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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10期|姚鄂梅:老妞(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10期 | 姚鄂梅  2024年10月11日08:13

姚鄂梅,一九九六年开始写作,作品散见《人民文学》《收获》等刊物,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文学排行榜。曾获汪曾祺文学奖以及《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物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少年前传》等十一部,《家庭生活》等小说集七部,《倾斜的天空》等儿童文学两部。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国语言。

老妞(节选)

姚鄂梅

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像我们这样松弛的一家人了。大学毕业近一年,我还在城市里四处碰壁,大到各种学校、公司,小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无一例外都是被拒。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很难受,似乎人人都衣食无忧、有条不紊,就我一个人无着无落,在细尘中飘荡。我在电话里跟我妈说了这种情况,好像还轻轻抽了两下鼻子。我妈说:先回来再说,留在那里等,跟在家里等是一样的,回来等至少不用付房租。这跟我的同学们看法不一样,他们说:死活都要赖在这艘船上,一旦你下了船,就再也上不来了。我把这说法也讲给我妈听,我妈说:哪儿来的船?就算有船,都挤在那里,恐怕真的会沉啰。放下电话后,我就买了张通往三湾镇的车票。

我提醒自己,我只是暂时回家休整,并非想要啃老,我们家也无老可啃。

很久以前,我们家非常穷(现在也穷,但可拿掉“非常”二字)。我妈说穷并不完全是件坏事,她甚至说,他们全家深得穷的恩惠,因为穷,他们家被划分为贫农,这个成分直接让她后来得到一个了不起的机会,她被推荐到三湾镇煤矿去工作,富农、中农家的女儿可得不到这样的机会,地主家的孩子更是想都别想。她到煤矿后的具体工作是到井下挖煤,人家都说这工作不好,下去前白白嫩嫩,出来时鼻污嘴黑,鼻孔要用刷子才洗得干净,可我妈不介意,理由是地里干活有蚂蟥,还有蛇,这些令人全身发麻的活物比没有生命的黑煤可怕得多,何况她在井下会戴头盔,会穿高筒雨靴,还有大大的煤气灯照着,比白天还要亮堂;更重要的是,井下不会晒黑(白皮肤可是农村姑娘最最羡慕的)。

这样的好运其实是有期限的,时间一到,她就得离开煤矿回家,继续当她的农民。就在最后一天,她收拾好回家的行李,正要告别那些跟她一样即将回家的同事们,突然发现快到吃饭时间了,为什么不吃了再走呢?她还有最后一点饭票,不如大家一起痛痛快快把它吃光,反正带回家就没有用了。没想到同事们都不愿意去,她们抬起哭得发红的眼睛,愤怒地说: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吃饭?她们不去,她就一个人去,有饭不吃不是傻子吗?没想到好运就在食堂里等着她,一个没有期限的真正的煤矿工人走到面前,问她要不要嫁给他。于是,她的期限立刻作废,她跟我爸一样,成了没有期限的煤矿工人。这事她经常拿来教育我,凡事都不要急。急急慌慌,一碗清汤。

尽管他们成了两个真正的煤矿工人,我却是在农村长大的,因为他们都要下井,只好把我放在外婆家。外婆是个长期病号,不能下地,正好在家照顾孩子。从我记事开始,外婆的形象就没变过,一条裤裆肥大的裤子,一件松松垮垮袖子卷到肘部的碎花上衣,头发用红色橡皮筋扎起两根齐肩的小麻花辫(那是年轻姑娘的发型,但她仗着自己是病人,毅然跳出常规)。不管在哪里,她总能找到办法躺下来,床上、地上、院子里,如果要去菜园子里摘菜,她就跪下来,像四足动物那样穿行在菜畦之间。这事在我小小的脑袋里形成了一个概念,生病,就是躺下来,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立,更不能跑跳和劳动。

除此之外,生病似乎也影响到了外婆和外公的关系,比如他们几乎不怎么说话,外婆总是把该说的话告诉我,让我去告诉外公,然后外公又让我把他要说的话带给外婆。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分家了,因为外婆睡在一张有褪色红漆和彩画的床上,外公则睡在靠近牛圈的那间小屋里。

我上学时才回到我妈身边,他们都笑我愣头愣脑、没礼貌,出门的时候不习惯说“再见”,放学回家也不说声“我回来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再没回过外婆的家。

我读书成绩一般,我妈完全不在乎:煤矿工人不需要读太多书,等你们这一代下井的时候,设备早就更新了,工作起来会比现在轻松得多。她从没想过我会干别的,她以为煤矿职工的子女进入煤矿,是天经地义的人生道路。她说这话的时候,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变,但她远居三湾,浑然不觉。

我妈很隆重地穿着裙子去车站接我。我说:给你丢脸了,读了这么多年书,却找不到工作,白白浪费你的钱。

我同事,你杨阿姨,她女儿初中毕业后,先是去卖化妆品,没赚到钱,后来又去卖服装,还是没赚到钱,谈了个男朋友,就在上个月,被那男的打瞎了一只眼睛。这么一看,还是读书好,起码安全些。

我竟无法反驳。

我其实一直有个不敢张扬的想法,此刻试探着对我妈说:如果我说我想创业,你不会笑话我吧?

创业?我们家哪儿创得起?

不要很多钱的那种。

先休息一阵再说吧。对了,人家都在大学里谈恋爱,你没谈一个?

我现在不自信,不适合谈恋爱,等我有了工作,或是创了业再说吧。我撒了谎。

至于我爸,他根本不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他问我:就大学毕业了?时间过得真快。

看来他在井下真的是另一个时空。他出了井坑,爬到有阳光的地方来,如同从另一个世界来到人间。

不管怎么说,他们俩的态度有效地缓解了我的焦虑,让我知道,至少这个地方暂时是可以容纳我的。

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三湾镇的每一寸土地都被我踏了个遍。这里几乎没有商业,偶尔能看到一两家小餐馆,也是桌椅空空。现在大家都不在外面吃饭了吗?电影院门口变成了修车铺,电影海报还是几年前的,镇子外面有个水泥厂,厂门口倒是有一两家苍蝇馆子,一看就是专门做水泥厂职工生意的。

曾经是三湾镇财政收入大户的煤矿也破落了,经过数次裁员,还剩一批老职工慢腾腾地在矿区走来走去。我爸就是其中之一,有人劝过他,挺不住就提前退了算了。他坚决不肯,一定要干到正式退休的那一天,差一天都不行。至于我妈,早就从生活服务公司提前退休,天天跟一群大妈打码子不大的麻将,说是打麻将能预防阿尔茨海默病。

基本上可以得出结论,不管我多么低调、多么无欲无求,我都不可能在此地落脚,也许我唯一可在此地干的事,就是地狱式减肥。可惜我本来就是个瘦子。那么,就当是休整吧,治疗一下持续被拒的创伤。这么一想,我索性把所有顾虑放到一边,没心没肺地过起了吃吃睡睡的生活。

就在这段时间,老家传来一个消息,年事已高的外公外婆要放弃居家养老,正式投奔子女。他们只有两个孩子,一个是舅舅,一个是我妈。现在的决定是,外公跟舅舅过,外婆跟我妈过。也就是说,两个老人要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屋,正式开始分居。

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猛地分开,可能会早死。我想起小时候跟外婆在一起的温馨时光,好意地提醒我妈。

死在五十岁以前,才叫早死。我妈看上去一点都不为外公外婆的晚年分居计划感到悲哀。

他们开始计划这趟不可推诿的老家之旅。看来,这个家很快就要变成四口之家了。我妈问我是否介意跟外婆共用一间卧室,我当然不介意,正担心在家待久了会滋生惰性不想离开呢,这样的安排正好给我一个不得不走的理由。

我问我妈外婆的病好些没有。我妈在屋里走来走去巡视她的王国,以一种极其不经意的口吻说:应该没有吧,又没去过医院。我就算再不懂事,也不会说: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呢?在老家,像外婆这样一生都在病中度过的人,还有很多。说好听一点,是跟疾病和平共处;说难听一点,就是一个“拖”字,拖到最后,人病俱消。据说外婆曾经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治疗,那年,当地有个赤脚医生背着红十字药箱,上门去给外婆扎针,扎到一半,外婆手脚抽搐,眼睛直往上翻,吓得人家连药箱都没来得及背,撒腿就往外跑。在当地,一个女人常年抱病在家,似乎是一件不太体面的事情,这个病人要么躲在家里不让人看见,要么早点解脱,给家人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但外婆显然没把这两条出路放在心上,如果有人留意,至少每天可以看到她两次,衣衫松垂,不紧不慢,扶着墙往正屋外面的厕所走去,两条齐肩的麻花辫乱得像野草,如果不是红色橡皮筋绑着,这窝野草能飞到天上去。因为久居室内,外婆的脸白得像皱纹卫生纸,身段因为瘦削显得飘逸,跟地里走路呱嗒响、头发被草帽压得紧贴头皮的妇女相比,外婆的样子令人心生恍惚,生病似乎把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跟本地妇女绝对不一样的另一个品种。

那边的女人喜欢讲悄悄话,但她们的悄悄话通常是以喊的形式传播出来的,久而久之,一些信息漏进了我的耳朵里,比如外婆是生孩子的时候得的病,有什么东西随孩子一起流出,再也没能收回去,她要是不好好躺着,那东西会完全彻底地流出来。我不知道她们所说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事肯定跟我妈有关,我妈是外婆最小的孩子,一定是生我妈的时候,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我开始替我妈感到抱歉,同时也开始天马行空地想象,难怪我妈当年会被推荐到三湾煤矿去工作。在老家人看来,到地底下去挖煤,等于到阴曹地府去干苦力,每一天、每个小时都吉凶难料,这样的工作他们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伸长脖子去接受?于是就落到我妈这个“克母亲的人”身上。如果她在井下出了事,就相当于为民除了害。

没想到我妈在煤矿不仅毫发无伤,而且顺风顺水,很快就洗掉临时工的印迹,转成了正式职工。这也是我妈自鸣得意的地方: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得住好运的,好运气有时候会披一件坏运气的外衣。就在我妈去三湾煤矿的那年,舅舅也离开了家,他去邻乡当了一户人家的上门女婿。据说舅舅是灰心至极才出此下策的,每个跟他相亲的姑娘,一听说他有个常年卧病在床的妈,就没了下文,她们都不喜欢未来的生活中有这样一个婆婆。

老家是一栋白墙黑瓦的房子,屋顶破烂不堪,我们赶到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麻雀正在瓦缝间啄食什么东西。我妈还没进门,就抄起一根竹竿去驱赶它们,说它们会踩坏瓦片,一到下雨屋里就会漏雨。一个面孔黑瘦的老头迎出来:别赶了,反正要走了。

这就是外公对久未见面的亲人的招呼,没有客气,也没有好脸色,似乎我们还没见面,就已经惹到他了。没想到他还是那个样子,童年的记忆瞬间复活。有天下雨,我正在门口蹚水玩,他突然出现,大声朝我吼,骂我是个害人精,踩坏了他好不容易弄平的院子。我至今记得那吼声,低沉、喑哑,带着深沉的回音,像电影里的特效,再加上两只眼睛里冒出来的绿火,我给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紧接着,一个苍白瘦弱、扎着两根细得可笑的小辫子的女人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好多年没见,外婆别的变化几乎没有,唯有头发全白了,发量稀疏,再配上跟多年前一脉相承的麻花辫和红色橡皮筋,整个发型有种可爱的喜感,令我一见就大声喊了出来:外婆!外婆看到我也很开心,老远就朝我张开双臂,没头没脑地将我揽进怀里,说:我的妞妞长得好高了呀,你妈真是会养,她都给你吃的什么呀?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

似乎是为了对抗外婆见到我们的喜悦,外公不合时宜地大声说起分家的细节:家里但凡值点钱的东西我都把它卖了,所有的农具都送人了,连狗都送人了。人家都是越过越发富,老子是越过越穷,真正的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

没有人接他的茬,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起了别的。

我不会拖累你太久的,我算过命,最多还有两年。

舅舅皱起了眉头: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给别人听到,还以为我不愿养你。

外婆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我们这边,不住地夸我,听她那些溢美之词,我都快要飞起来了,似乎我不是个找不到工作的倒霉的家伙,而是个前程一片光明的大家小姐。我求救地看了我妈一眼,我妈打断她,直杵杵地问:住了一辈子的房子,说走就走,舍得?这一走,可就不好再回来了。不住人的话,不出一个月就得塌掉。

塌就塌吧,不遮风也不挡雨,一点都不可惜。

客厅里摆着两个大蛇皮袋,看样子是外公外婆的全部身家。

外公指着蓝条纹的那个,对舅舅说:这个是我的。

毫无疑问,红蓝相间的那个就是外婆的。

居然还准备了最后一顿饭,满满一大锅炖鸡,还有鱼,以及各色小菜。外公说:总共三只鸡,全都杀了,你们俩一人一只,第三只就是这锅里的。辛苦一辈子,最后就这三只鸡。

回应他的只有碗筷和咀嚼的声音,我觉得尴尬,想替他解围,就说:人生本来就是个从生到死的过程。

我觉得外公肯定听清了我的话,但他不理睬我的回应,也不朝我看。我感到没趣,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好吧老头,我不会再帮你了。正这么想着,外公开口了,不是对我,而是对舅舅:我在河里下了笼子,你待会儿去看看,应该有不少鱼了。舅舅点头:嗯。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此时此刻,尽管人还在自己家里,外公的心已经偏移到舅舅那边去了,那里是他的养老之所,是他最后的归宿;至于外婆,还有我妈这家人,已经跟他不相干了。这老头,也太务实了吧。

见外公不理我妈,外婆对我妈说:屋里这些家具,本来想给你带过去的,特别是这张桌子,放在这里几十年,没挪过窝,哪晓得抬手一掀,桌面跟桌腿就分了家。家具也是有气性的,晓得你不要它了。

正常,用了一辈子,还没散架已经不错了。

其他家具也一样,放着不动,都还像模像样,就是碰不得,一碰就散。连猫都无缘无故死了。

我总觉得这话里似乎有某种弦外之音。

我妈对舅舅说:以后,我们两家争取每年聚两次吧,一次在我家,一次在你家。两次是有点少,过几年,我们都闲下来了,可以多聚几次。

外公插话进来:没必要,你们都很忙,不要为无用之人浪费时间和金钱。

舅舅一把一把地抹脸,像在哪里碰上了蜘蛛网。我觉得他是想赶走外公的话,那些话真是让人心塞。

外公还没说完:最后跟你们交代一件事,我要是死了,不要给三湾镇把信。她也一样,她在三湾镇死了,也别往我这边把信,各自简单掩埋,就此拉倒。

舅舅和我妈交换了一下眼神。我悄悄看向外婆,她正在奋力对付一小块鸡肉,根本没听桌上的对话。

我妈赶紧调换频道:这鸡味道很好,大家趁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随即拿起勺子每人一勺地奉菜。没想到外公执着于他的灰色感慨:白活了啊,这辈子。没想到我的命这么苦!

舅舅说:你有我苦?你至少能在自己家里扬眉吐气,在饭桌上随便发脾气、发感慨,我就不敢。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现在他们都过世了,老天对你是公平的,知道你受了委屈。

这你就说错了,那家人真没有让我受委屈,当初就是看中他们一家人和和睦睦、恩恩爱爱。

外公就像被点了穴一样,突然间什么都不说了,也不再长吁短叹。此后一直到准备出发,外公都没说话。

鉴于外婆不能长时间行走,我妈给外婆请了一副滑竿,两根大楠竹中间绑一把椅子。抬滑竿的人是舅舅找来的,算是两人共同处理了这桩家事。

我们和外婆先出发。外公居然没有起身相送,他坐在客厅深处,眼睛盯着某个地方,可以肯定的是,他没看外婆,也没看我妈,他似乎不想送别任何人。我摇摇手,大声喊着:外公再见!他看了我一眼,没任何表情。

我和我妈走在滑竿两边,外婆的左右。我问我妈:外公在生气吗?他生谁的气?你,还是外婆?

外婆在滑竿上居高临下地说:别理他,他就是这么个人,全世界都欠着他。过了一会儿又说:再也不用看那张脸了。

谁都不说话,只有滑竿在有节奏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走了一截,两个抬滑竿的人不停地擦汗,抱怨天气热,路难走,外婆被颠得龇牙咧嘴。我妈拿出钱包,给他们一人塞了一张钞票。路突然变得好走起来,外婆也不觉得颠了,抬滑竿的人话也多了起来:大妹子到底是在外面工作的人,明事理、大方,要是在本地,嫁出去的姑娘谁还来养娘家人的老?绝对没有这个道理。另一个说:父母子女,哪儿来什么道理不道理,人家姑娘愿意,也有实力。

看着他们替自己说话,我妈微笑不语。

孩子爸爸那边还有老人吗?

我妈说有。那个人哎呀了一声:那边也指望儿子养老吧?两边都要养老,不容易啊。

这事又不能选,不能容易就做,不容易就不做。

两个抬滑竿的人又是一阵惊呼,连声夸赞,我妈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外婆说:你看,这都是我替你挣来的荣誉呢。众人一阵大笑。

到了目的地,两个抬滑竿的人走了,留下我们几个在路边等长途汽车。外婆对我说:看你瘦的!等到家了,外婆给你做好吃的。

才不要,我好不容易才减成这样。

现在的人真是可怜,生怕自己过得太舒服。

谁都没你这一生过得舒服。我妈突然插话进来,小时候,暑假帮家里干农活,每次我们一身臭汗从地里回来,见你躺在床上看书,我就恨不得夺过来给你烧了。

反正又不能去帮你们,干躺着也是躺,边看书边躺也是躺。

你也不想想我们会是什么心情。我在水田里泡了一天,腰快累断了,腿上爬满了蚂蟥,脸上胳膊上晒得起泡,回家一看,你躺在床上凉幽幽地看书!

做饭、洗衣、喂猪,不都是我做的吗?

人家像爸爸一样下田的女人,回到家也做了这些事。

我第一次发现这对母女间似乎有点陈年的怨气。

一个人过来问路,问的刚好是我们正在等的汽车。有了新人加入,大家都不再说话了。

上了车,我妈闭着眼睛打瞌睡,我则一眼一眼地偷瞄外婆,她完全被窗外的风景迷住了,大概她从没坐过这种汽车。她是真正足不出户的人,床上有一个深深的人形凹坑,那是她一天一天躺出来的。

下车后回家,还需步行十多分钟。我妈有点焦虑:你不能走路,这怎么办呢?这里可叫不到滑竿。

稍微走几步,不要紧的。

后来她们决定,走一段歇一会儿,既照顾了外婆的病情,也便于外婆浏览三湾镇。

路过镇医院的时候,外婆不住地回头看。我妈说:这个医院只能看些头疼肚子疼的病,看不好你的病,你的病要去大医院。

我哪个医院都不去,人总是要死的,不得病怎么死呢?外婆不再朝那个医院看。

路过一条绿化带,我妈提议坐下来歇会儿。外婆的表现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一个行动不便、喘气如牛、奄奄一息的老太婆,结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她丝毫没有表现出长途旅行后的疲累,反而是睁大眼睛好奇地瞅个不停。趁这个机会,我向外婆提出一个在心中盘旋了许久的问题。

外婆,外公是不是不高兴你来三湾镇?

这个计划就是他提出来的。

也许他觉得自尊心受损,身为男人,却无法养活自己的老婆,最后两人都要投奔别人。

哈哈哈,他永远不会有你这样的想法,而且他还有优先选择权。你舅舅家是楼房,房子大,住得宽敞,所以他选了你舅舅家。

我倒觉得外公的选择不一定是为了自己能住得宽敞。就拿此刻的情景来说,外婆跟我共用一间卧室,我的床摆在朝北的墙边,外婆的床摆在朝南的墙边,如果来的不是外婆,而是外公,这么安排就不太妥了。

我和外婆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聊天。

我小时候很怕外公,直到现在,看到他还是有点发怵。我觉得他对你也不够温柔,你当年为什么会嫁给他这样的人?

他年轻时不是这样的。

那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应该是我把他变成这样的吧,除了我,还有谁呢?赖不上别人呀。

你指的是你的病吗?

不知道,算是原因之一吧。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病到底是什么样的吗?我终于斗胆问出了这句话。当我在网上查到关于子宫脱垂的症状时,吓得目瞪口呆,这让我越发对外婆的病症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和好奇。

不行!外婆果断拒绝了我,你真是什么都敢说,人身上有些地方看不得的,看了眼睛会出问题的。

不管怎么说,我为我们家分到外婆感到高兴。外婆比外公有趣多了,住进来没几天,我们家就时常响起出其不意的笑声。

有一天,我们正围着电视机看花样滑冰大赛,她突然烦躁起来:怎么还不摔啊?我就想看他们摔屁股蹲儿,不摔不好看。

笑过之余,我马上意识到,还是要跟这种人稍稍拉开点距离,不能被她不知不觉同化了。毕竟我只是回来休整,过不了多久,还是要回到那个世界去的。

她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开始挽救自己的形象。

别小看这个屁股蹲儿,当中才见人品呢。女的摔了,有的男的会去把她扶起来,还亲她、安慰她,有的男的直接就黑了脸。

这种聪明劲,真不像出自一个长期躺在家里的农村老太之口,它一下子就把我重新拉回外婆的“聊友”状态。

她不光迅速赢得了我这个“聊友”的心,更是光速征服了我爸。到家第一天,她打听好我爸的下班时间后,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再泡好一壶细茶等着。当我爸进门,她还没发出声音,两只胳膊先伸了过去:我的儿啊!辛苦你啦,看到你把她们娘儿俩养得这么好,我就知道我的儿孙都是有福气的人。我以为她要像对我那样,把我爸抱在怀里,结果她只是非常自然非常热情地用两只手摇动我爸的左手,那样子,既像是感激,又像是隆重的见面礼。不得不说,外婆比外公好相处多了。

当天晚上,她就进了厨房,我们家的餐桌,从此有了很明显的外婆味道。她最大的特点是不浪费,连削下来的萝卜皮都不会丢掉。她会把萝卜皮洗净,用调味汁腌好,腌出来的萝卜皮酸甜爽脆,十分可口。这个小招数迅速征服了我爸的胃,导致我爸开始埋怨我妈:你怎么就没学会这一手?

气氛越来越好,我说话也更加直言不讳:外婆,我知道为什么你在家正眼都不看外公,在这里却能迅速跟我们大家打得火热。人只有在家以外的地方,生存欲才会被激发出来。

她一脸困惑地看着我:“生存鱼”是什么鱼?

我忍住笑:你肯定早就不爱我外公了,真正相爱的人,是不会接受现在这种分居状态的。

不分居,连活都活不下来,还谈什么爱。

她也撩我,叫我小名:妞妞啊,将来找男朋友,要注意两点。第一,个子要大,太矮小的男人不行;第二,鼻子要生得好,有管好鼻子,才有一身正气。

你说的这两点,有一种说法,其实是一个人性能力强弱的象征。

啪的一声,她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你这个老黄混!怎么敢跟妞妞讲这些!

有什么不能讲的?我也是有过那种经历的人。

她赶紧扑上来捂住我的嘴,小声问:你妈知道不?我摇头。她似乎松了一口气:什么人?你们还在来往吗?

当然没有了,他个子不够大,鼻子也不够好。

谁提的分手?

他提的。

这种王八蛋,越早滚蛋越好。我家妞妞一看就是有出息的人,不能便宜了这种无情无义的小人。

我吗?会有出息吗?

我看相还是有一套的,你就放心好了。

明知她只是信口开河,我竟深感安慰,而且莫名有了信心。

有时候,我妈从麻将馆回家,洗过澡,也会加入进来。我们三代女人东倒西歪地躺在两张床上,天南海北地瞎聊。正聊得起劲,我爸一身煤渣地从外面进来,这让我万分内疚。唯一的男人在地底下辛苦工作,我们却在这里嘴上无德地恣意狂喷。我恨不得立即冲出门去找点事干,但我妈说:这你就不懂了,他其实是幸福的,因为他有成就感,他养活了三个女人。

外婆对我眨眨眼睛:看到没有?将来要嫁,就嫁这种男人,愿意养你,还养你的父母。

这么说的话,外婆你最幸福,因为外公养了你一辈子。

他是拿我没办法,不养不行。

这么说,你从精神上操控了外公?

我妈很不喜欢我动不动就聊起外公外婆的生活,每到这时,她就把话题引到我身上:不要探听别人的私事,多操心你自己,工作的问题到底怎么打算的?三湾镇可没有你的位子。

哎呀我会走的,知道你不想我在家啃老,也没指望啃你的老。

我倒是愿意让你啃呢,可惜我身上没有可啃的东西。

外婆赶紧过来声援我:她才不会啃你的老呢,别看她现在这样,她将来是要做老板的。

我心里一惊,一直以来暗藏心中的一个计划竟被外婆一口说中,难道她懂读心术?我可什么都没流露过。

我妈一听,呵呵直笑:好啊,妞妞老板,我的晚年可就指望你了。

没问题,但目前你还得养我几天。

别怕,妞妞!大妞不养你,我这个老妞养你。

你拿什么养我?你这没钱的老妞。

你怎么知道我没钱?钱正在来的路上呢。

就是从这天起,我们三个女人开始以妞妞、大妞、老妞互称对方。

说笑归说笑,那个深藏于心的念头真的试探着爬了出来,令我时不时就走神。如果全世界都找不到工作,自己干似乎也是别无选择的选择,我只是还没想清楚,哪个行当才是值得我动脑筋的领域。

我大学读的是师范,但我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份教师的工作,这个行业萎缩得太快,新陈代谢却特别慢。我决定转向门槛较低的技术活。

有段时间我对理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看过无数美发视频之后,我决定拿老妞的头发练手。我让她披上雨衣坐好,去厨房找来大妞剪骨头的大剪刀。动手前我再次问她:剪掉你的小辫子,真的不可惜吗?

我很喜欢她的白色小辫子,真的非常特别、非常可爱,我从没见过扎这种小辫的老太婆。

别人剪我肯定不答应,在妞妞面前,我永远不会说个“不”字。

其实剪头发这件事,看起来简单,真正操作起来并不容易,不过老妞保证,不管我剪得多糟,她都不会怪我,她只有一个条件,一次少剪一点,这样的话,不用等太久就能剪第二次。可我一旦开剪,就有点收不住,就像和面,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又加面。很快我就慌了,没想到她头型那么不规范,头发还厚薄不均,为了达到我要的效果,只能一修再修,修无可修的时候,她的发型变成了一顶生硬的帽子。这还是头发半干的状态,一旦吹干,它们还会更难看。见我停止了动作,也不再发出声音,老妞问:我头皮露出来了吗?

那倒没有。

没有就成。

她要求照镜子,我决定给她打个预防针。我问她知不知道日本有个世界知名的女画家草间弥生,她一生只画一种东西,就是大大小小的圆点,现在人们叫它波点,她一生只留一个发型,齐刘海的妹妹头,发尾在耳朵……上方。我忍不住在长度上撒了谎。老妞摸了摸头发说:听上去跟我的头发有点像哎。很好,跟画家一个发型,沾了画家的光了。

当大妞看到我的作品时,生气地瞪了我一眼:干吗给她剪成这样?老妞站出来保护我:是我要求她剪这么短的,短了凉快。她跑到镜前打量自己:很好,我终于看到自己的耳朵了。

还是招风耳呢,这是聪明人的象征。我希望奉承可以消解她被剪坏头发的悲伤。

这个长度很合适,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再练一次。

为了让我多练习几次,老妞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大捆尼龙带,她把它细细撕开,再把一端绑住,翻过来放在一只倒扣的大碗上。

你看,像不像个脑袋?去剪吧,剪完了我给你再做一个。

又一次剪失败了,我很沮丧。看来,开理发店并不适合我。

那些去理发店当学徒的,至少要洗两年头才让他们拿剪刀,你是一上来就拿剪刀,已经很不错了。

我觉得还是算了,我刚刚算过一笔账,一个人剪一次头发,可以管两个月,就算一天只剪一个头,我也必须发展六十个客户,才能保证每天都有顾客上门。太难了,整个三湾镇,根本找不出六十个客户,我觉得我还是不要开理发店了。

我把剪刀还回厨房里,第一个创业计划宣告破产。还好我没去买理发专用剪刀,没有平白无故多添一项开支。

妞妞啊,不如做吃的。头发可剪可不剪,饭不能不吃,一天三顿,少一顿都不行。

我没吱声,我对做饭一点感觉都没有。到目前为止,我只下过一次鸡蛋面,最后还煳了锅。

你要是想做,我可以教你。

让我好好想想吧。我又爬到床上躺下了,心想:就你那点寻常小菜,也想入这一行,未免太天真了。

一旦回到床上,闭上眼睛,我就成了三湾镇以外的我。有个秘密他们都不知道,除了无法就业,失恋才是迫使我回家的最后一根稻草。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只要一闭眼,脑子里还是那天晚上的情景。他叫了平时不怎么叫的外卖,买了啤酒(最便宜的酒),还有蜡烛,总之,他把我们的小小蜗居搞得很有气氛。我问他是什么日子,他说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就是突然很有感触,他如此平凡、如此渺小,几乎看不到希望,而我却义无反顾地陪着他。他的诚恳让我感动不已,那一晚我们比任何时候都幸福。第二天,他很早就出去了,过了两个多小时打来电话说,他要走了,因为他终于收到了一个公司的录用通知,那公司在另一个城市。他说他不能带我去,他不能因为任何事情分心,他必须好好工作,抓住这难得一遇的机会。我说:你是不是昨天就收到了通知,所以晚上才来了一场“告别演出”?他说是的,但他不知道怎样跟我说实话。我一个人回到出租屋,除了睡觉,再也想不起来干别的,没想到求职也像考大学,落榜生注定要与金榜题名的人自然分开。但我的愤怒渐渐占了上风:你不跟我说实话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制造出情意绵绵的假象来欺骗我?我想立刻跟他大吵一架,电话一拨才知道,他把我拉黑了。他怕我追过去找他麻烦,他已经视我为麻烦,他把我像厕纸一样扔掉了。愤恨又无助的情绪彻底吞没了我,我白天黑夜地躺在床上,哭着睡去,醒来再接着哭,直到某一天,我被饿醒了,我的胃在疯狂痉挛,吐出了黄色的苦水,后来又吐了墨绿的胆汁,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不管怎样,在死之前,我要回一趟家,我不能像只野狗一样死在外面,我死也要死在父母身边。于是,我踏上了回三湾镇的行程。

毕竟身处同一间卧室,我怀疑老妞从我身上看出了某些问题。好几个早上,我躺在床上假寐,她踮起脚尖走近我,弯下腰来打量我,我格外用力地装睡。她看一会儿,猫一样转身离开。

有一次,她照例在我床边停留了很久,盯着我的目光几乎要在我脸上压出两个小坑来。就在我快要装不下去的时候,她轻轻退了出去。我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但我上当了,她并没走远,而是回到自己床边坐着,静静地注视着我。

你有心事呢。

是的。我懒得再装下去,我相信对一个没有任何话语权的老人诉说心事,等于说给树洞听。我跟她讲起了前男友,找到工作后就撇下我,还把我拉黑。我要她向爸妈保密,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么没出息。

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他的工作也不会长久的,他马上就会失业的,那时他要是再回过头来找你,你不要理他,这种人,下次走运的时候,他还是会抛弃你的。

知道你护我,但也不能没有根据地瞎说一气。

我当然有根据,你将来会知道的。我们这种长期病号,多少都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事。

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肯定有,男人不会让自己闲下来的,你不会还在想着他吧?这种人千万不能再要了。

即使只是老妞的疯言疯语,也让我鼻子一酸,彻底失去了控制。他怎么能刚跟我分手,就在别处找到了新人呢?他连失恋的过程都没有,直接从A过渡到B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们以前算什么?全都是假的?

他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悄悄跟别人好上了,他那个工作是怎么来的?我怎么看到他的工作跟一个女人有关呢?

老妞过于自信了,她的信口开河反倒让我看透了她。他明明是通过投递简历过去的,他投了将近一百份简历,一个从不找工作的人,怎么懂得我们这些苦苦找工作的人的苦处?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女人,他有必要投递那么多简历吗?

反正他还会遇到问题的,好像是工作上的问题,有人对他不满意。刚开始是满意的,过了一段时间就不满意了,所以你不要伤心,你要庆幸自己离开了这个人,这个人有一堆问题。

原来你不光是个病婆娘,还是个神婆,神婆这行当也能自学?

你不管我是什么人,你听我的就行了。她走过来,扳过我的脸,凑到鼻尖下看,她翻我的眼皮,揪我的耳朵,又察看我的发际线。

你命好得很,很快就要交好运了。

别用这种方法来安慰我,这只会让我更加难受。我回到自己床上,拉过被子躺了下来。

真的,你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好运就自己长出双脚走过来了。

这话说的!我再也躺不住了。

我注意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传说在床上躺了一辈子的老妞,其实并没有整天躺在床上,她跟我一样,只在晚上睡觉时,才意犹未尽地爬上床。有天我忍不住问她:你的病是不是好些了?我看到你在老家的那张床,都躺出一个深坑来了,可现在,除了晚上,你基本不躺。

时好时坏,有时也看心情、看天气。

看来你喜欢在矿区生活。

跟矿区没关系,身边都是自己喜欢的人,就不容易生病。

这么说,你最不喜欢的人就是外公了,因为你在老家病得最重。老实说,来到三湾镇以后,你想过外公吗?

想过,我在想,再也不用看到他那张脸了。

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得了那个病以后,拒绝跟他过夫妻生活,才导致感情越来越淡,直到消失的。这事不怪你,也不怪他,任何夫妻遇上这种事都得完蛋。

这你也知道?老妞一脸的不好意思。

想想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连孩子都生了,还指望我说到那方面的事就脸红?

老妞爆发出一阵发自老年胸腔的笑声,我不得不提醒她:有东西要出来了!她的笑声蓦地出现一秒钟的停顿,接下来,就像水龙头加了滤网一样,变得柔软多了。妞妞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不光聪明,还有趣,这比聪明还难得,所以你跟三湾镇的任何一个男生交往都是吃亏的。

谁说我会跟三湾镇的男生交往的?

如果你一直待在三湾镇,就一定会跟一个三湾镇的男生结婚,你跑不脱的。

这话又让我忧郁起来,我知道老妞说的没错,你人在哪里,你的故事就发生在哪里,不管你多么抗拒。某种角度说,我和老妞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是三湾镇的新来者。老妞一天天熟悉了周围的环境,甚至成功取悦了我们的邻居;跟她相比,我一无所获,除了沮丧和失落。

这种情况在我捡到一辆助步车后达到顶峰。也许是哪家的老人去世了,生前的东西就被家人扔了出来。不管怎样,东西还好好的,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老妞,便拿回家洗洗擦擦,跟新的一样好用。

老妞果然很喜欢,当天就在我的陪伴下用上了它,身子有了依靠,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从我们家到镇医院,两三里路,她走了个来回,竟然一次都没有歇。她很快就对助步车上了瘾,稍不注意,就一个人溜了出去。她对我说:自从用上这个东西,我感觉三湾镇变小了。

我心里响起一个声音:现在,这老太婆已经彻底征服三湾镇了。

早在助步车出现之前,她就已经征服了我们的邻居老袁,而我在这里长大,至今未跟任何一个邻居有过三句话以上的交流。

事情是从老妞的盐渍手艺开始的,她特别擅长盐渍各种蔬菜,这一点深得我爸的喜爱,夸她把普普通通的盐翻出了了不起的新花样。楼下的老袁大概是听我爸无意中讲起过,表示要上楼来学艺。老妞激动得不行:不用学不用学,正好我这里还有点盐渍生姜和青花椒,你来尝尝,要是喜欢,我每天做好了给你分一小碟。盐渍菜就讲究个新鲜,要做一顿吃一顿,我正愁做多了吃不了,少了又不好做,给你分一点正好解决了我的大问题。从此老袁就成了我们家的常客,一到吃饭时间,他就拿个小碟上来,从老妞的大碗里分走几勺。当然,他也不会白吃,会随手带点食材上来,花生米、绿豆、海带苗、面筋,这些东西理所当然又成了老妞下一次做盐渍菜的主料。我爸开玩笑:派你老婆上来学一次不就得了,又不难。

有些人学得会,有些人学不会。笨蛋是会遗传的,儿子就中招了,今天开始不上学了,他妈劝了他一天一夜,我打了他两顿,都没有用,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会不会是在学校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觉得他就是成绩差,感到没面子。

老妞端着一碗盐渍洋姜过来了,剥过皮的洋姜像某种裸体小动物,被姜丝、大蒜、花椒、辣椒、豆瓣酱包裹着,让人一见之下舌下生津。她显然听见了两个男人关于儿子的讨论。

你儿子?不上学了?我见过他呀,长得挺好,眉清目秀,又有礼貌,一看就是块读书的料。

唉!我也没想到啊,之前还过得去,这学期他老师说他成绩直线下滑,也不跟我们说话。心情好,你问三句,他答一句;心情不好,他只当没听见。

肯定是心里有事,不会无缘无故发生这么大变化。老妞从大碗里分出一小碗盐渍洋姜,递给老袁,说,如果你放心,把孩子交给我,我来跟他谈谈。

老袁吃了一惊,表面上还是很感谢的样子:好啊好啊!您肯出面,真是太好了。

我爸明显不赞成:您一个常年居家的外地来的老人,要跟他谈什么呀?现在的孩子,很不好说话的,他老师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自己爸妈都使不上劲。

正因为他们都试过,都没办法,才要到我这里来试试嘛。有效果呢,大家开心,没效果,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觉得老妞说的也有道理。

至于在哪里谈,老袁表示他家里肯定不行,儿子在家是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一般人进不去。老妞也说:家里是不行,我们家也不行,我带他到外面去。你回去跟他说,我今天想去外面走走,家里没人陪我,看他肯不肯抽点时间。

老袁很快就带来了好消息,儿子居然同意了。真是没想到!我以为他会像平时一样,给我一个臭不理的。

老妞听了,二话没说开始做出去散步的准备,助步机、水杯和几张旧报纸,以便走不动时躺下来休息。

我就知道小袁会答应的,有一次我出去散步,遇到他放学,他没有越过我往前走,而是停下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这样的好孩子,不会无缘无故不上学的。老妞自动将老袁的儿子唤作小袁。

我真想变成一只蚊子,或是一只什么小爬虫,悄悄藏进老妞卷起来的报纸里,去偷听他们一老一小到底会说些什么。

为了将事情尽量处理得自然些,老袁先将老妞带到小区大门口,然后回家派小袁出来。我站在三楼窗根底下,死死盯着大门口,老妞扶着助步车,东望望西看看,十足无所事事的模样。

很快,小袁露头了,他稍稍放慢脚步,但没朝老妞看,两人直接默契地启动了散步模式。从我的视线看出去,他俩走得还挺快,但愿老妞不会突然瘫倒。

我特意看了下时间。虽然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但时长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

我正准备穿过客厅,听到我爸和老袁在分析老妞。

我爸说:相当聪明的一个人!她要是出生在城市,绝对能混出点名堂来,可惜没生对地方,身子又弱,不堪劳动,弄出一身病。

老袁说:病病歪歪活千年,没病她兴许还活不到这把年纪。

有道理,据说孩子她妈出生后的第三年,就再没下过地,成天躺着。躺了好几年后,才开始偶尔起床给大家做顿饭。

好好待她吧,家有老,是块宝。你看她适应得多好,没几天楼上楼下都混熟了,不像是新搬来的,像在这里住了很久。

她这方面是很厉害,跟任何人都搭得上话,连你家小袁都搭得上。丑话说在前头,小袁要是没什么效果,不要怪她,毕竟她和孩子隔着好几十年呢。

我不想再听下去,径直从他们中间穿过。刚一走出大门,就听见我爸说:又一个不愿跟大人说话的。

我决定骑自行车追出去看看,万一碰上他们,可以擦身而过,避免尴尬。

沿着他们出发的路线往前走,一直走到尽头,也没有发现他们,只好往回骑。他们不可能走那么快,我想,应该是在某个地方歇下来了。

一条通行货运列车的铁轨的岔路口附近,有个废弃的三角形空地,地上长满半人高的杂草。仔细一看,一老一小正坐在草地上,小袁还吃着雪糕。

真想走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又怕干扰到老妞正在进行的工作。正为难,这两人站起来了,我赶紧藏好。老妞扶着她的助步车,小袁走在助步车一侧,一只手搭在车把上,似在帮老妞把握方向。

他们往另一条路走去。那不是通往小区的路。过了一会儿,我看清了,应该是三湾镇中学的宿舍区,因为斜对面就是三湾镇中学的后门。

两人在门口停下来,小袁偏着脑袋对老妞说话,又抬手指点。老妞听了一会儿,就撇下小袁,扶着助步车一个人往里走去。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老妞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她不时地伸出手来想要帮老妞,却被老妞摇手拒绝。

小袁看到他们走过来,嗖嗖几步往旁边躲了起来。老妞没看到小袁,似乎吃了一惊,但她不慌,抬手跟中年女人告别。中年女人大声说:放心好了,奶奶,让他明天一早来学校找我,为这点芝麻小事就不上学,我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他要是不来,我就到他家里去把他拽出来。

小袁及时出来接上了老妞,老妞扶着助步车的右手抬起来,不停地做手势,不住地说。小袁的头微微低着,十分温顺。

走了近一半路程,为了解救小袁,我决定露面。我完全可以装着偶遇嘛。

我敲着自行车铃铛,大声嚷嚷着冲过去。

好巧啊,你们这是从哪里来的呀?

放走小袁,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问她:有进展吗?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插手青少年问题。

你别管,反正我帮他解决了,老师让他明天就去上学,否则就到家里来把他捉过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嘛?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跟小袁发过誓,我谁都不告诉,他爸妈也不说,反正他明天会去学校,老师会帮他处理好的。

挺厉害呀,透露一点嘛,我保证不说出去。

不行,我这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善于保守秘密。

如果你不出面,这事最终会怎样?

不好说,也许他真的就不去上学了,所以人一定要有个说心里话的地方。心里有话不说,最容易出事。

回到小区,老妞既没去老袁家复命,也没在家里提起这事,就像她根本没接手过这事一样。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老袁一脸兴奋地跑上来,告诉老妞,孩子上学去了。老妞用一把木梳用力刮着头皮,漫不经心地说:我没看错,孩子本身是个爱读书的人。你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使劲给他攒钱,这孩子读书会读出名堂来的。

老袁笑眯眯地回去了。

晚上,我们躺在各自的床上,我内心的伤痛和焦虑再次涌上来,可我却什么都不能说。何必说出来影响别人的情绪呢?

老妞突然说:你知道上次我去找小袁的老师时,她在干什么吗?一个人在玩扑克牌。尽管是老师,也很孤独呀。

我趁势问:你感到孤独吗?说真心话。

应该说,年轻的时候,有那么几年,还是不孤独的。

你是说,有爱情的时候吗?难以想象沉浸在爱情中的外公是什么样子。

他这个人,没有那种东西,羊啊、牛啊、猫啊、狗啊,这些动物都有,但他就是没有。举个例子,我生你妈妈的时候,有天吃饭,咬到一块骨头,大概是缺钙太厉害了,居然把一颗牙给咬碎了,疼得我整个头就像被炸成了几块一样。我疼成这样,他居然眼睛都不朝我瞟一下,专心一意吃他的饭。

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我觉得没有,我倒希望他在外面有人呢。有了人,他的心情大概会好一点,我也能连带着感受到一点点友好的气氛。

那你想过离开他吗?

周围的人都跟他差不多,离开了又能怎样?

如果有个跟他不一样的人出现,你是有可能离开的,对吗?

老妞没了回应,大概是睡着了。我在想,幸亏老妞年纪轻轻就得了病,否则,她是很有可能变心的,因为跟外公相比,她的内心世界丰富得多,也会表达得多。如果她健健康康、能跑能跳,说不定就会遇上跟外公截然不同的人,说不定就会推翻面前的生活。说起来都是外公的幸运,老天保佑他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妻子,同时又是一个行动不便的妻子,这等于给了他一颗最饱满的种子,端端正正开在他的院子里,外人无法欣赏它的美好。

老妞来到三湾镇才半年多,就传来了外公去世的消息。舅舅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一家都还没起床,率先爬起来接电话的是大妞,她的声音像惊雷一样滚遍了每个房间。

爸爸?什么时候的事?他几点睡的你不知道?我没责怪你,我就问一下不行吗?好了好了,我们马上过来。

大妞推门进来的时候,老妞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

早上哥去他房间,问他为什么头天晒在外面的烟叶没有收进来,在外面露了一夜,潮得都能滴水了。喊了三声都没应,一摸,身子已经硬了。哥说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可怜的爸爸,当时不知道有多难受,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不会的,大概是从梦中走的,很多人都这样,没有痛苦,这是他的福气。

快点收拾,我们马上出发。

我不去了,他不是说过吗?不要把信我,他不想让我去。

乱说!这时候咋这么听他的话呢?快点准备,我去请假。

最终,出发的时候只有我们一家三口。老妞赖在桌边,一只手抓住桌沿,似乎担心大妞过来拖她走。

僵持了一会儿,爸爸说:我们先走吧,别误了车。她不去也说得过去,毕竟是病人嘛。

凭什么!又不要她做任何事,就跟着走一趟,去送他一下也不行?太无情无义了。

大妞一路哭着上了车,说:替我爸不值!养了她一辈子,到头来是这种下场。

爸爸说:我们老家有个说法,两口子一方死了,另一方不能送终,要是送了,就找不到下家了。

她还想找下家?大妞尖叫起来,都黄土埋半截了。

我只是猜测,也许不是这个原因。

她敢找下家,我就敢当着大家的面给她叉出去!大妞压低声,咬牙切齿。

按说不至于呀,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啊?你这个当女儿的一点都不知道?

从来没听见他们吵过架,也没见他们有说有笑过,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大妞格外扫了一眼爸爸,爸爸立即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贫瘠风景。他是个害羞的人,不好意思被当众提起私事,毕竟客车上还有其他乘客。

一口黑棺材,质地粗糙,油漆厚薄不均,搁在舅舅家门口一个油布棚子里,附近坐着一个人,摆了张小桌,桌上放着一本簿子、一支笔。客人并不多,偶尔来一两个,棺材前烧把纸,点一炷香,磕头作揖,然后就来小桌边送份子钱。烧掉的纸也是人情的一部分,也要工工整整记进簿子里。都是舅舅家的熟人朋友,日常随礼支出过许多,这次都过来还人情账。

大妞扶着棺材,大声唱哭,动作很大,眼泪却不多,都是气氛害的,哭泣是很私密的事情,除非意外事故,很少有人能当着众人放声大哭,何况还要配上“台词”,但大妞此刻必须大哭一场,最好哭得感天动地,惹人泪下,直到大家都感觉再也不能承受她的号哭和痛苦了,一起过来架住她、劝慰她,以防她悲伤过度晕死过去。事实上我觉得她的状态离晕死还无比遥远。爸爸不必哭,一脸凝重地打量棺材,非要找出施工质量问题似的。我试了两次,终于拿掉盖在外公脸上的黄纸,我想,来都来了,得看他最后一眼。

本来就很陌生,这时更陌生了,僵硬让他的头部有种石化的错觉。跟火葬场不同,这里没人替他化妆。我试着碰了一下,彻骨的寒冷吓了我一跳,这种冷太奇怪了,比冰块还要冷,还要重,还要不可逾越。

眼看大妞被那些人劝好了,舅舅马上过来跟她商讨丧葬事宜。大妞都点头:你尽管办,给他办得热闹点,费用的事,我们俩分摊。

我真没想到,她竟然不来送终,说是爸不想让她来。

是这样的,爸之前也说过,不让那个女人来。他们俩,这辈子真的结下仇了。

到底是为什么呀?

等事情办完了,我们再聊。

舅舅跟大妞长得可真像,只是一样的五官长在不同性别的两张脸上,怪异得让人难为情。舅舅还特别爱笑,逢人就笑,开口就笑,哪怕正在替父办丧,脸上仍然绽开一抹伤感的笑意,你可以说它是亲切感,也可以说它是巴结感,甚至可以说它……有点奴才相。当然,我这么想是不对的,对舅舅尤其不公平,毕竟,舅舅是入赘过来的,幸亏他为人好,深得这家人的信任,加上随着孩子的渐渐长大,上辈人一天天老去,自然界的推陈出新为舅舅赢来了当家做主的局面。现在,他已十足是这栋两层小楼的一把手,无奈他的表情跟地位有点不匹配。

舅舅的儿子跟我亲近不起来,他在外面讨生活,得知我大学毕业后回到了三湾镇,至今无着无落,同情地看着我。我说我只是暂时性的休整,思考一下未来的路到底该怎么走。他一笑:为什么要在三湾镇思考?

打个比方,准备游泳的人最好站在水池边思考,因为一旦入水,就要全力以赴跟水搏斗。

他又是一笑:为什么要思考?思考了又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找个地方打工吗?

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先考虑考虑。外婆也劝我不要着急。

你还听她的话?一般来说,大我二十岁的人说的话,我会假装没听见,因为五岁就是一个代沟。

我发现他正好大我五岁,按他的逻辑,他的意见对我毫无参考价值。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多地了解一下他的生存状态。我问他在做什么工作,他想了想说:算是物流吧。

他的样子似乎拒绝讲清楚他的工作。作为回报,我还是说了自己的想法:我也许会自己创业。

在三湾镇创业?他一脸的不可思议,三湾镇有什么业可创?要创业也要去大城市啊。

也许我想先在小地方练练手。

越是练手,越要选在大城市那种风浪大的地方。

小地方试错成本低呀。

小地方根本没市场,能试出什么错?你想做哪一行?

他真会步步紧逼地打击人,我已经没兴趣跟他细说了,赶紧岔开话题:对了,你对外公了解多吗?他跟外婆感情不太好,对吗?不然为什么到死都不想见外婆?

我对他完全不了解,也没兴趣了解,仔细一想,我好像就没有跟他说过什么话。说难听一点,人老了就跟一件家具差不多。我们将来也一样。

我有点难过地移开视线,但我不知道是在为谁难过。外婆在我们那边可是非常活跃的,连邻居都混熟了。

第二天是仪式感最强的一天,厨师班就位,响器班子请来了,看坟场的风水师正在山上做最后一次勘查,抬棺材的八大金刚扛来了两根抬棺专用杠子,礼炮师傅正在往铳眼里填火药,每来一个客人就响起一阵鞭炮,每向前推进一个重要环节就鸣礼炮三响。一切俨然是大户人家的做派,这个时候舅舅反而不忙了,他像个大将军,所有的活都分派给了下属,他只需端坐帐中,等候属下进来禀事就成。

十点多的时候,来了一个妇女。她没有像其他客人那样先去棺材前烧纸磕头,更没有掏出钱包去登记她的随礼,而是径直往大门里走,说:我找这家主事的人。

我主动站出来,将那个妇女带到舅舅跟前。舅舅似乎认识她:你还来送他一程?

不,我有事找你。妇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舅舅,说,我不说,你自己看。

舅舅脸色变了:什么时候的事?

上面写有日期。

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他的笔迹?我从没见过他写字。舅舅侧过身瞟了我一眼,说,你去忙你的,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听话地走开,却悄悄折了回来,藏身在他们背后。

这就是他的笔迹,不然我不会这个时候来找你,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你没法证明这是他写的欠条。

我可以找到证人,还不止一个。

女人想要拿回纸条,舅舅手一抬,躲开了她。

你信不信我现在喊出来?

这下掐住了舅舅的七寸,他想了想,把纸条还给了妇女。

老客户了,就不能给他免了这一单?

他写字条的时候还没死嘛,他要是不给我留字条,我就免了。我是个非常尊重文字的人。

你尊重个鬼文字!你眼里只有钱,人都死了,你还来找他要钱。

别这么说呀大哥,既然要尽孝,就要尽到底,否则他到了下辈子,还是欠我的钱,听说过怎么还来生账的吗?变成鸡给我下蛋,变成猪杀了给我吃肉……

舅舅的脸慢慢红了。妇女知趣地停止说话,只伸出手,捻了几下手指。舅舅把手伸进口袋。

妇女接过钱,把纸条塞给舅舅,转身就走。

舅舅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向棺材,一动不动地在棺材边站了一会儿,把手伸进去,似乎在整理什么东西。我想,也许他把那张纸条塞给外公了。

守灵到下半夜,只剩了几个至亲,厨师端来夜宵,还有酒。舅舅对大妞说:你也喝点吧,下半夜很凉,喝点酒取暖。大妞听话地拿起了小酒杯。

两杯酒下肚,舅舅说:她不来是对的,她要是来了,今天这里有架吵。

他们一辈子没吵过架,现在更没什么可吵的了。

是我要跟她吵。她太狠心,她惩罚了他一辈子,到老到死,都没解除对他的惩罚。

他怎么了?

我见过他们打架,他把她从外面拖进来,骑在胯下打。她逃脱了,疯子一样往外跑,他抓起一条扁担像投飞镖一样投过去,她倒在地上,被他拖进屋来。她绝食,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眼看就要死了,他敲开她的嘴,给她灌米汤。再后来,她生病了,他们倒不打了。不打架,家里就没声音,大白天,家里也像深更半夜,一点声音都没有。我那时还小,不知道什么原因,就记得这几个场景。

大妞呆呆地看着舅舅。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之后,我们还有个弟弟,好像没活几天。我印象中就没听到过他的声音,他一直在睡,不是睡就是被抱在怀里吃奶。那孩子要是还在的话,现在应该也当上爸爸了。

天哪!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我还记得一个场景,妈坐在床上,包着头巾,正在吃一碗红糖鸡蛋。记得她还问我要不要吃,我闻到鸡蛋里有很浓的胡椒味,就没吃。我讨厌那个味道。

没错,那就是坐月子吃的。那孩子多大死的?

舅舅咬着一块带肉的骨头,奋力扯下一块,用力嚼啊嚼,不咽下那一口他就没法说话。大妞充满期待地望着他的嘴。

好像没出月窝。舅舅终于咽下了那块肉。

正常,那时候的新生儿成活率本来就不高,她生了三个,活下来两个,已经不错了。我们的妈其实是个很随和的人,她现在在三湾镇混得很不错,周围的邻居很快就认识了她,她好像跟谁都能聊上几句。

她只是跟我们爸爸聊不来。

夫妻不都是这样,有话要留着跟别人说,自己人就只有吃喝拉撒。

舅舅看了大妞一眼,不再说话了,兄妹俩对父亲的追忆到此结束。

趁着周围没什么人,我悄悄来到棺材边,站在当时舅舅站的位置,我想看看舅舅到底把那张纸条放哪里了。没有任何别的意思,仅仅只是好奇,我知道那是一项不太体面的开支。说来惭愧,越是不体面的开支,我越想一窥究竟。

首先是去摸外公的上衣口袋。没想到那么冷,又硬又冷,那衣服不像是穿在人身上,而是罩在人形冰山上。

口袋里没有。难道在身子下面?我用指尖碰了碰,好冷,好沉重,如抚摸到北极冰川,不敢往下探了。正要抽回手,碰到了放在身体一侧的更加冰冷的手。等等,为什么有点刺刺的感觉?定睛一看,手指与身体之间,似乎压着异物。我鼓足勇气插进一根手指探索,我的妈呀,那个地方已经不是冰冷,而是火烫了。咬紧牙关,断然抠出,真的是个纸团,赶紧握在手心,仿佛握了一块千百年的冰块。

我匆匆撤离,走进室内,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纸团像是冻住了一样,极难展开。

今欠到

陈桂芳现金五十元,一个月后归还。

立据人:廖明贵

做法事的人开始绕着棺材吹吹打打地唱,我已没有机会给外公还回那张纸条。至少此时不可能,只能藏在口袋里,见机行事。

没想到我再也没有机会走近棺材,因为接下来的仪式密集,一项接一项。天刚亮就出殡,这是风水师看好的吉时。我把纸条团成一个小球,混在最后泣别的人群中,计划趁人不备投进棺内。事实证明这个想法纯属自作多情,因为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四个壮汉径直来到棺材边,抬起棺材盖板,稳稳地盖好。封棺时刻到了,他们拿起定制的黑铁抓钉,一锤一锤狠狠地将抓钉钉了进去。封棺之举深深震撼了现场所有人,大家一起大放悲声,连我都忍不住落下泪来。透过泪帘,我在想,也许我无意中做了件好事,没有让外公带着尘世的欠条下葬,如果真有阴间,谁知道那边会怎样结算他这笔账。

回家当晚,我很早就上床了,老妞自然也是躺在她的床上。我们中间只隔着一张小桌的距离。

我故意不吱声,等着她来问我丧事细节。我知道她会问的,从我们进门开始,她的眼神就泄露出了她的隐秘愿望。

他躺在棺材里的样子,不难看。我终于同情老妞了。

他睡觉了是不难看,他闭上眼睛比睁开眼睛好看。

很隆重,很热闹,出殡的时候我看到舅舅哭了,没出声,眼泪一个劲地流,揩也揩不尽。

她叹了口气。

有个女人去找他,不对,去找舅舅。我坚持不住了,终于说到了我最想说的事情。

当地的女人吗?她的反应果然不一样。

不知道,应该是吧,不像是老家那边的女人,因为她身上没有长途跋涉的痕迹,像是从附近哪个地方轻轻松松走过来的。

接着说呀!她忍不住叫起来。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欲望吗?

别乱说,有些话不是小姑娘随随便便就可以说的。

那我就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她生气了:最讨厌说话说半截!

是你不让我说的呀,好吧,我全都告诉你。我觉得他在外头乱采野花,最后一笔钱还没付,打了个欠条,人家听说他死了,就找上门来问舅舅要钱。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很快就垂下了眼皮,故作轻松:人快死的时候,就是会做一些反常的事情。

我偷听过那个女人和舅舅的对话,不像是死前的反常之举。我又看了她一眼,变得小心起来,接着说,不过,为什么那个女人要对舅舅提到“尽孝”两个字,叫他要尽孝就尽到底?

老妞本来是半躺着的,现在整个人滑进了被窝。

难过了吧?是你自己非要问,我本来没想跟你说这些。

我为什么要难过?死的是他,活下来的是我,我有什么好难过的。

这么想也对。

想来想去,我没向外婆展示那张已经被我捂成常温状态的纸条。借着上卫生间的机会,我将那纸条撕碎,冲了下去。

外婆显然还不想睡,不住地弄出些细碎的声音。我故意不说话,等她先开口。

他们给他穿了什么衣服?普通衣服还是寿衣?

不知道,有点像长袍马褂那种。

那就是寿衣。

女式寿衣什么样的?我不禁想到老妞。

款式差不多,颜色不同。

你将来会跟他葬在一起吧?

死了,就是一堆垃圾,随便你妈怎么处理这堆垃圾。

正当我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听到老妞吸鼻水的声音,猛地一下惊醒过来。她在哭泣。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她如此伤心,却不愿去现场跟他告别。

听了一会儿,我悄悄起身,爬到老妞床上去。

没想到这么大年纪的人还会哭,还有眼泪,还有细细的嘤嘤声,像个皮肤松弛、骨头变形的大姑娘,叫她老妞真是叫对了。

好了,他只差一年就八十岁了,已经比大多数人活得久了,人家都说这是红事。

我不是为他。

那为谁?伤心你成了寡妇?

你不懂啊孩子,这么多年,我的眼泪都流干了,我的心都疼得穿孔了。等我死的那天,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我不告诉任何人,只告诉你,我们俩有缘。

第二天,我以为经过了一个伤心之夜,她要多睡一会儿,没想到她起得挺早,且精神头十足。她说要去市场看看粽叶,快到端午节了。

我决定陪她去,万一她因为昨晚没睡好,倒在路上怎么办?路上,我取笑她:还以为你会在心里服几天丧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一觉醒来,突然觉得心胸开阔,浑身是劲。

也许你的生活刚刚完成辞旧迎新的仪式。

妞妞,你说话真贴心,我们俩在一起真好。

路边几个卖粽子的人吸引了她,老妞撇下我,蹲下去察看。粽叶碧绿,吐露清香。老妞挨家问了价格,最后才盘算着说:这东西我也会做!我还可以比他们包得更好看,价格也可以比他们便宜一点。

如果你比他们卖得便宜,他们恐怕会上来打你哦。

不在他们面前卖,换个地方就惹不到他们了。

这里才是最热闹的市场。

酒好不怕巷子深。东西做得好,人家寻也要寻过来。

老妞,这个想法不错呢。我突然有了些想法,说,粽子只是季节性产品,我们还可以做些季节性不明显的东西,比如饺子。我们不做熟食,只卖生鲜饺子。

对呀对呀,你忘了吗?我早就跟你提到过,做饮食比做理发好,尤其专为懒人服务的饮食。我知道你不大会包饺子,我来,我负责制作,你负责送货。

好啊,等会儿我回去设计个网店。

不要开店,八字还没一撇呢,开什么店?提都不要提,先悄悄地从身边邻居熟人开始,试试人家反应如何。

就这样,我们本来只是想出来买粽叶的,结果买了一堆面粉和肉,以及一些做饺子馅的蔬菜。

我知道我们的生意从哪里开始,你妈不是有几个麻将搭子吗?她们打麻将打到兴头上,谁都不想下桌子做饭,正好煮饺子吃。

回到家,立即动手准备起来,剁肉馅由我负责,老妞负责准备调料。她把生姜和小葱切细,泡进水里,再使劲揉搓,挤出黄绿色的姜葱汁。原来这还不是调料,只是用来腌肉馅的。我不理解:你平时不是这样做的,平时我看你都是切成末,直接拌到肉里去的。

卖出去的东西,当然要讲究一点,要比一般人家做得好吃,否则人家会说,还不如我自己做的呢。

你说出了一个真理。

什么真理,不过是做事的道理。

鉴于这个道理,老妞特别检查了我剁的肉末,四根手指沿着一个方向打圈,打了无数圈后,肉末中间出现了一些筋筋绊绊的东西,她用手一一择除,竟择了一大堆东西出来,肉馅变得好看多了。这是我们家厨房平时没有的程序。

被你一通折腾,一斤肉只剩下六七两了。这么算下来,我们会不会亏本啊?

卖不出去的话,亏得更多。既然想开店,就要图长远,暂时有点小亏不要紧,时间长了,慢慢就弥补过来了。

两个多小时后,第一批饺子成功包出,我和老妞先煮了两只尝了尝,真的是鲜香无比,我们家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老妞把它们装在一只托盘里,上面盖着保鲜膜,让我端去麻将室那边。

那边有煤气灶,你当场煮给她们吃,告诉她们,这是你亲手做的,请她们帮你尝尝味道如何。如果好,我们就继续做;不好,再回来改进。

你意思是,这一单不是卖的,是送给她们吃的?

当然,她们肯赏脸吃就不错了,吃完了夸你做得好,还想明天继续吃你做的饺子,你才有做下去的资格。

等等,大妞不是在那边吗?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在那边先给我铺垫一下?

千万不要,你听我的,就是要搞她个措手不及,才有效果。

几乎完全照着老妞的交代,我在麻将室进行我的开场白,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那几个阿姨就扑了上来。她们甚至暂时放下了手中的麻将,一起帮我煮饺子。大妞一脸茫然,不住地看我,我假装忙碌,故意不去睬她。很快,饺子煮好了,毫无争议地,我收获了一边倒的夸赞。

等她们吃完了,我开始说明原委。

现在,我要请阿姨们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我开一个线上手工生鲜饺子店,同样成色的饺子,只需要打个电话,立刻现做现包,送货上门,绝对不是进过冰箱的饺子,你们觉得会有人买吗?

有,肯定有。我就买,我一定买。这么好吃的饺子,比我自己包的好吃多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