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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会 | 《登春台》:一千零一种伤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明湖读书会(指导老师:申霞艳)  2024年10月09日14:10

申霞艳:我们明湖读书会这次共读格非的长篇《登春台》。格非是当代最为重要的小说家之一,他的先锋叙事探索、知识分子身份、他对中国古典小说和西方小说的解读都曾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新作《登春台》借鉴了古代小说“缀段式”的结构特点,让四位主人公分别成为叙事人,同时运用了早年先锋叙事钟情的空缺、圈套,叙述视角不断跳换,甚至在第三章尝试了第二人称。我们读完后沉思,如果将少女沈辛夷在春游时遭猥亵与窦宝庆亲手杀死性侵自己姐姐的凶手对照,是不是能够获得更强烈的感受和更丰富的思考?《登春台》将叙事镜头对准当代瞬息万变的现实生活:老人的孤独、少女的创伤、城市化的巨大代价、亘古的人生疑难……无论是新颖的叙事形式还是丰富的讲述内容、对生命的深沉哲思都能让大家深入讨论。

曾嵘:“没有个性的人”及其哲学时刻

与罗伯特·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旨趣相近,格非《登春台》聚焦个性湮灭的现代性条件。信息无远弗届、知识呈指数级增长,小说中神州科技公司的存在,昭示物联网和互联网是当下话语运作的物质基础。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进城者尚未完全被知识污染,其尴尬、不适乃至滑稽感都指向时代新变。沈辛夷走出山坳,猛然回首,已“活在那些由言论、训诫、箴劝、格言、琐谈、意见、聒噪等声音的碎片所围困的黑暗之海中”;陈克明意外闯入精英的读书会,在对哲学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要求担任主持,不禁质问“哲学原来就是个大骗局吗?”序章中那句庄重的“无须侈谈饶舌”,即可读作对一切话语泡沫生产的叫停。周振遐同穆齐尔笔下的乌尔里希一样,离群索居,追求自在。他晚年醉心园艺,小说对其观看方式、护花过程乃至花本身的描写,展现“朝向事物本身”的现象学精神。唯有悬置概念预设、知识定见,他才获得“吉瞬”——一次无比美妙的出神和觉醒。惯于俯瞰众生的周振遐犹如一只上帝之眼,望见常人世界千人一面,但在昏迷之际遭遇天外之音的审问,原来这位观察者也是局中人。接着人物小传次第出现、视角流转、人称变换,有个性的普通人浮出水面。陈克明远在进入读书会之前,就与妻子探讨过幸福的条件;窦宝庆入狱后思考何为死亡,悄然修正了叙述者关于穷人“无暇从容检视死亡”的独断。惑与悟是属于每个人的哲学时刻,在那一刻超离庸常、个性显现。

邱雯意:以回环呼应的结构蕴含对时间的哲思

在《登春台》里,四位人物的视角依次传递。周振遐因急病住院,引出沈辛夷与原生家庭的故事;沈辛夷对陈克明所安排的工作的疑问,引出了陈克明自述的人生经历;陈克明对周振遐前司机的好奇,带出了以第二人称所写的窦宝庆的故事;而窦宝庆在狱中的回想,又牵出周振遐的传奇人生。序章与第四章首尾呼应,形成结构的回环,使全书的故事如同浑然天成的和谐之“圆”。这种结构体现了格非的时间观,对应了开篇提到的时空辩证法,“我们对于时间的奇妙体验,不过是源于一个永恒复归的‘大秋千’的来回摆动所导致的轻微眩晕或迷醉”。永恒复归的时间观又进一步指向了对人的存在的探寻,“人的生命,不过是在两个虚空之间出现的一次小小的火花闪动”。由此看来,以自认为“观察者”的周振遐为开篇和结尾亦是一种精心的架构——世间的熙熙攘攘,或许也不过是周在入梦和梦醒之间的“火花闪动”。

在回环复归的总体结构下,故事借由章节转换和视角交替不断向前延伸,不同的章节之间也彼此关联。一方面,偶然性让沈辛夷、陈克明等的人生在无限广袤的世界中相交;另一方面,穿插藏闪的手法让人物之间的关联由弱转强、逐渐收紧。序章中的沈辛夷曾默默记住了周振遐的一句话,但格非有意按下不谈,直到第四章才揭示了这句话的真面目:“行不得则反求诸己”。细节的前后呼应让《登春台》的章节丝脉相连,也让命运的偶然性与必然性在故事中相互缠绕,寄寓着格非对存在与命运的哲学思考。

许哲煊:格非的格言

小说出版时,格非正值花甲之年,以往繁复的先锋技巧、悬念迭生的侦探式写法在此被稀释,整体趋向平和淡然,呈现出历经岁月的沉淀。格非小说常见“格言”的排列,《春尽江南》中,格言是精神病人的呓语;《望春风》中,伪文化人的空洞格言构成对世界的讽喻。《登春台》中的格言则带着年长者的语重心长,朴实而真诚。朱老师开解沈辛夷“要学会从时间的末端来看待现在”;周振遐劝慰狱中的窦宝庆要“拥有一种从未来,从生命的尽头回望现在的眼光”。这两段关于“生命回望”的话遥相呼应,成为埋在岁月絮语中的枢纽。

故事开始于周振遐的濒死,序章以大量篇幅议论死亡,构成小说思考生命的出发点。“在这个彼此模仿的尘世上,别人也是自己”则暗示不同人生的互文关系。四个章节名中的四个人物,恰好构成从年轻一代到老年一代的人物序列,以人的成长顺序告诉我们每个人的坎坷和羁绊。结尾的附记则由老年一代讲到年轻一代,正契合“生命回望”的主题。周振遐的晚年生活幸福而平静,但死亡如达摩克里斯之剑悬于夜半梦醒时,多年来的难题也都未曾消散。再往前看,每一代人都深陷眼前的悲哀,串联起苦恼迭生的人生。然而“生命回望”提供了一种向死而生的存在主义视角,在兼具必然性与不确定性的死亡面前,新的生命体验将慰藉这蜉蝣一瞬。

林蓓珩:双重叙述与虚构的回环

《登春台》中,每个人的“存在”依赖于故事进行确证。犯下杀人罪入狱的年轻司机窦宝庆,因脱离小说的故事场域而成为一个失语甚至“消失”的人。对窦宝庆经历的回溯,由记者根据采访资料假想出当事人的视角编写而成,是一种“叙述中的叙述”。因此,虚构成为浮于水面的显在前提,当记者借助窦宝庆的眼睛窥视外界甚至反向窥视自己时,整部小说“真实”的根基开始动摇。人物借助讲故事来设想生活中未竟的可能。性冷淡的阔太太郑元春,发现故事有唤醒欲望的作用,她在想象中演绎别人的人生,为自己的失意寻找短暂的宣泄与超脱。沈辛夷少女时期遭遇猥亵的悲剧,在窦宝庆口中,成为可以任意加工的调情素材,事件的真实被隐匿,沦为局外人的任意谈资。故事纵有漫无边际的发展可能性,虚构总归要向真实索求养分。窦宝庆深陷于罪恶往事,同时也焦灼地渴望通过讲述来获得外界的回应与认可。在与郑元春的交往中,卖弄“未知”是他实现这一渴望的唯一方式。而一旦穷尽想象,他就走到了自我暴露的边界。窦宝庆将真相和盘托出的过程,也是真实与虚构由弥合走向分离的过程,此时再想从虚构中寻求庇护已经不可能。当这一切回到双重叙述的框架之中,我们又看到了一种悖谬,即对真实/虚构关系的讨论,归根到底也是一种虚构。

邱文博:“上帝是关联的声音”

《登春台》的“关联”主题经由人物关系而显现。章节名里的四位人物年龄、性格、背景迥异,却汇合于北京神州联合科技公司。沈辛夷出生于苏浙皖三省交界处的一个山坳里,困于原生家庭,前往北京求学生活;陈克明出生于北京偏远地区的小羊坊村,去北京城区谋求更好的生活;窦宝庆出生于偏远的甘肃小镇,因杀人逃至北京;周振遐年龄最长,出生于姜堰,中年时期前往北京与老友聚首。另一方面四人的关联又暗含必然性,正如神州联合公司电子幕墙上方的标语“上帝是关联的声音”,世间万物联系在一起存在一种“绝对性逻辑”。现代化信息技术不断发展,世界好似那张电子幕墙,大数据监测系统将千千万万不相干的人关联在同一个系统上。

“世界上那些看似没有什么瓜葛的事物,总是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关联。”周振遐和蒋承泽航行时偶遇的茯西村,是未来陪伴周振遐的爱人姚岑的家乡;沈辛夷年幼时被性侵的经历,与窦宝庆与郑元春讲述的故事异曲同工;陈克明与情人幽会的酒店,暗合沈辛夷童年时目睹母亲出轨的酒店;沈辛夷宽慰自己的“行不得则反求诸己”,在周振遐的故事中得到揭晓。诸如此类的蛛丝马迹藏匿于人物的讲述中,显示了格非对于万物关联这一命题的探讨和思考。

朱梦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提婆达多”

《登春台》讲述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至今的四十余年间四位主要人物的人生轨迹。沈辛夷、陈克明、窦宝庆、周振遐分别从江南的笤溪村、北京的小羊坊村、甘肃的云峰镇和天津汇集到北京春台路67号神州联合科技公司。他们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在命运流转过程中,存在着种种不可预见的巧合。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提婆达多”!沈辛夷的母亲贾连芳、陈克明的妻子尹熹静、残杀窦宝庆姐姐的凶手和周振遐的好友蒋承泽;他们在母女关系、夫妻关系、兄妹关系和朋友关系中不同程度制约着人物的命运走向。“每个人的心里,都挂着一块幕帘。幕帘把一些东西挡住了。但人其实很清楚,幕帘背后有什么。”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位与自己纠缠至深的人:他们的存在像镜像,像影子,像深渊。在佛教中,提婆达多往往作为佛陀的反面出现,被一般信众认为是恶的象征。但在佛陀的视角中,正是有了提婆达多的出现,才能够让他更加坚定自己的内心,达到更高的境界。当人物拉开挡在面前的“幕帘”,直视“提婆达多”带来的影响时,终将会与他者和解,并在此过程中进行对自我、对世界的重新审思。

张昀菡:现代化视角下的“家”“乡”记忆

在《登春台》中,主要人物均由乡进城,拥有“双重身份”,生活在一种城乡生活逻辑的叠加态中,人物的心灵图景也因此更加复杂。其中,沈辛夷、窦宝庆、周振遐三人关于乡土的记忆基本都与家庭记忆相勾连,在深层上塑造了他们的人格。于沈辛夷和窦宝庆而言,乡土和家庭的记忆与罪恶、阴暗和暴力捆绑,造成了沈辛夷的父爱缺位与窦宝庆“野人”般的冷血,而对于周振遐,故乡是他一生都在反复追寻、反复想起的梦。他们从一个彼此熟知的关系网中挣开,带着这些埋藏在“记忆帘幕”背后的往事在城市中生活,进入了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向无限的可能性。但来自家庭和乡土的记忆仍会时时将他们唤起,使之产生一种寂寞、撕裂甚至不真实感,如周振遐成为“成功人士”后,依旧无法适应联系紧密的信息社会,常会梦回年少时躲雨的瞬间。这种城市与乡村、家庭与个人的叠加形成了一个夹缝,让他们在密集的联系中保持相对独立,受到强烈的冲击后,遁入与童年、乡土相关的空间——如那片土坡、那座寺庙、那片竹林。往事融合为独属于他们的人生底色。作家对“家”和“乡”已不再是纯粹的怀恋或批判,他在现代化的视角下,审视乡土与家庭记忆对“双重身份者”的捆绑,由此生发出与代际、命运等相关的多重故事。

(明湖读书会  指导老师:申霞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