始,屋顶震动,落下沙灰,弟弟被吓坏了,不顾一切地大哭,闯出门去。父母于是叫一琳也披上衣服,去追弟弟。等他们走得足够远,才发现远处,所有的房子都在风中摇晃,树冠全朝东面倾斜,弯成夭折的姿态。
往上面跑,父亲在前面喊。穿着拖鞋,两根束缚的鞋绳很快断了,鞋底飞出去。一琳的脚站不稳,右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她哭了出来,似乎等了很久,才等到奶奶返身回来找她。
还能走吗?奶奶问。小小的一琳哭着摇头,说太疼了。
奶奶握住她的小臂,就要将她拉起来。琳妹,没办法,我们一定要往上跑,海浪就要打上来了。
于是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痛,一琳落在后面,始终和弟弟、爸爸、妈妈保持着一段无法靠近的距离,最后他们还是消失不见。奶奶带着她,也跑不动了,她们已经到了半路,奶奶跪倒在一家人门前。一琳走上去,敲响那户人家的门,原是她的同桌阿勇,那时阿勇没她高。两人相互看了第一眼,竟哭嚷起来。
“你还记得爸的样子吗?”弟弟又问,一琳觉得好烦,她只听得到那年的风声。
背靠着风,他们只好将门推开很小的一条缝隙,看见九岁的一琳膝盖上破了一个大洞。他们将缝拉得大了些,把一琳和奶奶迎进了家,用手电筒一照,才发现一琳的膝盖血流不止,可以清晰看见骨头和肉。
奶奶哭着,用衣角去压她的伤口,想要将血止住,但血还是渗过衣服冒出来。奶奶索性将上衣脱下,揉成一团,重重压在伤口上。
终于是不流血了,而奶奶那两个下垂的胸袋,就这样赤裸裸地耷拉着。她看见年幼的阿勇抬起头瞄了一眼,又转过身去。
“那栋房子,妈为什么会留给你呢?明明是我更需要吧。”弟弟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在2001年的那场台风中,一琳和奶奶紧紧抱在一起,她本以为她会死掉,和大家一起。再后来,无论是捷哥把女人带到家里、把她赶出去,或是赤裸地拿烟烫她的耳垂,她都没有动过那样的念头。膝盖上的疤,伴随着雨天的潮湿,用疼痛来警示,她曾在飓风之中找回一条命。
“你在台湾,你要这个房子干什么呢?”不休的问句,让她的眼神都聚焦在弟弟就快要燃尽的烟蒂上。
“因为我要搬回来。”
这一回,一琳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野猫的叫声,掠过他们的窗外,尖锐、细弱,仿佛重复这句话。
七、海边的屋子
隔日,一琳就把行李从弟弟家搬出来,也没想到这么快,母亲的死像一把手术刀划破纸面,带来一条明确的切割;既然撕破了,就不由得不分开。
临走时弟弟给她微信发来一张照片,她点开一看,发现弟弟已经帮她把东西打包好,最后一箱,叮嘱她早点回来拿。
她特意找了一个弟媳休息、侄女上课的日子,回弟弟家,她发现门口自己带的那双拖鞋也已经收进去了,弟媳给她开门,站在门口,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姐,不是我叫你回来的。”
“没关系,反正我也有地方可以住。”
“他就是这样,我也劝不动。”
“你对他太好了。”
她在弟媳抽抽搭搭的声音里,检查了一遍自己的包裹,确定没有掉东西。弟媳还在说,一琳在心里骂了一句,不愿停下,于是很剧烈地将拉链拉起来,露出衣服的一角。
“不要这样,做个好人什么也捞不着。”一琳看向弟媳,对面人的脸慢慢扭曲变形,这是个除了善良什么都不会的人。一琳觉得无奈之余,又不得不依旧发出声凄苦的嘲弄。
一琳抱着行李,上了回乡的公交车。三十多个站,沿路的景色几乎没有变过,只是颠簸少了,从田埂一直开上山坡,最后到达海的对面。这条线路从她小时候就开了,读书时一周坐一次,为的是回家、返校,这条路上,她靠想象度过了许多时间。
选中一个靠窗的位置,她将头往后仰,感到一阵睡意,于是阖眼睡了一会儿。她的身旁不断地换人,光滑的编织袋擦过她的腿,时而闻到浓重的土烟气息,吞吐、侵扰着她的疲惫。也有小孩,伸手去拉她的行李,一琳迷迷糊糊间护紧了背包,将它压放在胸前。
车拐了个弯,将她的头倒向左侧,碰到旁人的右肩,她这才惊醒,连忙和那人说对不起。两人彼此看一眼。是一琳吗?那女人问。
一琳从那人脸上辨认出初中同学的样貌,知道是欣欣,她初中的好朋友。实在是糟糕,怎么偏偏在自己没有梳洗的时候碰见了?注意到一琳放在脚下的包裹,欣欣问一琳要去哪里。
回家看看,一琳回答道。两人扯起篇来,左右绕圈,不得要点。读书时欣欣最喜欢跟着一琳,像她的小跟班,学一琳的穿着打扮,也要攒钱买小卖铺里新进的彩色文具盒。欣欣的父母都是农民,知道一琳有个父亲在德国,因而极羡慕一琳侨子的身份。一琳为这忠诚的信任而感动,自然不会说自己更羡慕她有父母陪伴在身边。女孩之间总是会有秘密,不能分享的,只要她们仍然手牵手去洗手间,收发作业,友谊就已经算是坚固了。
欣欣还是没什么变化,热情、天真,岁月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痕迹,除了南方令土地干裂的阳光,都使两个人脸上冒出斑点。
那是兴港村,最近古建筑都翻新了,在做旅游点呢。欣欣手指向远方,一琳只能看到一众土色的荒原,农村自建的别墅冒出头来。那一边。一琳顺着欣欣的话看过去,建起了仿古的石头房子,漆过的玩偶立在庭院,一旁是大王椰,一边是七叶树,日式风格和欧洲装饰混作一团,象征着村委会发展旅游业的决心。
“我们的村子,据说是离台湾最近的地方,才六十九海里呢。”
“是吗?”
“他们还做了一排望远镜,投一块钱,就可以看到那边。”
欣欣拿出手机,给一琳看望远镜底下,缩成一个点的台湾岛。一琳推测那大概是中央山脉,台湾的背脊,朝天空微微隆起。
“我常常会想,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欣欣回忆起一琳回门的那场餐宴,多么盛大,鞭炮声一直响到陌生人的家里,于是问起现如今在台湾的生活。一琳实在是不愿欺骗那双真诚的眼睛,于是说自己在台湾过得并不好,因为要照顾母亲,也不得不辞掉工作,现在靠存款过日子。
“我打算回老家住一阵子。”一琳说。
“这样我们可以经常串门呢。”欣欣笑着,语言里听不出一点宽慰的意思,正是这样,才让一琳觉得轻松。
公交车仍旧朝前开,就要触碰到一琳最熟悉的那段回忆,老井,水沟,迎娶新娘时乐队吹吹打打,从村子里的主干道踏过,旁边是无尽的田埂。那时一琳能做的,只是透过房间里那扇狭小的窗户,看向外面的世界,于小小的脑海中残余一点欢庆的动静。
播报到站,一琳想要下车,却被欣欣拉住。
“这么久没见了,去我家坐一会。”
一琳笑着点点头,又坐下了。两家不过相距三百米,再往前走,已经能看到站台下候车的姐弟俩,欣欣朝外招手,男孩于是“妈妈”地喊叫起来,才知道小孩是在等欣欣。
一琳吃力地将包裹搬下车,欣欣已经抱起男孩,另一只手牵着女儿,带着一琳往家的方向走。男孩看了一眼,很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陷进妈妈的发丝。
“阿力就是比较害羞;姐姐呢,更活泼一点。”
那被称作姐姐的女孩吐了吐舌头。四人缓慢走上坡道,老旧的房屋朝后退,一些几乎要忘掉的人,又似乎重新从一琳的脑海中生长起来。欣欣告诉她,在校门口卖奶茶的姐姐已经结婚了,和老公一起去日本卖炸鸡;文具店的阿伯已经过世了,怎么也没有等到自己的儿子回国;她们从前最讨厌的体育委员,去新加坡放高利贷,现在赚了几百万回来。她们目光所及,最高的那栋就是他新建的别墅,足足有八层。只是这三百米的路,一琳好像就把人家的命运都听了一遍,房子立着,人却不断在变化,她不由得开始想自己会是什么结局,在别人的嘴里又是什么样子呢?
欣欣话语不停,那种啰唆的语气令人察觉出女孩一下就变老了。一琳,那时候我们都很羡慕你呢,去台湾,赚外面的钱,寄回来给家人。现在整个村子,年轻人只剩下我和阿勇。阿勇,你还记得吗?你以前的同桌啊,他现在留在这里出海,是个很好的人。那年台风过后,好多出海的人都死了,阿勇的爸也死了。他在替他爸出海。
欣欣停下脚步,用手指道:“到了,那边矮矮的,就是我家啦。”
欣欣的家建到四层,算是小康之家的力所能及,却始终够不到五楼的门槛,被别的高楼吞没。一楼是客厅,二楼才是卧室;一琳望向三楼,发现空空荡荡,没有铺地砖,甚至连杂物都忘记堆。
欣欣招呼她坐在一楼客厅,两人再聊了一会,孩子和她熟络起来,亲昵地喊她一琳阿姨。一琳从前不觉得小孩可爱,但这些孩子,仿佛两张欣欣的脸,长着欣欣的眼睛和鼻子,小孩身上有种水果糖的甜味,使她一下想起从前的日子。一琳为了逗小孩,使出浑身解数,最后唱起童歌。阿力虽然害羞,却喜欢抱着她的小臂,一个劲地摇晃,要她再唱一次。
天黑黑
要下雨了
阿公拿锄头去挖芋头
锄啊锄
锄啊锄
锄到一条小泥鳅
咿呀嗨哟真有趣
……
阿公要煮咸的
阿嬷要煮淡的
两人相吵弄破锅
……
再唱一次,再唱一次,孩子摇着她的手。欣欣在厨房做饭,铲子刮过铁锅的声音像是在伴奏,辣椒和蒜的辛香从推拉门里传出,一琳的鼻子发痒,打了一个喷嚏,泪水自然就流出来了。女孩去捏她的鼻子,阿力在笑,一琳也咧开嘴,很久没这样开心地笑过。她忽然也想拥有一个孩子,想将全部的爱放在别人身上,可惜医生早和她说过,自己再不可能怀上了。当捷哥不再需要一琳的时候,她真正放弃爱这个念头。
欣欣的丈夫回来,见到一琳,很客气地打了声招呼,便去厨房帮忙把菜端出来。海蛎、鱿鱼、自家种的通心菜和一大盆的面线糊。小孩伸手去抓,嘴唇沾满了汤汁。欣欣丈夫是东北人,语气却很热情,两人经人介绍的。他先前做过劳工签证,去新加坡的工厂灌猪肉肠,干了两个月,嘴唇都熬紫了,拿到手的钱虽比国内翻了一番,却像拿命换来的,没什么意思。后来随中介回来,发现福建气候温和,适合过冬,而欣欣热闹,声调黏腻,也许更比猪肉肠吸引他。
“刚上夜班,我负责把猪大肠往龙头灌。”
丈夫学着那手势,欣欣一下便脸红了。
“我越干越得劲,好像能挣一百万,白天醒来,身上疼得像遭锤了,你知道为啥不?”
“工作强度太大了?”
男人撇嘴,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个老板,往车间里面灌纯氧。”
“纯氧啊,我靠,老子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越来越离谱,不要讲了。”欣欣往男人碗里夹去一块鱿鱼,那青色的胡茬就乖乖张开,用力嚼着,一声不吭。
吃完饭,男人为孩子们调出动画片,欣欣拎着一琳的行李,将她送出门,临走时和她说,如果一个人住不下去,就来找他们玩。一琳答应了。
门在身后吱地关上了,孩子的笑声和父亲的斥责声传出来。一琳没有回头,转身往没有路灯的下坡路走去。
她还记得路。很多时候她就是一个人走回家,如今还多了满包的行李,足够她一个人生活上一段时间,但总归有点空落落的。沿路的橙黄色窗格中,不断折射交叠的人影。一琳想起那两个小孩身上糖的香味,抱着自己软绵绵的触觉,好像整个秋天都躲进了她怀里睡觉,没有烦恼。
她诚心为欣欣高兴。从小没有心眼,也不费力的欣欣,找到了一个恰好的归宿。但一琳做不到,而母亲走后,她一直秉持的生活准则,似乎也断掉了,找不到目标。也是在母亲走后,她才明白自己是为了满足母亲的期待,才嫁到台湾去的。
一琳顺着记忆找到了母亲留给她的房子。那是一栋很小的平房,台风过后,用白色马赛克加固了墙体,反而变得新不新旧不旧的。四周的邻居早已搬走,比大家都老的房子,没有亮灯,光秃秃地占着一段暗掉的岁月。这样也好,没有人认得她,也不会知道她曾如此热闹地离开这里,最后又回来了。
甚至没有上锁,绿色的门已经生锈。这使她有点心惊,不敢进去,独自睡在这里的第一晚,还不知道要怎么打发。她先是一推,怕有流浪汉住在里面,后来觉得也没必要,毕竟已经是自己的家。
一琳用脚一蹬,右边的门沉闷地一响,彻底打开,她走进这栋十五年没人住的房子——满目野草。
原本是空荡的庭院,她记得,她和弟弟能够在这方泥地上打羽毛球。不知哪来的草籽落在地上,野蛮地填满了空地。风吹来,有尿骚味,草叶变得蓬松,左右摇摆。
柴房、厕所都在,而屋檐下燕子白白筑好的屋巢,都再不见影踪,隔壁屋舍的枯枝掉落在地。
原来被台风吹遍,那夜过后,许多东西都会消失。
八、花盆里的信
往日在台北,她放了晚班,还会去大安区的小酒吧,和朋友喝上一杯,那边有Livehouse,营业到两点的咖啡厅,牛头和空的玻璃酒瓶挂满墙壁,她曾经想象那日子如春风,被吹拂得鲜丽,足以将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换成新的土地。直到她喝酒开始胃部泛酸,酒吧里坐着更年轻的女孩子,衣服既露上面也露下面,她才觉得这样的生活好没有意思,看起来很自由,但并不知道在自由什么,只是每晚抱着酒杯,一个个空瓶地等待意识彻底模糊的瞬间。从酒吧离开,随着人们走回去的,总是地上的酒和呕吐物的味道。
整座村子醒得很早,睡得很早,夜里蛙鸣,白天狗叫,一琳按照村子里的作息,生活简单而有秩序。
八月底的夏末,沿海的气候温和,到了晚上不时会翻起凉风。天黑之后,一琳都待在家里,房子不大,住过十多年,倒也功能齐全:一间昏暗的厕所,湿答答的厨房朝东,两间房堆得满满当当,堆满千禧年前的,被淘汰的垃圾和记忆。打扫是她每天做的唯一一件事,擦掉柜子里外的灰,丢掉虫蛀的大米,如果可以,她还想把厨房里那沾满油污的洗水池丢掉,只可惜太重,她一个人搬不了。
她从网上买了不少装饰品,防水贴纸、仿金的水龙头,还有些假的盆栽,花了两千块钱。快递慢悠悠地到达她家门口,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笑着说整个村子只送她一家人。她还买了新的马桶,再不用过那种过时的生活,房子慢慢新起来,算下来,她还剩一万块钱。
院子里的野草,一截截地被剪短,终于露出了裸露的地皮。欣欣给她送了几条番薯叶根,一琳随意种在旁边的土壤上,过几日竟然稀稀落落地活了下来,在地上爬行。没过半月,一琳便吃上了新鲜的菜苗。
她由此得到鼓励,开始修剪屋外的野枝,还有一盆母亲养的竹子。她记得是邻居送的,因为没人浇水,早已枯萎了,陶盆却很重,占据许多位置。一琳蹲在地上,试着将盆底挪动,陶盆却是轻轻打了一个转,仍然留在原地。她又试着朝前推,推到布满青苔的地板上。
于是花盆一下滑到底,碰到墙壁,猛地碎成几块。一琳叹了一口气,拿起扫帚,想去清理土堆。扫着扫着,她碰到了一个铁盒,是儿时吃饼干剩下的卡通铁盒,上面有几道划痕。一琳试着打开,发现里面有一堆钱,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合照,以及三张泛黄的信纸。她翻开来,认出是父亲的笔迹。信连在一起,写出父亲初到德国的前三个月,他说:“钱不够,再寄一点。”“我打算黑下来,你帮我凑齐,还差一万。”“我换地址了,如果有钱,寄到这里,照顾好儿子。”
大概连母亲都已忘记,自己还在花盆里藏过这样的盒子。原来,是父亲抛弃了他们。母亲仍旧保留着他在德国获奖、就此黑下来的承诺,或许是为了说服别人,后来,母亲带着他们搬出了这个房子,再也没有留恋。
晚上睡觉时,一琳看着眼前的那堵墙,觉得上面有红色的字影游动,字字关于钱。当晚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这面墙塌了,她被砖压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一琳想了两天,决心把中央的墙打通,使两个房间变成一个房间,她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便够了。
她很快联系到了一个装修队,工头带来两个男人,先查看墙面的状况,确定不是承重墙后,很快列好了打墙的方案,要一琳把房间里的东西先清出去。一琳说东西坏了也不要紧,他们于是盖了块布,打算从中间开始打,碎掉的墙需要额外收取费用,整体算下来工程需要五天,一共两千块。
一琳的一部分生活,是随着墙一起被捣碎的。签完报价单,与工头约好第二天开工,当晚她便用剩下的一部分钱,买了一张飞往台北的机票。
落地松山机场后,她回到自己在忠孝东路的出租屋。从捷哥的房子里搬出来后,她就自己租下这间房,只是偶尔等捷哥打电话来说要她,再回捷哥在北投的公寓。她不喜欢这个小房间,外面是一个空荡、防盗门随时会松动的阳台。晚上会有重型机车驶过的追赶声。空调是老式的,合租的舍友是台湾本地人,总是嫌她早上起床做饭太吵,还会偷拿她放在冰箱里的芋泥蛋糕。
一琳和房东商量退租的事情,房东并不愿意,执意要按照租期来,但听说她母亲死后,也就退让地,说要扣掉押金的一半,又赶霉运似的催她赶快搬走。于是一琳又将房间整理了一遍,丢了一些从淘宝转运过来的衣服,那些衣服让她想起被清理的地板,漂白剂和消毒液的气味,如今她再也不用做这些事情了。台北像一个贝壳,把所有的东西吞吐干净。她忽然感谢母亲留下自己的房子,让她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她将自己在大安银行存的所有钱悉数取了出来,凑个整有五十万台币,将近十一万人民币,是她唯一的积蓄。这五年来酒店的工资,她都全部寄到家里,剩下的大多是捷哥的钱,她一边忍受捷哥的暴力,一边靠捷哥豢养她的生活。按家人的标准,捷哥或许真的让她在台北过上了“不错”的生活,只要挨得住痛,再也不必为钱发愁;继续挨一年,也就要拿到身份证了。
一琳和捷哥约在青田街的一家面馆,捷哥第一句话便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吃牛肉面的时候,捷哥将眼镜摘下来,他浑圆的脸上会留下两道眼镜的印痕。捷哥趴在她身上摇动时,一琳常会盯着他脸上的印痕出神,一时看着像蛇,一时又像虫。
捷哥吃面吃得满头大汗,眼神亮亮的,听到一琳说自己母亲死时,捷哥把头一低,放下筷子,双手合十,做了一个祈祷的表情。
捷哥开始回忆起她的母亲,每次去她家,一琳的母亲都会给他做炸猪排,配九层塔。送她来台北的那天,还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其实她现在生活得也不错,大概算让母亲放心。
别说了,一琳打断他。看见一琳面带愠色,捷哥又换上无所谓的笑容。为什么不能说?你已经拿到你妈最想要的东西啊。
我这次回来,想和你离婚。一琳望向他的眼睛。离婚,你有没有搞错?要不是我和你结婚,你凭什么申请台湾身份证,凭什么在忠孝东路的五星酒店刷马桶?现在时间还没有满六年,你要和我离婚,最后什么都捞不到。我知道了,你想要钱是不是?你要我永远养你,这些年是有少给过你一分钱吗?
店内坐满吃面的人,人声鼎沸,盖住了捷哥的说话声,他谈起台湾离婚要付高昂的赡养费,一琳除了要钱,什么也不会,可他就是被她旺到破产。白雾的热气从中央厨房蔓延开来,红色的价格牌挂在墙上,身穿黄肚兜的服务员,端着面碗从他们中央穿行而过。四角圆凳冰凉,一琳坐在上面,总是感觉不舒服,不时挪动屁股。她听着捷哥噼里啪啦地骂自己,却又听不清,好像飘来沉重的惊叹号,纷纷砸在她脸上。一琳的离开令捷哥难堪,他仿佛看见那些原本死气沉沉的天使玩偶一时活了起来,纷纷飞出那扇破产的工厂大门。
一琳于是将袖子拉到肩膀,卷起裤腿,站上桌面。她的动作惹来不少惊呼,服务员立马将餐盘放下,担心出什么事情,想要拉住她。
此刻的一琳,如同被一根银钩吊着、挂在玻璃窗前的肉,供路过菜场的人挑剔。她站着的身体上面爬满针孔和烟头的印记,还有她在那个台风夜留下的,膝盖上碗口大的疤痕。
“我问你,离不离?”捷哥抬头看她,瞬间被她吓到,冒出了担忧的表情,一把将她拉下来,连忙说可以,干,疯女人。
一琳从地上爬起来,拉了拉衣服,背起包包就出门了。沿路的行人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泪痕,有人躲开,也有陌生人递来纸巾。一个阿嬷拄着拐杖,颤颤地,从挽着的布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问她怎么了。
一琳抱住那个老人,那双树枝般干枯的手于是轻轻攀上她的后背,轻抚一琳凸起的脊梁;听说一琳终于离婚了,对她道了恭喜,又讲了几句祝福的话,目送她朝日落的方向走去。
台北真的很小,什么事情都会碰到,什么人都会有,但还是会有无条件的善意,抚去她无言的悲伤,这是一琳曾经喜欢这里的原因,但离开后,她不会再想念这里的生活。
和捷哥约好办公证的时间,她把钥匙放在出租屋,就坐捷运去机场。一琳在台北有几个交好的朋友,直到在台北的最后一天,要走了,一琳谁也没有联系。大家都是漂洋过海来结婚的,为了一张身份证各有挣扎。或许听闻一琳离婚了,大家不知是要恭喜她,还是替她伤悲。
坐在飞机上,还未起飞,隔着窗口看,外面有几个安保人员,在冲着飞机拜拜。她满身轻松,也同他们挥挥手。
回到家,墙已经被拆除了,留下一个蛀牙般的边缘凹坑。
大概是没有见过一琳这么放心的客人,装修队把东西清理得很整齐。物品都蒙上白布,阻隔灰尘,这使一琳回想起带着病痛离去的母亲。明明只有一个月,但她好像已经历过许多事情。
弟弟不再和她联系。通过微信,她能看见弟媳偶尔会带侄女去附近的游乐园玩,侄女手上已经不再握着天使玩偶,而有许多新玩具。时间真要翻起页来,其实特别快。
九、讨海的人
汽笛是从海面拉近的,一艘船正从远方驶来,日光普照,码头站满等候的人。
终于等到休渔期,船员们将满载的船舱卸尽了,轻轻松松地回到乡里来。他们是讨海的人,半年在海上捕鱼的生活,使他们几乎忘记了土地的感觉,有时连家也想不起,生活中只有板房里潮湿的地板。
甲板放下,他们像鱼纷纷跳到地面,有的小孩冲上前,抱住父亲的腿。
阿勇的母亲试着往人群中喊,声音于是一遍遍传下去,此起彼伏的“阿勇”响起。人群仿佛水流一样分开。男孩胡茬刚刚剃干净,已经被晒成太阳的模样,头上还有汗滴,朝呼喊的这头走过来。
船员归来是村里的大日子,一琳不知,她在专心研究自己的房间。打通墙后,一琳拥有了一个很大的卧室,以及四面光秃秃的墙,视野宽阔,日子的紧逼一下被疏散了。网上订了两桶乳胶漆,一琳按照说明书,决定自己刷墙,她学着用旧报纸做成帽子,盖在头上,举着滚筒一遍遍地刷过她小时候乱画的墙面。她看见有自己画的,穿着公主裙的小女孩,那时她还向往爱情;有理想中绒毛很长的棕色玩偶熊,她还写过“明天会更好”,在旁边仔细地画上一朵花。
隔着口罩,她闻见刺鼻的油漆味,一片片覆盖着她童年时代的心愿,化作没有痕迹的墙面。但一琳知道,这不是抹去,而是画出一片新的空白,提供给未来的无限可能。
她越画越起劲,像完成一幅名画那样,将这个空荡的房间一点点填成白色。
欣欣说阿勇讨海半年终于回来了,回村子休息半个月,要邀三个人一起吃饭。欣欣最终选中了镇上中心小学旁、开了三十多年的蜗牛咖啡厅。读书时,他们每周的零花钱只有五块,没有钱和勇气走进这样的店。老板是一对年迈的老夫妇,店里的装饰品不少都是老板女儿从国外二手集市淘回来的,旋转电话机,达利的时钟画,断弦的尤克里里,红绿蓝三色的面板中央,画有长发的尼尔·杨。
老式电视机、旧轮胎、荒凉的铁链吊灯,装点出上世纪的风情,三人走进去,仿佛到了另一个历史时空,而布沙发的革料已经腐烂了,一片片凋落。没来得及用塑料膜盖住的木椅,显出虫蛀的痕迹。灯光是棕黑色的,老板躲进后厨。他们掀开帘子,发现是一间闷热的包厢。咖啡厅旁边是小学的商业街,卖冰饭和福鼎肉片,喇叭的叫卖将咖啡厅里的音乐声割开一道裂口。
年代的错位,酝酿出一种荒诞感,使他们觉得自己好像在这里,又不在这里。
一琳快要认不出阿勇了,他长得不高,但四肢鼓鼓的,方形下颌刻画他的稳重,似乎将海洋给予的所有考验都经受住了,风雕刻了他每一寸骨骼。阿勇坐在她对面,闻起来像海水,像鱼,偶尔像盐粒;和一琳碰上目光时,又会羞涩地躲闪开去。笑起来时,阿勇两颊陷进去的酒窝提醒一琳,这就是当时坐在自己身边的小男孩,
他们在咖啡厅里点了两份排骨饭和青椒牛柳盖饭,没有人养成喝咖啡的习惯。除却荒诞的装潢,这里还是他们熟悉的味道,走也走不掉的。
三人聊起高中生活,高中毕业后,阿勇在家待了两年,而后随着父亲的船队出海;一琳大学毕业后,一直跟着捷哥;反而是最不爱读书的欣欣,按照父母的期待,读完了研究生,毕业后考回家乡的村委会。往日最和善的语文老师,得了贫血症,每个月要自己跑到乡镇医院吊水。欣欣带孩子去看病时,见过她几次。语文老师老得很快,呆呆地坐在铁椅子上,看着那一方小小的医院木门。
一琳和阿勇都有意避开自己现在的日子,只谈过去。过去携带着遗忘的本能,可以被美化,可以悼念。欣欣却是充满朝气的,她对现在有种简单的认知,旧房改造,拆迁,被敲裂的碎石会给她带来新希望,她觉得重建后一定是好的,自然替换是一种生长规律。一琳却觉得,很多东西拆掉了便拆掉了,代表着不合时宜,再也回不来了。
欣欣提到自己最近的工作,是帮村里组织送王船的活动。烧王船是闽南特有的祭祀活动,为海上和村人祈福,每隔四年才有一次。一琳记得最盛大的是小学二年级时,两岸“小三通”刚刚开放,不少台湾人返乡祭祖,村里造了一艘比篮球场更大的杉木船,火烧了一整夜,以至家家户户睡前都能闻到烟味。今年活动正好安排在阿勇出海后的一个月,村里提前准备许久,欣欣还请来市里有名的手艺人,设计出一个极奢侈的船头,绘满彩漆。
只是听到出海,阿勇的情绪便变得低落,一琳察觉到,便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向欣欣请教。欣欣热度不减,很快将兴趣转到刷墙和装修上,阿勇不说话,一琳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担心,今年一定是个平安年。
这一顿饭,一琳只记住了黑椒调料包的味道,极咸,令人觉得渴。欣欣骑电动车回家,三人在门口挥别。一琳不知道,转身离开的时候,阿勇走了一半,又折回去,一直看着她的背后,影子拖在地上那么瘦。他在咖啡厅门口呆呆地站了一会,直至影子转弯、消失不见。
花了三天,一琳才涂满了墙的两面。厚重的白色时常会闯进她的梦境,一口泉眼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水花,醒来咽喉疼痛,想是油漆的刺激。长期在酒店做清洁,俯身、驼背造成的职业病又出来了,一琳的胳膊因此变得很僵,后颈酸痛,时常感到一阵针刺般的麻木。她于是给自己放了两天假,不做饭,外食,傍晚去海边走走。
九月是海鸥的时节,一琳走到村子外边的礁石小岛上,果然看到成群的白色海鸥在海面盘旋,像酒店洁白的毛巾,甩开,扯平,漂浮。海鸥只剩头顶一点黑色,不时上下,在水面掠过几点波澜。走着走着,她发现了欣欣说的三座锡色望远镜,正立在岛中央的一座小亭子,像候鸟一样,昂着头,骄傲地看着对岸。
一琳投下硬币,清脆的声音,暗示她是难得的游客。一格格调整,对焦,那片土地在视野中央清晰起来。刚开始只能看到山脉,眼前一片绿色,再往下压,左边有黑色的暗礁,海边的房子被涂作彩色,而后是无尽的海浪,往她的心里倒灌苦涩的海水。眼前忽然一黑,望远镜关闭了。
铁色的柱体上,贴着一条标语:“距离台湾六十九海里。”这计量单位近得亲人,但正是因为近,才始终保持着距离。她想到母亲,在云南的时候,好几次,她都能瞥见母亲隔着一段距离,认真地看向她。
十、送王船
回家的时候,她看见门口有人在等,大概因为敲了几次门却不开,那人显得有些困惑,不时往门缝内探望。
阿勇,一琳喊了一声。他转过身,手里还提着两条鱼,似乎是刚从海里捞出来,尽管被草绳捏着,还在尽力扑腾,亮着水的银光。
“听说你在装修,我想可能需要人帮忙。”阿勇抖了抖手上的鱼,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琳请他进去,鱼被放进脸盆里,随即游起来,一半斑白的墙面似乎也露出了笑脸。
阿勇给自己也做了顶帽子,抢过一琳手上的滚筒,从另一片空白开始。一琳靠在房子里唯一的、未被虫蚀的木椅,看着阿勇的手自如地,像鱼一般游来游去。靠着靠着,一琳睡着了,醒来墙面已经刷好了一半,比自己刷的更平滑。明明自己也能做的事情,却因为多了一个人帮忙,反而凸显自己的疲惫、劳苦。这种感受复杂,藏在陪伴里,却又说不清,
他们的晚饭便是两条鱼,一条炖汤,一条切成块,香煎后红烧,虽没有姜片,鱼却一点也不腥,阿勇吃了几口,便停下筷子。
“不好吃吗?”
“不是,在海上吃太多了。”他于是又拿起筷子,挑其中的香菜来吃。
“这是什么鱼?”
“鲳鱼,红烧做法最好。”
一琳一边问,阿勇一边答,说起他在海上夜钓,经常有小卷,石斑是上好的收获,乌鱼则不常见,要看季节。运气差的话,只能勾上一堆鹿角菜。
见一琳不说话,阿勇像意识到了什么,侧着头看她。
“不讲了,我的生活太无聊了。”
“不会。”一琳盯着他,认真地回答,“比我好多了。”
一琳于是听见了不同的海,他们如何追着台风眼跑、差一点就要丧命的经历,算起来也有三次。风暴中央原是黑色和金色交杂,连风都有形状,将导航旗吹成一个半圆的三角。下到南边的海域,男人通常会在当地的码头休息几晚,吃吃喝喝,但他们船长很严格,定了一项规矩,酒瓶子不能丢进船里。倘若玻璃瓶碎,对出海的人来说,是极大的禁忌。
“有没有碰过女人呢?”阿勇想了一下,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语气认真,只有那一次。
大家带他去,每个人都找了,他不得不要,不然会被笑话,阿勇还想讲,似在告解,一琳却摆摆手,她不想听这么多细节。
阿勇休息的十天,几乎每日都来到一琳家中,帮她刷墙、整理房间。屋子眼见着充满,生出毛茸茸的生活细节。阿勇粗枝大叶,却每次都为她带来新鲜的海味,或是自家晒的贻贝干,似乎想要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吃饭。一琳虽然有感激,但只为阿勇的热情添了一双实木筷子,和自己的筷子分开放在置物架上。她想阿勇迟早是会走的,两个人吃顿饭,再说些什么,便足够了。
十月轮到告别。一琳知道阿勇明天就要乘船离开,于是准备了两瓶高粱酒,上街买了一点卤味,更郑重地画了一个妆,尽管镜子是旧的,还是能照出她褪去的一点点明亮。
他们将桌子撑开,两瓣合在一起,坐在庭院里,落日染红了一琳的左脸。阿勇显然发现了她的热情,喝下两杯后,话也开始变多了,他谈起明天要出海,去很远的地方。他从第一次出海谈起,讲站到甲板上,其实他的腿在发颤,总觉得平静的海面下是漩涡。说到后面生出点悲伤,阿勇讲每次出海都很怕死,他爸爸就是出海死的;一个人死倒是没有什么,但他心里忽然有了挂念,又没有那么想去死了。
一琳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耳朵、脖子,她很理解那种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念头,只要一个浪打来便会升起,又覆灭。
你会好好活着的,一琳说,今年不是有烧王船吗?会保佑你们的。她的脸在渐渐变黑的光线里发亮,光泽逐渐笼罩整个人。阿勇看她,好像在看一尊雕像,他不得不鼓起勇气,用精干的手臂,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阿勇的呼吸重得就要接不住,她往后退,阿勇走上前,用手解她衣服的扣子,混合盐和沙粒的气味,让她感到一丝危险,又不可抗拒,终于在后退第三次的时候,她倒在阿勇怀里,几乎是很沮丧地,随着阿勇陷在床上。
他凑近一琳的耳边,浓稠的酒气忽地让她想起捷哥。
我们在海边建一栋房子,我家里还有地,阿妈只打算给我,还有走道那二十米也算我家的,不然你平时搭个棚子、卖个菜也好。阿勇一句接一句,像孩子刚刚睡醒,向母亲复述自己的梦境。章一琳没有打断他,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感受着余震无尽的疲惫。阿勇没有注意她的失落,依旧在规划二人的生活。
我们生个小孩,好不好?阿勇摇醒她,要她睁开眼睛,看看自己。阿勇的眼睛里是有光的,看她的神色,好像在打量一条刚刚被捕捞的鱼。一琳被他从大海里捞了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房间里有她和他的汗味,隔夜的饭菜,墙的缝隙散发出的油漆味。
等我出海回来,我们生个小孩,好不好?阿勇又问她一遍,这次势必要听到她的回答。阿勇不知道,章一琳没有选择,她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眼头蓄着眼泪。他以为那是喜悦,于是再次将她抱紧,几乎用铁棍似的力度缠住章一琳的身体。她一下又一下,做沉重的呼吸,像甲板上奄奄一息的鱼。
大概是在午夜,阿勇离开,一琳能听出他特意放缓的步调,关门的瞬间涌入一股夜的潮气。这一晚,两人其实都没睡着,一琳搂紧被子,她承诺阿勇要送他出海,却一直等到太阳升起也不愿起。她的电话不停地响,索性关机。她在床上躺至日落,身上还留有阿勇的气味,她本想洗个澡,还是作罢,就着餐桌上剩的冷饭,一口一口,数着时间。
直至晚上,她才敢打开手机,因为知道阿勇已经离开。他给一琳拨来好几个电话,没有接通,又表示自己很喜欢她,再给她发沉重而炙热的告白,希望章一琳等他回来。最后一条六十秒的语音里,终于响起远行的汽笛。章一琳把手机一关,叹了口气。
阿勇走后,只有海记得,十一月为了送王船,仪式在下午五时开始,村长发表讲话,有电视台的车来采访。欣欣坐在主席台上,熨得整齐的衬衫,耳环和丝巾都穿戴好,原本白皙的圆脸因激动而飘出两片红晕。看见台下的一琳,欣欣忍不住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用力朝她挥手。
王船早已停在祠堂前,杉木做的船体,画上年画似的祥云和神兽,船边等分插着许多彩纸扎成的人形,四色旗帜竖在船身的四个方位,舱内堆满金纸元宝。年关将近,一串红灯笼沿着桅杆,像是爬上了云。做完请神仪式,村长在船前点燃火盆,有家人在外出海的,排成一条蜿蜒的队伍,等着祈祷上香。
一琳站进人潮里,不知怎的就排到队伍最前面,穿着红色绸衣的阿姨把香放在她的手心,温和地对一琳说了一句,回来啦。
这三个字,像音乐的尾音迟迟留在一琳耳旁,那么轻巧,又充满怜爱,一琳心底升腾起久违的感受。对啊,她用乡音答着,原本紧闭的双唇才松弛下来。回来之后,要去哪呢?一琳又没有目的地。她只得替阿勇许了一个愿望,希望他在海上平安。
男人们穿着红黄两色,嘿的一声将王船抬起,于村子绕行。巷道开始拥挤,响起男人的唱和与敲锣的声音,原本苍老的土屋仿佛醒过来,那些剥落的窗格、闭锁的门户里,纷纷探出好奇的脑袋,彩纸飞扬,降落在潮湿的泥土地。
船行一周,回到海边,潮正要涨到最高点。落日以极快的速度下坠,夜色弥漫开来,而每个人脸上都燃着金光。男人们往船上浇煤油和白酒,黏稠的液体慢慢渗入,船被猛力一推,慢慢离岸,海洋也泛出酒意。
最热的时刻,他们点燃柴禾,高高地举向天空。领头者一声令喝,一琳的眼前焰火连成一片,纷纷的火棍被扔到船上,火舌顺风而起,卷过雕花、金纸、人偶,很快烧到了灯笼顶端,将整座船包裹,好似金鸟掠过,成为海上最辉煌的一点。
他们同时感受着喜悦和灼热,被火光燃成红色的天空砰地炸开许多种白色紫色绿色金色的烟花,于烟雾中变化形状。不断模糊的边缘让她晕眩,一琳往后退了一步,她感觉自己正一点点被燃烧,变成气雾,不断地壮大,融入这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