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松浦》2024年第5期|王天丽:铁皮屋顶与玫瑰花(中篇小说 节选)
王天丽,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新疆乌鲁木齐。曾在《十月》《天涯》《作品》《青年作家》《长江文艺》《滇池》《西部》等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出版小说集《三色玛洛什》《银色月光》等,曾获2020年西部文学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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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县城里还有几户俄式民居,房子的地基和台阶都用石料高高垒起,砖石加夯土的墙体宽厚结实,实木屋檐、门檐、窗檐上装饰着精美的花纹,“斗篷状”的铁皮屋顶高低错落,墙面刷着白色或湖蓝色的石灰水。门亭门廊漆成淡雅的苹果绿,美观又大方。再讲究些的,室内还有吊顶和桦木地板,一面墙上有能取暖又能烧烤食物的“毛炉子”,夏天毒辣的太阳晒不热,冬天凛冽的寒风吹不透……就像铁匠路上伊万大夫的家。
也迷里河把县城分成了南北两部分,大桥以北老区的第一条街,那时人们还习惯地叫它铁匠路,其实它还有个印在门牌号上的名字,就像人,虽然有写在户口本上的大名,熟悉你、亲近你的人还是唤你的乳名。铁匠路上铁匠铺打头,铺子里老师傅带着俩小徒弟,俩徒弟一个拉风箱,一个抡锤子,老师傅专做细加工。炉火熊熊,叮当作响,加工好和未加工好的各种铁器堆放在店门两侧算是做了广告,铺子外面竖着拴马桩和一个专门用来钉马掌的门形架。每天都有几匹乡下来的马聚集在那儿,脸靠脸、嘴碰嘴交换着人类听不懂的信息,无话可说时就低头在自带的草料袋里找食物,模样自在得让人羡慕。向东两里地,是饭馆、制衣店、照相馆、杂货铺、拔牙铺、棺材铺……向西是长途客运站、大众旅馆、七一农贸市场……
铁匠路上多生意人,除了老居民,有一批是清朝时跟着左宗棠部队进疆“赶大营”推车挑担的买卖家,后来定居下来开了店铺;再有就是更早以前从边境过来的俄罗斯人,后代与当地的百姓联姻共居,生活习俗也无二致,擅长打铁、修理、制作面包和冰激凌……几辈人下来,虽然在小县城里有名有号,也都是守着本分过自己生活的小老百姓。尚雅裁缝铺子的老师傅清朝时做长袍马褂,民国时做中山装,如今也只接结婚礼服和高档衣料。友谊拔牙铺伊万大夫,镶牙、拔牙、补牙在小县城都是一流。鸿宾楼里大厨师做的红烧狮子头、脆皮松鼠鱼也不比省城大饭庄的差,一年到头红白宴、生日宴都接不过来。姚家经营的杂货铺,过日子离不开的油盐酱醋茶,学生用的铅笔、橡皮、作业本,妇女用的雪花膏、胭脂粉,一样都不少,高粱饴和虾酥糖放在柜台最显眼的玻璃罐里,靠门边一套桌椅,平日里喝散酒的酒友总能凑一桌。再说孔老四的棺材铺,店里的寿材,柏木、松木、柳木,一分价钱一分货,来了顾客,孔老四总能把一块木板上有几个结疤都给交代好了,捎带上香烛纸币花圈,免费写挽联悼词,活人、死人都打发得舒心。
店铺后面是纵列的胡同,独门独院,多是模样差不离的黄泥土坯房,偶尔也有几家砖瓦房,式样简单朴素,院里种菜养花,藏着人间四季,一派静好。
父亲刚从乡下调入县城学校那几年,单位家属房紧缺。有一年,我们家在铁匠路租了一套民房,外表看上去还算整齐,只是门窗朽得厉害,屋顶漏雨的痕迹非常明显,地板多处糟烂。房间不算少,安排完厨房、起居室,还有个单间可以做书房,我猜爸妈就是看上了这一点。隔壁就是伊万大夫家。大夫的家不光在铁匠路上出名,在小县城也是独一无二,那是一栋典型的俄式大宅,似乎有七八个房间。青色石头地基垒到窗子下,台阶之上尖顶门厅连着带雕花护栏的走廊,双层双开的正门两侧是高耸的拱形耳窗,其他房间朝外的窗子不光装饰华美,外面还加了厚厚的挡风板,当然最引人注目的是从远处就能看到的朱红色的斗篷形状的铁皮屋顶,最高处有一只铁制风信鸡,昂首翘尾的,很是神奇。伊万大夫家房子建得好,院子里也是生机勃勃,蔬菜花草、搭上屋檐的葡萄架……后院还有各种果树。春天夏天,花圃里深红浅粉,香气四溢,引得路人忍不住要从门缝向里张望,树上的果实快要成熟时,小男孩们便急得翻墙头偷果子……这样高大的宅子和美丽的庭院,尤其让邻居们羡慕,心生向往。
住了些时日,我就知道胡同里不光有这等体面的人家,让人羡慕的大宅院,也有人家连黄泥土屋都住不起,还住着半截地上半截地下的“地窝子”,过着另一种生活。比如西三巷子里的“伯爵”和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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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一家引人关注也是这两年的事儿。尚裁缝说,他们家其实就是“盲流”人员(本地人对从外地来的身份不明人员的歧视性叫法),十几年前来这儿,在胡同头上找了块没人要的半坡地凑合着掏了个窝,这片人也是看他家可怜才没有干涉。伊万大夫的媳妇——莎莎大妈说,“伯爵”以前就是个黄皮蜡瘦的“小不点儿”,曾经还翻她家墙头偷吃过果子,十八九岁时长成了英俊挺拔的小伙儿。足足一米八的大个头,肩宽腰细,白净的面孔上高鼻深目,顶着王冠一样的黑色鬈发,加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派头,活脱像个“伯爵”!铁匠路上哪有人见过什么伯爵、公爵,莎莎大妈说像就像了。
“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子好吗?”杂货店长相有些丑陋的姚老板,抖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子,拿起一副断了腿用绳拴着的老花镜,一会儿架在鼻梁上一会儿挂在脖子上。他打理货架时也想起了“伯爵”,一边摇头,一边用块脏抹布将柜台和几只玻璃罐子擦了又擦,操着一口先抑后扬的津腔发愁似的叹息,问谁呢,他并不指望有人回答他:“唉——怎么能够呢?‘伯爵’怎么能是‘羊肠’的儿子?傻骡子生个大洋马?你说说,那孩子前几年才和柜台一般高,踮着脚打酱油,现如今,这好模样随谁呀?”
“羊肠”是“伯爵”的父亲,真名不详,街上的人只知道他姓刘,是皮革厂的洗肠工。皮革厂坐落在河下游的堤岸边,收动物皮毛、内脏,清洗鞣制,皮子做衣物箱包,肠子加工成做手术用的肠衣线。厂里的洗肠工,干活是计件的,多劳多得,每天除了在厂子做,还可以带回家。“刘羊肠”个头矮,烧煳似的脸上一对虾米小眼,再配上一个扁塌塌的大鼻子,见人不抬头,走路顺墙根,碰上他的人也不得不绕道走,因为他自行车把上总挂着几副湿漉漉臭烘烘的羊肠子。他媳妇长啥样?人们也说不上来,印象里是个“病秧子”,偶尔瞧见她在胡同路上倒过药渣子,一块头巾遮着一张据说有麻子的脸,身上是一件看不出材质和颜色的旧袄。
听着姚老板絮叨,靠桌边坐着的棺材铺老板孔老四哼了一声,像表示赞同又表示疑惑,他伸出长臂挠了挠后脑勺上时常发作的癞癣,把一张上窄下宽瘦长如棺材形状的脸扭向窗外,打量起这个时间的铁匠路。
夕阳西下,躁动了一天的风软和下来,浮在空中的土也落了,粗粝的砂石街道和沿街的黄泥土墙像是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粉。铁匠铺熄了火,解下牛皮围裙的老师傅蹲在门外咂着一天中最香甜的一支烟。拴马桩上刚钉完掌急着回家的马儿有些躁动,不知去哪儿喝醉酒的马主人,腿脚发软,努力了好几回才爬上马背抓住缰绳,引得铺子里两个小徒弟一阵嬉笑。鸿宾楼里正在置办小孩满月酒,小两口站在店门口迎客人,媳妇身上还穿着去年结婚时的红衣红袄,怀里的小婴儿戴虎头帽穿虎头鞋裹着红斗篷,新晋级的爷爷还没等客人到齐就把面孔喝成了“紫茄子”。“恭喜恭喜 ”“祝贺呀”“当爷爷啰”“孩子像谁呀”,喜气洋洋的话语和笑声一浪一浪传到街巷深处。
裁缝铺的门半掩半开。尚明月坐在门边高凳上,腿上放了件针线活儿。
孔老四在心里哀叹尚裁缝命苦。大女儿七八岁上夭亡,几年前媳妇也走了,只留下二女儿尚明月,偏偏二女儿患过小儿麻痹,一条腿落了残疾,十五六上就跟着裁缝学手艺,如今成了裁缝的好帮手。不过,上天也公平,看明月是个高低腿,就赐了她一双灵巧的手,如今人家都说明月的手艺不比老裁缝差,特别是年轻人想做个新样式,都指名找“小尚师傅”。明月姑娘手艺好,性子好,相貌也不差,尤其是皮肤白皙,光洁圆润的面孔真像一轮满月,还有裁缝攒下的这份家产,想招个上门女婿也不难。偏偏姑娘温和的外表下藏着几分傲气和执拗,只怕是看不上品性和样貌差点儿的男子。
已经过了清明,北方的春天才有了点儿意思,天气还没大热。尚明月在雪青色府绸衬衣外面披了件宽松的白毛衫,高高盘起的乌发下露着雪白的长脖颈。她一边低头走针牵线,一边斜瞅着自家的黄哈巴追了一只小白狗在街上嬉闹。晚风轻送,夕阳像金晃晃的浅酒洒了一地,灌得行人和动物都醉了几分,两只狗儿更是疯了似的拖着影子在街面上撒欢。
远处,“伯爵”骑了个“二八”自行车过来,碾得路面沙沙响。看样子才去球场运动完,自行车后座上夹了篮球,蓝色工装脱下搭在肩上,露出肌肉虬起的双臂和印有某某学校体育队字样的背心,高昂的头颅上黑色的头发火焰一样跳动着。
孔老四卷着舌头打了个响。他看见明月家的黄哈巴追着“伯爵”的自行车咬。车轮子左拐右扭,车把上一对五色玻璃丝编成的小金鱼跳了老高。小狗着实地闹,细看也不像真咬,倒像是撒着欢儿在示好,跳着、叫着,一直把“伯爵”追进了后街小胡同里。裁缝店里,同样瞅见这一切的尚明月,斜下眼角咬断衣服上的线头,架起拐来唤回黄哈巴,一摇一晃地转身合上门。
孔老四若有所思地卷着舌头又打了个响,掉转脸时发现佳美照相馆老板秃头二毛、拔牙铺大夫黄毛伊万、在机关里上班的四眼老唐,悉数到齐。一张字迹模糊的棋盘铺开,混着两只酒瓶盖充数的棋子分置在了“楚河汉界”。
“小心呀,看在眼里拔不出来。”二毛晃着光净净像个葫芦的秃脑袋,一边挪动棋子一边打趣才回过神来的孔老四,笑说:“那派头,老棺材,和你年轻时有几分像呢。”
“呸,就他那副熊样。”黄毛伊万一边挪动棋子,一边对着二毛喳喳乱叫,“也别笑老棺材了,我看了也不是你的儿!看棋吧,炮向士角安,车行两路前,过河车炮上,看好,十步之内捣下你的老巢。”
“黄毛老怪,倒希望是你的种呢,但你也没那本事呀。你也人模人样的,莎莎也是一副好身体,咋就整不出个娃,是种子不行,还是地不行?要不,这铁匠路上还不多出个人物,多出几个伯爵、侯爷。”二毛嘴下也不留情。
唐四眼轻易不言语,他待的那个单位可是政府管事的局,消息最灵通,所以他在说话前总要再三掂量方能显出身份。“过不了几日,瞧好吧,铁匠路上怕要出些稀奇事呢。”他举着棋子突然发话,一伙儿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啥事?铁匠路上能有稀奇事?四眼,你又装神弄鬼的!”柜台里的姚老板有些不耐烦。
“哼,别急,等着瞧好吧!”唐四眼沉下气,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近视镜,砰的一声落子赢了棋。
“该不是鸿宾楼出事了?有人说鸿宾楼后院老旅馆里有个女鬼,红衣红袄,白头发垂在脚面上,夜里挨个房间查铺。”黄毛伊万笑嘻嘻地偷饮了一口酒,又将一粒花生抛到半空,伸嘴,没接住。
姚老板接过空杯子又灌满,小心着一滴也不洒出来。
赢了棋的唐四眼接过二毛递过的烟,对上火抽了起来,烟雾中,盛满酒的玻璃杯子又走了一圈,几个人又说起镇上的有钱人。
“过去,”孔老四说,“当然是很早以前,县城最有钱的数得上‘天津张’,两兄弟挑着担子到乡下收皮货 ,半辈子血汗钱开了个皮革厂。接下来算‘湖南刘’,爷爷那辈就从口内到边境倒腾茶叶布匹,这才有了鸿宾楼。再说罗锅儿老铁匠,十一二岁就给人当小徒弟,后来有了铁匠铺,有点儿钱也是几辈人攒的,外面人也知道钱的来路。如今的人谁还有耐心一辈辈辛苦,一年一年地积累,等不及呀,巴不得日进斗金,一夜暴富。就说城南文家林那老小子,前些年还是个砖窑上的搬运工,长得头大身子小,工地上人都唤他‘大头’,他娘走时他都舍不得买副好棺材,这才几年工夫就发达了,修了大宅子不说,前几日我看他开了辆日本车,你说这钱可是好路上来的?”
唐四眼说:“无凭无据的不敢乱说。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如今挣钱靠脑子,就你那个棺材脑袋也就只能挣个棺材钱。”
“靠什么,靠他闺女嫁得好。”黄毛伊万有了醉意,舌头有些不利落,“老大文金花嫁了银行行长的儿子。老二文银花嫁了镇派出所的一个什么主任,大小也是个官,靠关系呗,搞工程,这已经不算是秘密了……你们知道吧?文家老三,叫什么?对,文春花,出落得可比两个姐姐还漂亮!这次文大头还不知要和谁结亲,凭他那脑子,自然要再找一条发财的道。”
正说得热闹,忽听有人粗着嗓门唱:“黄金花、白银花,娶上一朵带回家。金花好,银花娇,不及春花开一半……”
循声望去,大宝正倚在柜台边嗑着葵花子唱念着,有瓜子皮粘在嘴角上,看样子才从醉仙坊蹭了满月宴,肥厚的大耳朵上各夹一支烟,口袋里塞满瓜子花生糖,宽大的脸膛上满是自在。都说吴大宝痴傻,可是他平日讨饭时专吃红白宴。县城人宅心仁厚,时间一长,不管谁家的宴席上吴大宝没到,反觉失了“体面”,真叫个傻子吃得肥头大耳,红光满面,走路挺胸叠肚。听他这么一唱,大伙儿哄笑着将半杯酒递过去,说:“大宝,走一个。”
大宝一脸嫌弃,袖手侧身,并不接酒。
二毛正要骂他,却瞅着大宝身上比平日整齐,一件四个兜的中山装让他眼熟,仔细看竟是自己的旧衣裳。前两日老婆找出来让他穿,他嫌弃领子和口袋都磨破了,还有一股子老鼠味,让丢掉,看样子老婆是“丢”给大宝了。再细瞧,衣服背后竟印了:佳美照相,扩印彩印,加印快取,质量第一。
其他人也瞧见了,一阵哄笑,都说大宝这衣服很合身,穿上活脱像二毛本人。
二毛气得捡起一个棋子佯装要砸他,骂道:“滚,给脸了,还想娶个金银花,真他娘‘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知道谁是金银花?”
大宝脸一呆,盯着对面裁缝铺,怪叫了一声:“明月姐姐!”
几个人又哄笑,说:“快滚,蠢货!明月也是你叫的!”
3
天气已经转暖了,风还在刮,西北风转成东南风。也迷里河本来不多的河水也被刮去了一层。大夫家才开了几日的苹果花、杏花不知飞去了哪里,枝头上结出了一粒粒青色的小果实。
“伯爵”第一次来我家,要借《读者》杂志。原来他是建筑公司的油漆工,和我妈是同事。那阵子我爸在学校当老师,我妈在建筑公司当文书。公司的文书也是个重要的职位,收发文件,写公文开证明,管着公司的印章和图书室的报刊。建筑公司效益好时图书室订购了不少杂志、报纸,爸妈都喜欢看书,我妈经常把杂志带回家,左邻右舍也经常来借。二毛家玉玲姑娘喜欢看《大众电影》,整日学着明星穿衣打扮,莎莎大妈爱看《八小时以外》,明月总是惦记《辽宁青年》。
“伯爵”和在街上见到时不太一样。他看上去有些局促、羞涩,略微鞠了身体,说话前先整理被风吹乱的黑发,露出两道漆黑整齐的眉毛和锐利明亮的眼睛,紧绷的嘴角一笑时露出两颗虎牙。他果然英俊,身材高大,面部轮廓突出,五官立体,肤色红润。我很吃惊,他的嘴色泽鲜艳,像刚刚吃完一顿油汪汪的手抓饭,那不像男人的嘴,比女人的还好看。我爸灰白的嘴唇一年四季起着干燥的皮;大夫伊万的嘴尖尖地翘起,像只爱饶舌的八哥;杂货铺姚老板宽大的下嘴唇包着上嘴唇;照相馆二毛叔的嘴唇黑得发紫,像刚吃过含有剧毒的食物。
我妈对“伯爵”的造访格外高兴,给过杂志,拦他进屋里喝茶,几句话上来就打听他有没有对象,打算找个什么样的。他笑着支吾,似乎是害羞,没有正面应答,油光的嘴唇更加红润,目光闪烁地打量着我们的家。我们家非常简朴,因为经常搬家,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但他还是被那个简易书架吸引了,一套世界名著丛书,有《巴黎圣母院》《基督山伯爵》《简·爱》《少年维特之烦恼》《复活》……蓝底烫金的硬包装,那套书花了我爸一个月工资。正当我爸露出几分得意时,却发现“伯爵”真正感兴趣的是从旧书摊淘来的几本哲学书。他上前翻看了一阵,还和我爸聊了几句尼采、萨特和黑格尔。他离开时除了《读者》又借了一本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他走后,我妈又唠叨了一阵。小伙子不错呢,虽然只上了中专,但知识面很宽,公司里一帮大老粗,杂志一来了都抢《知音》《大众电影》,只有他是真喜欢看书,只借《辽宁青年》《读者》,读完还做笔记,密密麻麻一本子,字也写得漂亮,有一回说起了文学,雨果、海明威、茨威格,还有卡夫卡,没想到他读过那么多的书。
晚饭时,我妈训斥我和弟弟,让我们以后记住吃饭前要先洗手,接着又略带讥讽地吩咐我这个“大姑娘”,洗脸时也不能像“猫儿洗脸”,要记得洗洗脖子和耳根子……话锋一转又说起了“伯爵”:“别看人家只是个油漆工,啥时候都干干净净。你看他的鞋,还有衣服,干活时都不见弄脏。人只要是讲究卫生又喜欢读书,将来指定错不了,一个人有没有出息,要看细节,细节决定成败,对不对?”
我爸想了会儿才说:“是啊,住在地窝子里的‘伯爵’,是有点儿意思,虽说一知半解的,生涩难懂的哲学书还看了不少。”我爸讲这话时态度很不端正,明显带着些讥讽嘲笑的口吻。
“伯爵”又来过几次,不光是惦记那几本杂志,还有书架上的其他书。他成了我妈为我们树立的“生活榜样”,衣着朴素干净,热爱读书,喜欢讨论人生哲理,谈吐也很有分寸,炯炯的目光中透着理想之光。“伯爵”对我爸也很尊重,一口一个“老师”,只是偶尔谈论起哲学来,态度会陡然激动,语调也很高昂,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好在我爸咬文嚼字地说那算不上冒犯,纯粹的“学术争论”从不计较个人态度。
4
肆虐了许久的风在某一天突然停住了,时间一不小心就进入了夏天。隔壁大夫家成了美丽的大花园。菜地里茄子和豆角矜持地开着紫花,南瓜没心没肺地捧出脸盆大的金花,靠近西墙根的玛琳娜(树莓)缀满了繁星似的白花,葡萄在架上卷须,苹果有了形状,杏子开始泛黄……靠井边的花圃称得上姹紫嫣红,高个子美人蕉开燃起一团团柔软的火焰,虞美人合着花蕾迟迟不肯开放,像个风情女子诱惑你去期待,凤仙、绣球……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儿,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浅粉、明黄、靛蓝,那可真是画笔也无法调出的色彩……但是玫瑰一旦开放,就成了花丛里真正的王者,从开花到凋谢,就像热恋中的女子,最美丽的容颜,最浓烈的香气,赤裸裸地表白,任谁也无法阻挡,特别是香气,一阵阵弥漫在空气里,溢出院落飘满整个胡同。
我妈在厨房忙碌时也能嗅到。香呀!真香呀!她饥渴地呼吸着,说如果有一天有了自己的院子,也要像大夫家先建一座带铁皮顶子的好宅子,再修一处花圃,种玫瑰花,红的、白的、黄的,只要是能寻到的品种都得种上。在妈妈梦呓般的声调里,我看到了一个新家和一座玫瑰园,比莎莎大妈家的还大还好。
“净想没用的,什么铁皮屋顶、玫瑰花。看看,饭还夹生呢,菜里放了多少盐?”我爸坐在饭桌前,眉头紧锁,刚喝了口汤,就咸了淡了挑剔起来。
“我要屋顶上那只大公鸡,喔喔叫,还会转圈的。”我猜弟弟和我做着同样的梦,他兴奋地敲了筷子嚷叫着。
“什么喔喔叫,那是假的,不会叫!”我大声奚落他。
“会叫,喔——喔——喔。”弟弟伸着脖子大叫起来。
“看着碗呀!小心挨揍!”学校这次分配房子又没有我家的份儿,我爸憋了一肚子怨气没处撒哩。
玫瑰的香气越过院墙,一阵阵送到我家饭桌上来。我爸打了两个喷嚏,酸溜溜地说:“但凡好看的物件都没啥用。”我妈说好看就是最大的有用,精神上的享受可以让人忘记物质上的贫乏。我爸又说:“玫瑰开得好,香得很哩,能管吃还是能管喝?”我妈问:“如果没用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诗歌赞美它?表面上看你是个读书人,骨子里俗气得很。”我爸说:“好,我不俗气,咱一家人好好地喝东南风,还是带有玫瑰香味的风……”
骄阳似火,天气越炎热时玫瑰的香味越浓,浓得化不开,直冲入脑袋顶。太阳下,大夫家的铁皮屋顶也像要晒化似的闪出一片片灼目的光,屋顶上的那只风信鸡自顾自地转圈。有些晚上,我在梦中爬上大夫家的屋顶,那只风信鸡咕咕叫,每一回快到手时我就会跌倒,顺着光滑如冰的铁皮屋顶往下滑,好在跌落的一刹那,我总能逢凶化吉从梦中惊醒。
醒时,雨水正好滴落在脸上。一下雨,我家租住的屋子就四处漏水,一直到天快亮时雨才停住。我妈端着接满雨水的盆出去倒水,回来时一脸神秘地说看见有个人抱了一大抱东西从大夫家的小屋顶翻到后院,又攀上树翻墙跑了。
“你看清了?是谁?”
“看不清脸啊!”
天一亮,莎莎大妈就让我们见识了她的大嗓门。她站在大门口双手叉腰,音量堪比学校操场上的大喇叭。一会儿,街坊四邻都知道了,大夫家招了贼,丢了玫瑰花。那些玫瑰花都是昨天才开的,白色“卡罗拉”结了大大的花骨朵,黄色的“戴安娜”总共就开了两朵,十几朵紫色“贵夫人”,可真会挑呀,都是大妈的心肝宝贝呀,该死的强盗、小偷……
我妈捂着嘴在屋里笑,说:“原来是玫瑰花,摘就摘了呗,明天又开一茬。可是,偷玫瑰花干吗?这可不是正经贼该干的事儿!”
真像我妈说的,整个夏天,大夫家的玫瑰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密密匝匝,周而复始,嘤嘤嗡嗡的蜜蜂在花蕊中忙得抬不起头,那香味像洪水一样四处泛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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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莎大妈是个血统纯正的俄罗斯女人,虽然没有生育过,过四十岁的身体就像“大列巴”放了酵素一样膨胀起来。她丰乳肥臀,四肢粗壮,腰杆挺直,头颅高昂,站在那里喊话时像学校操场上的高音喇叭,不说话时,像她家那幢宽大的宅子一样既庄严又骄傲。大夫伊万是个“转转儿”,让他自己掰着指头说,他的血液里混有俄罗斯族、蒙古族、塔塔尔族的基因,当然,其他成分大概是酒精了。和大妈相反,大夫身材瘦小,生着稀疏浅黄的头发,一对琥珀色的眼睛带些诙谐和自嘲的笑意,因为长期饮酒,肤色也不怎么健康。不看身形,他们倒是很般配很和谐的一对,除了大夫喝多酒时,为了教训他,大妈会像“老鹰逮小鸡”一样追着他满院子跑。平日里,大妈的高音喇叭调得很低沉,很温柔,她说:“我的伊万洛夫卡,年轻时是个帅小伙,他拉手风琴,唱歌,跳起踢踏舞迷死人。”
莎莎大妈隔着院墙唤我妈:“米(梅)花哟,米(梅)花。”
这天大妈魁梧的身体看上去有些萎靡,铁灰色的头发也不及平日整齐光亮,凹陷的太阳穴上贴了黑药膏。我妈站在墙这头,接过大妈刚从园子里摘下的各样蔬菜,递过去几个刚出锅的大包子。他们叽叽嘎嘎像两只鹅一样,聊了很久。
吃罢晚饭,收拾完饭桌,我妈一边织毛衣一边跟我爸唠嗑:“你可知道裁缝家明月吧?”
“嗯,那个腿不好的姑娘,不是来过吗?”我爸正低着头批改一摞作业。
“我说嘛,怎么她也来借杂志。”我妈停了手中的活儿,想了会儿自己笑了起来,“原来是看上‘伯爵’了。”
“伯爵?你说她看上了刘小强?”
“意外吧?听说一开始尚裁缝也是一百个不愿意,明月姑娘身体有残疾但有手艺,何况还有份家业,其实还有几家条件不错的人派了媒人来呢。后来,你猜怎么着,竟是‘伯爵’不愿意呢!”
“为啥?”我爸问,“我看明月配他挺好,那丫头有手艺,长得不难看,就是比他大几岁吧?”
“大三岁还是两岁来着?要说也不算啥,毕竟‘伯爵’家条件摆在那儿,莎莎也这么说。一开始尚裁缝坚决不愿意,骂明月不长眼,没出息,可是生气有什么用,架不住明月姑娘愿意,为这事到了不吃不喝的地步了。”我妈又拿出一把毛线套在椅子背上往手上绕了几圈,接着说,“哪儿有能拗过子女的父母,况且尚裁缝也是心疼闺女,只好拉下脸托莎莎探口风,谁知被‘伯爵’一口回绝了。哦哟,裁缝心脏病都犯了,啪啪,当着莎莎面掴自己的脸,丢不起这个人哟。明月姑娘也大病了一场,前几天吃了半瓶安眠药,要不是送医院及时就没命了。事情闹成这样子,莎莎也觉得没面子,头疼了好几天。”
“有这事儿?难怪裁缝铺关着门。不过婚姻也不能勉强。”我爸倒吸一口凉气,“刘小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他虽说有几分长相,但没有家庭实力,明月身体有毛病但有家庭实力,他们要成了也算是取长补短。”
“什么呀,这不是把婚姻当交易了?两人有感情最重要,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不道德。”我妈反驳,“听你这口气,我还配不上你了?”
“这杠抬的,要说配不上的,也得是我。”我爸苦笑着低下头接着批作业。
“你说‘伯爵’为啥不愿意?要我说,除非有了心上人,这事有意思了——”我妈扯着毛线,言语里透出几分疑惑和兴奋。
“明月风波”后,尚雅裁缝铺原样开了门,黄昏时黄哈巴照样在街上追小白狗。大夫家最好的玫瑰又丢了一茬,莎莎大妈说,苹果把树枝都压趴了,杏子落在地里都烂了,这贼可不同寻常,偏偏采了玫瑰花。
平静中的一丝异样来自西三巷,有人传言,“羊肠”家准备盖新房子呢!石头打地基,石头垒台阶,红砖到顶,别不信,他家人还打问过铁匠铺子,定制一副铁皮顶子,就像大夫家的那种得多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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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路上没有几家能定制得起“铁皮顶子”,就连颇有实力的尚家,也是很平常的砖瓦房。
尚家临街面有四间房,两间开了制衣作坊,两间租给肉铺子。穿过中门,转过影壁,一条砖石小道,两侧种着果蔬,尽头是一排精巧的青砖老屋,因为年份已久,墙面和屋檐有了剥蚀风化的迹象。院落里的风光自然不能和大夫家相比,但也花木繁茂,宁静舒适。明月打理的花圃在自己居室的窗子下,凤仙、绣球、凌霄,还有金银花和牵牛花,虽然不是奇花异草,却是明艳动人。凤仙花、金银花、凌霄是母亲在世时栽种的,每当凤仙开花,母亲都选些最艳最红的加点明矾捣成酱,再用新鲜豆角叶裹在明月指头上,一个晚上,指甲盖红得像晶莹的石榴籽。年年种,年年染,母亲不在了也是如此,整个铁匠路上没有一个姑娘的指甲能美过她的。今年她没有染,凤仙花儿开了败了结了籽也由着它。牵牛花是明月自己种的,发芽抽条,长脚似的藤蔓一寸寸攀上窗棂,爬满一面墙,清晨开一层,傍晚又一层,紫、粉、蓝、白,单薄美丽的花形中带着几分忧伤,几分清冷,孤寂的模样像比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懂明月的心事。
下午,照相馆二毛家姑娘玉玲穿过铺子找明月。明月窝在后院自己屋子里,伏在缝纫机上做活儿,十指翘翘地压着一幅面料来来回回走针。玉玲也发现了,明月今年没有染指甲。
“我看了,谁的手艺也不如你。”玉玲嘴里喀吱吱嚼着口香糖,原本俊俏的脸比以前稍稍丰满了些,鲜红的唇膏衬得气色好。玉玲和明月同岁,打小一起长大的,胜似一对亲姐妹,去年才嫁到外县,这次回娘家,专门带了块衣料和新一期的时装杂志,让做两件一样的衬衣,自己一件,明月一件。明月瞧了料子说太鲜艳,她可穿不出去,浪费了可惜,她给玉玲做成上下两件的套裙。
“一点儿也不艳,今年就流行这个颜色,配上黑色蝴蝶结,艳而不俗,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你也是,别穿得这么素气好吧?”玉玲说。
明月不吭声。外面虽然是大太阳,屋子里却有几分阴凉,加上身体没有大好,明月穿件灰毛衫,瘦瘦的肩头上加披着带绒里子的旧坎肩,挽在头顶的头发也枯黄干燥,满月似的面容清减出了尖下颌,两只眼睛下面一片瘀青,再细看,眼角都有了细纹。
见明月不说话,玉玲用手扒拉着一只装满纽扣的盒子,东一句,西一句:“莎莎大妈又添了一对金耳环,你瞧见没,她手上的金溜子哪一只都有十几克!都说是大夫给人家镶金牙时偷偷存下了金粉。”明月撇撇嘴,不接话。“棺材铺孔家,买卖差了些,现如今让火化,棺材改成骨灰盒,不过,你看孔小冬结婚时新修的房子和打的家具,可下了血本,不比大夫家的差,够气派吧?就是找那媳妇,黑皮糙肉难看点儿。”说着,她攒足一口气,吹出一只比脸还大的白泡泡,啪一声炸开沾了一脸。
明月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
玉玲见明月笑了,自己也笑,又说:“我爸还说,铁匠路上藏龙卧虎,藏富不露,真正有钱的人家你平时看不出来。比如姚家,别看就一处破宅子,把钱都存银行里吃利息,还有开修理铺的郭大嗓门,早就在桥南给两个儿子都买了地,听说还找你爸提亲来,他家老二叫郭宏那个,除了个头矮点儿,也没啥毛病呀,你咋就没看上?”
眼瞅明月脸色又沉下来,玉玲稍顿了几秒,将嘴里早已没了滋味的口香糖吐在手里搓弄。明月起身拿了把皮尺在她身上比画。玉玲忍不住又说:“你说你,怎么就看上了刘小强?看上他啥?长得好看能当饭吃——哎哟,我正要去问问他,就他家那条件,呸!别真以为自己是爵爷,哎——你干吗,掐我肉了!好,不说了,就知道你还不死心!”
“咦——不是一尺八,现在两尺二了?”明月先是把布料披在玉玲身上比画,又用皮尺子量了玉玲的胸脯和腰围。
玉玲低下头掐了掐围在腰间的皮尺:“再放一些,过些日子就不行了。”
“这么快就有了?”明月像明白了什么又笑了起来。
玉玲嘟起嘴瞪着她,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话锋一转,说:“别绕弯子,别说我呀,我就明白问你,刘小强怎么回事?要不要我去骂他一顿?他这是鬼迷心窍了!要不然就是莎莎大婶没说清楚?听说他家在张罗盖新房呢。我就想不通,要不是娶媳妇盖房子干什么?是不是不想当上门女婿——要不要我去问清楚,难道他真有了意中人?”玉玲又伸手推了一把明月的腰,明月腰间莫名软了一下,嘴角抽动着险些哭出来。
“去去去,才嫁人几天,胆子就肥了,你是觉得我还不够丢人现眼呀,还是嫌我死得不快?”明月缓了缓,忍了两汪眼泪将皮尺扔在案子上,“玲,留意点儿,有合适的介绍给我,管啥样的都行,只要能离开这铁匠路,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唉——这就对了,我这儿真有个现成的好人呢!”玉玲把脸凑过去。
从明月屋里出来,已是黄昏时分,玉玲看到明月窗户两侧的牵牛花爬得满墙都是,白天晒蔫的花朵又精神起来,微风拂过,一层层喇叭形状的花朵波浪似的起伏,送出淡雅的香气。她突然记起这花也叫什么“朝颜”“夕颜”的,象征着女子快速流逝的青春和爱情,寓意有些凄凉。不过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月光花”,专门在夜晚开花点缀漆黑的夜景,似乎也应了尚明月的名字哩。
7
快到傍黑时街上人少,生意淡,几个人又聚在杂货铺闲聊。
二毛摸着秃脑袋瓜说,别看县城就碗大个地方,各样的人和多少财富都是老天搭配好的,有绝顶聪明的就有傻了吧唧的,有痴男就有怨女,有新生的就有老去的,有富得流油的就有穷得要饭的。不过,有时有钱人装得像个讨饭的,穷人喜欢打肿脸充富人,总之,人不可貌相。桥南有个老太太一辈子讨饭,三样东西不离手,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一只山羊,肩上一个褡裢,就这样几十年,女人死了,山羊也死了。儿子天生是个罗锅,接着讨饭,人们叫他“歪歪”,歪歪还背着那个褡裢,就连在桥下面睡觉都不离身。有人说他们娘儿俩靠乞讨攒了不少钱呢,或者是捡了金元宝,不然褡裢怎么从不离身?
“褡裢里到底装的啥?”黄毛大夫有些着急了。
“有人也这么问,歪歪,你袋子里有啥?歪歪立马捂住袋子拿出玩命的样子。后来,歪歪也死了,有人拾了那个袋子。”
“发财了?”孔老四下巴往前一伸,脸显得更长。
“一袋子钞票?”姚老板鼻梁上的眼镜差点儿掉在地上。
“你猜?”二毛眼珠神气地一瞪,“拎起来一倒,哐当,一只元代的青花大瓷碗,碎了!”
大家一起啐,齐说:“不可能!骗鬼?你老秃驴拾了昧了吧?快快请酒喝。”
说到热闹时,闲聊的人里有个眼尖的,像老鼠蹍了尾巴叫了一嗓子:“哟——哟——快看!”
街上,“伯爵”骑着自行车驶过,后座上坐了个漂亮姑娘。姑娘一头乌亮的长发,模样齐整,上身是一件纯白的丝绸衬衣,下面是黑底白点的宽幅喇叭裙,随风摆动的裙子下露出两段玉藕一般的小腿,脚上的皮鞋干净得像从来不曾踩过地面,精巧的模样也就在电影里见到过。姑娘见有人张望,一只胳膊紧紧搂着“伯爵”的腰,躲在“伯爵”身后,害羞地侧过脸。
“是谁家的?这模样可不像铁匠路上的,县城里没见过,八成是大城市里来的。”二毛惊讶地说。
“哎哟,我瞅着是文大头的三丫头——文春花!”大家看得眼发直,黄毛伊万缓过神来了,认出了那女子。
“真的?文家老三?黄毛,你看清了?”孔老四吃惊地问。
“错不了,在工商银行储蓄柜台上班,上礼拜我去存钱,就她办理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印章上刻着‘文春花’。”黄毛伊万答道。
“你说的可是文家那个春花?”姚老板又问。
“正是哩!我说啥来着?”唐四眼推开棋盘,点点头,摸了摸下巴上莫须有的胡子,眼镜片上得意地闪过一片火花。
“这么说——有人传言‘伯爵’和文家三姑娘搞对象,是真的了,乖乖!这可是要出大事了!”孔老四嘴巴大张着,一只苍蝇险些飞进去。
自行车走远了,杂货铺里一片寂静,铁匠铺里叮当叮当的敲击声好像也停了一阵。
从那天起,“伯爵”与文春花恋爱的事在铁匠路上不再是秘密。整个夏天,几乎每个黄昏,铁匠路上都能见到一对恋人的身影。“伯爵”用自行车载着文春花经过铁匠路的景象就像一幅流动的画卷。夕阳缓缓西坠,天空像铁匠炉灶里那块红得透亮正在淬火的铁板,鸽子飞翔,哨音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上方回荡,它们忽高忽低,上下翻动,一会儿亮出白色肚皮,一会儿又亮出灰脊背,就像一支欢庆队伍里的仪仗队,就连简单乏味的打铁声也成了一首欢快的曲子。“伯爵”后座上的姑娘也不再遮掩,她大大方方地展示着飘动的长发、美丽的衣裙,还有令人羡慕的甜蜜爱情。她手臂紧紧地环着“伯爵”的腰,将因为害羞而发烫的面颊贴在“伯爵”的背上。次数多了,大家都明白铁匠路上的“伯爵”与文家的三闺女文春花,一个是穷小子,一个是富家女,正在你情我愿正大光明地处对象哩。
有一天,文春花跃下了自行车,像一只蝴蝶飘进姚老板的杂货铺。姑娘的美丽光芒一下就照亮了昏暗狭小的店铺,珍珠一样的肌肤,杨柳般的身材,一双好像会跳舞的腿藏在紫纱裙下,浑身上下散发着玫瑰般的芳香。“伯伯——”姑娘眨着会说话的眼睛,声音像小溪流水,“我要称一斤大虾酥,是北京大虾酥,不要用别的糊弄我;还要两斤桃酥,新进的,不要那种硬得咬不动的;蛋糕也要新到的;茶叶有好的吗?嗯,先这些吧,多少钱呀?”
姚老板缓过神,开心得合不拢嘴:“丫头,咱这小店在铁匠路上也是有名号的,从来不欺生,从不作假,放心,吃着不好拿回来,东西扔我脸上,账算我头上。”
“丫头,你可是文大头家老三?你爸可好着哩?”有人套起近乎。
“好着咧。”文春花抿嘴一笑,面颊上两片红晕漫过耳根,店里其他人也掀起一片笑声,接着,数双眼睛送她离开铺子,看着她提起裙角双脚轻轻一点又跃上了“伯爵”的自行车后座。
……
“瞧见没有,俩人真的处上了,难怪不去老尚家当上门女婿。‘羊肠’要和“大头”成亲家了,乖乖,真是癞蛤蟆吃上了天鹅肉,不对,是乌鸦占了凤凰枝。”
“呸,什么天鹅、凤凰,我看这事成不了,文家林比猴还精,还指望三丫头再结一门好亲事,他一准儿还不知道哩,知道了还不气得挺了尸。”
“女大不由娘,我看着就般配!‘伯爵’也是仪表堂堂,一对金童玉女!”
“成不了,早些时候我就听人说大头把三丫头许给市里一个有钱人,我还听说,那人还有点儿毛病,少了个肾。”
“不对,是一只眼。”
“别造谣!”
鸡一嘴鸭一嘴,几个人争吵着。等到莎莎大妈找到杂货铺,黄毛伊万才想起小舅子来家了,等他买菜回去做饭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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