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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9期 | 王威廉:瓦尔代湖畔的炉火
来源:《山花》2024年第9期 | 王威廉  2024年10月15日09:09

王威廉,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教研室主任,广州市作协副主席。出版小说《野未来》《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倒立生活》等,文论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另有意大利文版小说《行星与记忆》《第二人》以及韩文版小说集《书鱼》在海外出版。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花城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华语科幻文学大赛金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意大利弗朗切斯科·贾姆皮特里国际文学奖等数十个文学奖项。

想要记住的就一定要记住

(2024年5月10日)

早早起来,拉开蓝色的窗帘,看到窗外的积雪已经消失不见,但行人依旧步履匆匆,把脑袋缩进大衣的帽子里。我知道了,外边的天气还是很冷。

俄方租了一辆中巴,我们前往瓦尔代。为什么前往瓦尔代呢?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前往圣彼得堡(这是我们俄罗斯之行的目的地),会路过诺夫哥罗德州,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是古代罗斯的起源地,而瓦尔代就位于诺夫哥罗德州东北部,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之间。另一个原因则比较有趣:奥列格在瓦尔代有乡村别墅,他要带我们去看看俄罗斯的乡村风景,他已经兴致勃勃做了规划,说要带我们划船,带我们体验俄式澡堂。当然,至于这样做是不是也有省钱的原因,我不得而知,估计大概率是有的。能承办这么多人的大型文学活动,奥列格并不容易。想到这里,返观中国的作家,其实还是很幸福的,每年都有各种政府机构参与、作协主办的文学活动,著名作家、评论家们甚至忙得无法分身。有好几次,不同的编辑朋友都跟我开过同一个玩笑:“作家不够用了。”当然,这只是对于已经成名的作家来说,而对广大的写作者来说,成为作家要比过去更加艰难。俄罗斯的文学状况显然更加艰难,他们又没有所谓的“网络文学”,反而是中国的一些网文小说给俄罗斯带来了一阵热潮。据说俄罗斯现在也有一些艺术基金可以支撑真正作家的写作,我想这是必要的。

言归正传,我觉得这样的安排非常好,如果从莫斯科直接飞到彼得堡,将会是一种巨大的省略。而坐车,驶过每一寸土地,望着路边的无限风景,虽然更加疲惫,但注定也会受到更多的信息冲击。这种信息冲击,不就是我们为了摆脱日常生活的麻木感而去寻找的东西吗?更何况,大城市的结构都大同小异,中小城市以及乡村反而形态各异,保留了更多的本土文化形式。

郑体武教授作为奥列格的老朋友,已经多次去过瓦尔代,他给我们描绘了瓦尔代的美景:那里森林茂密,有一个美丽的湖泊,而奥列格的别墅就在湖边。我立刻就想到了梭罗写《瓦尔登湖》的地方。这一字之差,让我幻想起自己住在木屋里,正在写一篇关于内心生活的随笔。我确实还记得《瓦尔登湖》里边打动我的那句话:“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过得扎实,简单,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把生活逼到绝处,用最基本的形式,简单,简单,再简单。”是的,我们都过得越来越复杂了,我们都需要简单,再简单。其实,旅行就是让人实现简单的最有效途径,尤其你拎着行李箱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你的生活只需要这点东西。

车很快离开了莫斯科市中心,但它的郊区非常辽阔。郊区很少有三层以上的楼房,都是精心设计的各种小别墅,有整洁的院落。终于,房子越来越少,树林越来越密集。到了某一处的时候,郑老师提醒我们,二战的时候,纳粹就打到过这里。这样实地看来,还真的是非常凶险,真可谓兵临城下。

我坐在中巴的倒数第二排右侧,右侧的风景属于我。俄文看久了,也觉得熟悉了,但依然不认识,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你知道那些符号是文字,你看着那种文字很熟悉,可你依然不知道那些文字是什么意思,于是,你继续认真看着那些文字,仿佛看久了就能看懂似的。我想起了我的朋友余泽民老师,他曾在20世纪80年代末,一个人经由俄罗斯,去到了匈牙利,谁也不认识,更别说认识匈牙利语了。匈牙利语是小语种,他得靠第三方语言来学习,他当时也不怎么会别的外语,那种难度可想而知。但他现在已是著名作家、翻译家,把匈牙利那些文学大师的作品直接翻译成了典雅的中文,包括我特别崇敬的作家凯尔泰斯·伊姆雷。因此,我相信,所有的语言背后都有一个元语言,它内在于人类头脑中。这就是神话巴别塔的故事,如今也是AI语言大模型的原理吧。所以,说到底,巴别塔已经快要建成了;可是,人类依然四分五裂,争斗不休。

车开到小镇克林的时候停了,原来柴可夫斯基故居博物馆在这里。我们下车参观。

如果有人让我用最短的时间说出对俄罗斯的印象,我估计脱口而出的是:文学、音乐、黑面包。俄罗斯不仅有着伟大的文学,还有着伟大的音乐,这是任何人也无法否认的。我爱很多作家,谁排第一还颇费思量,但我最爱的音乐家却从未改变过,那就是俄罗斯的拉赫玛尼诺夫。可惜的是,这次的行程似乎无法与他构成交集,留下少许遗憾。

而对柴可夫斯基,我也是很有感情的,因为我特别喜欢他的《第六钢琴协奏曲“悲怆”》,我有好几篇小说都是一边听着《悲怆》一边写的。一个小说家不懂悲怆,何以写小说;一个人不懂悲怆,何以懂得人生。

1892年,柴可夫斯基搬到克林来住,原来这座房子的主人是国际法专家萨哈罗夫。这里远离莫斯科,安静优美,不被打扰,可以专注创作,他在这里写出了《胡桃夹子》等多部歌剧。目前房子里的陈设还是当年的样子。我看到衣柜里还挂着他当年穿过的衣服,是一件华丽的礼服,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比较激动。我想这是因为衣服较之于房间,跟生命的气息有着更加密切的关系,仿佛他留在衣服上边的生命信息与我的生命还可以发生量子纠缠。

他的书房里还摆放着书柜,里边装满了文学作品。他同时代人的文学必然影响了他的创作,一百多年过去了,如今回望,他音乐中的力量几乎没有损耗,尤其比他同时代的文学来说,艺术力量的损耗要小得多。音乐是超越语言的,而文学的载体是语言,只有极少数伟大作家的作品可以超越这一限制,它们一方面构成了文学的母题与源头,让后人不断回溯;另一方面,它们构成了河堤,决定了文学史的流向。

我来到户外,专门站在故居后边的马房前照了张相,这里就相当于当年的车库,只不过能有这种待遇的人可谓少之又少。我想象着这个伟大的作曲家坐在马车颠簸的车厢里,在马蹄声中寻找着灵感的乐符。

我终于在这里的文创前台买到了指甲刀,上边还印着老柴的头像。看来我的俄罗斯之行就连一把小小的指甲刀也要跟文艺沾染关系。

到了瓦尔代,大家饥肠辘辘。奥列格说,瓦尔代的市长会亲自接待大家,已经预定好了饭店。这是一个两万多人人口的小城市,但据说每年也要阅兵的,这也是俄罗斯民族骨子里的东西。

饭店是一座二层楼的木头建筑,我们上到二楼,里边靠窗的位置已经摆放好了长条桌。这里很少有包间,更少有圆桌,这些细节都属于文化差异,里边的心态都值得文化人类学研究。但有一点这里跟中国很像,就是领导很忙,等了快半小时,领导打来电话说实在过不来了,让我们赶紧吃饭,账单算他的。

有这句话就行了,我们开始用餐。长条桌对有些位置相当不友好,需要“长臂管辖”才可以。所幸,菜的品种允许重复,看似一大桌,其实只是几种重复的菜间隔摆放。因此,不能说圆桌就没有等级制,只是圆桌可以容纳更多的菜品。长条桌的等级制更加鲜明,但坐在桌头的主人取菜是最不方便的。不过,过去的贵族应该都有仆人服侍。餐桌礼仪流传下来了,可仆人没了。

俄餐当然是一言难尽,但黑面包、土豆沙拉以及红菜汤,我们吃到的频次应该最多。饱餐之后,我看到旁边坐着年轻的一家三口,他们非常安静,父母各自玩手机,孩子面前摆放着一个平板电脑。唉,全世界的年轻家庭怎么都这样?

餐后,在一个路口看到了巨大的马蹄铁形状的纪念碑。自古以来,这里就处于交通要道,类似古代中国的驿站。奥列格给我们解说了几句,然后带我们参观了当地一个很有特色的铜钟博物馆。

作为中国人,对铜钟肯定不陌生,那是古代最为重要的一种礼器与乐器。但俄罗斯人对铜钟的爱,还是超出我的预料。博物馆里边详细展示了铜钟的起源和各种各样的相关故事,以及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铜钟(小到一定程度中国人就叫铃铛了)。当然,博物馆也提到了中国人拥有最早的铸造铜钟的技术,但我最感兴趣的是关于二战时期的铜钟故事。德国纳粹占领瓦尔代后疯狂搜刮当地的铜钟,准备运回国内,作为一种胜利的象征,因此当地人把很多铜钟藏在地下,等到二战胜利之后,这些埋在地下的铜钟才得以重见天日。我心想,这是多好的题材呀,不仅可以写成小说,而且非常适合拍成电影。因为铜钟的意象、和声音都具有强烈的隐喻色彩。

我琢磨着,自己今后是不是可以写篇关于这些铜钟的故事,但且慢,这么好的题材还能被那些俄罗斯大师们放过吗?我不相信。

我预感到苏联时代的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就不可能会放过这样的题材,我立刻把脑中还有印象的他的片子搜索了一番,《伊万的童年》《潜行者》《乡愁》《牺牲》《飞向太空》和《镜子》,一时没有发现铜钟的踪迹。但我不想放弃,我一边看展览,一边搜寻着他的更多电影,终于,我找到了线索:《安德烈·卢布廖夫》。故事时间虽然不是二战,但依然是一个被侵占的时期:15世纪的鞑靼统治时代。卢布廖夫是个宗教画家,但他失去了绘画的动力,而他身边的一个小铜匠,则在父亲完全不帮助的情况下,独自完成了一口精美大铜钟的制作。这件事让卢布廖夫重新燃起了作画的激情。

所以,这就是俄罗斯,宗教、艺术与救赎必须统摄在一起,能够完成这种统摄的,只有故事。不管是托尔斯泰,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被同一种力量所激励着,向故事的深处挺进,从而成为伟大的小说家。

轰!馆长是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演示敲击铜钟,震人心魄。在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里就能捕捉到钟声,那种震碎泥泞的浑厚之音。我想告诉面前这位极为认真的老太太,但可惜我不懂俄语。老太太优雅而严厉,像是班主任一般,那深邃的眼神不断提醒我们要认真听讲。但实际上,我们听的是郑老师的翻译,他这回可够累的。一边翻译,一边还得做引申阐述。

终于到了奥列格的家。原以为瓦尔代是他的故乡,询问之下,才知道他是因为喜爱才留在这里的。这么说来,他比仅仅在瓦尔登湖旁边待了两个月的梭罗要强得多,他会在这里度过他的晚年时光。

奥列格的家已经不能用大来形容了。在这片院落里面矗立着三栋别墅,先让女生选了一座比较新、也更加暖和的屋子,俄方作家和郑教授住在主屋里,我、侯磊和甫跃辉住在了一个稍微有些小的客房木屋里。侯磊住外间,我睡客厅,离火炉很近。跃辉住在里面一间,他脚下的那面墙正是火炉的一侧,肯定是非常暖和的。奥列格带着我们看房间,然后反复交代,在烟囱的地方有一片铁片,控制着火焰的大小。他反复说这个铁片不能插到最深处,否则你会死。最后这句话他是用俄式英文说的,语气强烈,非常吓人。

我们全部人都回到主屋。主屋前厅有个飞盘,大家可以进行投掷游戏。进门后,右侧的木架上摆满了世界各地的装饰品,在最显著的位置上,摆放着黄铜铸造的毛主席半身像。主屋烧着大量的木材,非常温暖。从窗户可以看到院子,那里堆垒着小山一般的木材,足以支撑整个漫长的冬季。任何人见了这场景都会感叹只有在俄罗斯才敢这么干。

奥列格跟小说家安德烈以及另一位俄罗斯作家格里高利帮我们准备晚餐。格里高利跟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他还要连夜赶回去,明天还要上班。凌晨1点多有一辆夜车从瓦尔代返回莫斯科。这浓浓的人情味儿,让人深感亲切。

晚餐也很丰富,吃了一只鸡。奥列格又拿出一大块采来的大蘑菇,形似灵芝,说是明天做给我们吃。大家喝着伏特加,气氛越来越热烈。好几位朋友背上采蘑菇的篓筐,装上那个大蘑菇,上演了一出出好戏。幽默、滑稽、逗乐,在哪里都最受欢迎。

酒喝完之后,气氛到达了一个高度。奥列格招呼我们上二楼。二楼放着一个大音箱,连着黑胶唱片机。他拿出珍藏了五十年的披头士唱片,说是从利比亚弄来的。前面已经说过,奥列格是学阿拉伯语出身的,所以他年轻时一直在中东活动。

奥列格问我喜欢披头士吗?我说当然喜欢呀。他追问哪首,我说Yesterday,他比了个OK的手势,就给我播放了。伴随伏特加的醉意,听着熟悉的Yesterday,一时觉得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处。我是在俄罗斯吗?这种感觉令人难以置信。这就是艺术,哪怕是一首歌,它都可以超越边界、超越时间。

听完Yesterday,简直热泪盈眶。我最爱的电影之一《美国往事》里,德尼罗饰演的面条听着这首歌,一刹那就从中年变成了老年,曾让我泪流满面。而如今,我似乎也是一刹那从青年变成了中年。

这时,奥列格神秘兮兮地拿来一架梯子,要带我们去看阁楼。我们挨个爬上阁楼,的确是爬。阁楼上有一些灰尘,看来有段时间没人上来了。我们打开手机的灯,晃来晃去,像是一群前来行窃的小偷,正在看有什么值钱的好东西。原来,这里都是书籍,都是他参与出版的书籍。我们看到了他曾经选编的中国当代小说的俄文版,那是20世纪80年代,熟悉的作家有韩少功、王安忆、莫言等等,但更多的作家现在很多中国读者都不了解了。

那个文学的时代,那个纸书为王的时代,在今天也被尘封到阁楼里面了。或许,总有一天它们会从阁楼上重新下来?

我不确定,但很有可能。这不是一个作家的时代了,但我还是坚信这是一个大文学的时代。无数的作者在涌现,他们开始写作,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成为一种职业的作家。写作是人的本能,必须得支撑起新文明的重造。

闹够了,困乏不堪,到了要睡觉的时刻了。

我躺在沙发上,这是我第一次在睡前看着温暖的炉火。

我小时候在大西北生活,那时家里还没通暖气,我们每家每户都有铁炉子,里边烧的是大煤块。那真是很大的铁炉子,分为上中下三层,要在底层先用纸点燃中层的木材,再用木材点燃上层的煤块。煤块儿烧得非常持久,而且温度极高。火炉的烟囱上也有一个调节铁片,所以我对壁炉的调节铁片并不陌生。

但当时的铁炉内膛是朝上的,所以你睡觉时是看不见火焰的,而现在壁炉的内膛是打横的,这就像是滚筒洗衣机跟直筒洗衣机的区别。火焰的光亮从火炉的门缝里边透出来,它跟我们通常使用的电灯不一样,电灯的光是稳定的,而壁炉的光会跳舞。

我睡眼朦胧地望着幽暗的小火苗,听着木材噼啪燃烧的声音。我能感到热浪通过火焰在一波波涌向你,这种感觉奇妙极了。这就像世界突然有了一个中心。这个世界正在走向一个非中心的世界,或者说中心隐藏起来了,变成了无数微小的中心。这深夜的炉火,让我重新感受到一种温暖的秩序,一种温暖的向心力。

我闭上眼睛,很自然地想起了叶芝的那首著名的爱情诗:当你老了,炉火昏沉,取下这本书,慢慢读……当我想到这首诗的时候,那对象不是爱过的人,而是自己。我并不自恋,只是我此刻正好在炉火边,于是我把自己给对象化了。那一瞬间,我真切感到年老昏沉的状态,但是心中也不畏惧,那是一种坦然的衰老,不知真到了老年会不会这样。

然后,我就睡着了。

赤裸相对

(2024年5月11日)

郑老师早早就醒来了,他不放心我们,进来我们房间巡查了一番,我们竟然都在酣睡,根本不知道他来了。等他第二次进来的时候,我们终于醒了。看我们睡得如此酣畅,他有些羡慕。今天他要好好蒸蒸,争取晚上睡个好觉。

洗漱之后,开吃早餐,安德烈煮的麦片粥,以及黑面包。窗外就是瓦尔代湖,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美景。

瓦尔代是个美景绝佳的地方,普京很喜欢这里,经常在这里举办瓦尔代论坛,他在这里历年来的言论,可以构成一个俄罗斯当代的转向轨迹。简而言之,就是俄罗斯从西方彻底转向东方。

忘记外在的纷扰,还是专心凝视窗外吧。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道:“一个湖是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他自己的天性的深浅。湖所产生的湖边的树木是睫毛一样的镶边,而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和山崖是它的浓密突出的眉毛。”瓦尔代湖也是如此,被各种颜色的树木所环绕,而且清澈透明,像是一只巨眼。你不得不猜测:不同地区的湖泊就像是地球不同地方的眼睛,地球借助它们的观看来吸纳美景,从而保持自身的生机与活力。

我等会就会走到瓦尔代湖的近旁,让它看到我,并与我对视。

吃完早餐之后,有些晴朗的天空再次刮起寒风,细小的雪花又落了下来。此前奥列格说这次的莫斯科大雪是一次偶然的寒潮,应该很快会结束的;但显然,这次寒潮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凛冽许多。

此时,瓦尔代市长来访。看来这位市长对昨天下午没有参加我们的宴会还是抱有愧疚的。他身材壮实,挺年轻,应该也是“80后”。他跟我们每个人都握了手,说着欢迎的话。小说家安德烈送出自己最新出版的小说,市长很高兴,他们还合影留念了。安德烈在面对我们的时候沉默寡言,显得很严肃,但一旦让他抓住说俄语的机会,他欢快的一面立即显露无遗。市长给我们每个人送了一份小礼物,是沙皇时期的旧卢布。

市长离去后,我们等了一会儿,也下楼往湖边走去,但没想到市长的越野车还停在路边,他继续跟奥列格在说着什么。这时,他还抱着一个一岁多的萌娃。这一瞬间,让我们对他的好感大增,原来他不是客套来访,而是一边还在当着奶爸。

我走下一段陡坡,来到湖边,绿草如茵,白色的花也开了,现在却不得不忍受着突如其来的寒潮。这里有一栋桦树建造的黑色小木屋,就是等会要去体验的桑拿浴室。

再往前走,有一段长长窄窄的木板从岸边伸向湖水,走在上边要格外小心,一不留神就会滑落水中。站在木板的尽头,我感到我被湖水的眼神完全包围了,一种轻微的眩晕感在体内缓缓滋生,这不是生理性的,而是出自精神上对这一瞬间幸福的确认。

天气阴晴不定,一阵细小的冰雹之后,天气稍微平静了一点,奥列格招呼我们抓紧时间,要泛舟于瓦尔代湖上。

因为只有一条船,故而分两次进行。依然是女士优先。她们的船影逐渐远去,光看那画面也是一种享受。人影越小,风景越美,就像是中国山水画里呈现的一样。只有这个时候,人和自然的比例才是协调的。

轮到我们登船了。我和侯磊坐一边,郑老师和甫跃辉坐另一边,中间坐着安德烈,他给我们划船。我再次惊异于安德烈的动手能力,他不仅给我们做饭刷碗,而且还能划船于湖上。我看他的样子和行为,总觉得他是“70后”的兄长,但询问之下才得知,他也是“80后”,比我还小两岁。我开始深深反省自己,我是不是总是把自己想象得更小一些?这样一来,就可以对自己放松一些吗?也许吧,因为人们似乎总是对青年人和老年人更宽容,而对中年人的要求格外严厉。庆幸的是,现在很多地方对青年阶段的年龄越放越宽,四十五岁以下都是青年。如果按照古代人的说法,五十岁就是年过半百,属于老年了,这样一来,中年岂不是只有区区几年?瞎想一番,乃是因为坐在船上反而不如在岸上能看更多风景。人想坐船游湖,是见他人游湖之美,从而把自己代入他人而产生的审美错觉。但这种错觉,也是好艺术的基础。我们要有能力在岸上看到船上的自己,也要有能力在船上看到岸上的自己。

寒风袭来,波浪如金属起皱。湖面空阔,风越来越大,湖水起了海水的波涛。头都被冻疼了。好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极度的寒冷。幸亏奥列格早有准备,他给甫跃辉、侯磊这俩衣服上没有帽子的人准备了帽子,那是白色毡帽,跟鲁迅笔下阿Q戴的那种是同一款。郑老师和我也赶紧把大衣的帽子套到头上。这样一来,视野更加狭窄了,只能看到眼前的湖水。湖水非常清澈,可以看到湖底黑色的泥沙,而安德烈的每一次划桨,都会让水面泛起丰富的涟漪。远处的丛林里,不时传来动人的鸟鸣,确实让人涌起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感觉。陶渊明的许多诗句都被激活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实不相瞒,我正在写一本关于陶渊明的小书,我更加体会到为何直到今天,在异国他乡,陶渊明还有那么多的诗人粉丝。

下船后,每个人都瑟瑟发抖。奥列格让我们赶紧钻进桑拿木屋。进去后,只有一个简单的前厅,几条木椅子围着一张巨大的木桌,上面放着各种洗漱用品。奥列格让我们脱衣服,我们一开始还有点扭扭捏捏,被他嘲笑了一番。这时,早已在内房汗蒸的郑老师推开门缝,招呼我们赶紧进去。我们这才笑嘻嘻地进去了。

里边雾气腾腾,一瞬间还看不清东西。适应后,看到火炉里装满了烧红的石头,热浪滚滚。这个时候再把水淋上去,高温的蒸汽扑面而来,汗水迅速从毛孔中流出,然后混合着凝在皮肤上的蒸汽水,从身上往下流。奥列格和安德烈也陪着我们一起在里面蒸,这个时候,什么人种啊,什么文化啊,都不重要了,只剩下人本身被这热气腾腾的蒸汽所覆盖。尽管桑拿也不能让我们快速学会俄语和中文,但是眼神相对,噗嗤一笑,就互相知道是什么意思。那是共享一种秘密的喜悦。

过了一会儿,侯磊热得受不了了,跑到外面去冷却,冷透之后又回来。随后,我们也多次出去冷却。这时,甫跃辉提议我们到刺骨的湖水里彻底冷却。他这个云南野生的家伙,心中还是存留着一份野性,他此前就从上海骑自行车历经月余回到了云南保山。因此,架不住他的野性,我们三人走出桑拿屋,向湖水走去。里面太热了,在户外的寒风中竟觉得凉爽,但是当脚踏入湖水的那一刻,那种极度的冰凉非常恐怖,让你的骨头都感到刺痛,所以我简单冷却之后就上岸了,侯磊多坚持了一下,甫跃辉作为始作俑者,只能坚持到最后。这属于极限体验,很危险,一点儿也不建议效仿。

返回桑拿间,重新蒸热之后,我们都站在户外的寒风中,奥列格提着一桶桶冷水给我们从头泼下,洗去全身的汗和沐浴液,这个仪式终于完成了。

我们穿好衣物,回到房间后,告诉每个人我们去湖水里进行了冷却。没想到我们那种自豪的样子激起了顾文艳的挑战之心。她看似文弱女子,实则身体素质极佳,曾参加过铁人三项赛,所以她一定也要去体验一下湖水的冰凉。我们再三劝阻,但她就是不服,后来三三陪着她,去湖边体验了一把。虽然具体情况我们这些男士不可能知道,但我还是打心底里佩服她。

经过这么一折腾,浑身都软绵绵的,但整个人变得格外放松。晚饭吃了昨天提到的那个大蘑菇,果然很好吃,炖烂了,滋味全出。

餐后,我们漫步在湖边的泥土路上,两边都是瘦高的白桦树。黄昏的余晖如此美丽,让天空、树木和黑色的道路融为一体,我们就像是走在俄罗斯著名画家列维坦的风景画中。艺术家的创作离不开他所生活的环境,尤其在表现大自然之美的艺术作品中,所有的艺术家都是想尽办法用自己的形式和技巧去准确捕捉那种早已存在的美,而不是创造新的美。

路过一户邻居家,这家的男主人任职于莫斯科一所大学,是研究历史的学者。他家的孩子们在后院荡秋千,非常开心。这完全是一幅田园牧歌的景象。

我们继续向前走,忽然,闪现出一座科幻风格的神秘小屋。那是由颜色幽暗的玻璃幕墙围成的小屋,但跟周围的自然环境非常和谐。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其实也在发生改变。在早期的科幻作品中,未来完全是大工业时代的场景,污染严重,机械外露,但如今越来越多的科幻作品中,那些高科技设备都隐藏在风景优美的地方,与自然达成了一种和谐。比如科幻电影《机械姬》中,那个科学家就把自己的实验室隐藏在一个风景非常优美的峡谷中。

明天要离开瓦尔代了,而且六点半就要出发,所以我们得早睡。

我和甫跃辉换了个地方,让他体验一下闪烁的壁炉,而我则体验一下小房间的火墙。不过,我们感到越来越冷,这才发现我们忘了添加柴火,壁炉已经完全熄灭了。现在没法找任何人帮忙,只能靠自己了。我们先是点燃纸,可纸很快熄灭了,无法把粗壮的木材点着。因为下雪,这些木材也有些受潮。此时,我的童年经验就发挥了作用,我小时候可是经常玩火的。我拿起几个塑料袋缠在木头上,然后塞进炉膛,把塑料袋点着了,融化的塑料顺着木材一边流淌一边燃烧,这样一来,再湿的木材也顶不住了,重新开始熊熊燃烧起来。

我回到小房间,听到甫跃辉在外面似乎在刷抖音,发出微弱的声音。白噪音。这是最好的入眠环境,我很快沉沉睡去。

我们会复活,会快乐地相见

(2024年5月12日)

今天天气明显好转,晴空万里,气温回升。郑老师经过昨天的俄式桑拿,果然睡了个好觉。可我们要离开风景如画的瓦尔代了——奥列格反复跟我们说,瓦尔代其实是非常美的,只是这次不巧,遇见这样糟糕的天气;但在我心中,瓦尔代是很美的,还必须配上这样的天气,才愈发呈现出俄罗斯的特质。顺便说一句,直到我修订这篇文章的今天,奥列格还会经常发些瓦尔代的照片与视频到我们的微信群里。盛夏到来,那里更加五颜六色了。

一路通畅,到了大诺夫哥罗德市,这是诺夫哥罗德州的首府。这个地方很重要,是古代罗斯国的发源地。稍微了解一下俄罗斯历史,就会知道这个国家是靠着不断向东兼并崛起的。诺夫哥罗德原本是基辅罗斯统治下的一个大公国,到11世纪时,才独立出来,成为诺夫哥罗德公国。它非常幸运,躲过了蒙古的统治,直到15世纪末,才被东扩的莫斯科公国兼并。因此,它历史悠久,是俄罗斯文化宗教的重要发源地之一。

我们先是参观了当地的木房博物馆。对于中国人来说,木头建筑是最亲切的,我们可以在山西忻州市南禅寺看到距离今天一千两百年之久的木建筑,而且没有一根钉子。这个博物馆是露天的,很大,里面展现了俄罗斯历史上各式各样的木头房屋建筑,都是从各个地方运来的,对损坏的部分进行了一比一的复制。我对其中一个木房子印象很深,它的一楼也留有养牲畜的地方,而二楼的卧室非常低矮,我这个中等身高的人都没法直立。这说明农业时代整个人类的生存环境都是比较恶劣的,而且那时的人们因为营养不够,个子也大都不高。

这里也有克里姆林宫。原来“克里姆林”这个单词是包含了宫殿的城堡的意思,不止莫斯科有克里姆林宫。

前往克里姆林宫,先要跨越沃尔霍夫河,河面宽阔,还停着一艘精美的黑色大帆船,显示出这里一直是贸易和航运的一个重要节点。远处,人烟稀少,可以看到零星的钓鱼人站在江边,犹如雕塑。

过桥之后,就看到了淡红色的城墙延伸到远处,在转折处设有堡垒。红墙的后边,教堂白色的尖顶直插云霄。城墙下的护城河早已干涸,里面长满了浓密的绿草。

走进城门,里边大有天地。这里有一座纪念碑是必看的,那就是“千年俄罗斯纪念碑”。这是为纪念留里克继位1000周年于1862年建造的。留里克是俄罗斯留里克王朝的创立者,他于公元862年受东斯拉夫人的邀请来到东欧平原,以解决斯拉夫人内部的纷争,他被推选为王公,俄罗斯国家就此诞生。留里克的统治标志着基辅罗斯的建立和俄罗斯国家的起源。纪念碑周围排列着俄罗斯历史上的统治者以及各种英雄人物,包括我们熟悉的彼得大帝、伊凡大帝等。

人是历史的囚徒,所以历史悠久的国家,历史负担也重。中国的宗教文化相对没那么浓厚,于是,很多人更是历史的信徒。不过,我总觉得,我们有时候需要暂且忘记一下历史,看看此刻。

我特别注意观察每一个当地人的状态。

按照想象,俄罗斯目前这种状态,当地老百姓应该很焦虑的。但实际上,他们身上好像看不到太多焦虑。他们大多很淡然,甚至平和自在,自得其乐。比如说在木房博物馆里面打扫卫生的一个小哥,他就是面带微笑,非常愉悦地在做这项工作,而不是急火火地,想要把工作赶紧完成,再去赚别的钱。在我去过的一些地方,每个人的焦虑都是挂在脸上的,每个人都成了困在时间牢笼里的角色;而在这里并不是这样的,包括在城门口卖肉制品的小女孩,也是一脸淳朴,略微羞涩,让我想起小时候的景象。

我暗自琢磨,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呢?

后来,参观诺夫哥罗德的索菲亚大教堂,我似乎找到了其中一个原因。这座大教堂巍峨堂皇不必多说,跟其他地方最为不同的是,这里很少有像我们这样的游客,来这里都是真正的信徒。我们很幸运,今天是周日,赶上了盛大的弥撒仪式。人潮汹涌,个个虔诚无比,穿着金色袍子的主教手持勺子,在给一个老年人喂“圣水”。这个主教看上去很年轻,虽然留了胡子,但估计跟安德烈差不多大。

弥撒的高潮部分,人们跟着主教走到教堂外面,外面的人也夹道站立,跟着他们一起高呼,一起大声吟唱。那个场景,让我立刻想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结尾,阿辽沙对大家说:“我们一定会复活的,我们会快乐地相见,互相欢欢喜喜地诉说过去的一切。”我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呼喊什么,但我相信,一切的核心都是阿辽沙的那句话。

午餐。诺夫哥罗德州的文化局长专门设宴招待了我们,郑老师用俄语发表了致谢辞。这顿饭非常丰盛,没想到吃到很饱的时候,最后还上了一道甜品,像中国北方的摊煎饼,然后再浸泡进蜂蜜里面。俄罗斯人对甜的热爱,确实让我们望尘莫及。

当地的一个俄罗斯作家给我们唱起了自己写的歌,类似乡村民谣的感觉,又有点小摇滚,不知道他的歌词唱的是什么,但他很精心地为每人准备了一个小礼物,一个U盘,里面装着他的歌曲,我们可以回到家中继续听。然后,我们中方代表团也推举侯磊唱昆曲,他就唱了一曲。在异国他乡听昆曲,有一种非常神奇的感觉。我自己都没听懂,相信俄罗斯人更觉得神奇。但终究是历史塑造了我们,我们无处可逃。

饭后四处闲逛,我终于买到了用白桦树皮制成的梳子,我已经几天没梳头了。国内任何一家酒店都会提供梳子,但国外就未必了。

我们重新上车。这次不会再停歇了,直奔圣彼得堡而去。郑老师说,圣彼得堡已经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欢迎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