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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4年第5期|李修文:夜雨寄北(中篇小说 节选)
来源:《花城》2024年第5期 | 李修文  2024年10月17日08:37

导读:

马豆芽是一个会唱黄梅戏的女子,带着演员梦,闯荡北京,得不到机会,后来在动物园谋职,并与一只名叫小丹东(后改名萨默、二领导、不尘)的猴子相遇。小丹东颇具灵性,洞察人心,并学会背诵李商隐的《夜雨寄北》。随着马豆芽为演戏机会而造成的抛弃,小丹东因爱生恨,后来,在马妃店“老鼠会”中的斗争,以及在仙童寺的宁静生活,是小丹东入魔后又入佛门的写照。一系列的遭遇、逃亡和冒险过后,小丹东既是马豆芽心中的依仗,也是魔障。

关于动物园门口的那块石碑,实际上,它是一块诗碑——动物园的前身,叫作“中华诗词园”,由当地村支书的弟弟所建,之所以要建起它来,当然不是为了弘扬什么传统文化,无非是立下个圈地的名头而已,所以,好几年下来,辽阔的地界上,除了二十多块石碑,别的什么都没有。那些石碑的碑身上,刻的都是古代诗词,就譬如门口的那一块,刻下的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按照村支书和他弟弟的说法,未来,他们将加大投资力度,围绕这二十多块石碑来建造主题景点,刻了《夜雨寄北》的那块石碑周围,会以爱情为主题;更远一点,刻了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的那块石碑周围,会以友谊为主题。只是,好几年过去,村支书和他弟弟嘴巴里所说的景点们,一个也没建起来,这兄弟俩,却因为买凶杀人,双双被判了无期徒刑。然后,这块地就被那个叫王宏利的男人接了盘。最早的时候,他来通州,是为了画画的,后来,他开起了画廊,恰好遇到一批住在通州的画家正被国外买家所激赏,他赶上了风口,挣到了不少钱。说到底,他算不上一个什么生意人,却被当地人说服,几乎花掉所有的钱,还借了不少钱,将那“中华诗词园”改建成了一座动物园,为的也是保住这块地皮。

动物园自打开业,就没来过几个游客,王宏利也就日复一日地债台高筑了起来,而他还得将这一摊子事拼命撑住,最后,还是在当地人的劝说之下,他借起了高利贷,又连利息都还不上,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无法收场了。信贷公司起诉了他,法院最终判定,动物园归了高利贷公司。我还记得,法院和信贷公司的人一起来动物园执行判决的那一天,王宏利早就喝得酩酊大醉,哭喊着,阻挡着,死活不让对方的车开进动物园,哪知道,对方的车直接将他撞倒在地,再扬长前去,两分钟后,王宏利踉跄着起了身,竟然一头撞在了石碑上,我和小丹东,还有别的饲养员们,狂奔着跑向他,想要将他搀起来,可是,我们还没靠近他,他便又挣扎着起了身,再一回将头撞向石碑,霎时之间,石碑上便溅满了他的血,等我们跑到他身边,他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这血沫横飞的一幕,将所有人都吓坏了,更将小丹东吓坏了。站在我身边,它压根都不敢睁开眼睛,嘴巴里,喉咙里,却一直都在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没过多大一会,我的衣角就湿了,我知道,那是被小丹东的眼泪打湿的。如此种种,又像极了它被逼着跟我分开的那一天——王宏利死后没多久,高利贷公司的人就开始将动物园里的各种动物变卖到南方去,小丹东自然也在其中。它走的那天早上,我压根就没敢送它,远远地看着它被押送上车,又一再回头,想找见我在哪里,我却躲在荒草丛里没敢出来,之后,一口气,沿着横穿过动物园的那条废弃的铁路,漫无目的地、不要命地朝前跑,跑累了,我就歇一会,歇完了,我再接着跑,一直跑了整整一个上午,当我估摸着装着小丹东它们的大卡车只怕都已经过了保定的时候,这才往回走,却丝毫没想到,当我走到那块刻着《夜雨寄北》的石碑之下,一股熟悉的气味,又被我闻到了,顿时,我如遭电击,迅速回头,这才看见,小丹东正瑟缩着从石碑背后探出它的身体来,天知道它是怎么突破重围跑回来的。又或者,大卡车还没开出动物园,它便偷偷跳下了车,在黑松林里躲藏了起来?管它呢,它反正又开不了口说不了话,我只管飞奔出去,抱住了它,而它的嘴巴里,喉咙里,一直都在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没过多久,我的衣角,就被它的眼泪打湿了。

好吧,接下来,就让我和小丹东相依为命吧。也是巧得很,小丹东留下来之后不久,高利贷公司的老板就遭到报应,得了癌症,哪怕明明知道那只值钱的猴子和它的饲养员都还赖在动物园里没有走,竟然也没让人来将我们赶走,我和小丹东便一天天在这里住了下来。我们两个唯一的困扰,就是穷,是那种饿肚子的穷。有一回,我从通州去北京城里见组,回来的路上,一下子就饿晕在了公共汽车站里。倒是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就再去打零工。短短的时间之内,商场和超市也好,小餐馆和熟食店也罢,我全都打了一遍零工,倒不是我这人对那些工作没有常性,而是因为无休无止的拆迁。往往是,我还没待上几天,那些商场和超市,还有小餐馆和熟食店,就都被拆掉了。所以,时不时地,我和小丹东还得要饿肚子,以至于,趁着没人的时候,饿坏了的小丹东就跑进“最可爱”大歌厅去翻捡一点吃的,却被红总的人抓了个现行,不过呢,还是那句话,没关系,既然这是它的命,它就得受着,既然这是我的命,我也得受着。但即便如此,那天晚上,小丹东在看见我差点被人拽上面包车之后,还是觉得自己犯下了天大的错,满脸都是沮丧,满脸都是对不住我的样子,也不再往前走了,定定地站着,又死死地盯着石碑。“这么晚还不回去睡觉——”我多少有些不耐烦了,一回头,冲它嚷着,“这一晚上,还嫌没折腾够吗?”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再问它:“你……是想起了王总吗?”

我说的王总,当然就是我和小丹东从前的老板,撞死在这块石碑上的王宏利。小丹东就像是听明白了我的话,竟然点了点头,又动了动嘴唇:“……”

我伸出手去,指向那块石碑:“你是怕我跟他一样,撞死在这儿?”

“还是,你是怕我跟王总一样,”停了停,我搭着它的肩膀,又瞎琢磨起来,“你怕我跟他一样,被人打死在这儿?”

我的话一问出来,它的鼻子就动了动,可能是发酸了吧,接着,它的嘴唇又动了起来,嘴巴里,喉咙里,一起发出短促的音节,只差一点,几乎就要说出话来:“是!是!”

这下子,轮到我的鼻子发酸了,却在厉声呵斥着它:“想什么呢?我他妈才不会死在这儿呢!”

听我这么说,它像是放了心,一丝笑意也从它的脸上浮泛出来。为了让它心里更好过一点,我干脆掏出挎包里的水果刀,对着它晃来晃去:“放心吧,你姐姐我,还等着大红大紫呢!”

“大红大紫是啥意思你明白吧?”越说,我还越来了劲儿,“意思是,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还有,真要有那一天的话,我还要带你出去旅游,去上海,去三亚,去韩国和美国,怎么样?”

这么一来,小丹东才彻底对我放了心,下意识地对我连连点头,就好像,我大红大紫的那一天真的就指日可待了。但是,当我吆喝着它,赶紧朝我的宿舍里走的时候,它却还是驻足不前,抬起左前肢,指着那块石碑,嘴巴里,喉咙里,突然就呜呜呀呀了起来。我看看石碑,再看看它,琢磨了好一阵子,才猜测着去问它:“……不是吧?你要我教你背诗?”

它的手一把攥紧了我,认真地点了个头:“……”

“为什么呀?”多多少少,我觉得匪夷所思,“你脑子没毛病吧?”

它却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拽着我,再指向那首《夜雨寄北》的第一句,嘴巴里,喉咙里,那呜呜呀呀的声音越来越急切。没法子,我也只好听它的,没好气地大声对它吼起来:“你听好了,君问归期未有期……”

那天晚上,原本,我睡得死沉死沉的,天快亮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声响却老是在我的耳朵边上持续响起来,不由得我不惺忪着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我床边的那张破烂沙发上,小丹东一直端坐着,还在一句一句地背诗,那张沙发,其实是自打动物园垮掉之后它每晚睡觉的地方。“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困呢?刚刚吃力地背完前两句,却卡在了后两句上,它的脑子一向好使,应该不是想不起来那后两句,而是发音太难了,就像有一块石头,堵住了它的嘴巴和喉咙。这下子,它简直被那后两句给急死了,抓耳挠腮地,看看我,又不敢打扰我,只好再背回去前两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我也是服了它,反正没法子再睡着了,我干脆坐起身来,还是没好气地喊了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它被我吓了一跳,再害羞地笑起来,却不再理会我,继续去一字字、一句句地背,渐渐地,那字字句句就清晰和确切了起来,尽管旁人听上去只怕还是觉得不明所以,甚至有些恐怖。小丹东发出的那些声音,时而像是嗓子被割破了,时而又像一把生了锈的斧头在砍着什么。这不,屋外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一只鸟飞落到我宿舍的窗台上,刚一落脚,就被小丹东背出来的诗吓住了,呜哇呜哇地啼叫着,死命地拍打着翅膀,霎时就飞远了。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小丹东嘴巴里的这首《夜雨寄北》,很快就会成为我的救命稻草。我在“最可爱”大歌厅里做服务员还债的这些日子,实在太难熬了——越来越多的客人发现,这家歌厅里最漂亮的一个,不是那些陪唱姑娘,而是我,所以,来纠缠我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手拿着一大沓现金砸在我的眼前,叫我陪他们唱歌乃至睡觉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再加上,那红总,在劝了我好多回就在她这里下海都无果之后,对我越来越没好脸色,见到有人要对我用强,一点都不阻拦不说,常常还要挖苦不止:“明明是个婊子命,他妈的还非要拿自己当个公主身!”显然,我不会服她这个气,径直问她:“婊子命,说的好像不是我吧?”如此一来,那些陪唱姑娘自然也就不会放过我了,一时故意将我撞倒在地,一时又三两个一起将我按倒在客人的大腿上,最过分的是,有个姑娘,每回喝醉了都非要往我的身上吐。但是,这些我都能忍下来,要知道,日子尽管这么难熬,白天里,我却还是会照旧带上自己的简历,疯狂地进城去见组。最叫人提心吊胆的,还是在歌厅打烊之后,那红总早就将我住在哪里昭告给了她的客人们,所以,我回动物园的那条路,走起来就越来越难了。就像那天,天上还飘着大雪,下班之后,我猫着腰,正在一片废墟里给自己找路,在一棵银杏树边上,黑暗里,突然蹿出一个人影,猝不及防地,就将我按压在了雪地里,我知道大事不好了,赶紧去挎包里找水果刀,手都还没伸出去,我的挎包就被对方扔出去了老远,眼看着对方的脸离我的脸越来越近,浓重的酒气直扑过来,我绝望地想要叫喊起来,结果,来不及叫一声,我的嘴巴也被对方捂住了。就在天都快要塌下来的时候,远远地,幽幽地,传来了一阵声响,那声响,像是一个人的嗓子被刀割破了,又像是一把生了锈的斧头在砍着什么:“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顿时,对方被吓得快丢了魂,四下里张望着大声喊:“谁?他妈的是谁?”

之前,那阵声响是从一道低矮的院墙边上传过来的,短短的工夫里,那声音又从我和对方头顶上传下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些含混而尖厉的声音,只有我才能听得懂,对于按压着我的那个人来说,这突至的一幕,与一部恐怖片并没什么两样,所以,他惊骇地住了手,抬头往天上看,恰好,几根银杏树的树杈,伴随着压在树杈上的雪,一起坠落下来,正砸在他的脸上。他终于撑不住了,慌忙起身,一刻不停地,撒腿狂奔着跑远了,而我,却继续躺在雪地里,喘息着,并没有起身,我知道,我的救星马上就要来到我的身边。果然,很快,小丹东就从银杏树的树冠里下来了,一下来,又慌忙凑到我身边,看我到底有没有什么事情。“戏演得真好啊,”我还是没起身,探出手去,搭在它的肩膀上,“乖乖,你才是个好演员!”

是啊,小丹东真的是个好演员——平日里,它的胆子那么小,不管见了谁,都是怯生生的,都像是矮人一头,可是,每一回,后半夜里,在回动物园的路上,只要我遇见了什么不测之事,它的戏份便开始了。“最可爱”大歌厅斜对面的小饭馆里,我被几个人强拽着去喝酒,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我和小丹东都拿他们没办法,可是,当它在厨房的屋顶上背起《夜雨寄北》,再不时伴以几声冷笑,要不了多久,厨子也好,老板也好,就全都被它吓得魂飞魄散地要把店门关上了。之后,随着它的演技越来越纯熟,它的胆子,竟也越来越大了。那一回,在包房里,我将自己的挎包放在沙发上,正收拾茶几上的果盘和烟灰缸,刚刚离开包房的客人,一个包工头,重新闯进包房,朝我猛扑过来,二话不说,就要脱掉我的裤子。我拼尽全身力气,蜷缩在地上,再死死地拽住茶几,如此,对方将我拖拽到哪里,那茶几也就跟着我被拖拽到了哪里。眼看着没法得逞,对方暴怒着,劈头就扇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扇得太重了,我的整个脑袋都晕乎乎的,嘴角里也渗出了血丝,不得不放弃抵抗,躺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对方见我再无还手之力,径直坐到了我身上,撩起我的上衣,就要脱下我的胸罩,可是,他哪有这么容易得逞呢?猛然间,包房的窗户被推开,小丹东从窗台上跃下,跳进包房,再一把推开那包工头,挡在了我的身前。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小丹东龇着牙,咧着嘴,怒视着对方,全不是怯生生的样子,反倒活似一只从恐怖电影里跳出来的小小怪兽。

包工头先是被惊吓了一阵子,最终,却没被吓住,加上又喝了不少酒,胆子比天大,他竟操起了烟灰缸,说话间,就要朝着小丹东砸过去。小丹东显然没有想到,身体一点点后退,两只手却还一直都在护着我,情急之下,它竟脱口而出,背起了《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你他妈的,这是在干什么?”包工头愣了愣,又嗤笑起来,“你不是孙悟空吗?怎么还演唐僧念起紧箍咒来啦?”

而小丹东仍然不知道如何是好,机械地、下意识地又背了一遍《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包工头却再也没有耐心听它背下去了,将烟灰缸朝小丹东的头顶上砸去,一边砸,还一边怒吼着:“要你他妈给我演唐僧!要你他妈给我演唐僧!”

然而,那烟灰缸没有砸中小丹东,却砸中了我的脸,到了这时候,除了变成一只真正的怪兽,小丹东再也没别的路可走了。它猛然离开我,奔到沙发边,将手伸进我的挎包,掏出了水果刀,随后,它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愤怒,也越来越阴沉,毫不退让地,一步步朝包工头逼近了过去。包工头的脸上显然有了一丝惧色,却还在嘴硬:“你他妈的,还想杀了我不成?”

“……它要是杀了人,”眼见得小丹东的刀快要抵住包工头,我不得不去提醒他,“它要是杀了人,可是不会偿命的。”

……

未完,全文见《花城》2024年第5期

【李修文,1970年代生,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山河袈裟》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