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9期 | 吴湘岩:雁水荡
吴湘岩,苗族,80后,湖南凤凰人,毕业于吉首大学师范学院。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星星》诗刊2023年全国青年散文诗人笔会。2022年冬开始学习小说写作,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山花》《星火》《鹿鸣》《大观》等刊。
1
苏琴最后一次看见马明是在雁水荡。那天清晨,河面扬起一层灰蒙蒙的雾,她刚洗完一大提桶衣服,正准备起身回家时,抬眼便望见站立在水边的马明和他背后时隐时现的群山。马明距她大概三十米开外的样子,她本想扯开嗓子喊喊的,最终却莫名其妙地忍住了。
回学校的路上,苏琴迎面撞见了马良,他的眼睛紧盯着路面,将那张马脸拉得越发长了,像哭似的。苏琴放缓脚步,问他干什么去,马良不吭声,继续自顾自地走路,不一会工夫就走远了。直到后来,苏琴依然不敢相信,两个大活人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一下子说没就没了。马良和马明兄弟俩像变魔术一样,在那个雾气氤氲的清晨消失得无影无踪。
娄湾小学集合升旗的铃声响起时,苏琴刚把衣服晾好。她长舒一口气,将身体伏在宿舍外面的铁栏杆上。不远处的操场上,袁必胜正在主席台上讲话,只见他左手叉腰,右手在空气中指指戳戳,时不时引得台下一阵哄笑。旋即,她把目光转向围墙外,学校旁边的小河不知几时涨了水,河水浑浊一片;河对岸的水田里,几个农人正在插秧;更远处的山坡上,青松和冷杉挤挤挨挨,零星的嫩叶已开始染青。苏琴想起,马明每次教到《乡村四月》那首诗时,都会叫学生往窗外看,让大家好好体会诗中的意境。学生倒并不感到新鲜,因为诗里描绘的就是自己平常的生活,常年泡在风景里,也就不觉得身在画中了。有一次,苏琴去上课,看见马明留下一黑板的古诗词,让学生抄在笔记本上,并要求他们每天在语文课前五分钟诵读。她不懂诗,她觉得她教的数学没有一丁点儿诗意,但她对懂诗的人充满了敬意。她父亲年轻时是个文学青年,家里有两大书柜的书,后来父亲去世了,那两个书柜就成了他的象征。
连着两天,都没有马明和马良的消息,第三天,多方寻觅皆无音讯,学校赶紧报了警。此时,距离他们失联已超过四十八小时。马明和马良到哪里去了?此前一点征兆也没有。苏琴回想起马明在娄湾小学的种种过往,感到这一切似乎又是必然的。在旁人看来,马明刻板十足的生活同娄湾小学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生活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上完课,他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到了饭点才挪出来透透气,去食堂吃完饭后,又挪回到屋子里。他的窗户常年被深蓝色的窗帘遮住,好像他还过着三点一线的大学生活,只不过,现在把听课变成了上课。也不晓得他独自在屋子里头,除了看书,都在干些什么,没人获准进去过,除了他的哥哥马良。在几乎所有同事的眼里,马明就是个无趣的人,就是个书呆子。若不是他的哥哥马良在学校里担任教务主任,大家都懒得跟他打招呼。
中午,娄湾派出所来了两个警察,要进一步了解马良和马明的情况。第一个被问询的就是苏琴。她心里直打鼓,带着一张死神降临般的苦瓜脸走进临时用作问讯的办公室。那个中年警察对苏琴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紧张。他们问一句,苏琴答一句,年轻警察用笔记本电脑一一记录下来。整个下午,娄湾小学的老师们说的都是些鸡零狗碎的琐事,似乎对这起失踪疑案没有丝毫帮助。
2
马明第一次出现在娄湾小学那天,天还没有完全断黑。那是盛夏时节,黄昏似乎特别漫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和昆虫混杂的气味。苏琴讨厌这种气味,但屋子里又实在太热,那架扇叶积满了尘垢的风扇刮出暖烘烘的热风,让人觉得溽热难耐。苏琴只得忍受着怪味的侵扰,端盆凉水浇到走廊水泥地上,然后搬把胶凳,坐在屋外纳凉。就是这个时候,袁必胜领着一个拖着一只硕大的黑色行李箱的年轻人,从校门口进来。行李箱的轮子与坑洼的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苏琴看着他俩穿过操场,一群学生呼一下围拢上去,但立即被袁必胜的大手赶苍蝇般轰走了,然后他俩朝教师宿舍这头缓步而来。袁必胜告诉苏琴,这是新来的老师,马良的弟弟马明,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以后就住她隔壁的隔壁。苏琴眉毛一耸,面露微笑,仔细盯着马明看,看得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整个大学期间,马明只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因此苏琴并未见过他。他那次回乡还是因为姑姑病逝——他父母过世早,小时由姑姑带了段时间,相当于他的半个妈。至于马明为何很少回家,马良没有主动说及,苏琴也不好追问,虽然她和马良正处于恋爱阶段,但还远没有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那天,马良进城开会,交代苏琴好好招待弟弟。那顿饭两个人吃得有点局促,苏琴不停给马明搛菜,马明只顾闷头吃饭,脑袋就差没碰到桌面了。他囫囵吃了就放下碗,匆匆钻进自己的房间,整理那口大箱子。
马明的房间是马良和苏琴事先打理好的,他把一本本砖头一样厚的书整齐码放在桌上,几乎占据了整张桌子。那晚,躺在满是太阳味道的被子里,马明却失眠了。而他给苏琴的第一印象可以说一般般,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书呆子。
平时与人迎面撞见,马明都勾着头,急匆匆地走,连一句“早啊”“下课了啊”之类的客套话都没有,包括对苏琴。后来苏琴对马明刮目相看跟雁水荡有关。
雁水荡其实是一片大的河湾,河这头是遍布鹅卵石、砾石的沙洲,那头却是壁立千仞的山崖。原本湍急的河水到了河湾突然放缓脚步,靠近崖壁的水域汪成一片深邃的幽蓝,如万丈深潭。至于雁水荡的由来,据老人们说,从前的时节,曾有成群的大雁在此栖息,因而得名雁水荡。后来,不知为何,大雁飞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但名字保留了下来。
对于大雁去留的问题,很巧合,有一次在办公室,同事们正好讨论过,苏琴也在场。讨论过程中,有过争论,最终大家还是一致认为,是气候的变化使大雁不用再往南飞了,确切点说,是因为地球现在正在变暖,它们在原地或许不用往南飞太远,就可以度过冬天了。
那天夜里,苏琴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睡觉前翻看手机,看到马明发来的两条未读短信。
第一条:“苏老师,在吗?”时间:周二22:10。
第二条:“可以聊聊大雁的问题吗?”时间:周二22:12。
苏琴想起来,白天讨论大雁去留问题时,无意间看到马明也在办公室,当时他没插过一句话,没想到现在却要跟她聊这个问题,而且是以短信的方式。她感到奇怪。
她回复:“在,你想说什么?”
马明:“你知道大雁为什么飞走吗?”
苏琴:“不知道,今天他们说是因为地球现在正在产生温室效应,气候变暖了,所以大雁飞走了就不再来了,它们不用往南方飞太远就可以度过寒冬。”
马明:“错。”
苏琴:“为什么?”
马明:“因为它们不再孤独。”
苏琴:“怎么解?”
马明:“每当大雁孤独的时候,它们就会成群结队地远走高飞,也飞到雁水荡,飞到哪里,哪里就是安顿它们心灵的港湾。这是小镇诗人王廉说的。”
苏琴:“哦。王廉是谁?”
马明:“你认识的。”
苏琴有些迷惑,她根本不认识一个叫王廉的人,又编辑短信:“王廉到底是谁?”发了出去。马明却没再回复。
真是个怪人,苏琴想。那之后,她觉得在马明心里还是蕴藏着一点诗意的,只是掩藏得隐秘,不为人知罢了。渐渐地,苏琴对马明产生了怜悯之心。
3
那年国庆节,同事们要么回城,要么外出游玩,学校里就剩下老郑和马明兄弟俩,外加不想回家的苏琴。马良和苏琴邀老郑一块吃饭,请他做最拿手的血粑鸭。饭桌上,马良先给老郑倒酒,到苏琴时,她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喝酒。
“这是糯米酒,不醉人,”马良信誓旦旦地说,“今天专门赶回村里的老酒坊讨的一些,本来都卖完了。”
苏琴抿了一小口,没想到这酒真甜,好喝极了。马良随即对马明说:“你也喝点,别像个小姑娘。”哥哥下达命令,马明便完成任务似的一口闷掉。
老郑劝苏琴和马明不要喝那么急,这酒虽好喝,但后劲足。马良表示:“没事的,别听老郑瞎说。”果然,苏琴喝完三杯,脸上早已飞上一块红云。她看向马明,疑惑地问:“你怎么没事?”马明讶异地说:“我感觉这不是酒。”
酒过三巡,老郑便在饭桌上说开了,不仅对全校同事评头论足,甚至还谈到了马良和苏琴的婚姻大事。苏琴站了起来,说屋里闷热,出去透透气,饭也吃得差不多了。马明也感到无趣,后脚跟了出来。
趴在走廊栏杆上,马明问苏琴:“你觉得我哥怎样?”
苏琴没想到马明会有此一问,不动声色地说:“他很好呀。他对你好吗?”
“从小到大,没有比他更关心我的人了。”马明说。
苏琴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世,有点伤感:“有个疼爱自己的哥哥,挺好。”
“我从小到大,都是按照他安排的路线一路走过来的,”马明似乎在跟苏琴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的生活似乎被人安排了一样,不能出一点岔子,哪怕是一点点岔出去的弯路。”
苏琴垂着头,静静聆听。
“被人安排的生活,你觉得好吗?”马明突然问。
苏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硬生生地像给不听话的学生讲道理似的规劝他:“有人帮考虑周全了,自己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沿着那个方向前进就是了,难道不好吗?”
马明沉默。苏琴耷拉着眼皮,看着整个空荡荡的校园,最后她说:“你要多跟人接触,这个世界很大,不要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为什么回来的?”马明问。
苏琴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过去?”
马明赶紧解释:“没有,是我哥偶尔提起的,说你本来可以留在城里,但主动回到这里,他还让我多向你学习。”
第二天,马良敲苏琴的门。昨晚饭桌上,众人提议去龙塘水库玩,苏琴搞忘了,一觉睡到自然醒。看时间,已经十点了,连忙起身洗漱。
“你睡得真沉,我敲第三遍了,都是整点敲的。”马良给苏琴备好早粉,招呼她赶紧吃了就走。苏琴边吃边嗔笑说:“那也只能怪你,昨晚那三杯,我是醉到老家了。”
其实也不能怪苏琴,因为昨晚那酒,她睡得不算迟,但半夜尿急,起了两次后竟迷迷糊糊总也睡不着,等睡意再度来袭差不多都听到鸡叫了。
“老郑和马明呢?”苏琴问。
“他俩等不及,先走一步了。”
“那我们得赶。”
龙塘水库距娄湾镇十八里,马良骑摩托载着苏琴,向河的上游奔去。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收割后的稻田里,一个个瘫坐地上的草垛像孩童穿着草裙在阳光下沐浴,河面不时有三两只白鹭在徜徉。
“怎么样,爽吧?”马良加速,得意至极。
苏琴攥紧马良粗壮的腰,贴紧他的耳朵喊:“这山路弯多,安全第一!”她的声音与风擦出火花,“咱们又不赶!”
“你觉得我弟怎么样?”这句话马良憋在心里很久了,平时若正儿八经地问,又怕苏琴难堪,此时索性问了,也许苏琴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愿回答,也许苏琴没听清,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可以让这话随风而逝。
不料苏琴却正正经经回他:“不怎么样,是根木头!”
“朽木也可雕琢呀,何况这根木头正值青春年少。”马良说。
苏琴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对他喊着,“把好你的龙头,开好车!”
老郑和马明在水库堤坝上边看风景,边聊天,见他们来了,便指引马良把摩托停到大坝这边的梧桐树下,然后一起步行去水库管理所。行走在大坝上,风忽然大起来,一阵阵漫过额头和脸颊,整个水库一览无余。一面是碧波万顷,目光所及之处,有一些小岛棋子似的落入水中,天空明蓝,水绿得发青,有种“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感觉;另一面是几百米高的悬崖,苏琴战战兢兢朝中间走,即使有坚固的水泥护栏,也不敢靠边,但可以看见坝底一条幽蓝的小溪像尾巴一样向东蜿蜒流去,两岸笔直的松林整齐排列,如肃穆的军队,山坡上植被以落叶乔木为主,眼见稀疏萧瑟起来,间杂其中的房屋堆叠如积木。
大坝那头几棵高大茂盛的梧桐树后面那一幢两层灰白小楼是水库管理所。来到管理所门外,马良说先带苏琴和马明看下风景,再坐船逛一下水库;老郑表示早已看够这里的风景,要让年轻人玩得尽兴。
堤坝上那几棵高大的梧桐卫兵一样,伫立在漫长的时光里,守望着斑驳岁月里的风,蔚蓝天空中飘过的云。梧桐树下有一凉亭,适合观景。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成群的白鹭自由徜徉在这青山绿水间,苏琴好像突然有了几分隐居于此的冲动。
因无人开船,所以逛水库的项目取消。不到下午四点,马良一行三人便回到了管理所。老郑和水库管理员老高早办好了一桌丰盛的大餐。那一天虽然没有完成预定的所有行程,但他们玩得很开心,吃得也很舒心。第二天,马良想再邀马明出去玩,马明却说他们高中同学在城里聚会,他不能缺席。直到国庆节假期最后一天晚上,马明才风尘仆仆赶回学校。
4
国庆节后的一个周末,马明突然骑了辆自行车回来。马良看见了,不屑地说:“这年头,谁还骑自行车,何况在这山里。要骑骑摩托都好啊。”
马明却不以为意,第二日一早便骑车去了龙塘水库,一直到天快黑下来才伴着夜色一起归来。他似乎喜欢龙塘水库那个地方,每次骑车,都要绕水库转一个大圈,有意避免跟马良和苏琴一起相处。这一点苏琴早就发现了,那天,苏琴问马良:“马明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呀,从小胆怯,不太喜欢热闹,就是有点孤僻而已。”马良倒没感觉有什么异常,“可能是刚从大城市回来吧,有一段失落的过程,等他适应了现在的环境,应该会好的。”马良告诉苏琴,马明初入大学时也不太适应,一度逃学,还曾被学校劝退,后来他找到七拐八弯的关系,最终才帮马明复学了。经历过那次事件后,马明在大学里便一帆风顺起来,甚至拿了三年一等奖学金。
“那他为什么还要回来?留在大城市不是很好吗?”苏琴问。
“他在外面肯定混不开。”马良说,“他这性格你也看见了。”
“在社会里多滚几圈就好了,总不能帮他谋划一辈子吧。”苏琴说,“何况,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呢。”
“他有自己的想法?这我还真没发现,”马良说,“我提的意见他都乐意接受啊,也从没见他提过要求或是反对意见。”
“这你就不懂了,同意不代表没有意见,也许他是懒得提意见,或是碍于你的权威,怕驳了你的面子。”苏琴说。
“你看,也只有你反驳我的意见,马明从来没反驳过我的意见。”马良说。
一次,马明骑车去龙塘水库后,苏琴央求马良也骑车去:“我们看看他除了骑车,还要做什么。”
马明骑自行车在前,马良骑摩托在后,始终远远地跟着。山路弯多,倒也容易隐藏。从学校到龙塘水库这截既有平路,也有缓坡,此外还有绕着山崖的盘山路,一路上马明都没有停下来歇息,即使是爬坡,他也没下车,仍然身子歪歪扭扭艰难地蹬着脚踏板,好像跟山路较劲似的。到了水库坝上,他在梧桐树下的亭子里看了一会风景,然后继续往前骑行,一直骑到水库尽头的大苇荡才停下歇了一会,吃了点东西。后面就是绕一个大圈往回骑了,因下坡路多,中间便不再停,一直骑到学校方才歇下来。马良和苏琴跟了一次,就不再跟了。马良觉得弟弟是喜欢上了骑行这种锻炼身体的方式。
马明不太搭理人,只有谈到书的时候,才聚精会神愿意聊下去。那个周末,晚饭后不久,马良去打篮球了。马明总不按时食宿,等苏琴喊吃饭喊了第三遍,他才慢腾腾从自己房间里挪出来,手里还紧攥着一本书。
苏琴顺口问:“看什么书呢?”
“故事书。”马明好像有意不让别人看到他的书,把书垫在了屁股下面。
“那我跟你讲个书里看到的故事,你愿意听吗?”苏琴一边抹桌子,一边问。
“随便。”马明拿起饭碗,没有看她。
“曾经有个品学兼优的学生,有一年要评省级三好学生,分到她们中学时只有一个名额。那天,班主任找到她,说这个三好学生的名额今年已经定给了另外一个人了,只要她答应在公示的时候没有意见,下一年的那个名额就是她的了。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第二年,这个学生满心欢喜以为三好学生的名额非她莫属,但迎接她的将是更加残酷的现实。”苏琴停顿了下,“后来的故事你想听吗?”
马明身体微微一颤,低下头继续吃饭,装作不动声色地问:“后来怎么样了?”
“没想到第二天,公告栏里的三好学生又没有她的名字,而且她还受到了学校的处分。”
“怎么回事?”
“班主任在她的抽屉搜到了一封情书。”
“一张纸也说明不了什么。”
“当然,那张纸确实说明不了什么,但是谣言已经传开了。”
“三好学生的名额那么重要吗?”
“得了省级三好学生不用考试,可以直接保送。”
“后来呢?”
“她不仅丢了三好学生,也没脸继续待在学校。其实,即使没有保送,她也能通过考试考上好学校,可惜她的执念太深了。”
“再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那年秋天她跳河自杀了。”
“现在的学生都这样脆弱了吗?这故事我可以编一千个。”马明说。
“你说的,哪天你也给我编一个看看?”苏琴说。
“花季少女最终没有走出自己的世界,你确定是这样的结局?”聊到故事情节,马明突然来了精神,竟一反常态,滔滔不绝起来。他甚至跟苏琴产生了争执,原本那个故事结局不是那样的,苏琴违背了作者的意愿,刻意瞎编,目的是营造一种悲剧氛围,而悲剧往往更触动人心。
后来他们是怎样结束那场对话的,苏琴已经记不确切了,她只记得那是他们第一次那么酣畅淋漓地交流。
那晚,直到马良打球回来,马明和苏琴仍然没有结束对话。马良乐见这样的情景,欣慰地对苏琴说:“看见了吧,我弟习惯了后就回归正轨了吧?他真要认真起来,还真没人辩得过他。”
5
第二年春天,苏琴和马良觉得应该给马明介绍对象了。有一次,娄湾小学邀请兄弟学校来打篮球友谊赛,苏琴有意跟一个也参加活动的同学的妹妹攀谈,她之前从同学口中得知,她妹妹刚参加工作两年,还没谈男朋友,家里也正忙着给她物色人选。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马明,跟同学一说,两人一拍即合,但却总是苦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让他们顺其自然地见面。那女孩身材适中,穿着平底鞋,比马明矮了一个拳头,在人群里不是特别显眼,但她喊加油的声音脆而亮,看得出是个开朗、活泼的人,跟马明性格倒是互补。应该蛮般配,苏琴想着,于是将她带到了马明身旁,尽量让他们自然而然地接触。马明没有发觉异样,他手里拿着书,篮球赛对他而言没有太大的吸引力,若非学校要求全体教师都来观战,他早就钻进自己的小屋里,管他外面冬夏与春秋了。
苏琴正担心着那女孩与马明没有讲话的由头,中场结束哨声响起了。大家的目光都一一从球场回到了身边,互相交谈着球场上双方队员的表现。于是苏琴顺水推舟,给他俩介绍了彼此,他们这才开始留意起身边的人来。不等苏琴介绍完,那女孩便抢了话头问马明手里拿的什么书。不待马明缓过神来,她又一把把书从马明手中抢到跟前,而后端详着书名,嘴里默念着:《伤心咖啡馆之歌》。“你也有很多伤心事吗?”那女孩不解地问。马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看你个子也不矮,下半场你上吗?”她又问。
“不,我不打球。”马明惭愧地低下头,仿佛他的秘密被公之于众。
“只会看书?”女孩讪笑着说,“真少见。”
活动结束后,聚餐时间到了,苏琴又有意将那同学妹妹和马明安排到一桌。她有意撮合他俩进一步认识,频频示意马明主动给女孩盛饭、倒茶水,没等马明反应过来,其他年轻男老师早已抢先献殷勤了。最后,他们似乎为了完成双方家长交代的任务,倒是互相加了微信,但没聊上几句,就将对方打入了冷宫。
这件事成为马明平静生活里的一个不小的插曲。后来苏琴和马良时不时给马明创造与未婚女性独处的机会,但均以失败告终。马明对介绍对象的事很不感冒,后来甚至产生了极端的排斥心理,那是在认识了那个叫王小娟的女孩之后,准确地说,是在她结束实习离开娄湾小学以后。
王小娟来到娄湾小学时,苏琴刚从二楼办公室出来,王小娟看见马明正在操场旁的一棵桂花树下看书,他的那个世界仿佛与身边这个烟火缭绕的世界隔了一道高墙,而这道墙是由一本本砖头一样厚重的书一块块砌起来的。等他发现身边有个女孩正看着他的书时,袁必胜和苏琴都迎了上来,袁必胜介绍,这是新来的实习老师王小娟,此后一个月跟苏琴住一块。他叫马明赶紧放下书,帮提箱子。马明感觉手里一沉,箱子重如铅块,思考着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王小娟会意地解释:“这里面多半是书。”苏琴笑着说:“那你们以后可以多交流交流。知音难觅。”
王小娟喜欢穿一身素净淡雅的蓝印花布衣服,她跟苏琴谈得来,将另一件蓝印花布衣服送了苏琴。苏琴倒没怎么穿。
王小娟教语文,实习期间,她喜欢听马明的课,跟他讨教问题。课后,她对马明的那些书十分感兴趣,时常到马明房间跟他交流读书心得,一开始马明是拒绝的,他更享受独处的时光,随着王小娟跟他交谈的深入,后来渐渐就同意了。众人瞧在眼里,都说王小娟是马明的另一半灵魂幻化成了人形。
一天,在办公室,不知是哪个同事不经意地调侃:“咦,你们看王小娟的眉眼,跟苏琴有点像呢。”其他人还没回答,马明突然从门外冲进来,将手里的一摞书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愤愤地说:“乱讲,王小娟是王小娟,苏琴是苏琴。”那个同事自知无趣,没等响上课铃,便匆匆夹着课本去了教室。
事后,马明特别留意了下那个实习老师的脸盘,真的越看越像苏琴。马明悄悄问苏琴:“王小娟是不是你哪个远房亲戚?”“想什么呢,我哪有那样的亲戚,”苏琴没当回事地说,“不过,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地球人这么多,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你还跟老郑像呢,酒糟鼻子、蛤蟆嘴简直同款,不信你好好照照镜子。”
只可惜好景不长,很快一个月实习期就要结束了。在王小娟走之前,马明带她去了趟龙塘水库,直到第二天夜幕降临才回来。至于他们在那里玩了些什么,经历了什么,马明没说,马良和苏琴也不便问。总之,大家看到的是他们开开心心地去,又开开心心地回。苏琴感到欣慰,此时不用教马明都会哄女孩子开心了。
哪知王小娟走后的那年夏天,马明忽然就联系不上她了,打电话停机,发消息失败,她就像马明做的一个梦一样,待他醒了,她便消失了。后来辗转联系到她的学校,学校回应,毕业生的去向无法查找。
此后,马明又变回了原来的那个他。他整天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甚至变得更孤僻了。
6
马明第一次离家出走是那年寒假。刚过完大年三十,他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只给哥哥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只写了六个字:出去转转,勿找。这不是胡闹嘛,马良一整天都在喋喋不休,埋怨马明还是一副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脾性。他每天打十几个电话都不通,看来马明是铁了心不让他找到。一周后,仍没有马明的消息,原定于正月初八那天给他介绍对象的饭局只得作罢。马良想不明白,此事之前他们并没有说及,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苏琴也表示,她事先根本没跟马明透露半点消息,难道是在平时聊天说漏了嘴,恰巧被他听见?也许就是他误打误撞刚好错过了吧。
马良托认识的城里老师帮留意马明的踪迹,有一天,一个老师打来电话,告诉他马明曾到过母校县一中,还曾出现在城门洞,跟几个流浪歌手在一块。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哥哥正满世界找他,马明说只是四处转转,很快就回家,并拜托那位老师给哥哥报平安。过了几天,马明仍没回来,马良干脆亲自来到城里寻找,但马明好像故意跟他捉迷藏,竟没了踪影。
直到寒假结束,马明胡子拉碴拖着一只大箱子回来了。此时,马良反而平静了,看着他小心翼翼从箱子里掏出一本本书,不一会,桌子和凳子上渐渐堆成了一座座书山。看着这些马明视若珍宝的书,马良说:“这里堆不下了,你拿一些放到我的房里,我留一把钥匙给你,你要看可以随时来取。”
马明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整理完后,他对马良说:“还有事吗?”马良说:“没事了。”马明毫不客气地说:“那我关门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现在,苏琴是唯一一个还能同马明说上话的人。马良对苏琴说:“也许只有你能劝劝他。”苏琴有自己的烦恼,本来她和马良的婚事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但由于马明的消极状态,被迫暂时搁浅。马良总是对她说,等弟弟状态稳定了,自己才能安安心心结婚。那天,她从城里培训回来,给马明买了双回力球鞋,她想叫他多运动运动,至少平时多出来走动,把身体锻炼好了,精神状态自然而然也就变好了。
苏琴来到宿舍,发现马明房间的灯是亮的,因此没有先回自己屋,而是向马明的房间走去。敲了几下门,没有回应,她用力推,门缓缓打开了。苏琴一眼瞧见锅里烧的水正潽出来,那些水遇到炉火的瞬间爆裂开来,发出吓人的呲呲声。于是她马上走上前把锅盖揭开,一股冲天而起的蒸汽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锅里的面条正肆无忌惮地翻滚着。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马明就不跟他们一起吃饭了,有时苏琴给马明送饭,但他没怎么吃,很快又送了回去,他宁愿自己吃面,说那样简单一点。苏琴喊了一声,没人应,又喊了一声,然后忐忑地走进卧室,里面除了堆得到处都是的书,什么也没有。于是她退出来,先关了火,把面捞进碗里。就在这时,马明从外面回来了,手里端着一本烫金封皮的书。马明没说话,把书放桌上,坐下来吃面。苏琴也坐下来,扫了一眼桌上的书,书名是《神曲》,封面上有一个头戴蓝色花环、后背长着一双翅膀的天使。天使手里拿着根发光的棒,头微微向上抬着,眼睛紧闭,正在向天祈祷,周身缀满发光的星星。
“你身上这件衣服太土,那件蓝色的适合你。”马明突然来了一句。
“我现在不太喜欢蓝色。”苏琴说。随后她把鞋子拿出来,叫马明等下试穿,看合不合脚。马明边吃面边匆匆翻书,好像在寻找里面自己弄丢了的秘密,没说苏琴买的鞋子好,也没说不好。
那晚,马良叫苏琴在他屋里睡。才出去几天没回,马良的屋子就变成了狗窝,地上四处散落垃圾,鼻子里满是灰尘的颗粒。苏琴见不得这样的场景,强迫症似的要清理干净,于是拿起笤帚,慢慢将垃圾扫拢到门边,然后准备铲到垃圾桶。正当她找铲子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被马良从身后环抱,她感受到了他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房间里隐隐传出细碎的响声,苏琴和马良似乎都听到了,但谁也不愿爬起来去看看。第二天早晨起来,苏琴准备清扫那堆门边的垃圾,发现地上有回力球鞋鞋印,她的脸瞬间羞红了。
马明发觉同哥哥马良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他又整天将自己关在囚笼般的屋子里,越发将生活过得铁桶一般。
每逢节假日,马明要么骑车去龙塘水库,要么出远门。同事们虽然感到奇怪,但毕竟每个人想干什么都有他的自由,只要不耽误工作,也就见怪不怪了。也许是独居寂寞久了,每次去龙塘水库,马明都要听老高摆当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青春往事,特别是以前建设龙塘水库的事。有次老高到学校办事,遇见马良,夸赞说,“现在的年轻人啊,除了玩手机刷剧,就没什么爱好了,但马明这孩子真不错,对龙塘水库以前的历史很感兴趣,还把许多故事记录了下来。”
终于,在马明第二次离家出走归来后,马良找马明彻夜长谈,最后表示他们可以回到以前那样的关系,劝他不要再出走。马明不置可否。那个夜晚,他随手一翻,看到一首题为《风很静——》的诗:
风很静
正轻轻越过荒废的田野。
它好像
是那种……青草由于对自身的惊恐
而战栗,而不是由于风。
但这温和的,高处的云
在动,它仿佛
大地正飞快地旋转而它们,
因为了不起的高度,正慢慢经过,
在这宽广的寂静中
我可以忘记一切——
甚至我难以复活的生命
在我赞美的事物里也不会有它的小屋。
我的光阴,它错误的旅程将用这种方式
品尝真理和现实。
读完之后,马明似乎感受到一种死亡过后的寂静。于是他给马良留了字条。
那个事先没有一点预兆的早晨,马明和马良突然失踪,才使苏琴重新对马明过往的生活进行仔细审视,并试图寻找出隐藏在某个角落里的蛛丝马迹。
7
雁水荡是闻名全镇的溺水事故多发地。马明和马良在雁水荡溺水的可能性不能排除,何况那天河水莫名其妙比平时涨高了许多。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到河里捞人,哪怕是做做样子。整个娄湾镇的群众都发动起来了,县里的打捞队也来了,此时距离马明兄弟俩失联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搜索人群从雁水荡开始,一路往下绵延十余里,搜索了三天,但却一无所获。这时候恰逢落了春雨,涨了春水,搜索难度更大了,便只得罢手。
这起失踪疑案,在小镇经过一开始的轰动之后,不到一个月,就逐渐变成了有头无尾的悬案。唯一的安慰是,马明和马良被歹徒杀害和溺水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他们极有可能是离家出走了。
自从马明和马良失踪后,苏琴再也不去雁水荡洗衣服了,特别是有雾气的早晨,她连那个方向都不再去了。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整个娄湾小学都笼罩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中,校园里人心惶惶。其中,最感不安的人就是苏琴。现在她住的那一边宿舍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的隔壁是空的,房间主人上学期刚借调到县城学校,因为编制还在娄湾小学,学校仍为他保留着宿舍;隔壁的隔壁,是马明的房间,但现在马明失踪了,他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已经……苏琴不敢再往下想。
苏琴想换宿舍,可学校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最终,袁必胜安排原本住在另一栋教学楼楼梯间的老郑搬到苏琴这栋宿舍的楼梯间,算是有个照应。苏琴看见老郑搬了过来,心理上得到些许安慰。
下午快上课的时候,苏琴刚要下楼,就看见老郑拿了扳手,带了工具,又要去哪里修理什么。她好奇,问老郑去搞什么。老郑告诉她,不知为何学校的水管坏了,没水了,得赶紧修好,不然全校师生的晚饭就没有着落了。“肯定又是一帮小崽子搞破坏。”老郑断定。
晚饭时,苏琴扒拉了两口就不吃了。她去小卖部买了一堆零食回来,明知道是垃圾食品,却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零食,她把一摊子垃圾收拾了下,又去找扫帚,准备将地上零零碎碎的垃圾一并清扫掉,但却没找到。过了一会,苏琴才想起来,前几天刚把扫帚借给一楼的一个同事了。
敲了敲门,屋里没人应。老郑不在家,可能还在哪里排查水管没水的原因。苏琴转身正要下楼梯,眼光瞟到扫帚和垃圾铲都端端正正地斜躺在门外右首的墙角边上。这让她颇感意外。
清扫完屋子,苏琴就将扫帚和垃圾铲放回了原处,然后关上门,再把门上的上、中、下三个插销拴上。自从马明失踪后,不知为何,苏琴老感觉房间里不太安全,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原本门上除了中间有个暗锁外,就只有暗锁旁边那个插销,但为求心安,她在门的上部和下部又各装了一个插销。不仅如此,后来她又在门后面放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棍,天知道,危急时刻木棍在她手里能否起到扭转危局的作用。也许,苏琴想的是:“有”总胜于“无”吧。
晚上,苏琴早早地睡下了。半夜,“咚咚咚咚”的敲门声将已进入深度睡眠状态的苏琴惊醒,她想,会是谁呢?这么晚了。“谁呀?”朦胧中,苏琴问。没有应答。“咚咚咚咚”的敲门声仍持续不停地敲着,仿佛不开门就决不善罢甘休似的。“谁呀?!”苏琴喊,“到底谁呀?不说就不开门。”
苏琴一边说,一边穿衣下床,然后挪着碎步,蹑手蹑脚,慢慢靠近门后,木棍紧紧攥在手中。敲门声渐渐小下来,直至停止。她小心翼翼地依次拉开房门上、中、下三个部位的三个插销,猛然将门打开。苏琴惊出了一身冷汗。她躺在床上睁开眼睛,周围除了黑黢黢的夜什么都没有。原来是个梦。她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用枕巾擦着耳鬓、后颈和前胸后背的汗,然后把手放在胸口,轻轻抚摸着,感觉到心脏怦怦地跳动,就像梦里有节奏的敲门声一样。她摸出枕头下的手机,时间显示4:35,还有两个小时天亮。
直到第二天早上,学校的水管问题还没有解决。老郑折腾了一个下午加大半个晚上,仍没找到原因。他循着水管查了个遍,把每两段水管连接处都用工具打开。管壁内蚂蟥一样吸附着一层湿滑的藻类,有一小股水从里面冒出来,但很快就断流了。这样折腾了大半夜,只差水管进水口的地方还没查看了,老郑打算第二天一早便去看看。
那天清晨,老郑来到河的上游察看水管的进水口,途经雁水荡附近的一片水域,看见河面上漂浮着一层层厚厚的绿藻和油腻腻的垃圾。他像环卫工一样认真地用木棍戳着河面上的垃圾,忽然发现了一具尸体,吓得他手中的木棍飞了出去。
尸体已经泡得变形了,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件褪了色的衣服。经过法医鉴定,正是失踪已久的马良。作为第一个目击者,老郑第二天还躺在卫生院里打点滴。
马良终于有了下落,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意料之外的事。谁都没想到,他竟是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跟大家见面。虽然马明仍然没有找到,但苏琴觉得找到他是迟早的事情。
8
马明的房间被打开。屋子里的一切陈设整整齐齐,不像很久没住人的样子。书桌上的书也规规矩矩的,仿佛时刻准备着等待主人的检阅。袁必胜吩咐,新调来的老师入住前,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能动,要让苏琴先处理完毕。
苏琴走进马明的房间,看见桌上放着一本西班牙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的书。随手一翻,书的扉页上有一行钢笔写的隶体字:2007年12月31日王廉购于市新华书店第二门市部。苏琴翻开马明的笔记本,扉页有一行被擦掉的小字,只留下“赠送”两个字的痕迹。笔记本里面用钢笔密密麻麻写满了诗,落款为王廉。第49页有个标题《黄昏里的绽放》,正文内容像自传体小说。她坐下来,慢慢读下去。
合上笔记本,苏琴想起那个多雨的五月,满世界都是恼人的潮气,即使是住在二楼,斑驳的墙壁仍然冒出来无数小水珠,地板永远都拖不干的样子。屋檐下雨水的滴答声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往耳朵里钻,像小蜜蜂一样喧叫着。前一次晾晒的衣服还是湿润的,新换洗的衣服又要用撑衣杆晾在走廊里满是锈迹的铁丝上。回到屋里后,她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能换的越来越少了。她把那件蓝印花布衣服从箱底翻了出来,想起马明说她适合穿蓝色衣服的话,心里微微一惊,旋即将它放下。最终她还是穿上了它,因为没有另外干的适合的衣服穿了。没想到那次第一个看见她穿蓝印花布衣服的人竟是马明,当时她正站在走廊上,看着眼前淅淅沥沥的雨幕。连绵不绝、无处不在的雨滴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编织成一张硕大无边、令人无法逃脱的网,网住了他们的世界和生活。她正愣神的时候,马明带上房门,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的手里依然端着一本厚厚的书,一转身,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撞了个满怀。苏琴渐渐感觉到,马明的目光变成了一只只手,一种酥麻的感觉瞬间遍布她的全身。她慌慌地转身,迎面看见站在走廊尽头的马良。
想到这里,苏琴走到了屋外。她长舒一口气,将身体伏在宿舍外面的铁栏杆上,整个娄湾小学就在她的眼皮底下一览无余了。操场上寂静无人,暮色像打翻了的墨水瓶,从天边开始晕染开来。她把目光转向围墙外,学校旁边的河水已经快干涸见底了,河对岸的稻田里,农人们正在收割稻谷,一片繁忙景象。更远处的山坡上,零星的枫叶已开始染红,整片山林日渐萧疏起来。她思忖着,自己在小镇里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别人眼里的风景,而她身在其中却毫不自知呢。但她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苏琴甚至一度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忽然有一天,从自己身体里长出一双翅膀。“每当大雁孤独的时候,它们就会到处飞,去寻找心灵的港湾。”这句小镇诗人王廉说的话,始终在她脑海里萦绕着。现在,她仿佛看见自己飞上天空,正俯瞰着眼皮底下的小镇,被小镇包裹着的娄湾小学,还有雁水荡……然后她调转方向,拍着翅膀,就像多年前的那群大雁一样,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苏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娄湾镇,就像当年马明兄弟俩悄无声息地消失一样,没有人知道,她是哪个时候离开的,又是去了哪里。
那天,娄湾小学的电铃坏了。老郑按时爬到三楼敲钟,掌控整个校园的作息。敲钟前,他照例点上一根烟抽。青烟缭绕中,他的视线里恍惚出现一蓝衣女子,在通往雁水荡的路上奔跑,她跑得跌跌撞撞,像是即将要见到自己的梦中情郎,又像是被什么猛兽追赶一般。老郑迅速将手中的烟头扔在脚下碾灭,然后对了下时间,刚好是下午4点整,集中放学的时刻到了。随后,他奋力扬起了手中的小铁锤,重重抡向那根长年吊在半空早已锈迹遍身的空心钢管,钟声顿时震荡开来,一浪一浪向四周不停地扩散,没多久,就渐渐覆盖了整个娄湾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