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4年第9期|岳舒頔:逃离
岳舒頔,居云南省通海县,作品见于《滇池》《长江文艺》《西湖》等刊。
他在小阁楼上画线稿,又听见那条狗在哭。
阳光透过木格窗,光影重叠在画稿上,桌面散落着吸管颜料和画笔。方形白瓷调色盘内,颜料凝固成云状。狗哭一会儿停了,他就接着画。
线稿上是一幅人体的胸腹腔透视图。打结的肠子吃力地悬在腹部,枯竭的肾和风干的肺叶,以及一个溃烂的心脏。神经质的线条笔触,使它们看起来更加扭曲。这些器官相互挤压堆叠,为腾出空间,让下方可以出现一个饱满的子宫。
他在子宫内画的是一条小金鱼,拖着半透明的长尾鳍。几乎出于直觉,他从桌上取了只吸管颜料拧开。一团深红掉进调色盘。太红了,有点出乎他的预料。接着他找到朱红,调出接近血浆的颜色,作为小金鱼的主色。他又用到少量的中黄色和紫色,最后以钛白加普蓝,点上小金鱼眼睛的高光。
房间光线渐暗。屋外,夏天的白日将尽。插画师听见巷子外快餐店传来嘈杂的人声。他打开护目灯,画放在灯下,贴着灯柱。这样与画保持一段距离,线条的粗粝感有所收敛,红色块却更加触目了。他看着画,感到疑惑,作为创作者,一幅画完成后,是否有必要去思考创作它的动机?他问自己。同时一团闷热的空气滚进房间,使他觉得疲倦。
他关掉那盏护目灯。
插画师点一根烟,靠着旋转椅。他将后背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等着夜晚完全在房间降临。
很长时间都是如此,一旦停止思考,他就会想起那个光线充足的房间:布艺沙发和落地灯放在合适的位置。顶和四面墙壁都是暖色。瓷花瓶新换了花,金桔花瓣的露水闪着光。壁挂式电视机右下角的信号灯闪了一下,接着,又闪了一下。如果打开冰箱,里面有牛奶和矿泉水。
他坐在单人沙发那儿。她躺在床上,只有脸和肩膀露在被子外。他知道其实她没有睡着。他的脸往床那边转过去一点,问她:“你想吃点什么?” 为说出这几个字,他准备了很长时间,但是听起来,他的声音还是显得生硬。
她什么都没有说。
他起身离开沙发。他想走去床边,但是最后站到了窗口。
“我去楼下给你买碗粥?”他的脸对着窗子。
“它已经有心跳了。”过了很长时间,她说。她不是回应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转过头,对着靠近卫生间的一面墙。她的头发遮住了大部分脸。
他看向楼下,雨早就停了,街上车流如织。门口的花岗石拱门下立着几根庄严的罗马柱,圆形喷水池倒映出灰色的天空。水池当中的建筑上有几个大理石的小天使,身后都长着蓬松的翅膀。
“它已经有一颗心脏了。”她对着那面墙说。
他起身,将桌上的画笔扔进塑料水桶。暗处空洞地响了一声。然后他走下阁楼,推开堂屋的两扇木门。空气开始变得凉爽。
这是个并不大的老院子,墙角的花台种了一棵四季桂,散着时有时无的香气。除此以外,院子里空荡荡的。
出门时,插画师看见女人养的那条杂种狗。昏暗中,大杂院的两扇木门紧锁。那条狗被撵出门外,两排干瘪的乳房耷拉着,铺在门槛上。它在一个月前产下一窝狗崽,主人几天前将它们全部卖掉,用那些小东西换成了更实用的东西。但此刻它仍保持着一条母狗产后的警觉和敌意,喉咙颤抖,扭着脖子,露出部分牙齿。
公用过道上鼓胀着几只大号编织袋,墙边摆了一个铁风炉,一张折叠餐桌,一个擦鞋用的工具箱。
到岔口,他向东走。要出巷子时,他和那个女人同时站进一盏路灯的光圈里。女人跟他打招呼。她称呼他时带着姓,喊他老板。“老板”是个让人厌恶的称呼。从这个女人口中喊出来,有种为讨好而卷起的尾音,让他感到尤其刺耳。
路灯照着女人过分突起的颧骨。她在脸上擦了很厚的粉底,这样可以盖住会暴露出她穷苦出生的肤色。他注意到,她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一个中年人,也有可能是个老年人。男人故作镇定,身子一侧可疑地贴着墙角,尽量避免被路灯的光照到。
他转过头,避开空气中劣质的香水味,出了巷子。
他坐在巷口的夜市摊吃东西。炖骨头汤的铝皮锅在眼前冒起白烟,面条碗里飘着淡黄色的一层油。一百瓦的钨丝灯泡挂在头顶,使他一直在流汗。那条杂乱的公共过道让他心情烦躁。他眼前浮现出那条狗起褶的肚子,狗背上的毛正在一撮一撮地脱落,裸露出浅红的皮肤。他完全倒了胃口。
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他宽慰自己。至少比起之前好——过道完全像个山洞,每次侧身弯腰才能勉强穿过。捆成被褥一样的硬纸板堆在墙边,装满矿泉水瓶的绿色编织袋码到房顶。废旧录像机、功放、屏幕走失的二十四寸大彩电;一米八五的音响板起脸,披一片白色塑料布把住门口。
“这个女人不好对付。”他搬家具那天,住隔壁大杂院那个矮胖的老妇人告诉他。老妇还说,住在大杂院里的几乎都是些老人,但是都是讲卫生的老人(过了一会儿,他就看见老妇人飞快地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一泡鼻涕,熟练地甩到地上),这原来是个连续被街道颁发文明星的院子。“现在我们的文明星没有了。”老妇人表情痛苦地指向订在门头上的一块铁牌——“文明星”的一栏,五角星被抠掉了,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圆孔。“女人搬进来三年,我们就和她斗了三年,”老妇人说,“她和她那个好吃懒做的女儿一天不搬出去,大家都好不了。”除此外老妇还认为,她的狗不知廉耻四处野合,问题也很严重。老妇人又狠狠地朝那条狗看了一眼。
这是他见过最难看的一条狗。这条灰暗的狗,身体似乎没有脂肪,只有一张窘迫的皮,布袋一样套在骨架上。数代的串种,仅从外形上,已分辨不出它的基因。当时它在五步之外,两肋布满暗斑,腹部突兀地隆起。要是看得仔细,就会发现它头部比例很小,尖嘴,样子接近某种啮齿动物。它当时正身怀六甲,在院里的阳光下慵懒地踱着步。
关于过道的破烂,以及堆在大杂院里的破烂,老妇人说,为此,他们已经与那个女人交手过几次。据说一开始,他们想通过语言,使她受到些教育。女人在家时,他们聚拢在院子里,开始谈论过道里的矿泉水瓶和硬纸板壳,试图让她感到脸红。这个方法试了几次,他们发现女人的耳朵可能有问题。“既然托生来做人,就要懂点收拾啊。”老妇人和他的同伴朝那间小阁楼的窗户喊。“我们可不是猪啊,我们可不是狗啊。”又有人补充道。
这些话女人根本听不见。老妇人和她的邻居只能亲自动手,把她的破烂都搬出去扔了。他们想迎接一场正面冲突,可惜这种预期的结果没有发生。第二天,女人搬来了另外的纸板酒瓶。邻居们再搬出去扔掉。隔天她又搬进更多破烂。他们显然低估了这个从山里出来讨生计的女人。数个回合,人多的一边首先扛不住了。事后,老妇人觉得,之所以这样(此处,老妇突然声若游丝),主要是西边耳房那个独居的老头有问题,怀疑老头搬东西的过程中偷懒了,并且怀疑老头打了怪主意。
老妇人总结道:“那婆娘的过人之处在于,脸皮比一般人厚,厚得多。”
就是说,与这个女人较量,已经在老妇人以往的经验之外了。
插画师起初搬过来时,创作并不如他之前设想的顺利。他给一本小众音乐杂志做插画,每月有十几幅画要定期交给杂志社。尽管这些年,他每天都在脑子里设想一些画面的构图,他相信自己从没忘记画画这件事。甚至每天上下班,公交车上,他会把右手伸进外衣口袋,试着用食指速写某个乘客的肖像。而事实上,他确实丢下自己的专业太久了。
插画师白天晚上都在画画。他强迫自己随时都有事可做,有问题可以思考。考虑线条节奏,考虑构图和色彩关系。可一旦停下来休息片刻,马上会升起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他头脑中似乎有一头野兽,比他的意志更具毅力。它始终等在一个危险的位置,只要他稍微松懈,它就围堵上来,将他擒住。
插画师精神焦虑,整夜失眠。晚上他会出门,在巷子里不停地走。他从门口出发,往西走到巷子口折返,围着这所老房子的院墙绕一圈,再向东,到巷口又折返。这样,他夜里的步行路线,被设计成一个可以无限循环的“8”字。
一晚他绕完两圈,停在墙角抽烟,这时听见从大杂院的一扇窗户里传出笑声。那扇窗户嵌在院子的后墙,里面亮着灯,光映在另一栋房子的墙壁上。插画师听得出这两个声音,是女人和她从寄宿学校回来的女儿。他见过她这个女儿,和女人长得很像,肤色黑黄,颧骨意外地突起。如果从侧面看她,她的鼻子完全挡在了一张脸后面。少女走路时迈开大步,脖子执拗地往前伸,像在追着闻空气中飘来的什么气味。
女人的声音问:“你一天都在想哪个小伙子呢?”少女或许还因为上一句话在笑,她的声音里带着很重的喘息:“是你自己想男人,你是个老骚货呢。”少女的笑声停下来。“你的肚子像块五花肉,你看,你那里就快要瘪下去了。”少女又开始笑。
“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所以你最好不要太高兴,有一天你也会像我一样瘪下去的。”
想到这是出自一对母女的对话,插画师感到有些不适。与此同时,他又想到自己算不算有意偷听别人的谈话。他原本只是想站在墙角抽根烟。他当然可以马上走开。可是他又听到了后面的对话。
“我不想去上学了。”少女说。
“为什么?”女人问她。
“不为什么,”少女说,“就是感觉没意思。”
“你想干什么?”
“随便,只要不上学,我都可以。”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轻松。
“你要像我一样么?”也许女人听出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清了清嗓子。“你不上学,你要像我一样么?”她又问。
少女还是没有回答。
巷底变得寂静。插画师手里的烟已经快烧到过滤棉。他刚准备把烟头扔进旁边的一条排水沟,手又缩了回来,在墙上杵灭了烟。
小楼上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女人的声音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十五岁生了你,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妈妈是年轻时被人骗了。”
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被巷子的另一头吞没了。
“我没有文化。十六岁,我带着你出来讨生活。你才一岁半,早上晚上都在哭,特别是夜里,一哭完全停不下来。我出来只带着一床被子,一双鞋子,一把水壶……”
“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少女打断了她的话。
女人靠近窗户,影子投在了对面的墙上。
一天夜里插画师做了个奇怪的梦。接着他醒过来,一动不动面对黑暗。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停止了,过了一阵,才又恢复跳动。他很少能记住一个梦,这次的梦却非常清晰。
他坐着一张长椅,像是公园里经常会放的那种,地上落满枯叶,四周都是树灰黑色的轮廓。有人也在这张椅子上坐下来。他转过头,看见了那张石头一样的脸。它的皮肤像火山石一样粗糙,眼睛的位置是两个塌陷的空洞。接着他看见它悬崖一样陡峭的鼻梁,锋利的鼻尖对着自己。
他很害怕面对它。但是它开始对他说话了。
“你不记得我了?”它问。
它石片一样的嘴唇没有动,声音是从别的地方来的。不过他知道是它在说话。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它的声音很像一个孩子。
“我是西苑小区路上那块石头。”它说。它说话的速度很慢,而且像刚刚学说话的人那样,生硬地吐字。
“你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他问它。他想起了以前租住的小区外,大榕树下的那块石头。
“我是最近才开始变成一个人的。”
“开始?” 他看见的它的手掌也是一块石头。
“是从内部开始的,我先有了一颗心脏,开始很小,后来我就感到它在身体里跳动起来。”
“你还可以说话。”
“我有了心脏以后,又在石头里长出大脑,然后是内脏,我有了骨头,和你们的是一样的。等我感觉到血开始在我皮肤上流动,我就能发出声音。”
“可你的皮肤还是石头。”他说。
“我的皮肤也会变得和你们一样的。”它非常肯定,“我把一些动物分泌的油脂涂在自己身上,马的油脂就很好,这样会加快我的皮肤形成。”它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最好的还是乳汁。”
每天早上插画师照镜子,看见自己两眼充血,鼻子四周的皮肤像一块僵硬的黄蜡。然后他放下镜子,继续发了疯一般地在阁楼上画画。废弃的粗纹纸快铺满房间的地面,桌上的画稿越摞越厚,烟灰缸里再也不能塞进一个烟头。为了省事,他用一只小铁皮桶,烟头攒很长时间才需要倒一次。他买来成箱的土司面包、牛奶燕麦、速溶咖啡和红牛饮料。他不再出去吃东西。
白天插画师很少出门,但是隔壁的老妇人总能抓住机会,把他叫住。老妇人问他昨晚睡得好不好。她说自己昨晚上又没有睡好。“那个女人昨天夜里是两点二十三分才从外面回来的,”老妇人用左手指着右手腕上的上海表,“到了三点十七分,她又出去了。”老妇人问他夜里有没有听见过道的大门被人推得很响。他说他听不见门响。“羡慕你啊,年轻人的瞌睡都很好。”老妇人说她不行了,被人吵醒了就睡不着了,一夜活生生睁着眼到天亮。
老妇人总是问他:“你说昨晚上,那个婆娘她当什么人去了?”
初秋的时候,天气还是闷热。那条母狗因生育而脱落的毛发重新长得茂密,隔壁辍学离家的少女回来了。几个月前,少女和一个来巷口快餐店打工的贵州男青年一起走掉,再回来时,就只有她自己。其实她是大了肚子回来的。
母狗的状态已经完全恢复,背上的毛发甚至有了一层光泽。巷子里的其他公狗又开始被吸引。公狗们天不亮就聚在门口,吠叫声回荡在巷子里。这种时候,插画师经常在楼上听见老妇人敲响着什么,轰赶那些公狗。
最后只会有一条公狗趴在门口。其他羸弱的公狗,退到过道外,带着躲闪的神情,不时朝里面看一眼。然后母狗跟在步幅折半的少女身后,从院里走出来。
傍晚插画师从木门外看见那个少女,正在堂上支起铁风炉,将一口锅炖在炉子上。她弯下腰已经变得艰难,只能勉强侧着身子给风炉煽火。
插画师陷入了一种报复似的创作状态。在一间巷底的阁楼上,他得到了某种时间被凝固的假象。他用这些线条和色块诅咒自己,并为自己曾经的荒废感到愤怒。但愤怒,也终于让他可以怀抱一丝希望,展开盲目的扑救。
接近凌晨,他又完成了一张线稿。他让Chanel、Dior、Lamer……这些单词的字母变形组合,作为他的线条。口红、睫毛膏、眼霜、香水、精华露……这些物体原本的体积做了拉伸、堆叠、重组,形成画面中块面。他在纸上拼接出一张年轻女性的脸。夜间的光线不再适合给画上色,但是一幅灰色调立体主义风格的画,已经在他的头脑中完成了。其实在用铅笔构图的过程中,他已经为这张画想好了名字——为女朋友们肖像。不过等这幅画以插画出现在一本杂志时,他当然不会真的使用这个名字。
他站到窗口。月亮暂时移进云层,透出大片亮光。没有玻璃罩住的天空,此时呈现出紫蓝色的油画肌理。然后他看着这个院子,白天的热气在石板上散了。一年前,他想起第一次见到这个院子时,砖缝间杂草疯长,爬藤植物侵占了很大一部分院墙。
一年前,他搬出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随后又辞去了室内设计师的工作。当时,他看着院子满眼的凋敝,决定租下这里。这不是说,他认为当下无家可归的处境和这个萧条的院子一样凄凉。正好相反,他早晚会把这个院子打理出来。他相信一切正在重新开始。也许他还不至于要说,恢复单身的男人可以万事如意。不过辞去一份消磨性命的工作,他相信是会长命百岁的。至少,他再也不用每天穿着深色的西服,装出一副对生活满怀渴望的样子,坐在光线惨淡的办公室。
那个鼻子上长满酒刺的老板,整张脸像个蜡制的橘子。每次他和业务员带着客户进来,走到插画师面前,他都觉得老板的笑容是拿塑料做的。老板向客户介绍他:接下来为你们出图的这位设计师,美术学院科班出身,有非常好的艺术修养,主要提一句,他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设计师。这种话不是完全没有作用,至少,客户会不自觉地,将能承受的心理价提高两千块。然后他作为最好的(也是唯一的)设计师,开始对客户说些让他们似懂非懂的话:中式吗?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喜欢中式的,一般都是成功人士;虽然明清风格目前作为中式设计主流,但视觉上过于繁琐。我的建议,是以宋代风格为主,简洁既是格调,您应该到过日本,他们现在还保留着很多宋代的元素……更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是什么设计师,而是一名缺少幽默感的脱口秀演员。
七年。他时常感到,有一万张空白的画纸在他眼前铺开。而每天下班后,他在面对着一块液晶屏,建模、贴图、调角度、打灯光、跑图、出图……那些客户总是说不满意,他问客户哪里不满意。客户说具体不好说,只是觉得还要再改改。他对着电脑一遍遍修改图纸,直到把所有的时间都榨干成一捧固体。
深夜里,他饥肠辘辘。去厨房的途中,他路过卧室,门半开着,她已经睡死,传出细微的鼾声。她的手机在床头柜的插座上充电,信号灯一明一灭。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端出她下午吃剩的随便什么饭菜。但随即,他看见微波炉周围一片狼藉,洗碗池堆满数天前的碗筷。他将剩菜重新塞进冰箱,喝下两杯矿泉水,走进卧室,跨过她张开的身体,躺下去睡觉。
在更早以前,他包里背着一张录取通知书,走进一所美院。当时,他以为自己握住了世上的一切。现在他毕业七年。西装、皮带、电梯、玻璃窗、格子间,尤其是领带。他搞不明白,一个设计师,每天有八个小时被要求拿一根带子勒住自己的脖子,到底为了什么。直到一个夏天的中午,在他吃完一份有三片回锅肉的盒饭后,神祇终于化作一道刺眼的光线,在玻璃窗上降临。他终于顿悟,领带这种东西之所以被发明,是为了在一个设计师被逼疯之前,让他拿来上吊用的。
辞职那天,除了六年间系过的三条领带,他再没有往公司取回别的东西。他走出电梯,把三条领带绑在一起,扔进一个锃亮的不锈钢垃圾桶。对着那个像嘴巴一样张开的方形孔洞,他对自己说,从今天开始,我是个画家。
几天后,一个做小众音乐杂志的同学联系他,请他画一批插画,并预付了他一半稿费。事实上,他感到自己真的开始转运了。
最开始,插画师听说少女在春天产下一个女婴。他看来,无非是在一条巷底,某个人身上开始了一种宿命的延续。当时他还没有想到,这对于他这样一个旁观的人,会造成怎样的困扰。
那天夜里,插画师第三次醒过来。他发现自己穿着外套躺在床上,啼哭声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在黑暗中摸索床头的开关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尽快地离开这里。
连续数天,他没办法在白天集中精力画画。夜里,婴儿的哭声像根尖刺,从窗缝钻进来,扎破他的睡眠。没有征兆,那个声音突然就会出现在他头顶,一圈一圈地持续着。它像一个钟表内的发条装置,停顿只是暂时的,一旦它重新被拧紧,又会变得不知疲倦。
插画师走下楼,站在院子里。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他想象过,在那个两室一厅的出租屋里,自己身边会响起一个孩子的啼哭声。这种时候他肯定手足无措,是她在旁边提醒,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月光很亮,四季桂的阴影从高处落下,投到白墙上。西边又传来婴儿的啼哭。三面墙壁开始将音量不断放大。这时他做出决定,就明天,他一定要搬离这个巷底的院子。
他站在台阶那,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掉进面前盛着星光的石水缸。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当那些往事再次涌向他的眼前,它们还是如此鲜活。
那个周末的早上,一直都在下雨,他开着车在市区里转了两个小时,完全不知道要开去哪。她一直坐在副驾。当他们的车停在街心公园的路边时,所有争论,或者说谈判,已经停止了。
她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盯着前方的水雾:“我们说得够多了,真的,我已经累了。”
“我也是。”他关掉雨刮器,让车熄火,点起烟。
“我就是那句话,如果要它,我们要买一套自己的房子。”
他没有回答。看着近处的空地上升起一盏盏透明的水泡。
“这么说,你还是决定了,必须在这种时候选择辞掉工作,然后去当你的画家。”她的目光穿过玻璃望着远处。
“我浪费了太多时间,但我觉得,我应该还有一点机会。” 他打开一点玻璃,让烟从车里散出去,“不知道,有可能机会渺茫。”
“你知道我现在觉得你像什么,一条蛇?”她又开始哭,“或者是一只蜥蜴。”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雨点一次次在前挡风玻璃上汇集,最后撞向引擎盖。
她打开放在座位侧边的红色皮包,取出纸巾擦着眼泪。
“这辆车归我。”她说。
“归你。”
一团湿纸攥进她的手心。“另外,我要去一家最贵的医院。”
听见这句话,他的内心终于得到一种巨大的解脱,这句话,甚至让他对她生出了感激之情。
他转动车钥匙,放开手刹。汽车颤栗。他见过那家医院:整块的花岗石拱门下,立着几条庄严的罗马柱,一群大理石天使雕像站在门口的喷水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