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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4年第5期|曾铮:谁在仇恨红白蓝(节选)
来源:《百花洲》2024年第5期 | 曾铮  2024年10月10日08:21

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但在我动笔把它记录下来之前,它还是真实的。

我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叙述者,直到与“当事者”在梦境中相遇,才发现自己早已被拖入了故事之中。而这一切都要从多年前,我刚来到X城的时候说起。那时,我还是个穷得要死的艺术学院毕业生,正一边满怀激情地搞创作,想要在当地的画廊和沙龙崭露头角,一边还不忘给家里写信,向父母讨钱,好补贴画具、颜料和生活费。不幸的是,在最初的几年里,我总共只卖出过一幅画。买主是一个煤老板,而他之所以会把那幅画买下来,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喜欢我笔下的仙女和花神,却是因为那幅画放在他新家的衣帽间里“尺寸正好”。我必须感谢我的室友,要不是他的引荐,我连这一幅画也卖不出去。我和室友毕业于同一所艺术学院,他比我大两届,学的是印象派,而我则是古典主义的学院派。我们在市郊合租了一间小阁楼,在那里吃、住、画画,同时巴望着另一场文艺复兴。如今想来,要不是有这位室友,我或许就不会与N.B.先生,以及他那个时髦的“抽象表现主义”画派产生任何交集,也就更不可能在后来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了。

“抽象表现主义”诞生于二战后,以威廉·德·库宁、杰克逊·波洛克、马克·罗斯科等人为代表,它太新了,还没来得及写进教材,所以,我也是等到了毕业后才第一次听说。在我看来,它就像是某种超现实主义、立体主义和未来主义的混血融合体,自诞生的那一刻起便悖逆了几乎所有的艺术传统和美学逻辑,只强调纯粹的形式和自我表达,除了新奇以外,就实在没有多少可取之处了。

是的,我搞不懂威廉·德·库宁。在他的肖像画中,我找不到人物与背景的边界,却只看到无数飘逸流动的色带和一个混杂错乱的空间。我搞不懂杰克逊·波洛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数字来给自己的作品编号,在第30号作品《秋天的韵律》中,我找不到任何秋的元素,而在第11号作品《蓝枝》中,我甚至看不到一点蓝色的东西。他的滴色画确实有趣,然而,在我看来终究只是一场又一场漫无目的的即兴表演。我也搞不懂马克·罗斯科。他的那些色彩微妙、模糊不清、边缘模棱两可的巨大矩形,他的那些稀释到近乎透明的、非亮非暗、非冷非暖的悬浮色块,还有据说隐藏其中的,种种或绝望,或狂喜的宗教情感,在我看来都实在过于难以把握,过于虚无缥缈。不过,若说有谁是我最搞不懂的,则还是非N.B.莫属。即便在“抽象表现主义画派”这样一个鬼才云集的群体之中,他似乎也是走得最远,最决绝的那一位。

N.B.从来只用饱和度最高的纯净颜色。他时而画肖像,时而画风景,但无论是什么主题、什么内容,他所做的其实都只是把画布涂抹成均匀、毫无变化的巨大色块,而后再添上一条,顶多两条,细长、笔直,同样纯色的细线,或从左到右,或从上到下,自画布的一端延伸到另一端……他用这种方法创作巨幅绘画,而我和我的室友最初都只是在画册上看过他的作品。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对N.B.的作品不以为意。

“这有什么了不起?这样的东西,别说是你我,就算随便找个门外汉都能画。”

“他只是个粉刷匠,他的画就像一堵刚刷了一半的墙。”

“哈哈,如果它们在展出时没有配上说明牌,你猜有多少人会直接走过,视而不见?”

在狭小逼仄的阁楼里,室友嘲笑这些画。我也跟着笑了,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们的观点并不稀罕,事实上,在偌大的艺术评论界里,也确实有一批人跟我们一样,对N.B.的作品嗤之以鼻,大加挞伐。我把自己与他们归为同类,相信这事已有了定论,直到某一天,室友急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告诉我一个消息,说N.B.的画作将在本城的艺术馆展出。他撺掇我一起去看,我有点惊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浪费那个时间。然而,当他告诉我,馆长E女士究竟花了多少钱才买下那幅画时,我动摇了。我对数学一窍不通,但我依然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一个天文数字。那个时候,我们已拮据到一天只吃一顿饭,还欠着房东两个月的房租。我们的画无人问津。而那些曾经光顾过我们的有钱老板,则个个都在谈论着当红的抽象表现主义,就好像他们突然发现,只有那种尺寸的巨画才配得上他们越来越大,也越来越俗不可耐的厅堂。是时候做出改变了,我对自己说,这与我本人的艺术追求无关,但如果他们愿意为垃圾付费,我也不介意画些垃圾来养活自己。于是,为了搞明白大众究竟喜欢怎样的垃圾,我们不得不放下艺术家和理想主义者的自尊,来到了艺术馆。

那天是N.B.的画作在X城的首秀。艺术馆内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仿佛庆典狂欢。馆长E女士也在现场,笑逐颜开。眼前的盛况无疑证明了,她那笔巨额预算花得物超所值。现在,那幅传说中的杰作就被安置在大展厅正中央,向世人展示出它的真容。不过,想要挤到它跟前是十分困难的,因为那些自称懂行的人无不宣称,必须亲身站在画前,长久驻足,才能体验到它给心灵带来的巨大震撼。拜此所赐,我们只能长久地站在队列里,焦急等待。望着身边你推我搡的人群,看着他们脸上早已流露出的虔敬和崇拜,饿了一天的我竟一时间生出了幻觉,以为自己参加的不是画展,而是一场去往耶路撒冷的、寻求救赎的朝圣。在某个瞬间,我竟开始怀疑自己最初的判断,相信N.B.和他的抽象表现主义画派或许真的拥有某种我尚未理解的神妙之处。

那么,我究竟看到了怎样的一幅画呢?请容我慢慢道来。我记得,那是——

白。

雪白。

一片雪白。

尽管展览的说明牌上写得明明白白,说N.B.创作时在画布上反复涂抹了四五层油画颜料,并由此令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近乎玄奥的深厚和悠远”,但隔着厚重的眼镜片,仅凭自己那双近视的、不争气的眼睛,我所能见到的,就只是白,犹如还没上色的画布一般,一片雪白。当然,这还不是它的全部。事实上,我还看到了两条直线。它们分别以矩形画面的左上角和右下角为起点,笔直延伸,与画作的长短两边皆呈45度角,直至触碰到另一侧,终止于长边的边缘。一条红,一条蓝,细,但也不太细,这是两条毫无变化的直线组成的画面,简单到甚至不能被称作几何图形。我看着这幅画,极力思考,所能想到的,就只有理发店门口的转灯,还有建筑工地里的廉价防水布。也难怪有人会对N.B.群起而攻之,在我看来,他实在是既无诚意,又无技巧,真不比一个油漆工高明多少。

“这简直就是皇帝的新装!”

室友伏在我耳边,低声说。他把我带到这里,却显然比我更讨厌N.B.。而这一次的观展则令他进一步确认,N.B.根本就不是艺术家,而只是一个哗众取宠、故弄玄虚、四处招摇撞骗的小丑。即便是多年以后,我与室友早已分道扬镳,但只要一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依然能理解他对N.B.那种近乎仇恨的情感。是的,即便不考虑N.B.那令人眼红的名声和他画作卖出的天价,即便不考虑我们当天还饿着肚子欠着房租,哪怕只是看一眼作品的标题,便不难想象,我的室友为什么会像西班牙公牛见了红布一样暴跳如雷——《谁在仇恨红白蓝?》。没错,当N.B.如此发问,莫说是那些仇恨N.B.的家伙,就连我这么随和的人都很难不将其视作一种挑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在巨画旁侧的展览说明牌上,记载着N.B.自己对这幅画的说法。他把自己称作一位编舞者。他说,他要让各种元素以不同的形态在色彩的空间中翩翩起舞。他要以此来向世界提问,追求答案,表达出一种情感、哲学,乃至灵魂层面的事物。而后,紧跟着这段文字的,是好几段评论分析,全都来自权威的艺术评论家。

评论家A说,N.B.的作品比人们表面上看到的要复杂得多,尽管画中的线条看似在分割空间,产生的效果却恰恰相反,它们不但能联结画面,更会使其融合为一个完美的整体。

评论家B说,N.B.总能对他的情感造成巨大冲击,让观看者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被吞噬,甚至听到了来自精神世界的召唤。

评论家C说,N.B.的伟大,在于他能让人类重新正视自己欣赏艺术的过程和体验。

对这一切,我半信半疑,不知是自己的审美出了问题,还是我早已落后于时代。就在这时,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我听见一阵啜泣声,才突然发现,有好几位与我一同观展的绅士淑女竟已是双手合十、热泪盈眶,站在画前哽咽不已,甚至进入了一种类似冥想的出神状态。其中一位女士一边用手帕抹眼泪,一边说她仿佛听到了天使的耳语,领受了上帝的祝福。坦白说,我不理解,但大受震撼。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原来,这幅画竟一点也不简单,真的具有某种力量!

人们聚集在巨画周围,而更多的人则聚集在说明牌周围。我在人潮中探出头,艰难地继续阅读说明牌,才意识到,若要完全理解这一片雪白加两条直线,就必须先了解它诞生的历史背景,了解艺术、宗教、心理学和社会学的时代思潮,了解画家本人的生平、政治立场和哲学思辨。尽管展览说明牌上的文字密密麻麻,早已堪比一部小说,其所能反映的含意却还只是作品本身的冰山一角。每一位观众都理应在心中生发出自己的独到理解。于是,我循着导览的指引,先是在画面上看到了一面逆时针旋转了45度的法国国旗,而后又看到了一面顺时针旋转了45度的荷兰国旗。我相信,我从这亮眼的红白蓝中体会到了N.B.那来自欧洲的、矛盾分裂的乡愁。而后,同样是循着指引,我更进一步,从画中看到了N.B.对人类的美好期望,那是对自由(蓝)、平等(白)、博爱(红)的不懈追求。再然后,我仍不愿移开视线,在巨画前依依不舍,长久驻足,终于突然受到启发,想到了人性,想到了人的价值与使命,想到了生与死、战争与和平。我震惊于自己过去的单纯与肤浅。是的,艺术就该是这个样子。在二战与大屠杀之后,只有这样的绘画能够成立,也只有这样的绘画能够触动人心,改造整个现实世界。

我茅塞顿开。

看着身边仍怒容满面的室友,我只为他感到惋惜遗憾。唉,这也难怪,谁又能否认,真正伟大的事物在初生之时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的呢?正是有了反对者的叫嚣,我这样的N.B.追随者才会越发认定,自己已脱胎换骨,行走在艺术革新的前沿。更让我叹服的是,就连这场未完的争论也早已被记录到了作品的说明牌里,紧跟在N.B.先生的生平、政治立场和哲学思辨之后,组成了画家传奇经历的另一个章节。现在,这幅充满争议的《谁在仇恨红白蓝?》就稳稳地占据着X城艺术馆的大展厅中央,沐浴着恰到好处的高亮灯光。左侧是莫奈的睡莲,右侧是凡·高的向日葵,再往外还有伦勃朗、卡拉瓦乔、波提切利和提香……这些旧日遗老并非今日主角,却如工整的仪仗,环绕着那一片雪白和两条直线,仿佛都在恭迎一位加冕的新王——这就是我第一次与《谁在仇恨红白蓝?》相遇时的所见所想。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完成这样的转变,那种奇异的、自我超越的感觉让我陶醉、感动,仿佛置身于一场魔幻的戏剧。然而,我当时却不知道,更魔幻,也更戏剧性的事还在后头。

“是怪盗Z!”

当我听见室友这声叫嚷,所有灯都灭了。大展厅陷入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

尽管这是我们第一次成为目击者,但我们早就听过“怪盗Z”的名号。在艺术界,这家伙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到爱德华·蒙克的《呐喊》,那些震惊世界的名画失窃案几乎都与怪盗Z有着鬼魅般的关联。他只以艺术品为目标,而且总能得手,也总会在作案前发出预告。没有人知道怪盗Z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人相信他行窃是为了牟利,因为他的每一次行动都太过完美,太过滴水不漏,有如精心策划的表演。他从不伤人,而被盗的艺术品也往往不会在事后流入地下黑市,却是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某个孤儿院、贫民窟、修道院的钟楼,又或是其他毫不相关的地方。这种怪异的行径把警察和侦探都耍得团团转却也大大增加了怪盗Z的魅力,为他赢得了众多支持者乃至崇拜者。

不过,要说到怪盗Z最让人折服之处,倒还不是他魔术师般的作案手法,而是他选择目标的犀利眼光。他无疑具有非常独到的艺术鉴赏力。那些曾被他偷走的艺术品,都必定会在日后名声大噪,成为经典,即便作者在当时还默默无闻,其身价也会迅速暴涨。对于我这种无人问津的画家而言,能被怪盗Z盯上简直是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荣耀。我和室友就总是幻想着自己的作品能被垂青,能被偷走,试图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才华,进而走上事业成功的捷径。但很可惜,这样的幸运从未降临在我们身上。

这一次,怪盗Z之所以会出现,显然是为了N.B.的《谁在仇恨红白蓝?》。事实上,早在三天前,怪盗Z发出犯罪预告的时候,人们就已经议论纷纷。支持N.B.的人喜出望外,反对N.B.的人沮丧不已。至于我,尽管刚刚才改换阵营,经历了由沮丧到欣喜的转变,却始终都把怪盗Z视作权威的裁判官,并毫不怀疑地相信,他将为这场长久的争论画上句号,把N.B.推上大艺术家的神坛。于是,以我和室友为代表的两群人就这样沉浸在各自的情绪当中,兀自想象着自己的胜利或失败,却都没能注意到,怪盗Z这一次的预告与以往不大相同。他并没有说,要把《谁在仇恨红白蓝?》偷走,却只是宣称——

他要将仇恨化作微笑。

灯再亮起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我就像大多数人那样,以为自己会看到一面空空如也的墙壁,发现《谁在仇恨红白蓝?》早已不翼而飞。但我错了。画还在,其上的红白蓝三色也依然占据着我的视野,只不过,现在,在那张涂抹了四五层颜料的、惨白的画布上,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锋利的、新月形的裂口。那是一个用美工刀割出的裂口,从无到有只用了短短一瞬。它的出现,让曾经紧绷的画布突然变得像死者的肌肤一样,松弛了下来——画被毁了。

这是一场谋杀,一场对艺术的谋杀。

……

节选自《百花洲》2024年第5期

【作者简介:曾铮,1983年生,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于香港科技大学,先后从事教学与编辑工作,现居广州。著有长篇小说《永夜之影》《四月在愚人船》,另有短篇小说和散文在《作家》《广州文艺》等刊物发表。2020年获得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最具潜力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