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4年第9期|王淑彦:老玉耳坠(节选)
妇美没有想到,140年前莫泊桑《项链》中玛蒂尔德的悲剧,让她上演了。
不同的是,爱慕虚荣的玛蒂尔德为了赔偿借来的一条假项链,付出了此后10年的艰辛。而妇美为了公开自己插足的爱情,丢失了一对老玉耳坠,毁灭了自己一生的幸福。
故事是从妇美参加合唱团演出开始的。
那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她一走上舞台,全场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舞台上,所有的摄像机、照相机都朝着她按下了快门。尽管按演出要求,她只能唱歌,不能说与演出无关的话,但她站在台上的那一刻,就向全场,不,应该是通过舞台上她的演出,向所有人揭开她内心的秘密。她就要宣布自己的爱情,将从地下转到地上,从背阴处转到朝阳处了。她想通过这种方式宣布,自己即将成为爱人的正式太太,再也不用东躲西藏,遮遮掩掩了。她把这次演出作为自己盛大婚礼的预演。
她穿着紫色闪光的旗袍,质地柔软下垂,心形图案叠加点缀着裙摆,姣好的少妇形象呈现在观众面前。
她,身材高挑,面庞白皙,眉清目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替她的嘴巴表达着心中的愿望。
她仪态大方,尽显着不言自华的高贵气质。特别是那对白里透着黄,黄中包裹着白的鸳鸯耳坠,前后摇晃着,左右问候着。聚光灯闪烁,人们是在照妇美,还是照耳坠,只有拍摄者自己知道。
她年近半百,却又像个妙龄大姑娘。她的目光锁定在台下南侧中间的位置。当她唱出《我真心的谢谢你》时,台下那一大捧紫红色的玫瑰摇摆着。那是全场唯一的一捧鲜花。因为唯一就显得特别,更加耀眼。在妇美眼里,那是她十几年付出的回报。
她表情平静,一副本应该有的样子。她的目光注视着摇晃一大捧捧紫红色玫瑰的那位男士,好像告诉大家,那就是她要嫁的男人。
歌曲唱罢,台下响起了掌声。抱着鲜花的男士走上台去,拥抱了一下妇美,把那一大捧九十九朵紫红色的玫瑰塞进妇美的怀里,把身体正过来,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垂在裤中线,站得笔直。妇美正面对着观众,头斜向倚在男士的肩头,就像拍结婚照的样子。台下的观众再次按下了快门,一张张照片,一段段短视频留下了那难忘的高光时刻。
台下有些唏嘘声。全场唯一的一个大礼,引人注目。
“送花的是她什么人?看上去有些年长,可与妇美还算般配。”有人议论:“这男人是她丈夫吗?做什么的?还挺浪漫啊!”
那天的演出,团里规定一位团员要带两名观众,不方便可带一名。“她啊,就带了这一个。”人们私语着。有的人拍下她的双耳和耳坠的特写。她的双耳犹如雕刻了一般,清晰的耳郭,大大的耳垂,好像住在母亲宫殿的胎儿的外形,又像弥勒佛的大耳朵。只是她的耳朵还没有垂到肩膀上。“这大耳垂,有福。就得佩戴贵重的耳坠。”有人私语。人们扒拉着手机上的照片,放大那对耳坠。乳白色,水鸟形状形。左耳坠上雕刻着一只雄鸳鸯,右耳坠雕刻着一只雌鸳鸯。据说,那对耳坠,是一件雕上鸳鸯的耳坠,是三级文物呢。
后边的节目大家听不进去了。他们低头放大拍摄的照片,和先前妇美发到群里的耳坠照片比对着。“古人多么伟大呀!在小小的耳坠上雕刻下鸳鸯那么复杂的图案。那会儿还没有铁质工具呢,用什么器具雕刻的呢?那对耳坠图案是用什么工艺呀?文物咋能带出来呢?”人们好奇。离舞台太远了,看不清。
妇美从微信发来的乳白色、微黄的鸳鸯耳坠的纹理依稀可见,团友的心中激起很大的波澜。“那值多少钱啊,都成了国家文物了,咋到了他们手里?是真的吗?那个神秘的男士是啥来头儿啊?怎么会有持久的温情呢?”
妇美走上舞台的那一刻,团员们把目光投向了她的双耳。来剧场的时候,她的耳朵上戴着包黄金边的乳白色和田玉耳坠。有人说那对耳坠值80万,是玻璃种的上一品,再包上龙形黄白金边儿,少说也得值上百万,那神气劲儿别提了,可高贵了。她外边儿穿一件儿羽绒大衣,手提一外国的名包。那位男士不离左右。演出前,她又换上了传说中殷墟邻市出土的妇好的多少代亲戚的耳坠,那该需要什么级别的保护呢?知道这一信息的人啧啧称叹。
合唱团首次联欢会是以小组为单位准备节目的。一个小组5个节目,必须有2个合唱曲目,其他自选。自选与合唱相结合,就意味着每个人都能登台。妇美的节目是自己申报的,她要独唱一曲。她承诺,还要给大家做一个贡献。她答应为大家带个化妆师,全组不收费,还给大家发了几组和田玉耳坠照片,墨绿色。她留言有喜欢的可以最低价格收藏,为了姐妹们的情谊,给最大的优惠,给大家留个念想。
合唱团的副团长是文化局副局长。名字叫乔布琪,她理解妇美的意思,妇美曾经多次找乔副局长,递交成立一家以玉耳坠为主题的玉文化博物馆申请资料。家里已有三百多件收藏品,几千件玉质工艺品。妇美还送了乔副局长一尊玉质马踏飞燕的工艺品。乔副局长分析,妇美是想借合唱团联欢会之际,推出她的玉文化博物馆和玉质工艺品。也想借此传播玉文化,销售玉产品。
为做好博物馆的审核工作,乔副局长很谨慎。嘱咐团长一定要把住节目质量关。以愉悦身心,传播主流价值观为主,不做商业广告,不乱加个人表白。好在团员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没有一人接受佩戴耳坠的邀约。
好奇心充满着整个剧场,大家有些摸不着头脑。妇美心里清楚她要的是什么。不管团长李正仪怎样强调,她心里是有数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吧。她的头脑很灵活,大功告成之际,她想讨个说法,要书归正传,再也不想走旁门左道了。
妇美的本名叫姚香玉,父亲是一家建筑公司的业务经理,母亲是一名幼儿园教师,家住郊区一处二层小楼,有自己的独立空间。因喜爱读《红楼梦》,喜欢上了茶道、诗词创作。她把自己的房间布置成了大家闺秀的样子。高架床上装饰着花鸟山水,床头上的花蕊,鸟眼上镶嵌着玉珠,显示出了主人爱玉的品格。一组竖柜倚靠边墙,上面的小柜和下面的立柜相连,造型端庄大气,容量很大。玫瑰色的底色配以黄铜的锁扣,白玉的装饰足以显示出主人家的富裕。丝绸的窗帘半垂着,透过镂空的窗花,给人一种宁静致远的感觉。她的书房,清静雅致。千秋书架,红酸枝木的书桌,镶玉的笔筒放置在书桌一角,书架上摆放着与玉文化有关的书籍。从她的居所,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她和爱慕虚荣、第三者插足的角色联系在一起。
妇美大学毕业后,到一家国企做文秘工作。当时的收入比公务员高,可做着不开心,时间上的死板让她感觉压抑。找了二十几个对象了,就是找不着感觉。钻到书房里写诗,写文案,写创意计划书,慢慢不爱出门儿了。妈妈急着让爸爸把她带出去参加社会活动。
谁曾想一出门,遇上夫帅,妇美就跟定了他。无论爸妈怎样给她做工作,也拽不回来了。
因为玉,他们俩走到了一起。夫帅本名昆冈山,是本地一个藏家。早年京漂,收藏字画杂品。赚钱后搞桥梁建设、路政工程,投资地产业,是市里的富豪之一,深居简出,不善言谈。与玉文化结缘很深,他遇到妇美后,换了个人似的,话多起来,逢人讲玉,不管爱听不爱听。别人打趣说:“有什么呀,不就是石头吗。”他却不以为然,因为玉就是他的命。在妇美面前,他喋喋不休。他不断地买玉件,尤其爱淘耳坠,把大把的钱用在了玉的收藏上。
妇美的耳朵长得特别,大大的、弯弯的,吸引着他买来一样样耳坠戴在她的耳朵上。他还找大师看过像,说妇美是她的福星,收藏耳坠是他的朝阳产业。他就着了魔似的找妇美说耳坠,戴耳坠。他就变着法儿地收藏耳坠。
他到河南殷墟博物馆看到出土的妇好墓玉件,就有了收藏古玉耳坠的想法。他疯了似的到处找后来的出土玉件。只要藏友露出一点信息,他都跑去寻找。他还真从民间找到了传说是妇好多少代孙女的一对耳坠,名叫鸳鸯耳坠。用了多少钱他一直没有说出来。据他的合作伙伴、一同开玉店的名誉老板郑一说是个天文数字。
有一天,他把妇美请过来。“香玉,快过来,我给你带了上苍赐予的耳坠。只有你,才配戴它。”妇美一激动,开着车到了他的工作室。
他的工作室有展览室、收藏室和生活室。他引着她,来到生活室。自从他俩谈论玉、鉴赏玉、佩戴玉后,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他的工作室在玫瑰小区的外门脸,三层楼房。夫帅在一楼门口等着她,在一楼客厅里踱步。一米八的大个子,端庄俊俏的脸庞,宽宽的胸膛,像吸铁石一样。妇美跑着小步,扑向了他的怀里,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夫帅拿出耳坠:“宝贝,我先给你戴上。它的岁数可大,几千岁了。只有你,才能让它见到阳光。我觉着你是它新的主人。” 他想把它戴在妇美耳朵上,妇美把耳坠移开。两眼对视,把对方装进了自己的心里。他们俩的血液开始沸腾,融合起来。
一阵子热烈之后,他们对着镜子,看着戴上鸳鸯耳坠的妇美,把甜蜜写在了脸上。夫帅抱着妇美,他感觉到她浑身的柔软。“你知道这个耳坠的原主人是谁吗?传说是妇好的十三代孙女。”
“那可不行,妇好是什么人啊,传说中的军事、政治家啊。我可不敢。” 香玉也越千年了啊,你香玉也是美玉啊,还能闻到味道呢。古有妇好,今有妇美,你就叫妇美吧。娶你那天。我要让你带着鸳鸯耳坠嫁给我。”
妇美的泪水像小溪,憋了很长的小水湾断了个缺口。她知道鸳鸯的蕴意,那是寓意深远的耳坠,鸳鸯意味着永远不分离的夫妻情谊。只是何时把这幅图谱刻在了玉耳坠上,不可得知。她心想,从殷墟、夏商周,到春秋战国诸子百家涉及鸳鸯记述不是很多,看到这么一对意义深远的耳坠,什么时候雕的、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昆哥对她的这份真情,感动天地。
她叫他昆哥,比自己大二十四岁。爸妈也比自己大二十四岁,他们都属虎,但谁也管不住妇美这只小老虎。尽管按出生月份,昆哥比她父母小几个月,以前叫他昆叔,可自己管不住自己,像撒出笼子的老虎狂奔,也像虎跳峡的老虎,从玉龙雪山经虎跳石奔向了哈巴雪山。而父亲就是那块巨型跳石,矗立在金沙江中间,形成巨大的湍流。白浪混响,碧水铺向远方。两岸的群山都跳起舞来。每当父母为她吵架的时候,她就想起了虎跳峡,不但不气,还偷着乐。妈妈捶胸:“我都快疯了,你还笑。你不怕别人笑话吗?你老了,谁来养你?你不知道中国的文化传统吗?当小三儿,遭人骂,破坏人家家庭,唾沫星子也得把你淹死。”她不管,她知道自己和昆哥爱在山林险境,那是纯真的。她也从没有干涉昆哥的生活。所有的活动都是昆哥主张的。
有一天,她把一张报名表送到了爸妈面前。“你们去香格里拉玩一趟吧,费用都交好了,豪华游。一定好好看看虎跳峡。”她嘱咐着。她的父母去了,有何感想,他们没有交流。
她问:“昆哥,有昆姓吗?千字文里有玉出昆冈的句子,我觉着你这是笔名啊!”夫帅拿出了身份证,名字不错。他告诉她,他的本家姓刘,父亲参加革命工作,在昆仑山一带打仗,给自己起的化名叫昆仑,他也就姓昆了。父亲对自己要求很严格,事事谨慎。他表白,她是他的第二个女人,绝无其他。妇美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干净、纯粹,是她可以终生信赖的人,她要把自己的全部交给他。
她脑子里的灵光闪现:“你叫我妇好,我就叫你夫帅,你是我的天,我是你的地,再也不分开了。对,就叫你夫帅了。” 她像一只小鸟,飞进了夫帅的怀里。从此,妇美、夫帅名字就叫起来了。他们自己叫,身边的人也这么叫,连反对他们的妇美的父母也这么叫。
确定称呼的那一刻,他们柔滑的双唇黏在了一起。仿佛空气中的氧气稀薄了,他们喘着粗气。夫帅用双臂抱住妇美的腰,把她搂到了床边。
妇美决定不嫁他人后,夫帅也很少回家了。而那一年,妇美刚刚28岁,夫帅52岁了。只不过夫帅不显老,看上去夫帅像三四十岁的样子。一个心里烧着一团火苗,一个像久放的干柴。
妇美渴望挎着他的胳膊,大摇大摆地在大街上行走。夫帅也想带着她游走四方,千里寻玉,可他们俩内心都有一座高山。
夫帅的妻子何一涵是大学法系教授,法理情掌握有度,他不敢太过分了。妇美的父母约法三章,不允许非婚男子入家,更不许大街上逛悠,给家族蒙辱。他们俩的来往是偷偷摸摸的,只能在地下。
合作伙伴郑一找到夫帅,商量成立一个玉艺馆。“咱们这么多藏品,还有这么多工艺品,办个玉艺馆吧,让妇美打理。她有才,懂玉,可不能浪费人才啊!”
夫帅问:“成吗?会有难题吧。”郑一知道夫帅的顾虑,“家里的事情让你嫂子去做工作。她们俩是闺蜜,让她做下工作。再说,你总不回家也不是个事啊。给你个台阶,你好好把握,多回些家,两边兼顾一下,给一涵教授做做工作。再说还有孩子们呢,你也该回家关心一下嫂子和孩子们啊。”
夫帅听了他的话,知道郑一是为自己着想,就照办了。玉艺馆建起来后,和妻子何一涵的关系有了改善,回家的次数多了。
妇美成了玉艺馆的文化顾问兼营销总监。妇美与夫帅见面成了正常的事情,两人的紧张、尴尬的情绪得到了释放。她成天泡在玉艺馆里,讲座、鉴定、销售,很少外出公共场合。为奖励她,给她买了房子、车子,虽与夫帅没有夫妻之名,可夫帅已成了她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一员,她也很少去见爸爸妈妈。
玉艺馆收益可观,郑一分红不菲。他们一家挺感谢妇美的。郑一的妻子鲍布萍也很同情她的闺蜜。她提示:“一涵,你要抓住夫妻关系好转的机会,关心夫帅,吸引他常回家。”
夫帅回家次数多后,一涵内心很感谢布萍做的工作。她解释说:“我家昆先生忙,业务量大了,给钱多了,对家挺关心的。不能事事干预啊,那样还咋干事业啊!你不是经常教导我吗。”
女人,为了孩子,心里有多大的委屈,在人前还得表现出没有事的样子,怕人家笑话。何一涵教授早就发觉了丈夫的变化。看在两个读初中、高中的孩子上,从中考到高考,作为教授的她都默默地承受着。直到孩子们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才给夫帅捅破了窗户纸。作为教授,心里虽怀疑,为免争吵,很少和丈夫理论。她有着极大的忍耐力和很高的修养。夫帅几次提出分开过吧,经济上你说了算,给我自由就好。可她回绝了,离婚的事儿先不要谈,让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再说吧。她始终相信,夫帅会回来的。
妇美从28岁到40岁,从青春岁月到中年妇女,不与人争高低,不摆阔气,她一直等待夫帅孩子们成人的到来。夫帅答应她,孩子们成人后就离婚,明媒正娶,不管岁数多大,都要给妇美办一场隆重的婚礼。她很少参加社会活动,她耐心地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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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淑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河北保定。作品见于《天津文学》《长城》《新疆文汇》等刊。著有非虚构《玉兰花开——2020保定抗疫纪实》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