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鸟》2024年第9期|杨献平:身在唐家河(节选)
河边有人浣衣。清亮亮的河水,似乎可以照见天庭。两侧是长而宽的水泥大坝。大坝上面,则是当下人们常见的各种房屋和街道。而这些,却都是司空见惯了的,唯有那浣衣的人,哦,其实也只是一个久违了的,来自农耕时代的一个遥远的“意象”而已,那浣衣人的美丑和老幼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浣衣”,这个唯美的“词汇”,就像是一枚优雅的钉子,钉在我的内心,特别是在一切机械化和信息化的年代,每次看到,都会顿然生出一种美感。再一细看,那浣衣的人,尽管也是一位妇女,但大致五十多岁了,肥壮的腰身以及满头花白的头发,肯定已是一位祖母了。而且,她洗的东西,也不是从前的那种棉布衣服,而是一些塑料编织袋。
我叹息一声,看着前面的一个不紧不慢的身影,不由得突发奇想,要是熟悉,我一定会叫住她,一本正经地说,这年代下河浣衣的人可谓绝无仅有,在青溪古镇看到,肯定是一种难得的福分。其中的“青溪”,也好得叫我内心无端地生出一股诗意来,这地方据说和三国时期邓艾伐蜀有关。邓艾当然也算得一代名将,当年,他便是率兵由今天的文县出发,再由摩天岭而下,以奇袭的方式,攻陷江油关,占据广汉,逼近成都,蜀汉后主刘禅见大势已去,只好率众投降。他的这一战绩,是曹操、司马懿终其一生都没有做到的。老子《道德经》说,“功成身退,天之道也”。邓艾自恃灭蜀有功,得意不已,未经报请皇帝,便封赏包括刘禅在内的蜀汉旧臣,终究使得钟会有机可乘,不断诬告,使得邓艾父子被司马昭冤杀。
这便是衔接青溪古城的阴平古道上发生的,最为显赫的一段历史。但邓艾的死,也是有他自身的原因。一个人获得不世之功,应当学会收敛,甚至全身而退。邓艾的雄心不仅是蜀汉,还梦想着一举拿下东吴。但他的壮志,终究还是一场虚妄。青溪古镇,曾经长期作为一座县城首府所在地,当然是因其重要的军事战略地位,古来政治和军事集团的相互对垒和冲突,有利的地形常常可以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大地自身的形势,给人类提供了生存的一切所需,包括内心和精神,甚至灵魂。时至今日,青溪古镇仍旧保留了看起来异常坚固的防御工事,青砖森森,瓮城完好,远看就有一种威武之感。据说,明初傅友德征伐西蜀,也是由此进入蜀地,使得西南地区陆续被划入明帝国版图。步入青溪古镇,迎面而来的是那种古雅之风。两边店铺之间,有一条特意开凿的水渠,石砌而成。那些门店前面,都置放了各种花卉。旁边有声音说,这青溪古镇的人们,大都是喜欢花朵的,君子兰、青竹、绣球花、芍药、千里光、七里香等,在石头的台阶上争奇斗艳,以各异的姿彩和香味,使得各家古老的门厅,顿然也无限生动了起来。植物和人的关系,是最原始的,也是最贴切和舒服的。穿过高大的牌楼,寻一幽静处小坐,几杯茶水浮沉的是人生悲欢和种种际遇。
于繁闹之中清静,在众人中孤独,我觉得是必要的人生情境。但值得庆幸,有同行者的暖语应和,日光从盛开的花树之上斜照,地面上的斑驳,其实也暗示了诸多的必然,如往时此刻的他人于此的姿态和心境,还有此时此刻之后,究竟还有谁会到这里来,会不会如我们这般?再去石牛寺,院子内有五棵数百年的柏树,腰杆粗得让人觉得时间的臃肿与粗犷。我来寺庙,只是看看。世上所有的善与恶,其实都在自己的内心。如佛家所说的“本性自足”和王阳明的“致良知”。寺庙背后是摩天岭余脉,山川一路走低,但也起伏连绵,植被丰密,苍翠得犹如一片起伏海洋。
在这个位置俯瞰到的青溪古镇,房屋错列,各种林立,其间的河滩、绿地和沟渠,在日光下清新如洗,周边的山峰和峦嶂,如巨龟者,驮着苍天,匍匐人间。如骏马、銮驾与飞鸟的,头脸都朝向这处在洼地之中的阴平村和青溪古镇。古人选择此地作为祖辈生活之地,一方面可以借助王朝的兴盛安居乐业,过自己的小日子。另一方面,又可以在战乱时期避居深山,不受兵火侵扰。尽管其中有些消极色彩与封闭的农耕意识,但人的本性是趋利避害,如此打算,也无可厚非。
告别孑然一身、沙门苦修的住持,下山路上,忽然看到一群羊只用嘴巴和牙齿飞掠绿草翠叶。这里的羊子,个头都不算大,甚至看起来有些单薄,可腿脚敏捷,圆圆的眼睛也活泛如清泉。看到到处生长的艾草,我觉得亲切。这长在沟渠岭涧边缘的草,自身散发着浓烈的药香,或者说,是那种有些熏人的植物气息,使得我有些迷恋。有些年,我得了严重的萎缩性胃炎,一个医生朋友建议我每日用艾草熏灸。
艾草有温经、祛湿、散寒、止血、消炎、平喘、止咳、安胎、抗过敏等作用,而对于那时候的我而言,主要利用了它们的祛湿、散寒功能。忍不住摘下一根,凑在鼻子下深深地嗅了嗅,只觉得口鼻通畅,是一种别异的芳香,让人觉得植物自身那种深刻的蕴含。这味道是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包括同去的人。面对美好的事物,一旦得到呼应,我想这是一件美好的事。
世上那么多人,芸芸众众,来去匆匆,其中能和你同气连枝、趣味相投的,普天下也没有几个。就像这青溪古镇,于横断山脉北缘向青藏高原过渡带上,莽苍起伏的群山峡谷之间,其自在和深藏的形态,显然是区别于同类古镇的。在镇中行走和小坐的时候,我就明显觉得,好像置身在一个温和的小型“穹庐”和“幕帐”,四边都是日月之辉和大地植物,柔软、清脆的围裹与洗涤,自有一种难得的“突然受宠”的惊奇感。
手执的艾蒿不断发出爽心醒脑的气味,进而深入的唐家河先是以敞开的姿势迎接我这样一个初来乍到的人,但请恕我鄙陋,此前,我只是从广元一位朋友口中听到过唐家河这个名字,内心里也笼统以为,这大抵也是一个“人工”后的自然存在和商业气息浓郁的自然景点,去的欲望并不大。循着流水深入大山的极处,有鸟鸣在天空嘹亮,滔滔逝水杀伐决断,令人触景生情,这是人生的深层之美,也是闲适之美的体现。唐家河竟然如此幽深,车子奔驰许久,尚在谷口。途经邓艾当年写字石崖的时候,我又一次觉得了历史的沉重与虚妄。巴蜀之地,不论从物产还是人才,绝对算得上膏腴与丰美之地,天府之国,可为什么在此建立的王朝都如此短暂?蜀汉只是其中之一,前蜀、后蜀、明夏、成汉等等,多则几十年,少则十几年,就分崩离析或者被更强大的王朝兼并了。其中一定有神奇之处,至今没有人给出令人信服的说明。
因为长篇通俗小说《三国演义》而使得三国文化在西南大地如此长久和深刻,其中的刘备、张飞、赵云等人皆来自燕赵,诸葛武侯、关羽、马超等人,也都是北方人。他们在西南地区,以成都为中心进行的短暂的争霸事业,在整个历史长河,不过倏然一瞬,而在今天的巴蜀,则始终有一种耳熟能详、妇孺皆知的历史往事、人杰故事、难以言尽的传奇和后世“品牌效应。”由此我总是觉得,先世之人,当然也包括当下的我们,无论当初多么显赫和伟大,若能真的泽被后人,才是真正的功德。
眼见绿色蜂拥,打开车窗。清风之中,涛声贯耳。不怎么宽的河道里,流水急湍或舒缓,它们连续撞击巨石和自我激烈卷动的声音,始终具有提神醒脑之功。老子《道德经》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水,肯定是这世上众多的永恒之物当中,最为恒久和善变的一种,孔子“逝者如斯夫”,显然是基于流水而生发的,对于生命短暂的一种普及式的概括和悲叹。前者是基于天地自然人道的透彻观察和理解,后者则是对所有生命如白驹过隙的譬喻。
唐家河自然保护区工作人员说,这里地处岷山东北麓,龙门山北段,面积一共有4万多公顷,其中有大熊猫、金丝猴、羚牛、云豹、绿尾虹雉等20多种珍稀动物。沿着被绿色灌满了的河谷,越向内行走,越是幽闭。两边高山陡峭,悬崖其中。但植被相当丰密,其中有正在开放的槐花,又有已经凋零了紫荆花。除了珙桐、连香树、水青树、红豆杉、银杏等较为珍稀的树种之外,还有名目繁多的常绿阔叶、亚高山针叶林、高山灌丛等等,密集而又各姿各彩地覆盖了整个唐家河,其中夹杂着羌活、天麻、贝母等天然中草药。
自然本身就是一种融合与混聚,众多的物质拥挤在一起,相互作用,生命力也更为坚韧和久长。人们总以为这非常神秘,其实这就是本质。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世界上的事物是怎样存在的这一点并不神秘,神秘的是它是那样存在的”。
停车下来,面对青碧可人的流水和青山,我觉得了源自天地本身的明净与透彻,也觉得了人和自然融为一体之后的恰切和美妙。河底石头几近透明,虽然不规则,甚至有些歪瓜裂枣,但它们都很干净、饱满,犹如宝石。丝丝连连的绿藻如鱼儿的彩裙,随着水流不住曼妙,似乎是在为周边的树木和巨石舞蹈。
这般美景,当是隐居的好地方,肯定也是男女恋爱的极妙之处。同行的朋友指给我看巨大的银杏树,这种穿越亿万年时光,在今天的地球上与人类再度邂逅的树种,它们所携带的时间信息,是人类无法知晓的。红豆杉和珙桐也是如此。还有川金丝猴、藏酋猴、羚牛、大熊猫、岩松鼠、黑熊等等动物。唐家河保护区工作人员说,要是幸运,可以看到扭角羚和大熊猫。猴子倒是常见。我不由得暗自庆幸,若不是唐家河,若不是熟悉这一个人间秘境的朋友的一再推介,我怎么会看到和遇到这么多稀奇的动植物呢?为此,我深感荣幸,也觉得这是一种来自冥冥中的邀约。
它们躺在路面上,把整个身体都暴露在春天的日光下,有些翻身,一些则假寐。车子过来的时候,也丝毫不惊慌,其中一只,走到车子跟前,先是龇牙咧嘴,发出怒声。还有一只,怀里抱着一只更小的猴子。那当然是它的孩子,只露出一只小小的头颅,四肢和其他部位紧贴在母亲怀中。这种舐犊情深的情景,任谁都会觉得温暖。这是川金丝猴,还有猕猴和其他种类的猴子,但无论是哪一种,在对待自己后代的态度上,猴子的行为和心态大致是与人类最为接近甚至相似的了。看着猴子那期待的眼神,我连说后悔没带任何吃的来,好像欠了它们一个天大的人情似的。
另一只大猴子,蹲在路墩上,前肢举起,眼睛中似乎有着某种渴望。我以为,它也在等着要吃的,忍不住全身空空地又摸了一遍。我看到,猴子的毛发金黄,而且很厚。这大致也是它们适应环境的方式,不管哪个季节,还有昼夜温差大的高原气候特性,都可以很好地保护自己的身体,不受风邪的侵害。这也使我想到,天地之间有一些普适性的律令和规矩,适用于任何事物,当然也包括人在内。但我对猴子还有一些惊悚之感,以至于始终不敢下车。我觉得惭愧,如果猴子是一个身居深山的人,我肯定会毫不迟疑地,伸出双手,不管对面递过来的是纤纤玉指,还是粗糙如棍的手掌。
人和动物之间,毕竟是有些隔膜的,这或许与人类自诩为万物灵长、智慧无物可匹的傲慢与偏执有关。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道法自然”是一个亘古的真理和事实。人类的一切,都源自自然而且必须遵从于自然,人类的很多智慧也是“师从自然”的结果。如蕾切尔·卡森在其《寂静的春天》一书中说,“地球上的生命史是生物与其周围环境相互影响的历史。地球上动植物的物理形式与生活习性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环境塑造的”。
在唐家河,无论在哪个方位,总会听到如歌如诵的涛声,无穷无尽,轰轰隆隆或者哗哗不歇,这是水在大地上的实际行动,也是宣告与吟唱。此时的太阳正在中空,犀利而又没有遮挡,把河水照得通体明亮,无可掩藏。那飞溅的浪花,跳起来,复又落在奔流的水上,当然,同时也落在周边的石头和岩石上。特别是那些巨大的岩石,肯定是冰川纪的遗物,其中有大如房舍的,也有比普通乡道更宽的,当然也有细小的、一般意义大小的,沉浸于水而又出于水。它们就那样,在日复一日的流水之中或者一侧站立、躺卧。我坚信这些石头是有记忆的,其中一些,一方面依赖流水不断地冲刷而生,另一方面,也帮助每一滴水保留了历史和情感。它们是和唐家河的所有草木都融为一体的。尽管春天已经步步深入,但水依旧冰凉刺骨,似乎长满了无形的钢刺。
有些巨石透彻发亮,波光粼粼之下,仿佛这世上最美好的身体或者美人鱼化石。我不由得发出惊呼。也觉得,无论再坚韧的事物,对于水来说,都脆弱得不堪一击。水的持续运动,可以瓦解任何事物。如现在常见的水刀,即便是最坚硬的钢铁,也会在瞬间被一分为二。我们几个下车,举着脑袋张望,每一个人都渴望有幸见到羚牛、大熊猫、毛冠鹿等。密匝匝的林子里,似乎有无数声音和动物在动,窸窸窣窣,碰响树叶。但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任何活动之物出现,不免叫我有些失望,这种想而不得、爱而不能的困窘和尴尬,似乎也包含了更多的意味。
沮丧之余,我只好在一边的小径上来回走走,只是期望,此一生,自己的脚步也能留在唐家河。事实证明这是徒劳的,就像当年偷渡阴平的邓艾,他一生用尽心力的,尽管短时间得偿所愿,长期看,他不过是做了一件应当做的事儿而已。多少年过去了,唐家河依旧水流滔滔,万物繁茂,而邓艾只能像是一个传说了。物比人长久,这也是一个不二真理。《庄子·逍遥游》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人再大的智慧,相对于自然界、历史长河和世间,也都是小聪明。唐家河存在之悠久,完全可以用李白“尔来四万八千岁”的诗句来形容。
出唐家河,再看到安然坐落在沟谷之内的青溪古镇,当代人间的烟火气息与诸多肉身温度扑面而来,那一瞬间,似乎经历了两个世界,一边是自然的无尽与繁茂,另一边则是自然之中的驳杂与喧嚣。晚饭时候,喝这里特有的蜂蜜酒,刚一入口,我就意识到,这种酒好喝,但喝多了醉得也厉害。果不其然,至夜间,本想坐在窗台上,一边喝茶,一边眺望群星。可刚回到房间,就有些晕乎了。没洗澡躺下,可能是因为圆月的缘故,即便是漆黑的暗夜,唐家河的天空仍旧幽蓝、湛蓝,一碧如洗。
尔后,居然梦见了一条全身白色的蛇,顺着川流不息的清水,再扭动着爬过开满鲜花的荒地,沿着窗户,冲进房间,身子一扭,就坐在了面前,然后举着一张姣好的脸庞,说她是从唐家河来的,已经在那里隐居了很多年,然后微笑,似乎没有恶意。而我却觉得恐怖莫名,不由惊醒,全身汗水湿透,仔细回想,倒觉得这大致是在石牛寺听到的传说,以及在唐家河水边浏览、联想太多之故。不由哑然失笑。再看窗外,黎明即起,大面积的光亮正在降临,新一天的唐家河,又在春天庞大的绿意当中,袅娜、丰茂、繁复、灵性与清静得更深了一层。
离开时,河水持续潺潺哗哗,声响透过车窗,再次吸引我的注意。河边,有人在洗东西,与一河的卵石一起,成为其中最具有灵性的存在。幽深丰密的唐家河,犹如别异而又活跃的另一世界,其中既有相互依存的动植物,更有诸多的历史往事与人间故事,她和阴平村、清溪古镇及其周边的人居之地,显然构成了一个丰饶的大地原色与万物本源的生活群落与清幽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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