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4年第9期 | 指尖: 大胆实验者(节选)
指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在我和我们之间》《汝来看花》等十部散文集。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作品近400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全国各种年选以及中高考试卷。
实验室1号肯定轮不上我们,即便是8号9号也不行,于是,我们这些毫不起眼的小娃娃,只能选实验室10号。即便是10号,也是经过千争万论左排右数而来的。跟我们同龄的男娃并不愿意用10这个数字,但又说不出理由,就是嘴硬,不同意。经过一番唇枪舌剑,在禾苗咄咄逼人的气势中,他们最后不得不垂下头,用手里的树枝抽打着脚下的黄土,表示自己的妥协。对于我们来说,10之后的数字,是无法用指头数出来的数字,那就表明它们是一些似有非有似在非在的数字。虽然我们能从1数到1000,正在逐渐掌握100以内的加减法,甚至在跳皮筋的时候,也会高唱“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但它们跟我们,还隔着一段距离,就像暖村以为的外人一样,知道他们存在,但并不熟稔,甚至没有被我们接纳为一个确凿的存在。实验室10号,排在暖村所有实验室的最末端,左手小拇指位置。
实验室10号是个移动实验室,除去参加人员不变,实验地址会随着实验项目的变化而随意更换。如果只是吹肥皂泡,编箭秆灯笼这些简单的实验,我们的教室就是实验室。我们坐在各自的课桌前,分成几个组,每组都指定一个操作者,认真切割一根光滑的箭秆,其他组员目光炯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手。一只灯笼的成功,既取决于箭秆,更取决于做它的那个人。所以操作者一定是我们之中最胆大,最心细,最手巧的人。起初,他试图不借助任何工具徒手完成,但显然是不可行的,第一根箭秆在实验过程中被损坏后,他不得不在我们充满遗憾的叹息声中,小心翼翼开始下一次尝试。他抬起头,脸上带着愧疚,仿佛在为自己的轻敌而自责。他问谁有刀,一把刀适时递过去了。又说,铅笔,尺子。他在箭秆上量出三等份的记号,用刀在箭秆顶端小心划下十字,将箭秆皮分成四份,缓慢而谨慎地扯,扯到中间有记号的位置停下,小刀切下多出的一截棉芯。之后用同样的方法,做另一面。他长出一口气,定了定神,才将两面撕好的箭秆皮弯成半圆,插到对面的棉芯里,灯笼实验成功。有人早已把草叶编成绳子,将灯笼穿到另一根箭秆上提在手里,让我们不得不惊叹。由高年级同学组成的实验组,他们的灯笼做得更复杂,更大,更圆,更真实,也更好看,里面甚至还用纸叠了一个灯盏,纸上放一块小瓦片,倒了点洋油,又揪下一根打帘子用的粗棉线,灯笼便点亮了。毕老师说,实验就是大胆勇敢地去实现每个人的想象,尝试让石头和木头飞到空中,水里燃起火焰。实验室也是允许失败永存的地方,所以他们并不满足灯笼的不圆满,又想加一个灯罩,像戏里那样的浅色纱幔。他们的理由是,灯笼做成功了,距实用还差一大步,这一大步就是更加丰饶的想象和无休无止的争论。在浩大的语言洪流的冲击下,火苗从灯笼里猛然窜出来,箭秆皮很快就开始燃烧。毕老师从水瓮里舀了一盆水,才将灯笼扑灭,它冒着虚弱的烟,成为灰烬和残渣。
毕老师二十出头,掌握着实验室的实验内容和实验次数,永不疲倦。除去教我们识字算术、唱歌、画画、做广播体操,还亲身尝试吹笛子,拉二胡,学拳术刀术剑术枪术棍术,打乒乓球,养兔子,喂猪,训练鸽子。我们动不动就流鼻血,他只用手按压我们手臂和脚腕的某个穴位,鼻血就止住了。初秋,他带我们去杨树沟采一种叫青叶子的草,那种草灰不溜秋,紧趴在地上,得用铲子才能挖起来。摘掉枯叶,洗净,毕老师不知从哪里找了一口大锅,用几块大石头支起来,将水和青叶子放进去,下面塞了柴火,煮了两节课时间。快放学时,他让我们排好队,一个一个轮流喝完不停舀到碗里的淡黄汤药,说喝掉它可以预防感冒和咳嗽。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残留在舌根的淡淡苦味和甜味提醒我们,从此我们就是铜墙铁壁般的小孩。
春天,毕老师说要做烧石灰实验。所以,一定要找略微发青的那种圆石头,河槽里没有,我们就沿着一道沟,一直往里走。符合描述的石头更多被垒在地边上,我们用手搬,用脚踹,卖力地拆掉地边上的石头,并不为一场大雨将田地冲塌而忧心。那些比我们年纪大的同学,比我们兴奋,因为他们很不屑两人舁一筐石头这样的幼稚行为,更愿意像大人一样,挑着一个担子。毕老师不允许他们将筐装满,但一转眼,他们又悄悄装满了。石头太重,他们走起来颇为吃力,满脸通红,连脖颈都憋粗了,青筋暴起,过河的时候,更没法走搭石,只能脱掉鞋袜蹚过去。
我们在学校外面的空地上,挖了一个深坑,又从各家炭场舁来煤炭放在下面,在毕老师的指挥下,紧靠坑体竖着围一圈石头,然后石头上面再竖着放两圈石头,以此类推,到上面,石头就铺满了,根本看不出下面有一个空心。点火那天,全村人都来观望。这种暴露在众人面前的实验,有点骄傲,但同时也有隐约的尴尬,毕老师一个劲地跟人们说,还不知烧成烧不成呢,大家先回吧。但那些大人们宛如在看西洋景,笑嘻嘻的,不理不睬。我们也觉得大人碍手碍脚,明明是一场秘密实验,现在变得尽人皆知,真是没意思透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开始羡慕起实验室1号来,那是一间铁匠铺,它有固定的位置和房间,又有固定的实验者六娃大爷,他作为实验室的操控者,跟铁匠铺一样,以厚重、黝黑、深邃的形象,牢牢陷在村东头的羊圈旁边。那是一间用灰渣铺顶三面透风的低矮屋子,唯一的那面墙被燃烧的火焰照得通红。炉膛旁边架一风箱,拉风箱的小徒弟隔段时间总会换张新面孔,用六娃大爷的话说,年轻人性子急,总想一口吃个胖子,打铁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学成的事,不止得拉好风箱,还得熟练使用手锤、砧子、大锤、磨石等等,要有眼神,有窍头,还得勤琢磨,看起来也简单,但要成为师傅,最少也得当三五年学徒。这些显然并不吸引我们,我们感兴趣的是他手里的铁,任意变幻形状的恣意,像孙悟空吹了一口气,铁块就变成了刀斧铲。人们不停地拿一些捡到的铁或旧农具、坏掉的菜刀和剪刀、断掉的火柱等去往铁匠铺,但并不会停留多久,只是将自己的诉求说清楚,便会退出铁匠铺,仿佛,怕自己惊扰了那些铁器的脱胎换骨。
禾苗说,也没见大人们到任何一个实验室2号去参观啊。被我们称为实验室2号的是暖村每家每户的厨房和院子,那里不断上演着食物由生变熟的实验,立冬和春节的糕,端午节的粽子,中元节的面人,中秋节的月饼。因为平日不常做,每次我们的母亲和祖母都怀着忐忑而恐慌的心境,诚心拉开实验序幕。但她们常常失败,不是糕蒸不熟,就是豆子焖糊了,而白面的稀缺和难得,更让她们战战兢兢,总是在心里提前上演发面过程,甚至整夜守在灶台边等。但这样的诚心并没有换来一帆风顺皆大欢喜的成果,她们蒸出来的馒头和面人,不是布满不规则的气泡,就是开盖那刻馒头生气变脸,抽缩一团。特别是当村里有人过世,要祭拜的时候,在一锅抽抽了的馒头面前,她们会汗津津地跪下来,据说,那是鬼气突来的缘故。她们的实验室远不止这些,还有炼油实验,染布实验。在五道庙前,男人们总是说,女人都是些胆小鬼。但他们肯定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胆小。她们在春天养蚕,夏天又让母鸡孵小鸡,缝被子,秋天沤酸菜,冬天绣花和搓麻,所有实验予她们都是既令人陶醉,期待,忐忑又害怕的过程,她们不停地通过各种实验,纠正错误的认知,得到准确经验,并获取生命的意义。我的祖母在将一锅糕面变成一锅毫无用处的生面后,生命中的实验时间正式结束,她宣布,从此再不参与任何实验。在暖村,所有老汉汉老婆婆都会经历这样一次走出实验室的过程,这种突至时刻,并未使他们灰心,乃至看起来他们轻松极了。
此时,实验室10号的我们,不得不忍受身后大人们意味深长的目光,并努力将自己拉回到这场新鲜的实验中,等待毕老师点火,期望毕老师带着我们走向成功的阶梯,又怕他一不留神,让失败提前蒙上我们的双眼。他先点着秸秆,再点燃烂木头,足足用了一个钟头,浓烟才从石头中间冒出来。第二天,浓烟变成了青烟,第三天早上,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大团闪烁的烈焰,不是通常见到的橘黄色,而是无色的,就像有什么东西,把空气点着了,只要站远一点,就能看见那团无色的烈焰,在空中抖擞,不久,我们的脸就变得通红,那是被看不见的烈焰烘烤的结果。虽然毕老师说最少七八天才能烧好石头,但并不妨碍我们一有空就守在实验场。所有鸟雀经过时都会惊叫着飞走,蚂蚁苍蝇和蜜蜂更是无影无踪,想来,它们也跟我们一样,根本看不见火焰的存在,却能准确感知到危险和死亡的威力。夜里,我梦见身后有一团火焰赶着我跑,刚开始只是一滴雨大小,在地上不停滚动,越滚越大,后来就跟我一样大了。我鼻息里灌满浓烟,那是火焰滚过落叶和枯草将它们点着的气味,它离我越来越近,热烘烘地炙烤着我的后背,我高声呼叫祖母。醒来发觉满窑洞的烟雾,我祖母正打开门,用笤帚狠命地拍打着褥子。原来是炕火太旺,把她身下的褥子点着了。
白火焰吸引着全村人的目光,他们对这次实验半信半疑。据说,石头经过火的炙烤,会烧成石灰。石灰是什么,大家都不知道,烧好的石灰要做什么?大家也不知道。但也不用过多久,有人自是会问询毕老师,也有人会在外出的时候向镇子上的人打听。于是,我们知道了石灰是让房子变白的物质,但如何变白,大家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场反常的、令人期待的实验,让暖村的人们开始怀疑它的真假,乃至有人还说毕老师带着一群娃娃瞎闹呢。
也是,比起剃头匠占槐大爷的实验室3号,这种陌生而毫无把握的实验,确实太过冒险。每年二月二,占槐大爷都会拿两张凳子出来,一张对着街门摆好,另一张上放他的剃刀包和洋布围裙,地上的脸盆里舀了两葫芦瓢水,旁边石头上是新买的胰子,他像菩萨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人们来。第一个出现的,肯定是戴着毡帽的老人,他拥有六七十年生活经验的底气,看起来勇敢而睿智,剃刀锋利的声音像风雨雷暴,倾盆而下,却兀自不动。这样有把握又令人们接受的实验,占槐大爷和受试者都极为享受。不久,小孩被大人领着前来“斩贼毛”。据说小孩魂符低,不仅能看到大人们看不到的东西,而且还会在长大过程中,不停被一些隐秘事物吸引而变得越来越大胆,这种勾引其中之一就是对他者之物的贪欲,所以,为了不使他长大后走了歪路,就需要在每年二月二这天,将他的帽子摘下,头发剃掉,让早春凛冽的寒风,吹着他的光头,让他能提早清醒明白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这场实验因为拒绝我们小闺女参与而可疑,我们只能作为看客,站在占槐大爷家的街门外面,看着一个又一个发青的光头从门里出来,得意洋洋,仿佛他是那个最成功的受试者。也有人并不愿意充当受试者,因他刚刚出世,无法表达自己的愿望,只能用哇哇的哭声来抗拒占槐大爷的剃刀,可惜,他只能坚持不到一袋烟工夫,等胎毛剃尽,很快就遗忘自己对剃刀的不满,乃至在其后年月,要不断接受剃刀的降临,清除他的毛发同时也清除他的抵抗。暖村所有人都认为,村里从未出过偷盗等事,得益于占槐大爷的实验,是他不惜代价为那些初生和尚长的小子们一年年清斩着不洁的毛发,让他们平安有德地长大,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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