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4年第5期|艾平:阿哈的金牌
一
岁月遥远。记忆如一碧千里的草原,葳蕤连绵。
“在蒙古语里,下乡知青叫思格腾,哥哥叫阿哈,那时在西格登草原,人们都知道呼和勒阿哈有个思格腾弟弟,都知道那个有福气的思格腾就是我……这不是传说,也不是诗化的故事,一切都真实地发生在我的生活中,呼伦贝尔草原的陈巴尔虎旗西乌珠尔公社西格登生产队,是我的第二故乡。”
天津思格腾蔡乐铭这样开始了他的讲述——这枚奖牌,看上去有些斑驳沧桑,以往金灿灿的样貌,在时光的磨砺下已经褪色,但它依然凝重,不失为一块威风凛凛的金牌。五十年来,它温暖着我的心,就像草原夜空的星星,不需要我时刻凝视,却永远给我光芒。在漫长的工作历程中,我常常四处奔波,跋山涉水,我便将其用一块柔软的羊羔皮包好,放在家中最庄重的地方。人在外,夜深人静,我常常下意识地以手抚膺,虽然触摸到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但是我心里明白——不论我离开了多久,走出去了多远,阿哈给我的金牌、草原给我的亲情都在我的身上。
这是呼和勒阿哈的金牌,象征着他一生至高无上的荣誉。在我被选调到大庆油田,即将离开草原的那一天,阿哈把这块金牌,不容拒绝地送给了我。如果说这块新中国成立初期铸造的镀金奖牌,依然在熠熠闪光,那是因为被我一遍遍抚摸出了包浆。每当人生的重要时刻,我都会拿出这块金牌,思念起草原上那个像湖水一样温暖的阿哈,那个像远山一样托起蓝天的英雄。
此时,我又一次回到草原。眼前的一切美如梦境,又万分真实。你看吧,天空澄明蔚蓝,太阳犹如金鸟,在蓝色的大海里洗练翅膀,抖落一条条金色的珍珠链;大地百草丛生,纷纷奉献花朵,清风里那些橙红、金黄、玫紫、水蓝和洁白摇曳生辉,仿佛无数绚丽的宝石在眨动眼睛;羊群和白云浑然一体,马群猎猎,犹如群帆踏浪而来。每一株小草,每一朵花儿,每一头咩咩叫的羊羔,每一双带着奶香的手,每一双穿过风雨的眼睛,都在呼唤我的名字,抚慰我的身心。我情不自禁,亲吻大地,拥抱亲人,跃马驰骋,仿佛回到了难忘的青春季。
古老的那达慕焕然一新,马头琴和管弦乐交织,高挑的模特把华贵的蒙古族传统服饰徐徐抖开,展开成缤纷的画卷。马群静静地矗立于云的影子里,弓箭手奋力一拉一放,箭镞飞过长调和喝彩的和声,笃定于远处的靶心……
终于,摔跤手的阵仗出现了!快看,快看——他们一个个脚穿绣满五彩云纹的马靴,身穿带银钉的皮坎肩,鲜艳肥大的灯笼裤,裸露着红铜色的胸膛,头颅像鹰隼一样向前探着,肌肉凸起,双臂高扬,眼睛里的光芒炯炯逼人,以雄鹰展翅的姿势,腾云驾雾般地走来了!草原是天人合一的地方,百代千年,动物每每成为人类的图腾。鹰隼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鸟类,凶猛如暴风雪中的雷电,在生存的搏杀中所向披靡。摔跤手入场的鹰之舞,不知始于何年何月,无疑的是,那意味着一个民族永不言败的生命意识。
我的目光旋即被摔跤手们吸引住——好不熟悉!他们魁梧硕壮,一步步跳得稳健,挥动手臂时遒劲又舒展,他们的脸上,有雕刻般的褶皱,眉宇间是无畏者的自豪,他们脖子上的将嘎圈(蒙古语,搏克手脖子上的彩绸标识,彩绸越多,说明以往的成绩越辉煌)彩缎飘扬,将他们黝黑的肤色衬托得油亮。天哪!这不是你吗?阿哈,阿哈!你的气质,你的气场,在这一刻扑面而来,我在每一个摔跤手身上都能发现你,亲近你——你看见我了吗,你的天津思格腾弟弟回来了!我倏地站起来,向观礼台下俯身,就要喊出声来。这时候妻子拽住了我的胳膊。我猛醒,阿哈,呼和勒,我的阿哈,你1993年就走了,现在已经是2006年了。
二
我和呼和勒阿哈相识在1969年的夏天,当时他在呼伦贝尔盟任体育助理,但他离不开阔野长风的生活,经常回到自己的家,也就是我们西乌珠尔公社二队牧场,每当游牧生产最忙的时候,总是能看到他。那时,正赶上生产队打马印,给牛打防疫针,我想自己应该发挥作用,以证明我来到草原一年多,已经有了进步,没有辜负生产队长和西格登牧民的期望。按照游牧的习惯,要区分开属于各个生产队的马匹,需在每一匹马的身上打上烙印。春季要打马印的马都是刚成年的马,也有上年打马印时没抓住的马,这些马往往十分野性。彼时,在开阔的牧场上,一匹匹马,被牧民们用套马杆套住、放倒,然后用烧红的烙铁,在马的后臀上一烙,便给马留下了一个携带一生的标记。我们生产队的马印是蒙文的“百银”二字,为富裕的意思,当时竟没有被砸烂,照旧使用着。只见一匹匹马,依次从栅栏的甬道走出来,尚来不及奔跑,就被牧民们撂倒,即刻用通红的烙铁刺啦一烫。这时马才意识过来,倏地反弹,尥着蹶子冲出老远,在清冷的春风里,拂荡起一阵阵蛋白质的焦煳味。那一个个醒目的“白银”字样,摇晃着飞向天边,马儿的疼痛渐渐融化在透明的天空里。
我跃跃欲试。
打开马围栏的甬道口以后,因为拽马的笼头很长,马窜出甬道后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我必须在甬道的外面和马并行。就在马露出前半身的那一刻,我迅速出手,从侧面套马,把马摔倒。虽然我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但毕竟经验不足,马的力量可比人的力气大太多了,即使人会用巧劲,摔马也是要有足够的力气。我拼尽全力,在马摔倒后,去薅马鬃,压马脖子,甚至豁出去用自己的腿去别马腿,还是常常让马一尥蹶子把我怼了个跟斗。虽然不能说全是失败,但我的成功率的确不高,几匹马过手后,累得我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半天爬不起来。但是我毫不气馁,等气息调匀以后,爬起来继续干。我那时候只有一个坚定的想法,就是做一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新牧民,扎根草原一辈子。
这一切,都被呼和勒阿哈看在眼里。他当时是国家干部了,却丝毫不失牧民本色,接羔、防疫、转场、牛羊出栏、抗白灾他都是好把式。呼和勒阿哈个头不高,魁梧健壮,他走起路来,双脚就像两座会飞的小铁塔,又笃实,又敏捷;他两手一伸,你就会看到他手掌里面横着宽宽的一条厚茧,那是套马杆的磨痕,告诉你这是一双马拉沁(蒙古语,牧马人)的手,阿哈的手背,细腻光滑,却青筋暴起,那是手背肉的脂肪和风霜雪雨双重作用的结果。阿哈的长相普普通通,好比是一千匹的马群里,最常见的那一匹,但是你从一千个人的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他。阿哈的眼睛微蓝,总是使我想起春季海拉尔河的蓝冰,不一样的是,这冰冷之中,闪耀着灼热的光芒。当你和他对视的时候,会感到眼前一亮,但你不一定知道,这是你在草原上最幸运的遇见。当他向你微微一笑,你会产生一种被融化、被打动的温暖感。
呼和勒阿哈走过来,对我说,思格腾小伙儿,过来,看着。我退后,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见他撩起蒙古族袍大襟,塞进腰带里,飞快地侧身前扑,一手抓马鬃,一手抓马尾,用粗壮的大腿别住使劲乱蹬的马后腿,说话间就放倒了那匹最暴躁的枣红马。那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好比从天上摘下一朵云,轻轻一撒手,那朵云就在地上变成了一匹马。
我在草原上常常听到这样的老话:地上一匹马,水里一条鱼,远看是座山,近看是头牛。这是说马就像鱼儿那么灵动,那么轻盈,说牛又夯重又倔强,因此更难征服。在给一批公牛打防疫针的时候,为了激励我们这些初来乍到的小思格腾,呼和勒阿哈说:“你们看着,我给你摔一个公牛试试。”他扬扬手,大家都会意地退了几步,只见他在牛圈甬道出口前扎了一下马步,瞅准了一头低着头准备窜出来的牛。在牛冲出来的瞬间,他闪电似的一出手,抓住两只牛角,两条腿变成弓步,右肩顺势顶在牛的前胛部,利用牛往前冲的力量,大吼一声,肩头猛地发力,将整个牛的身体凌空驮起。那还在发蒙的牛肚皮朝天,在空中翻了个个儿,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摔倒在草地上。厉害,厉害,周边的人们欢呼着“布赫!布赫!”“诺格道日比泰!诺格道日比泰!”。这些话里面有冠军的意思,我当时听不太懂,认为这只是夸赞他是草原上第一厉害的大力士。阿哈抬头起身,没说话,立即去扒拉摔倒的牛,牛没有被摔坏,不一会儿便爬起来,屁颠屁颠地追赶牛群去了。呼和勒阿哈露出笑容,一回身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肩膀,高兴地说:“天津思格腾,还真成功了。”
阿哈比我大将近二十岁,我叫他阿爸也不为过。草原上的阿爸,像沙丘里不倒的樟子松,阅尽了长生天给予的风霜雪雨,也领略过长生天恩赐的甘露暖阳,他们顺从地接受着四季轮回,用自己的岁月,一天天完成着生命对大自然的归属。他们通灵般地知晓大自然的莫测,看惯了草木生灵的来来去去,因此沉静而从容,举止言谈深沉不露,而呼和勒阿哈完全不一样,他热情洋溢,朝气蓬勃。他很喜欢和我们这些年轻人一起纵横跃马,他亲手给身边的我们挑选的坐骑,都是桀骜不驯的烈马,他言传身教于我们的,何止是驯马的技能。他对马慈母般的柔情,严父般的凌厉,还有作为征服者的顽强,深深地感染着我们,我们能很快学会骑马驯马,离不开呼和勒阿哈的耐心与呵护。当我们这些年轻思格腾终于可以以马队的形式,驰骋在草原上的时候,阿哈兴高采烈地和我们并辔而行,从岸边的山岗上俯冲而下,一泻千里,那场面真叫气壮山河。
呼和勒阿哈心里装满了对草原的热爱,也和所有历经过大自然雕刻的牧人一样,骨子里深藏着亘古的忧伤。在那些霜雪弥漫或者月光如水的夜晚,阿哈和我们对酒放歌,直到把朝霞呼唤进蒙古包的天窗。呼和勒阿哈的歌声和我们思格腾爱唱的“雷锋,我们的战友……”“日落西山红霞飞……”“我们都是神枪手……”的歌曲不同,他最爱唱的是——“大雁啊,你飞在天上,把影子留在地上……”“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听着听着,眼泪就流出来了,这时候阿哈就会说,睡觉,睡觉。我们便和衣而卧,在蒙古包里长满了青草的地面上渐渐入梦。
阿哈是草原上少有的见过世面的人,也是草原上的牧民最信任的人。他蒙古语、汉语兼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肚子里的故事就像那缓缓流淌的海拉尔河,永远不会终止。他给我们讲起当年三千上海孤儿来到草原之后,在草原额吉(蒙古语,母亲)、阿布(蒙古语,父亲)的怀抱里幸福成长的故事;也常常说起北京的天安门,说起天津的包子和大麻花,他喜欢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他想到的事情,常常就是我们思格腾也在想的事情。他说呼伦贝尔大草原是思格腾的广阔天地,是思格腾“大有作为”的地方,草原上的孩子,也有必要像思格腾一样,到草原之外的广阔天地去看看,才能知道咱们的祖国有多大有多好。潜移默化之间,我们思格腾越发觉得应该为草原的未来做点事情。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学蒙古语的同时开始学蒙古文,同时教西格登的孩子们学汉语学汉文,到了我们离开草原的那年,西格登的孩子们,都会讲汉语了,其中不少已经可以阅读汉文课本了。
于是我们跨过年龄的距离,叫他呼和勒阿哈。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的,我成了呼和勒阿哈身后的影子。
我们吃腻了牛羊肉,常常想念天津的蔬菜和水果,呼和勒阿哈一挥手,说,上马,咱们走,进园子摘菜去。绿地毯一样的草原上,隐藏着数不清的秘密,平均一平方米有百十种植物,就是牧民的大菜园,差不多天津菜园子里种植的蔬菜,都可以在草原找到相对应的野生品种。野韭菜、野葱、柳蒿芽、车前子、哈拉海、苣荬菜、蕨菜、野芹菜,还有天然的调味品百里香……多得数不清。因为呼伦贝尔的无霜期太短,所有的野菜都急着在不足一百天的时间里赶紧开花结籽,因此顾不上长高,往往矮而壮硕,营养更丰富。阿哈知道很多野菜的吃法,比如用野韭菜包包子,用哈拉海做疙瘩汤,用柳蒿芽炖肉……果然纯天然的野菜不仅香气馥郁,还饱含丰富的维生素,让想家的思格腾们大饱口福。阿哈告诉我,你看看羊群往哪里觅食就明白了,它们受凉的时候,上火的时候,缺乏维生素的时候,都会找不同的草吃,这些野菜都是羊群和马群给我们选出来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向它们学习学习呢?还真是,自从爱上了野菜,我的嘴巴再没有长过溃疡,我的眼睛也愈发明亮。
为了找结实的桦木做套马杆,阿哈领我们进入了大兴安岭以西的白桦林,林间和草原不一样,露水好像清透的绸子,悬空萦绕,呼吸好像在畅饮芬芳的琼浆,又甜又爽。林子很密,白桦树奔着阳光使劲,因此长得又直又高,且树杈很少,都是做套马杆的好材料。我们高兴极了,一边唱着歌,一边干活儿,大家想着阿哈说的话——把水给草留着,把树给山留着,我们只砍下了自己需要的十三根桦木干,一根也没有多砍。为了避免马往回拖的时候吃力,我们按照套马杆的长短粗细,剔除了十三根白桦干上多余的树杈,紧紧捆成一捆,便干妥活儿后休息,心想着这些桦木干做成套马杆的样子,心里美滋滋的。正准备往林子外面走,举目一看,蒙了——在我们四周,大大小小的白桦树密密匝匝,在鳞次栉比的银色枝干上,长着许多黑色的树节,仿佛无数的大眼睛在你的上下左右晃动,树底下暄软的腐殖质层上,没有任何我们留下的脚印。人已经处于没有止境的景深里,看不到太阳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走进来的,也不知道该从哪里下山,我们的马在哪里?等我们在惊慌中回过神来,想起了阿哈在呢,悬着的心才落地,原来呼和勒阿哈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的脚步。顺路砍下一棵棵枯死的桦木,按照出林子的方向依次放倒,等于给我们指明了返回的路。于是,我们把白桦干拖在马身后,带着满满的收获,跟在阿哈的后面,载歌而归。
三
1971年3月,一场几十年不遇的暴风雪,让我和呼和勒成为生死兄弟。
牧民阿拉巴的羊群游牧到了胡列也吐边境的一个山洼里。这里避风,牧草丰厚,地平线舒缓无际,不远处蜿蜒着著名的额尔古纳河,只有边防站的一排电线杆静静地矗立。那天晚上,蒙古包的主人阿拉巴到海拉尔去了,把一千七八百只羊,托付给了知青崇武牧放,恰巧另一个知青金祥和呼伦贝尔盟派来的青年干部孙宝贵,也来到了这个游牧点。夜里,三个人把羊归拢进羊圈,便进了蒙古包休息。刚刚睡着,突然间被一阵地动山摇般的晃动惊醒,只见蒙古包哈栅(蒙古语,支撑蒙古包的木栅栏)上的毡子,已经被暴风掀开,大雪一拥而进,堆了一地。不好,快去看羊!三个人冲到羊圈的时候,羊圈已经散架,羊群不知道被风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平时崇武总是说阿拉巴懒,羊圈扎得不结实,没想到这次羊圈被暴风刮开也算不幸中的万幸,给了羊群一条逃命的路。后来,当我们冒死把大半羊群找回来,路过别的游牧点时看到了另一番惨状——那些扎得牢固的羊圈里的羊,伤亡更惨重。暴风雪来得凶猛,羊群惊恐,在圈里乱撞一气,一些羊挣脱了埋下来的雪,趴在了一旁来不及爬起来的同伴身上,不一会儿,继续下着的雪又把它们压倒,结果是一层死羊一层雪,直至四五层。冻死的羊还保持着生的姿态,有的瞪着黑玛瑙般水汪汪的眼睛,有的向上仰着头颅,伸着前肢,有的舌头吐出半截,仿佛咩咩地叫着,应该是至死都不曾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作为食草动物的羊,逃避是它们的宿命,因此进化出了一双矩形的眼睛,可以看到前后左右,不知道当眼前一片迷茫的时候,它们有多么恐惧。
此时被掀翻的蒙古包,已经像纸片一样,不知道在暴风雪中被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崇武他们三个人立在空落落的天地间,连个避风的地方都没有。还好马在,崇武和金祥决定去追寻羊群,孙宝贵可怎么办?他斯斯文文的,戴着眼镜,又不会骑马,不得活活冻死吗?情急之中,崇武想起了那只和他们寸步不离的狗。这狗非常忠诚,平日里跟着崇武和阿拉巴放牧,认路。于是崇武解下蒙古袍的腰带,一头拴在狗身上,一头拴在孙宝贵的身上,又抚摸着狗的脑袋,叮嘱它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朋友。告诉孙宝贵,千万千万不能跟狗分离,只要沿着电线杆走,就能回到公社。
电线杆下面的雪又厚又硬,狗一蹦一跳地走着,宝贵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摔着,他们走了一夜,到第二天上午了,天还是昏暗的。孙宝贵的衣服里灌满了雪,不一会儿又化成了水,浑身的热量散失殆尽,雪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前面的电线杆,甚至近在咫尺的狗都看不清楚了。他感觉自己生命危在旦夕,实在爬不起来了,最后就像一个爬犁那样被狗拖拽着,一点一点地移动。他始终紧紧地拽着狗,狗也始终没有偏离电线杆的方向。到第二天中午,宝贵像一个盲人那样伸出手向前摸去,终于摸到了公社办公室的砖墙。
当热气腾腾的手把肉端到年轻干部孙宝贵面前的时候,饥寒交迫的他没有吃,而是先端给了狗。
孙宝贵带来的消息给雪灾中的草原又加了一重乌云。崇武和金祥现在在哪里?集体的羊虽重要,但思格腾的安危更重要。这时候,生产队的房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一个人裹着霜雪走了进来,正是大家盼望的呼和勒阿哈,他听说了崇武和金祥这件事,立刻顶风冒雪来到西格登生产队。他说分秒都不能耽误,时间就是人命!走,快走!于是,我紧跟着呼和勒阿哈,带领另外两个年轻人,一起冲向了暴风雪。雪大到了旋即就能埋住我们的马蹄印的程度,我们像是被扣在一口白色的大锅里,只听到风雪呼啸,什么也看不见,我们互相紧挨着前行,因为一旦相距两米远,就看不到对方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别说羊群,就连个蒙古包也没有遇上。傍晚,我们终于发现前边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心想要是个蒙古包,我们得进去喝点奶茶,暖和暖和。马也感受到了我们的急迫心情,加快了脚步,谁知走近一看,我们四人不由得大吃一惊,这黑乎乎的东西竟然是我们西格登队里的井台,说明我们绕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走出村子!
夜晚降临了,暴风雪像巨大而无形的猛兽在狂怒,来得比海啸还猛烈,那坚硬的雪花片刻不停地袭来,犹如无数蜇人的巨蜂,死死缠住你,刺你,割你,粘在你的眼睛里,钻进你的鼻孔里,让你不敢睁开眼睛,即使你无畏地伸出手,也挥不去眼前的迷障。怎么办?既然没有走出村子,那么退一步就是热茶、火炉和安全感。继续走,则是一个没有底的黑洞,险象环生。
我看见了那两个年轻人眼睛里的畏葸,也看见了呼和勒阿哈眼睛里的坚定。我婉转地说:“你们俩不行就先回去,我和阿哈的马好,我们接着去找,你们放心吧。”
我和呼和勒阿哈拽着彼此的腰带,不敢松手,因为两米之外听不到彼此的声音,看不到彼此的身影。我们参考井台的位置确定了方向,义无反顾地冲进了风雪黑夜。
这期间,崇武和金祥一直在暴风雪中寻找羊群。远山近水看不见,东南西北辨不清,结果连羊的叫声也没能听到,他们不仅迷失了方向,而且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饥饿和寒冷到了极点,幸运的是遇到了一个牧人留下的蒙古包。草原上有传统,不管主人在否,蒙古包不上锁,里面要给路过的人留点烧火的牛粪和充饥食物。当他们点上火,把蒙古包里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开始狼吞虎咽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咚的一声闷响,赶紧跑出去一看,是崇武的马倒在了地上,仔细一看,已经活活累死了。这是一匹非常有耐力的好马,这一路走来,丝毫不失膂力,没想到它是在坚持撑到最后一口气。
我和呼和勒阿哈小心翼翼地寻觅着羊群的迹象。饿极了,就俯身抓一把雪放在嘴里,似乎肚子里也有了充饥的东西。不敢快跑,否则马太累,在这种境况中,保存马的体力就是保护自己的生命。我们想,既然崇武和金祥也在找羊,那么只要找到了羊群,就有可能与他们俩会合。我到草原以来,还没有遇到过这么严峻的挑战,不由得乱了手脚,一个劲儿地拽着马笼头在原地打转,瞬间就离开了阿哈,我大喊着阿哈、阿哈,你在哪,快过来呀!还是马儿比我有智慧,它终于找到了阿哈的马。这时候,我听见阿哈在喊我的名字,听到他靠近了我,也听到他的马发出了粗犷的喘息声,我只觉得胸中突然生出一股鲜血般的热流,从脚底到头顶消去了身上的寒意,阿哈,只要你在,一切困难都会过去。雪太大了,已经快厚到马鞍子高了,马腿因蹚雪快要冻僵了,马蹄不再均匀,一脚深一脚浅地开始纷乱。突然间,我的马撞到了阿哈的马肚子,我看到了阿哈的靴子,阿哈的手向我伸过来……
天亮了,雪渐渐小了。我们看到了鄂伦茨牧点的一口机井,原来这一夜,我们任凭自己对马的感觉绕来绕去,其实只走出了五十公里。不过知道了自己身在何处,心里也宽慰了不少。
我们下马,让马吃草,看着马艰难地用流血的前蹄破开厚厚的雪,贪婪地啃食牧草的样子,我和阿哈都沉默了。马吃饱了,速度自然加快了一些,可是羊群在哪里?崇武和金祥怎么样?我们依旧心急如焚。途中,我们遇到了不知是哪个队的牛群,只见一头头牛顺风站成兀立的岩石,任凭暴风雪抽打着屁股,以至后臀部的牛皮都被打烂了,哩哩啦啦地流着血,血色染红了洁白的雪,像是一幅凄美的画。到处都是冻死在雪地上的羊,一只只显露了出来,我们下马看看这些羊的耳记,不是阿拉巴牧点的羊。
到了下午三点左右,我们终于在东乌珠尔海拉苏队的放牧点找到了羊群,这里离我们西格登二队有一百一十八公里的距离。经历这场暴风雪,原来一千七八百只羊,剩下的不足四分之三。说实话,面对如此悲剧,我和阿哈来不及细想,心里就一个念头,死活也要找到崇武和金祥——我们亲如手足的思格腾兄弟!
前面出现了几间民房。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女思格腾,她看到我们疲惫不堪的样子,二话没说,就把给出去干活的思格腾们准备的一盆馒头端到了我们面前。刚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我们一口咬下大半个,那吃相不知道有多难看。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认为,那些馒头是我此生吃过的最香的食物,那个微笑的天津女思格腾,是天下最可爱最美丽的女性。
风雪过后,碧空剔透。虽然寒冷有加,毕竟安全了。我们赶着羊群回西格登阿拉巴的牧点,一路又遇到不少倒在雪地里的牲畜,我们慢慢地走过,不时下马细看,我和阿哈谁都不说话,甚至大气都不敢出,就怕哪个雪堆里,露出一只穿靴子的脚,就怕看到一匹冻死的马。崇武和金祥啊,你们到底在哪里啊?我看见呼和勒阿哈用擦汗的姿势,抹去了眼睛里的泪水。
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两个骑手的剪影,正像旗帜一样向我们飘来。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呼和勒——蔡乐铭——呼和勒——啊!我们不禁瞪大了眼睛,一切就像梦境,真的是崇武和金祥!晴天以后,崇武和金祥在继续找羊群的路上,听说了我和呼和勒在找他们,即刻换了好马,一路狂奔,来接应我们了!天边的晚霞金子一般灿烂,马鞍下的羊群,在慢悠悠地拨雪吃草,我们和大地一起聆听这世界上最动人的呼唤声。
一阵欢呼跳跃之后,我们继续往回赶羊。羊群都是边吃草边走,即使在正常的天气里,羊一天也走不完余下的六十多公里路程,更何况刚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雪的折磨,所有的羊都疲惫地打着蔫。周围没有蒙古包,看来我们这一夜注定要在大雪原上度过了。
夜色将近,人困马乏,我们太需要睡觉了,草原雪后的天气比雪前更冷,白天穿着蒙古袍虽然不暖和,骑在马上还能坚持,晚间要是和衣睡在雪地上,可就真能把人冻死。阿哈在,我们就有主心骨。呼和勒到底是草原上的布赫,就是有办法。他把马鞍子卸下来,把鞍垫铺在雪地上隔雪,用马鞍座当枕头,一个单人床就这样铺成了。大家说,咱们躺着唠嗑吧,睡着了可不得了。不知道别人睡没睡,我是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了,一边说着,你们说哪个蒙古包的姑娘最漂亮……头一沾马鞍子就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梦中被冰封住了身体,浑身动弹不得,呼吸心跳在弱化,灵魂正被莫名的力量挤压着……不好,我被自己惊醒了,梦中的感觉正是此时身体的状况!我赶紧活动身体给自己增加热量,然后爬起来一个一个地推他们。他们和我一样,都冻得差不多了,我们互相踢打身体以加快血液循环的速度来恢复体温,呼和勒阿哈也趁机拿出摔跤的本事和我们一一较量。等大家都打累了,体温也恢复了,又继续躺下睡。
迷迷糊糊中我觉着自己走进了温暖的蒙古包,似乎有人把一碗奶茶端到了我的鼻子和嘴前面,有一股热气袭来。我醒来,本能地去拂眼前的残雪,这时我的手碰到了阿哈的鼻子,原来阿哈没有睡,时刻在盯着我们,还不停地推动我们,他害怕我们这些年轻人一直睡下去。若他自己也睡着了,那么最终结果是大家全都变成冰雪中的雕塑。这一切我居然全然不知,后来回想,他隔一会儿就用身子撞我们,撞一下,我们动动,连眼睛也不睁,又睡下去。此时,我大约是睡得差不多了,急忙坐起来,头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原来是我的那匹青马草上飞的肚皮,这哥们儿正四腿岔开,用身躯为我遮挡着寒气。而阿哈,他虽然也可以钻到自己的枣红马肚子底下避风,但是他没有,一直像一个守护神那样守着我们,他又冷又困又累,在我醒来的那一刻,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睡着了。我流着眼泪,站起来,摸索到阿哈的马缰绳,那马儿听话地在阿哈身上岔开四腿,为阿哈挡着寒气。我学着他的样子,每隔一小会儿,就用身子撞一撞他,他翻个身,又睡了过去,就这样,我们几个人互相照看着,在空旷的大雪原中睡睡醒醒,挺了一夜。
四
人有的时候在瞬间长大,有的时候在不知不觉中成长。
来到草原时,有人开玩笑,叫我天津小麻花,我也觉得自己很像一根海拉尔河边的细柳条,如今我个子长高了,胳膊腿粗实了,一手能拎起一只羊。每逢春节回家探亲,我都要给流泪的妈妈看胳膊上的腱子肉,告诉她,我在草原有个叫呼和勒的老大哥把我当亲兄弟,每一个蒙古包里的额吉都把我当亲儿子,我是进入了那种踩一脚牛屎,学一身本事的境界,每一天都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放马、放牛、驯马、驯骆驼、当兽医、打草、杀牛羊,没什么活儿能难倒我。我给妈妈带回羊肉和奶干,带回草原上的民歌,当然,我不会告诉她老人家,在我的成长史中,还有老雕的威慑和野狼的袭击,也有马失前蹄的窘迫,也有一个人独自落泪到天明的忧伤。
在西格登二队,我是第一个单身放牧两千只羊的思格腾,我是第一个被选送到扎拉屯农牧学校并学成归来已经给两万只牛马羊实施了治病防疫的兽医,我是第一个单独在漫长的霜雪季给一千七百匹马的马群下夜的思格腾马倌。我一共驯服了十五匹最暴烈的儿马子,让它们成为赛马的头名,日行千里的好坐骑,我也曾把一头头执拗的骆驼调教成牧人的良友……我冲动而无畏,屡次冒险挑战,至今想起来还有些后怕的事情也做了几桩。
有一次放羊,一只巨大的老雕,根本不把我这个马背上的牧羊人放在眼里,径直俯冲到我的羊群里,叼起一只小羊就盘旋到了半天空,随即一松嘴,将小羊从半空摔了下来,分明是想以此方法,把我的小羊做成一顿美餐。我万丈怒火涌上脑门,随即一抖缰绳,飞也似的跑过去,冲着天空的大雕就拼命地挥舞起手中的套马杆。此时,我想都没想,那牛犊子般大的老雕只要愿意,一嘴下来就可以捣毁我的眼睛或者天灵盖。我手中的套马杆其实对它完全没有用,但由于挥动得很急剧,那皮套子一晃一晃的。大约那雕从未见过,应该是有点蒙,便不甘心地直接爬高,后来就飞走了。事后牧民阿爸告诉我,那大雕兴许巢里有小崽,才冒险掠食,长生天公平,让它厉害,让它和人一样能活八十年,人该敬着它一些,给它一只羔子就给它一只羔子吧。羔子早晚会回来,只不过你不认识了,也许是一只鸟,也许是一片白蘑菇,反正不会离开这片草原……
还有一次,我一个人游牧放羊,我的羊群被一群二十几只的狼盯上了。当时,我只有一匹马、一条狗、一个勒勒车,没有能镇住狼的家把什儿,蒙古包里只有一堆牛粪,没有可以点起火苗驱赶狼的柴火,这可怎么办?我的羊群里有两千多只羊,散放在草原上好大的一片,一旦让狼群冲进了羊群,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狼吃羊,最喜欢吸血,然后再掏羊的内脏吃,不到饿得不行,狼是不吃羊肉的,所以这些狼要是进了我的羊群,那就不是像老雕那样,叼走一只完事,是要放倒一大片羊的。集体的财产高于自己的生命,为了保护集体的财产要不怕流血牺牲,这是那个年代,我们挂在嘴边的豪言壮语。此刻,考验你的时刻到了,我对自己说。
没有犹豫的时间。我立刻纵马从羊群后面跑到前面,高举套马杆,一边挥动一边大声吆喝,在羊群边缘兜了个半圆,散放的羊群立刻聚拢,本能地躲避着群狼。我也不知道哪来的锐气,猛地在马背上站立了起来,昂首挺胸,手擎套马杆和狼群形成了对峙。
呼和勒阿哈跟我说过,狼怕骑马的人。我如此示威,让群狼一愣,它们果然就不动了,但它们也绝没有后退的意思。那一双双贼亮的黄眼睛,凶神恶煞地看着我,那一张张大嘴,发出哭丧般的嚎叫,苍穹空旷,那不断的回声,缭绕在我的周围,瘆得我头皮发麻。你要经得住考验!冥冥之中,我想到了阿哈,想到了阿哈平日里那种坚毅的眼神。于是,我在马背上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我的青马草上飞,心领神会,不住地扬起前腿,嘴里的嘶鸣声一声连着一声,直逼着狼群。我顿时有一种气壮山河的感觉,勇敢地挥动套马杆去扑打狼群,间或回头观察我的羊群,以防别的狼从后面包抄而入。
对峙良久,我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决定采取主动,试图催马逼狼群退走,结果我进狼退,我回头顾及羊群,它们又从我后面跟进,看来它们是饿红了眼,不吃到我的羊,绝不会善罢甘休。我环顾四周,看到了勒勒车,突然心生一计,一个马上侧身,把勒勒车上面的大铁皮箱子拽了过来,高高举起,将箱子的铁皮盖子使劲扣合,哐哐哐的响声在夜空里回荡。这阵势狼果然没有见过,十分狐疑,加上天渐渐发亮,狼群失去了黑夜的掩护,本身就胆怯了三分,结果没敢继续向羊群发起进攻,恋恋不舍地退却了。
我围着羊群转了一圈,还好,集体的财产毫发无损。我下了马,立马就觉得两腿发软,心狂跳,脑门上的热汗一把一把擦不尽,再看我的青马草上飞,它若无其事地打着鼻响,耸动着两个树叶般的小耳朵,高兴着呢。
草原上不能没有动物,但是种类和数量不能失衡。没有小鹰和狐狸,老鼠就要泛滥;没有老雕,狐狸就要泛滥;没有狼,旱獭子和兔狲就要横行霸道。那时候的狼也实在太多了,多到成了草原上的霸主,今天掏个马驹子,明天掏个牛犊子,饿极了,见到没骑马的女人和孩子也不放过。我恨狼,在心里暗暗和它们较上了劲,我决心打一只最厉害的狼王,杀杀狼群的锐气。
生产队长看我放羊不错,便把放马的任务交给了我。生产队里有两千只马,我十分骄傲地当上了牧马人,用蒙古语说就是当上了马拉沁。我给母亲写信,告诉她,草原上最受尊重的就是马拉沁,你儿子如今当上了!儿子每天套马、抓马、跟随着母马,照顾小马驹,及时规避两只儿马子打架……干得有声有色,我不敢告诉她的是,夜间放马与狼群相遇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如今回想起来,那真是一种生龙活虎的生活。草原上一个男人若要成为响当当的男子汉,他的一生应该有这般惊心动魄的经历。这时候,我也算经历了一些磨砺,有了一点与狼共舞的经验,再说马群里有雄风猎猎的儿马子,一个蹶子能把狼尥出去十尺一丈远。只要马群里的三十多匹儿马子都在,马群里的马就不会有危险,儿马子就像人类的大丈夫,时刻庇护着自己家里的母马和幼马。如此,我一天天从容地面对草原多舛的生活,逐水草而游牧,把集体的马群照顾得安安全全、又肥又壮。狼的觊觎虽然没断,但是只要我们振臂一呼,儿马子便奋勇当先,大马群即刻如岩石滚落,那铁蹄惊天动地,聪明又狡猾的狼群,总是知难而退。
记得那是1970年的一天,我正忙着查看有多少母马即将分娩,同时确认一下新出世的小马驹公母各是多少。一只大狼潜伏到了下风口,儿马子和狗都没能闻到它的气味,那只体格硕大的孤狼趁机溜到了马群里,看准了一只刚会跑的小马驹子就追赶,一会儿就把马驹子撵得离开了母马。这显然是条饥饿的狼,来不及等到天黑就公然出来袭击马群了。
追!恰巧崇武和牧民波盈嘎也在,我们三个同时低喝了一声,然后跃马向大狼冲去,奔跑的同时,我告诉他俩,先把狼赶到平坦的草地上,抓活的。
我们三个人形成扇形,崇武在左,我居中,波盈嘎在右,很顺利地把狼赶出了马群。左面地形复杂,我们就偏向右侧赶狼,遭到三面围攻的狼,只能向我们驱赶的方向逃跑。
在平坦的草原上,狼无处掩身,只有拼命地向前跑,狼和马比,跑得更快,掉头转身又敏捷,但是我们三面围堵,穷追不舍,狼猛跑了一阵,力气耗去不少,便动了和我们决一死战的心思。它突然一个转身,跳得老高,然后就坐到草地上了,一面张开大嘴喘气,一面龇牙咧嘴,两个眼睛变得血红,不一会儿又跳得老高,头往前伸着向我们示威,看来是铆足了劲,要发起进攻。
我的套马杆可不是吃素的。看见狼变了姿势,我瞅准了位置,一甩套马杆正要把狼收入套中,突然间出现了一个意外——崇武他骑的是一匹白鼻梁红马,神速而勇敢,猛地冲到了狼跟前,说时迟,那时快,狼的反应闪电一般,猛地跃起,张开大嘴直逼这马的咽喉。白鼻梁红马果真身手非凡,它极快地甩头向右后侧闪身,躲开了狼嘴,而马背上的崇武尚未来得及随之右倾,在惯性的推动下,从马背上弹了出去,整个身体不偏不倚,实实在在地砸在了那头凶恶的大狼身上。
狼在嚎叫的同时迅速翻滚起身逃命,崇武因为被狼的身体缓冲了一下,没有受伤,急忙翻身上马。这边我在崇武砸向狼的同时,已经来到狼的面前,随着狼的闪避,我纵马向前左方向拐了一个弧形,一挥手,套马杆准确无误地套在了狼的脖子上。狼还没有来得及挣扎,就已经被我拉倒,为了防止它爬起来反抗,我拧紧了皮套,直勒得狼眼睛都要冒出来……我一抖套马杆,狼在挣扎中四脚朝上躺倒,而此时我的草上飞心领神会,在左侧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弧形转身,顺势疾驰起来。
我坐在马背上,套马杆上倒拖着那只四条腿还在蹬来蹬去的狼。雪地上,狼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我把套马杆交给了波盈嘎,让他拖着狼,我走到他的前方,下马,等他过来。当被拖着的狼来到我面前时,我瞬间抄起狼尾巴,把狼高高举起,狠狠地砸向地面……
五
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人人夸奖的马拉沁,成了队里的生产能手。队长总是把最艰苦的任务交给我,遇到难以决策的事情第一个找我商量。
人们都说,草原上的信息传得比风还快。只有在草原上生活久了的人,才懂得这话真的不夸张。第一个原因是马跑得真比风快,第二个原因与悠久的游牧文化有关。草原茫茫,并不是每一寸土地都适合放牧,只有辽阔的地域才足以养育大群的牛羊,游牧之家不能聚居于一片草场,要不断地迁徙,各自寻找新的草场。草原上的人们眼看着自己的亲人赶着牛羊翻过了山岗,走向太阳落山的地方,并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相见。很多姑娘嫁出门,就跟着婆家远走游牧,一生未必能重回她出生的那片草原,未必能见到亲爱的额吉。远方的亲人怎么样,他们碗里的奶茶上面是不是还漂浮着一层油汪汪的奶皮子,他们的蒙古包上冻之前有没有换上新毡子?惦念亲人的人,自己的蒙古包也需要寻找新的落脚处——太阳出来的地方哪条河里的水最丰盈,春风刮过的山沟里野韭菜花开得旺不旺,牧人天天都在遥望天边的星星,时时都想知道远方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每一个远来的草原人,见到蒙古包,一定要下马,把他的一切见闻讲给主人听,他知道每一个蒙古包里的人,已经等待他好久了,他自己也曾经这样等待过。
我的妈妈来信了,她说你长大了,我放心了。
我的呼和勒阿哈呀,为什么好久没有见到你的枣红马从远山上飞过来,不知道别人夸我赛(蒙古语,好)思格腾的时候,有没有比风跑得快的马给你送消息。我是多么想念你,我是多么希望那个夸奖我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
只因为我的前面有你这样一只头雁在领航,你的身后有我在飞翔。
上边下来了指标,要求推荐一个优秀的思格腾应征入伍,西格登的老乡一致推荐了我,还给我办了一场送别宴,那一夜,祝酒歌的声音漫过了每一株带着露珠的草,阿哈你听到了吗?
可是,第二天我并没有骑上我心爱的草上飞,沿着草原上那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到旗里的武装部报到,而是落寞地在草上飞的脊背上,来到落满秋霜的海拉尔河岸边,仰面朝天躺倒在草地上,一辈子都不想再起来。作为一个男子汉,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马拉沁,我没有流眼泪,但我知道我的保家卫国梦已经破碎了——公社没有人敢给一个出身不好的好思格腾开绿灯。此时此刻,只有相依为命的草上飞,用嘴拱我,用脑袋顶我,想让我勇敢地站起来。
在那忧郁的日子里,阿哈出现了。那一天我正在莫日格勒河夏营地饮马,他问我忙不忙,我说没有什么事。他说,你和我走一趟,看看我的朋友去。一路上我们默默无语,来到莫日格勒河北岸的哈吉鄂温克公社阿达盖生产队。三个鄂温克牧民远远地迎接阿哈,他们都是阿哈的好朋友。三个男人一色的青呢子鄂温克袍子,头上戴的是尖尖顶的青呢子帽子,腰间的腰带和蒙古男人差不多,也是斜插一把蒙古刀,身材好像比一般蒙古人要高大些。鄂温克牧民的袍子胸襟上镶有红黑蓝三条彩色,象征着火、土地和水,这里是鄂温克民族游牧部落的聚居地,他们的举止衣饰,处处体现了敬畏自然的生存理念。
寒暄后,一个鄂温克牧人指着我问,这个朋友是谁?呼和勒说,和我来的,当然是我的兄弟呀。他们又进一步问,关系怎么样?呼和勒很认真地告诉他们,他是我的亲兄弟。这时我已经完全听得懂蒙古语,心里顿时感觉像是一团火被点燃了,厚厚的冰化成了温暖的水。说着话,鄂温克牧人开始倒酒,问呼和勒阿哈,他喝酒怎么样?阿哈告诉他们,喝过,但喝不多。那就来吧,鄂温克牧人把五个大碗斟满,我一看,真是不得了,一斤白酒倒在一个碗里面还差一点没满呢。
三个鄂温克牧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呼和勒阿哈看看我说,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别和我们比。我还在犹豫,鄂温克牧人伸着手热情地说——请。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一饮而尽。
没想到,当我还没放下酒碗的时候,桌子上的四个大碗又已经斟满了酒。
三个鄂温克牧人看见我放下酒碗,马上也给我满上,然后端起自己满碗的酒,一仰脖,又是一饮而尽。呼和勒也同时端起酒碗,看着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勉强,然后和他们一起喝了下去。
我犹豫了,这一大碗,又是一斤多酒,喝下去,不知道是什么结果,我明白草原上喝酒的规矩,只要端起酒,就必须干到底。牧人们喝酒,没有太多的言辞,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切都在酒里呢”,看你有没有诚心,看你什么品性,看你值不值得成为朋友,就看你喝酒实不实在,是不是动了心眼,耍了花枪。这碗酒我若不肯喝,或者显得扭扭捏捏,不光是我没有面子,也不像是阿哈的亲兄弟。刚刚阿哈那句我是他的亲兄弟,使我豪气陡升,我二话没说,端起酒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按着草原的规矩,将酒碗口朝下,示意一滴也没有剩下。三个鄂温克牧人面面相觑,有惊讶,也有赞叹,阿哈也感觉很吃惊,我看出他的眼神里面隐含着一些担心。
五个大酒碗又依次倒满了酒,现在每个人的肚子里面都已经有两斤多白酒了,这一次,我主动端起了酒碗,面向阿哈,举过头顶,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全喝了下去,然后向三个已经成为好哥们的鄂温克牧人伸出右手,说了一个字——请……
我感觉自己是那一千匹马的马群里,最能跑的那一匹。
离开阿达盖生产队,我和呼和勒阿哈骑马并辔而行,他在马背上搭着我的肩膀说“额勒”(男人)、赛赛思格腾赛(好知青),这次我止不住了,眼泪随着颠簸的马步,纷纷落在了草原上。
不久,国家来了政策,我们在陈巴尔虎旗插队的知青,全部被调往大庆油田工作。我骑着我的草上飞,挨个蒙古包去告别,我的行囊里装满了乡亲们送的奶干、肉干,还有手工缝的羊羔皮坎肩、刀库镶嵌着红珊瑚和绿玛瑙的蒙古刀。启程的日子就要到了,我迟迟没有勇气去向呼和勒阿哈辞行,我害怕分别的那一刻自己又脆弱地变成了天津小麻花。
阿哈来送我了。他骑着那匹和我们一起找羊的枣红马,我骑着草上飞,我们站在海拉尔河畔高高的山岗上,听任长风翻卷起我们的蒙古袍大襟,看着一湾碧水流向远方的森林。阿哈从胸襟里掏出了一个宝蓝色缎子烟口袋,里面就装着这块沉甸甸的金牌。阿哈说,送给我的弟弟,愿它陪你走向金光大道。
我接过烟口袋打开一看,手颤抖了。
这是一块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运动会的冠军金牌。从前听到别人喊阿哈为“布赫”(蒙古语,冠军),总是想起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阿哈也从来没有和我们讲起自己这段无比光荣的历史。没有想到阿哈这个布赫,可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大布赫,他的名字早已走出了草原,留在了北京。
1959年阿哈正年轻,是草原上没有对手的搏克手,他从内蒙古数十位优秀搏克手中脱颖而出,被推举到北京,参加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届体育运动会。说到这里,阿哈两眼炯炯有神,将右手放在胸前说,这金牌是毛主席给我的。他告诉我,他在那场运动会入场的时候看到了毛主席、刘主席、周总理和朱德总司令,他们坐在主席台上,笑眯眯地挥着手,那么慈祥,那么亲切,好像金山上的太阳放光芒。阿哈说,他们一定是看到了我,要不然,我的身上为什么会突然充满了力量,我带着这种力量摔倒了一个又一个来自四面八方的搏克手,登上了领奖台,站到了国旗下。回到草原以后,我每一天都会想起那一天那一刻。
我说,阿哈呀,比谢(蒙古语,不能)啊,比谢啊,这是你生命里最宝贵的纪念品,我怎么敢收下。阿哈说,雄鹰飞起,回头的时候已经走出很远,你到了新的岗位上,看到了它,就会想到草原有阿哈在想着你。
当绿皮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候,我看见阿哈远远地站在夕阳里,他的身后有两匹马,一匹是他的枣红马,另一匹是我的草上飞。
离开了草原,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热爱草原,多么想念草原,到了大庆油田,我就赶紧往草原写信,告诉阿哈,我要在放假的时候回去。从大庆回西格登,要先坐火车到海拉尔,然后坐长途汽车到西乌珠尔,再骑马走十五里地才能到。这班长途汽车每隔四天才有一趟,我信上也没说清楚具体哪天到达,阿哈收到信,就骑着马走十五里地,到客运站来接我。第一次没接到,就四天后再来接,一共接了四次十六天,终于接到了我。草上飞老远看到我,立马先声夺人,跑到我身边,又是原地打转,又是尥起小蹶子撒欢。阿哈便在一旁笑着也不说什么,直等到我和马儿亲昵够。那一晚,我坐在阿哈身边喝酒唱歌,直至天明。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呼和勒阿哈见面。在大庆油田,我被分配到没有人烟的油井队工作,无法和阿哈联系。后来,阿哈的来信就渐渐断了。
六
阿哈已经远行了二十三年,他依然在搏克手的队列中,他依然在草原人的心中。我重返呼伦贝尔,看到了他的塑像已经矗立在旗政府前的广场上,阳光中,我端详着阿哈的塑像,默默地抚摸着挂在自己胸前的这块金牌,千言万语在心中翻腾。阿哈的塑像栩栩如生,又充满诗意。我看到,他正苍鹰一般跳跃着,他的一只手向天空高扬着,另一只手中牵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也穿着摔跤服,动作非常矫健,他一只小手在阿哈的大手里,另一只手做出了和阿哈一样的姿势,这画面意味着搏克运动后继有人,永续未来。或许是这座雕像提醒了我,1972—2016,四十四年过去,我已经白发苍苍,生活开始变成减法,该是把阿哈的金牌还给草原,献给未来的时候了。
草原那达慕和呼和勒杯八省区搏克大赛同时在陈巴尔虎草原举行,我提前来到了西乌珠尔,与呼和勒阿哈唯一的重孙子乃日勒见面。就在我仿佛从入场的搏克队里看到一个个阿哈的时候,乃日勒来到我的身边。我在全场观众的见证下,把阿哈的金牌交给了他,他郑重地接过金牌,高高举过头顶。太阳的光辉涂在阿哈的金牌上,引来了全场的欢呼声。旗民族博物馆的负责人走上前来,从乃日勒手里接过了阿哈的金牌。
如今阿哈的金牌已经被珍藏在博物馆的展柜里。我每一年的夏天,都会回来看看它。乃日勒从未见过自己的曾祖父,他认为他的曾祖父就应该是蔡爷爷的样子,他最愿意听我讲阿哈的故事。有的时候半夜里还发来视频对话,问我一些故事的细节。他如今依然在西格登草原放牧,他家五畜兴旺,草场茂盛,他家的马群里有一匹剽悍的枣红马,还有一匹快马叫草上飞。他也常常把我讲的故事,讲给草原上的孩子们听。
【作者简介:艾平,呼伦贝尔人。代表作有《呼伦贝尔之殇》《雪夜如期》《草原生灵笔记》《隐于辽阔的时光》《聆听草原》等散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全国游记征文大奖赛一等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语最佳散文奖、三毛散文奖、汪曾祺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奖等奖项,曾获第七届、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