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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时展示:交汇、错杂与震荡——读格非长篇小说《登春台》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4年第4期 | 南帆 |   2024年10月08日15:13

内容提要:格非的长篇小说《登春台》叙事流露出“知识分子气质”。为了将不同人物独特又彼此交集的命运轨迹齐头并进地展示,《登春台》设计了一个奇特的叙述结构。四个人物的故事汇成同一个故事的时候,每个故事的主题将再度获得与另外一个主题共同演奏的舞台,各个主题开始彼此交汇、错杂与相互震荡,共同形成一个意义的“场”。可以从这些故事之中察觉,女性、性、家庭这些范畴正在遭受强烈的震荡,新型的人物及其社会关系开始进入历史舞台。这些人物共同从乡村进入城市,知识是改变他们命运的关键。另一方面,每一个人物的不同命运又反过来决定他们对于各种知识的态度。以物联网为核心技术的科技公司董事长退休之后迫不及待地返回花草与泥土,与植物为伍,互联网构造的远景与乡土之梦构成一对意味深长的矛盾。

关键词:格非 《登春台》 知识分子气质 叙述结构 新型社会关系

在抖音短视频、网络穿越小说或者科幻电影之间,格非的《登春台》肯定有些格格不入。如同格非先前的诸多小说,《登春台》明显流露出知识分子气质。红尘滚滚,众声喧哗,所谓的“知识分子”正在被冠以各种附加定性的形容词;另一些人的疑问是,知识分子还存在吗——还有什么必要划分出一个如此特殊的文化部落?既然如此,我愿意将“知识分子气质”限定于叙事学范畴:《登春台》的叙事人如同一个知识分子。叙事口吻的书卷气,穿插各种对于世界的沉思——包括若干带有哲学意味的沉思,叙事之间微妙的克制与轻度揶揄,田园风光的古典式迷恋与抒情风味,一切无不暗示出叙事人与这个世界的心理距离。相对于热辣、奔涌乃至百无禁忌的互联网叙事,《登春台》的叙事显得清凉与安详。叙事人不是忘情地投入世界,追随世俗波涛的起伏;考究的遣词造句无形设定的语言位置仿佛是局外的、游离的、事后的、高悬的,带有一定的回忆或者反省成分。“每个人降生的那一瞬间,都是极其相似,但离场的方式各有不同。”《登春台》的第一句不仅是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第一句的遥远回声,而且,随之而来关于能量、时间、秩序的议论表明,叙事人试图将宇宙各种基本粒子振动的奥妙图景与主人公的命运轨迹联系起来。的确,除了窥见全部奥秘的上帝,只有知识分子愿意对形形色色的人生发表居高临下同时又不无抽象的感慨。居高临下与抽象即是知识分子与世界的距离。

当然,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登春台》的叙事人不止一个。几个主人公分别拥有自己的叙事人——他们的故事不是由同一个声音讲述。尽管如此,知识分子气质或多或少沉淀于每一个叙事人的口吻之中——包括讲述第三个露面的主人公窦宝庆的故事。窦宝庆的性格孤僻、凶悍、乖戾;他设计刺杀了强奸姐姐的卖羊肉商贩,然后离开偏远的甘肃乡村藏身于繁闹的京城。窦宝庆并未接受高等学院的教育,他的身份仅仅是一个司机,与所谓的知识分子气质毫无干系;但是,《登春台》为窦宝庆的故事设置了另一个叙事人。这一章别致地使用了第二人称“你”。叙事人与窦宝庆面对面,如影随形,知悉窦宝庆的所有秘密,但是,“你”与“我”这个第一人称不同,叙事人并非窦宝庆本人。讲述故事的时候,叙事人会不知不觉显露出知识分子的修辞,例如,这句话既像窦宝庆的自我表白,又是另一个知识分子文绉绉的口气:“你的身上有个凶猛的活物。它是盘踞在你体内的一条虺。它没法驱除,也难以驯服。你用自己的血肉饲养它,光是它身上那凌厉的黑色斑纹,就足以叫人望而生畏。”

《登春台》的另外两个人物周振遐与蒋承泽是物理系的同学。小说开始时提到的夸克、规范玻色子、基本粒子等都是来自物理专业的术语。除了物质结构内部的各种联系,蒋承泽似乎还对事物之间的各种联系感兴趣。“正如洛伦兹所说的那样,世界上那些看似没有什么瓜葛的事物,实际上总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关联”,这是蒋承泽在轮船甲板上对周振遐说出的一句意味深长的感想。另一些场合,蒋承平喜欢引用牛顿的一句格言:“上帝是关联的声音”。各种意外的关联也存在于不同人物之间,或明或暗的互动形成他们独特又彼此交集的命运轨迹。当然,这种社会图景已经从物理学转移到文学领域。

如何将不同人物独特又彼此交集的命运轨迹齐头并进地展示出来?《登春台》为之设计了一个奇特的叙述结构。

《登春台》的叙述结构如下:开篇一个序章,几个人物围绕一个老者的心脏疾病陆续出场;结尾一个附记,交代各个主人公不是结局的结局;主体部分由四个章节组成,每个章节设置一个独立的主人公。四个独立的主人公分别拥有自己的故事,他们之间的交集只有微弱的情节意义。换言之,这些人物出入于相同的时间与空间,但是,一个人物的遭遇以及重大命运转折并非因为另一个人物的行动,他们之间不存在强烈的戏剧性冲突。每一个人物的主要故事自成一体。

音乐、绘画、雕塑具有——或者只有——共时的表现功能。音乐可以多声部同时演奏,绘画或者雕塑的所有局部可瞬间同时显现;相对地说,文字符号只能遵循历时的线性叙事。多件事情同时发生,文字符号不得不分而述之,“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尽管文字符号擅长前后相随的历时叙述,但是,齐头并进的共时展示始终是一个诱人的开拓方向。人们可以在诗人那儿见到各种小型的探索,例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如此等等。这些诗句的语义不存在前后相随的联系,不考虑音韵的时候,诗句的顺序可以前后调换——人们毋宁说,这些诗句的意象是一种共时展示。现代小说将这种探索扩大为叙述结构:每一个主人公的独立情节作为自足的叙事单元平行并置。如同艺术之中立体主义开启了不同视角的视觉经验,叙述结构包含的多种叙述视角展现了迥异的世界景象。围绕相同的事件展开叙述,多种叙述视角可能代表不同价值观念的评判、选择乃至看见什么或者遮蔽什么。几个人物贯穿始终的叙事将会形成愈来愈大的情节压力冲向终局,多个平行并置的叙事单元分解了持续积聚的情节压力,并且转换为多元互动的复杂效果:各个叙事单元或者相互补充,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案;或者见仁见智,褒贬不一;或者对于事实各执一词,成为扑朔迷离的罗生门。

作为共时展示的小型范本,古典诗词的对偶内部存在多种呼应,从平仄的音律到数字对数字、名词对名词、典故对典故,如此等等。因此,对偶显示的语义往往成双成对,形影不离。小说之中多个平行并置的叙事单元也可能在明显或者隐秘的呼应之中形成更为复杂的意义网络,例如巴赫金所说的“复调小说”。“复调”来自音乐术语的挪用。米兰·昆德拉曾经反复使用音乐比拟叙事单元平行并置的叙述结构,并且称之为“小说对位法”:“小说对位法的必要条件是:1、各‘线’的平等;2、整体的不可分割”1。昆德拉不仅关注多种叙事单元汇成一个整体围绕的共同主题,而且关注各个叙事单元之间长短的节奏配合与协调。昆德拉心目中,他的《笑忘录》或者《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均是“小说对位法”的典型例证。

《登春台》也是如此。格非在接受采访时说,“这个作品最困难的部分,或者说我在写作中感到最吃劲的地方,首先在于结构,而不是故事情节。也就是说,每个人物、各个章节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我不愿意把一个故事从头到尾地讲一遍,当然也不愿意将它写成‘系列小说’。简单来说,我在想,能不能把四个不同的故事写成同一个故事,让各部分彼此镶嵌在一起,同时不去破坏每个故事自身的明晰性。”2当四个故事写成同一个故事的时候,每个故事的主题将再度获得与另外一个主题共同演奏的舞台,各种曲调开始彼此交汇、错杂与相互震荡。

《登春台》主体部分四个章节先后出场的四个主人公为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他们分别来自南方或者北方的乡村,共同落脚在京城一家名为神州联合的科技公司。每一章节的独立故事毋宁是表明四个主人公如何汇聚到这个空间。后厂村春台路67号主要负责接收故事,而不是制造故事。格非表示,他在读到《老子》“如春登台”这句话时想到了小说的标题。“如登春台”背后隐藏的是怡然的欢悦吗?

沈辛夷的乡愁之中并未出现怡然的欢悦。她的故乡是遥远的江南乡村,但是,母亲贾连芳的坚硬面容驱走了所有的多愁善感。母亲一辈子不懈追逐财富,财富总是在眼前晃动一下遁身而去。她风风火火地尝试各种小生意,不惜赔上自己的色相,然而,留在手中的仅仅是债务与咸鱼翻身的渴望。除了索取沈辛夷的存款,母亲很少想到自己的女儿。沈辛夷中学时代曾经遭受一次畸形的性侵,母亲仍然以小生意的方式解决:大吵大闹,赢得一笔赔偿金,留给沈辛夷一千元之后不再过问。或许由于先天性心脏病,沈辛夷父亲是一个柔弱的人。粗砺的生活间隙,沈辛夷只能从柔弱的父亲身上体会少许的温情。父亲去世之前曾经带沈辛夷来到一个寺庙,告诉她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提婆达多”——一个始终妨害你的人。气氛黯淡的日子里,钉子一般的疑问始终留存在内心:沈辛夷的“提婆达多”是母亲吗?沈辛夷一度委身于一个名叫桑钦的神秘人物。尽管曾经从桑钦那儿借到一笔钱替母亲还债,这个人物留给沈辛夷的印象模糊而神秘,远不如咄咄逼人的母亲。沈辛夷最终能否与母亲和解?血浓于水的说法与亲人之间的相互伤害是一场漫长的较量。这个章节之中,沈辛夷的隐忍、委屈与克制的反叛、带有恨意的哀怜回旋交织,只有如此老练的叙事才能收放自如,丝丝入扣。

如果说,隐忍、委屈、反叛、哀怜为沈辛夷的故事注入柔软的抒情液汁,那么,陈克明的故事正在逐渐将抒情液汁抽干。陈克明的老家是京城附近“毛家岭一带”的乡村。一批高科技行业集聚到这一片土地之后,陈克明跟随两个表兄从事一些名曰“管理”实为敲诈勒索的勾当。他不想长期混迹于地痞流氓中而断然辞职,并且很快与一个名叫“静熹”的女孩成亲结婚。陈克明在婚礼现场遇到一个老同学,后者请他协助管理一家服装企业。这是他步入企业家之列的开始。由于静熹与当地官员冲突,服装企业很快倒闭;随后陈克明组建一个运输车队,继而从事建筑装修工程,都无一例外失败。穷困潦倒之际,他当起了出租车司机,偶然遇上此生最重要的“贵人”——神州联合公司的董事长周振遐,并且被招聘为周振遐的司机兼助理。是因为陈克明让周振遐想起意气风发的蒋承泽,还是因为陈克明的精力旺盛、办事的分寸感或者投入生活的巨大热情?总之,若干年之后,周振遐竟然将董事长的位置传给陈克明,以至于他摇身一变成为社会精英。如果可以用吉人天相、屡仆屡起这些现成的词汇形容陈克明的好运,那么,他与静熹的关系出人意料。静熹是一个悍妇兼醋坛子,时刻不顾体面地管束陈克明,生怕他“出轨”。尽管陈克明还是不可避免地“出轨”,但是,静熹是被自己的疑神疑鬼折磨垮了吗?她突然提出离婚,远走他乡并且神秘地嫁给了当年婚礼现场遇到的老同学。奇怪的是,陈克明内心始终放不下静熹,时常在睡梦之中伤感地回忆或者想象与静熹的相处场面。这条线索一直从第二章延续到结尾的附记。从村口收水费到进入高科技企业成为社会精英,生活的沙砾逐渐将陈克明的神经磨砺得粗糙而麻木,伤感的回忆或者想象是夹杂其间令人动情的几页。

对于孤僻、乖戾的窦宝庆来说,动情的时刻进一步收缩到与父亲、母亲的别离时。窦宝庆对于动情的场面既厌烦又愠怒。然而,他的刻意回避恰恰表明,这是内心防线最为薄弱的缺口。穷人必须硬起心肠对付沉重的生活,动情往往自缚手足。“动什么也别动感情”,这句话不仅是公子小姐们感情游戏的箴言,而且是穷人的至高原则。穷人缺乏任性的资本。一旦他们的感情扑空,脚下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另一种刻薄而且极端的说法是,穷人之所以穷困,很大程度上因为身陷感情。至少可以认为,孤僻、乖戾的窦宝庆还是犯了这种错误。他与“富婆”郑元春成为性伴侣。两情欢悦的性游戏之际,窦宝庆忍不住坦陈自己刺杀卖羊肉商贩的情节。郑元春很快向警察举报了他,因为她拥有自命不凡的“道德底线”。“动什么也别动感情”,窦宝庆肯定是在入狱之后方才想到这一类箴言。如果说,沈辛夷与陈克明的故事情调温和,那么,窦宝庆的故事具有惊心动魄的意味。

相对于窦宝庆故事的惊心动魄,第四章周振遐的故事平缓恬淡。喝茶,种花,回忆,心脏病发作,与另一个人物姚芩之间种种无伤大雅的试探,如此而已。平缓的原因是,周振遐的故事缺乏大开大阖、曲折起伏的情节。恬淡恰恰是平缓背后透露的韵味——淡而有味。周振遐性情散淡,既没有拓展公司的雄心壮志,也没有弄权敛财的兴趣。他一生的夙愿是:“竭尽全力去做一个渺小的人,一个被忽视的人。”然而,一个小小的悖论是,只要具有考虑甚至主宰自己人生的能力,一个人已经不再渺小。相对于另一些主人公,只有他有资格充分主宰自己。周振遐的故事之所以不可忽视,因为他的人生姿态与另外三个人的故事共同进入一个意义的“场”,某些隐而不彰的内涵由于相互震荡而浮现出来,成为闪烁不已的辉点。

神州联合科技公司的核心技术是物联网。公司创始人蒋承泽从智能手机、芯片、流量成本这些概念背后意识到,物与物已经可能具备新的联系方式,公司可以视为是蒋承泽专业知识的产物。事实上,智能手机、芯片、流量成本所代表的高科技不仅改变了物与物的古老秩序,同时改变了古老的社会关系。传统的社会关系正在产生种种隐蔽的重组。可以从几个主人公的故事之中察觉,女性、性、家庭这些范畴正在遭受强烈的震荡。新型的人物及其社会关系开始进入历史舞台。

沈辛夷的母亲贾连芳能否被视为一个新型人物?她丝毫不想掩饰对于财富的渴望——钉木箱,开窗帘店,经营照明灯具商铺,盘下苗圃与老人院。如果说,传统的乡村妇女在吃苦耐劳之余,仅仅依赖节约积聚少许钱财,那么,贾连芳勇于出击,哪怕一次又一次碰得头破血流。怎么样算挣够了钱?贾连芳回答沈辛夷说:送给她们姐弟每人一套大房子、一辆奔驰轿车,到欧洲旅行一趟,这才算功德圆满。对于一个刚刚脱离土地劳作的乡村妇女,这个标准不算低。她不仅这么想,而且积极从事各种实践。重要的是,她牢牢掌握家庭的决策权,沈辛夷父亲只能跟随她四处奔波,尽管他一直想结束这种生活。

什么时候开始,女性晋升为一家之主?静熹与陈克明的家庭也是如此。静熹说一不二,当众难堪地训斥陈克明,各种事务的裁决远比陈克明的父母权威。她也是一个敢作敢为的角色。当地官员视察企业的时候,将手放在静熹身体上不该放的地方,她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笔戳到对方的脸上。敢作敢为的女性集中出现意味着社会条件的改善,例如法律保障、个人经济独立、平等的教育与知识传授,更为重要的是,科技含量的提高降低了生产劳动对于强壮体力的依赖,以至于女性可以独当一面。

至少在《登春台》之中,多数男性显得被动与柔弱。他们不是那种叱咤风云的人物。即使在性爱关系之中,女性也往往充当主动者。蒋承泽将姚芩带到一家五星级宾馆,试图给她讲一个“生死契阔,地老天荒”的爱情故事,姚芩毫不客气打断他:别跟我说什么爱情,如果您另有目的,可以省略过渡,现在就可以开始了。一位哲学女士在一场讲座之后突然与陈克明到一家宾馆开房间,不需要什么理由。对于另一些女性说来, 因为一些钱财与他人上床——这种理由已经足够正当。沈辛夷的母亲即是如此。她们心目中,贞操与从一而终的观念已经是另一个年代的事情。沈辛夷因为借钱而委身于桑钦,这个交易似乎是公平合理,她并未陷入多么强烈的思想斗争。三年左右的交往,沈辛夷曾经对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稍感不适,但是,小小的情绪波动之后一切如故。无论沈辛夷的母亲还是周振遐,“出轨”并非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周振遐不在乎他妻子的背叛。只要不把年幼的孩子带到偷情现场,她或者他不会介意什么。担当性爱关系之中的主动者,女性能够收获什么?这是另一个问题。当然,问题的确存在。 但是,“ 想通过把自己交出去而获得心灵上的平静是根本不可能的”——姚芩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次婚姻之后了。

这些谈论刻意回避了窦宝庆。偏远的甘肃乡村,他的母亲与姐姐始终恪守传统女性的准则。病怏怏的母亲瘦如枯柴,只能蜷缩在昏暗的房间里等待病情的恶化;羊肉商贩的性侵对于姐姐形成致命的打击,除了自缢身亡,姐姐找不到别的解决方法;窦宝庆只能手刃羊肉商贩复仇,他从未考虑诉诸法律。故事背后的女性、性、家庭这些范畴安置于传统文化的基础上。进入繁闹的京城,炽热的文化温度或许会使这一幅传统图景如同冰块一般迅速融化。当上司机之后,窦宝庆曾经对路边小店的一个风尘女子动心,甚至梦想将这个嘴角有褐斑的女人带回老家,在父亲箍好的窑洞里过日子。这再度证明窦宝庆仍然囿于古老的家庭观念:与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厮守一辈子。当然,这种家庭观念立即遭到事实的批驳:这个风尘女子已经拥有家庭孩子;她在床上曲意逢迎的时候,她的丈夫和女儿就在门口附近的空地上玩耍。窦宝庆与郑元春的关系是不是仍然被这种观念蒙蔽?他无形中觉得床上的男女可以生死相托,以至于解除戒心从而暴露了埋藏心中的可怕秘密。窦宝庆还不能适应这个事实:性关系不过是一种相当薄弱的社会关系,动不动就会成为权力、金钱乃至“道德底线”的牺牲品。

虽然窦宝庆身份卑微, 人们没有理由忽视他与董事长周振遐存在相似之处——喜欢独处。来到繁华的京城,窦宝庆逐渐接受甚至喜欢孤独的生活:“待在这个人海茫茫的陌生城市,其实也挺好。一个人待在车里,把车门一关,你与外面的世界即刻了无瓜葛。”“有时候,你待在驾驶室里,注视窗外天上的繁星,忍不住想,一个人要是没有父母该多好!要是那样的话,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命运,你都能坦然接受。你想活着就活着,想死就去死。你在世上活着,无非是对自身的损耗或挥霍,等到哪一天,身体里的能量被挥霍光了,随便在路边一歪就完事。”周振遐也无法忍受与陌生人近距离相处。他的人生理想近于遗世独立。周振遐甚至在新婚的第二天就不近人情地要求与妻子分床而眠。独居之后,长期困扰周振遐的人首先是邻居。他被寓所周围邻居的各种声音闹得心神不宁,包括各种无聊的寒暄与关怀。但是,与窦宝庆的驾驶室不同,周振遐退休之后如愿地独自居住在一套安静的大房子里,直至他终于体会到孤单。无论如何评价他们的生活习性,不可否认的是,驾驶室与大房子存在本质的区别——这是社会身份、社会阶层、赢得的尊重与物质待遇的全面区别。追溯起来,窦宝庆与周振遐都曾经是乡村子弟。命运轨迹的哪一个节点促成他们的分道扬镳?

知识。知识改变命运。知识来自正规的教育。所以,沈辛夷必须竭尽全力对付高考,甚至不能因为父亲的去世而分神。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无可挽回的过去没有理由妨碍未来。对于乡村子弟说来,进入高等学府与毕业之后谋求城市就职是摆脱出生地户籍的唯一手段。身份转换是教育公平的重要内容。沈辛夷如此,姚芩如此,陈克明也是如此。那张三本大学“数控机床”文凭哪怕没有足够的知识含量,至少培养了陈克明对于知识的敬畏——这是他日后与神州联合公司一批知识分子共事的基础。高等学府不仅是传授知识的殿堂,同时还制造高等的社会关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学乃至校友形成相互帮衬的联络图比物联网还要神奇。蒋承泽创办神州联合公司的资本是专业知识,周振遐接手董事长的原因是社会关系带来的友谊——这个职位来自蒋承泽的无偿授予。至少在他们之间,友谊的意义远远超过了利益、专业知识或者市场开拓能力。

《登春台》之中的神州联合公司仅仅是一个众人栖身的躯壳,小说未曾涉及公司本身的颠簸与成败,因而没有必要考察每一个人物掌握的知识如何接受市场的考验。周振遐潇洒地甩开市场竞争的湍急漩涡,他的日子优雅淡定,从容不迫,而不是像沈辛夷母亲贾连芳那么斤斤计较。周振遐与蒋承泽共同毕业于物理系,同时都对哲学感兴趣。作为一家高科技公司,神州联合不断举办哲学聚会与讲座,显然取决于两任董事长的兴趣。为什么是哲学而不是经济学或者互联网技术交流?

很大程度上,专业性的深奥哲学已经演变为小众的知识,只有少数具有纯粹思辨兴趣的思想家沉浸其中。通常情况下,各种哲学思辨命题无法兑现为物质利益,也无法介入烟火气息十足的日常生活。“本体”“存在”或者康德式的二律背反无法与大众的柴米油盐无缝对接。纯粹思辨被视为学院式的智力游戏,甚至被视为有闲遁世者的智力消遣。更大范围内,人文学科正在遭遇相似的困境。历史之所以加快了节奏,物质生产的意义远远超过了精神生产。知识领域显现的症候是,工科知识的光芒几乎掩盖了纯粹的理科知识——譬如数学与物理学。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航天飞机、手机、互联网与生物药物的突破,玄奥的数学命题或者物理定律开始遭受冷遇。前者直接重塑世界的时候,后者那些破译宇宙奥秘的故事就会因为过分曲折而丧失听众。如同工科知识的崛起,社会科学的兴盛与一个事实密切相关:社会财富的分配、聚散很大程度取决于社会关系。改造自然带来的财富总量经由各种社会关系的重新配置之后抵达每一个人手中。这个意义上,涉及财富与社会关系的知识赢得愈来愈多的重视,譬如经济学、法学、社会学、工商管理学因为更富于实践意味而炙手可热。尽管“厚黑学”声名狼藉,但是,“厚黑”的处世之道因为行之有效而作为不成文的知识广泛流传。相对地说,人文学科更多聚焦于个人修为而不是社会关系,与财富的支配仅有间接的联系。对于世俗社会来说,饭碗无虞之后才有闲情投入哲学玄思宇宙大道,一个忙忙碌碌找米下锅的人根本没有时间涉足如此玄妙的知识。《登春台》之中,只有周振遐有资格心平气和地享受哲学之思。陈克明获得了经济保障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入门哲学的最佳时机,明夷社的哲学讲座带给他的收获只是黑格尔的一个比喻与一场艳遇。如果将种种晦涩的哲学话语向窦宝庆转述,他只能觉得好笑,就像听到那个风尘女子申明自己的“道德底线”一样。

周振遐时常在一家餐馆吃晚餐,他会从窗口看到外面广场上一个老者手扶无轮助行器练习走路。“长时间地注视这个残灯将尽的老人,周振遐不免联想到自己悄然临近的那个终场。”生命的消逝是哲学的一个重要议题,又是哲学无法完全排解的一个问题。许多时候,身体成为哲学的对立物;身体的存在形式远远超出哲学的理性覆盖。一个幼童或者衰老不堪的身体需要他人的照料,生老病死的诸多环节诉诸毫无哲学意味的世俗社会。周振遐是否意识到,哲学的完美思考恰恰缺乏世俗社会的暖人温度?

周振遐与姚芩曾经围绕爱情与友谊的异同展开一场争论。周振遐觉得,二者的内容多有重合。爱情多出的仅仅是肉体的欢愉,这是上帝对于人类的繁衍给予的恩赐。在他看来,友谊高于爱情,柏拉图式的爱情最为纯洁。这种观念显然更吻合哲学的口味。可是,这些说辞遭到姚芩的激烈反驳。她认为柏拉图式的爱情无非是胆小怕事的男人自欺欺人,爱情并不因为肉体的欢愉而“低级”。这是世俗对于哲学的反击。姚芩系一条白围裙,手抓一块抹布说个不停,振振有辞的反驳让周振遐体验到奇妙的惊喜与愉悦——否定得越彻底,愉悦越强烈。这种体验同样超出了哲学范畴。世俗开始让周振遐察觉生气勃勃的一面,他甚至接受了姚芩的不雅比喻——她坦然地将月季花或者落地的花瓣比喻为肉包和油炸龙虾片。如果哪一个周末姚芩未曾来访,周振遐会如坐针毡,甚至感到嫉妒,种种哲学所鄙视的不智之举毋宁是生命活力逐渐恢复的证明。他大约也未曾料到,人生的最后一个段落突然摆脱了哲学的刻板注解,以至于某种非柏拉图式的世俗爱情渐渐临近。

物理学是不是也开始束之高阁?——周振遐退休之后开始迷恋种花。他将寓所周围的庭院改造成一座小花园。赏花是古代文人的普遍雅好,只不过周振遐不愿意袖手旁观,而是如同一个农夫亲自动手,从挑选花种、栽种到剪枝、锄草、施肥,哪怕累得腰酸背痛。一些与园艺相关的书籍替代物理学而成为他的日常读物,譬如《海棠谱》《扬州芍药谱》《缸荷谱》《学圃杂疏》《北墅抱瓮录》,如此等等。数十年的时间将周振遐由一个乡村子弟改造为以物联网为核心技术的科技公司董事长,然而,设计自己晚年生活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返回花草与泥土,再度与各种植物为伍,而不是安然栖居于互联网乃至人工智能构造的新型空间。这意味着重温自己的童年,甚至重温人类的童年。互联网构造的远景与乡土之梦同时隐藏于周振遐的人生,似乎形成一对矛盾。这是永恒的生活矛盾,抑或仅仅是周振遐这一代人残存的执念?至少在目前,这个问题没有结论。

注释:

1 [法]米兰·昆德拉:《关于结构艺术的谈话》,见《小说的艺术》,孟湄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72页;同时参见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第一部分“巴奴日不再引人发笑之日”,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年版。

2 格非:《没有什么时代会真正过去》,澎湃新闻2024年3月20日独家专访,https://mp.weixin.qq.com/s/QcIPWutTvjqakGmoojKeyQ。

[作者单位: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