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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10期|杨红樱:小满(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10期 | 杨红樱  2024年10月24日08:26

杨红樱,儿童文学作家,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被中央精神文明建设指导委员会评为“第一届全国未成年人思想道德建设先进工作者”,获国务院新闻办公室授予的“讲好中国故事文化交流使者”称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十九岁开始发表儿童文学作品,著有“淘气包马小跳”系列和“笑猫日记”系列,作品总销量超两亿册,被翻译成英、法、德、韩、日、泰、越、阿拉伯等多语种在全球出版发行。曾获国际安徒生奖提名,获得世界知识产权组织版权金奖作品奖、中宣部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奖项。

九思巷原本是一条僻静的小巷子,住在九思巷的人并不多,随着梁齁巴儿的名气越来越大,来往于九思巷的人渐渐地多起来,十有八九是来找梁齁巴儿看齁巴儿病的老年人。梁齁巴儿坐堂的药房,原本有两位配药师,年事已高,街道医院要调一个年轻人来给两位配药师当徒弟,将来好接他们的班。

吃晚饭的时候,梁姆姆问梁医生:“不晓得新来的年轻人是个啥子人哟。”

“好像是曲艺团唱清音的,嗓子倒了上不了舞台,转业到了街道医院。”

“唱清音的,是个女的呀?”梁姆姆有些担心,“原来在舞台上那么风光,在药房里头一天到晚和药草打交道,不晓得她是不是静得下心来。”

梁医生说:“人家是自己愿意来的。”

第二天早晨,梁姆姆照例去药房做梁医生出堂前的那一套仪式,感觉气氛反常,候诊的病人们并不像往常那样盼着梁医生出来,他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射向一个方向: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正在用抹布擦柜台的玻璃,她盯着一个地方使劲地擦,身子随着手的动作摆动,细细的腰肢在小方格衬衫里若隐若现,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胸前,辫梢系着鹅黄的蝴蝶结,就像两只黄蝴蝶在她胸前飞舞。也许她知道病人们都在看她,还没说话,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先笑了:“你们好!我叫小满,有啥子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哈!”

看见梁姆姆,小满走过来和梁姆姆打招呼:“哎呀,一看你就是梁师母!以后你要我做啥子随便叫哈,千万不要客气哟。”

梁姆姆心里喜欢小满,连声夸赞小满长得乖,做事手脚麻利,嘴巴也巴适,说出来的每句话都那么贴心,就是说话的声音不像她的样子那么嫩气,有点沙哑。不过话又说回来,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如果她的样子也好,嗓子也好,人家凭啥子会跑到这么小的药房来抓草药嘛。

到了下午,围在药房外面的人更多了,都是来看小满的,男的眼睛都直勾勾的,一边看一边吞口水:“是不是仙女下凡哦!”

女的更是七嘴八舌:“咋个不像真人喃?像从画里头走出来的美人一样。”

“比那些电影演员还漂亮!”

“人家本来就是演员,说是倒了嗓子,才分配到药房来的。”

小满惊艳了九思巷。

在观看小满的男女老少中,梁家老大梁家龙也在其中。他刚满十七岁,正读高二,平日里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几乎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下午放学回家,梁家龙见家门口围了许多人,他挤进人群只想看一眼就走,哪晓得看了一眼就走不动路了。

吃晚饭时,小满成了梁家饭桌上的中心议题。梁姆姆不停地夸赞小满,小双也说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大双把筷子往桌上一放,瞪了小双一眼:“长得好看有啥子用?还不是到药房来打杂。”

梁医生教训大双道:“你不要瞧不起药房的工作,人家小满是国家分配来药房学配药的,以后就是配药师,和我们医生是平起平坐的。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

“就是就是,都是为人民服务哈,不说小满了,吃饭吃饭!”梁姆姆想岔开话题,“我今天做了鱼香肉丝,你们看是不是能吃出鱼的味道。”

饭桌上的那些话,梁家龙一句也没听进耳朵里。他一副茶饭不思、魂不守舍的样子,满心里都是小满。

“家龙,你咋不吃呢?”梁姆姆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放到梁家龙的碗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哈!”

梁家龙干脆放下碗筷,回他自己的房间了。梁姆姆还想把他追回来,被梁医生喝住了:“你不要管他,坐下来吃你的饭!”

梁姆姆担心道:“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哦?”

梁医生沉吟一声,他刚才看见梁家龙在围观小满的人群里,他还在心里奇怪,梁家龙从来不看热闹,今天不仅看了热闹,而且还看了那么久,梁医生的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过了几天,房管所的人来通知,说要把8号公馆二楼的靠楼梯的那间闲置房分配给小满住。第二天,小满便搬进了8号公馆。现在,二楼正中带阳台的套二大房子是小学生梁小猫和他母亲住的,左邻是小满,右邻是斯小姐。

8号公馆的大灶房现在是四家合用。梁姆姆把小满带进灶房,说:“这个灶房主要是我们梁家在用,林校长的工作忙,每天早出晚归,一天三顿都在学校吃,她只有一个女儿梁小猫,从小就在我们家吃;斯小姐不大会做饭,就会炖鸡汤,有时候在鸡汤里下点面吃,有时候在鸡汤里下点抄手吃。”

小满和斯小姐同样是一个人,但她的厨具就像有一大家子人,光是泡菜坛子就有三个:泡老泡菜的陶土坛子,泡红辣椒的瓷坛子,泡洗澡泡菜的玻璃坛子;锅也有好几个,有炒菜的铁锅,有煮饭的铝锅,有蒸菜的蒸锅,还有炖汤的砂锅。梁姆姆说:“哎呀,你一个人咋用得了这么多锅?”

小满说:“一个人还是要把生活过好噻。”

梁姆姆还发现小满的碗柜里碗没有几个,盘子却有好几十个,都是十分精致的小盘子。小满见梁姆姆对她的小盘子好奇,说道:“每个盘子的声音都不一样。”

小满左手的手指夹着一个小盘子,右手拿着一根筷子,筷子敲在盘子上,发出银铃般的声音;小满换了一个薄瓷的小盘子夹在手指上,筷子敲在盘子边上,发出鸟叫般的声音。小满摆好身段,张口做出要唱清音的样子,却又闭口不唱了,眼神也黯淡下来。

梁姆姆是个讲究礼数的人,为欢迎小满搬进8号公馆,她准备了一桌菜,把斯小姐也请来了。梁姆姆笑眯眯地说:“今天,8号公馆的人都到齐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你们两个女娃儿,父母都没在跟前,有啥子需要帮忙的事情说一声,千万不要见外哈!”

“我们不会见外的。”小满代表斯小姐答谢道,“从今以后,梁医生和梁姆姆就像我们的爸爸妈妈,家龙、大双、小双和小哥就是我们的弟弟妹妹,我们会好好地爱护他们。”

小满的嘴巴真甜,说得梁医生和梁姆姆心花怒放。

小满对斯小姐也很热情,她说:“从今以后,我们两个就是好朋友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逛街,一起去喝冰水……”

斯小姐只是礼貌地笑笑,并不接小满的话茬,在她的心目中,她和小满不是一路人。

从前来找梁医生看病的几乎都是老年人,自从药房来了小满,来找梁医生看病的年轻人多起来,都是头痛脑热的小病,有的甚至都说不出自己有啥子病,只求梁医生开了药方,他们拿着药方等着配药,就有了近距离观看小满的正当理由。

小满来到药房不久,便有一个自称画家的人,每天一早便来到8号公馆门前,他自带小板凳,坐在正对着药房的5号公馆的院墙下,支好画架,几十管大大小小的颜料摆了一地。早上八点钟,小满准时从8号公馆出来给药房下门板,下完门板用鸡毛掸子掸药柜上的灰尘,然后把药材放进石臼里捣成粉末。

梁姆姆注意这个画家已经有好几天了,她问小满:“你认得他啊?”

“不认得。”小满说,“这个人好怪哦,我们早晨上班,他来了;我们下午下班,他走了,就像到我们这儿来上班一样。”

梁姆姆走过去问画家:“你在干啥子?”

画家没有停下他手中的画笔,他说:“我在工作。”

梁姆姆看画上勾勒的是药房的轮廓,便笑道:“你这个人好怪哦,药房有啥子好画的嘛。”

画家的笔还是没有停下来,他说药房只是背景,主题还没出来。

梁姆姆听不懂啥子叫主题,就问他好久才画得完?画家说不晓得,一个作品的完成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梁姆姆问他漫长有多长?

“这要看主题。”画家越说越玄,“主题要一点一点地去挖掘,挖掘得越深,主题越有价值。咋个才挖得到有价值的主题喃?这要看用心的程度。”

画家的玄龙门阵,梁姆姆听不懂,只打听到画家姓甄,便回到药房来对小满说:“这个甄画家简直就是一个怪人,天天跑到这儿来追求啥子……完美的主题……搞不懂他们这些怪人,我去买菜了。”

小满把手中的活儿干完,也会看几眼对面的甄画家。有时和甄画家的目光相遇,她抿嘴一笑,嘴角两边现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她特别想过去看看甄画家到底在画什么。

也有脸皮薄的人,不好意思直勾勾地看小满,借口看甄画家画画,一本正经地站在甄画家的背后,看一眼药房里的小满,再看画家画几笔,这其中就有蒋忠。蒋忠是云南建设兵团的支边青年,去云南两年了,第一次回成都探亲就感觉到九思巷已经不是原来的九思巷,九思巷因为小满,犹如在平静的水中扔下一个大石头。蒋忠在家里待不住了,他从九思巷的这头走到九思巷的那头,又从九思巷的那头走到九思巷的这头,就为了看一眼药房里的小满。甄画家天天坐在药房对面画小满,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小满,这让蒋忠妒火中烧,他假装看甄画家画画,脚都站麻了,蒋忠干脆回家搬了小板凳坐在甄画家的身边。

小哥和蒋义下午放了学,也去看甄画家画画,蒋义发现他大哥坐在甄画家身边,走过去悄声问道:“大哥,你想学画画啊?”

蒋忠嗯了一声,心思都在小满身上,对蒋义不理不睬。蒋义哪知道蒋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认真地劝说他大哥:“学画画都是从小学起,你都多大年纪了,肯定学不会。”

这时,小满向小哥招手,蒋义跟着小哥来到药房。小满问小哥:“那个甄画家在画啥子哟?”

小哥说:“画你。”

“画得像不像?”

“不像。”蒋义说,“没有你好看。”

小哥说:“现在还看不出来,只画了一个人影子。”

小满眉毛一挑,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甄画家:“从早画到晚,就画了一个人影子,还甄画家呢,我看他是个假画家。”

小哥和蒋义都同意,说甄画家多半是个假画家。

甄画家还是一如既往,每天早晨小满给药房下门板,他已经坐在药房对面墙根下的小板凳上了,画架也支起来了;每天傍晚,小满给药房上门板,甄画家也收起他的画板,搬起他的小板凳离开。围观他画画的人,应该说看小满的人越来越多,甄画家都当他们是空气,他的眼里只有小满。

这个甄画家到底要把我画成啥子样子哟?小满终于按捺不住她的好奇心,她端了一杯清火的菊花茶向甄画家走去,甄画家赶紧用一块白布蒙在画架上。

小满说:“我看你中午都没有吃饭,你不饿呀?”

甄画家说:“不饿。”

“你喝点菊花水嘛,清火的。”

小满捧着水杯,甄画家伸手接过水杯,他第一次这么近地感受小满的美,他想起那四个字“一眼万年”,只能用点睛之笔才能画出勾魂的内涵。站在甄画家面前的小满是如此的鲜活,她的长睫毛忽闪出来的脸上的生动,还有那如花蕾般鲜嫩丰满的嘴唇吐出的气息,都激发了甄画家强烈的创作冲动。

小满对甄画家说:“他们都说你在画我,可不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甄画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对小满说:“你等我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来找你,再给你看。”

甄画家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他的画架、摆了一地的颜料,还有他的小板凳,大步走出了九思巷。

甄画家不来了。小满每天早晨出来下药房的门板,都要习惯性地看看对面,对面空空的,没有画架,没有小板凳,也没有甄画家,小满的心也空空的。过了几天,她已经把甄画家忘了。

甄画家天天来画小满的时候,蒋忠有些讨厌他,把他当作他假想的情敌;现在他不来了,蒋忠再也不能找学画画的借口,堂而皇之地在药房的对面看药房里的小满。他又回到从前,从九思巷的这头走到九思巷的那头,看一眼小满;再从九思巷的那头走到九思巷的这头,再看一眼小满。他从早走到晚,走过去走过来,人走瘦了,脚也走细了,他回成都探亲的日子也到头了。

明察秋毫的蒋二爷在蒋忠回云南兵团的头天晚上,把蒋忠叫到他的房间,他咕嘟咕嘟地抽着水烟,把脸藏在烟枪后面观察蒋忠。蒋忠如置身在聚光灯下,手脚无措,心慌意乱。

抽完一袋水烟,蒋二爷的头才从烟枪后面露出来,他问蒋忠:“晓不晓得我为啥叫你来?”

蒋忠如背书一般:“回到兵团后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要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争取做保卫边疆、建设边疆的好战士。”

“你娃莫要鹦鹉学舌给我讲大道理。”蒋二爷谆谆教导道,“响鼓不用重槌,人要有本事,有了本事,就是天上的仙女,都要下凡来找你。你娃现在啥本事没得,不要东想西想,乱想汤圆吃。”

蒋忠闷闷不乐地收拾行李,蒋义十分同情他的大哥,他问蒋忠:“你真的喜欢药房的小满啊?”

蒋忠沮丧极了:“喜欢有啥子用嘛,我现在还没得本事,不像人家甄画家,他有画画的本事。”

“你现在没有本事,不等于你一辈子都没有本事。”蒋义给他大哥出主意,“不如这样,你可以一边学本事,一边喜欢小满。”

蒋忠更加沮丧:“我在云南边疆离她那么远,人都见不到,咋个喜欢嘛。”

“我天天都能见到小满,我给你写信,写小满,等于你天天都见到了小满。”

兄弟俩小指钩着小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蒋义本来就经常出入8号公馆,他是来找小哥玩,现在来得更勤了,他和他大哥有约定,要把小满写在信上寄到云南边疆去,让他远在云南边疆的大哥天天都像见到小满一样。让蒋义恼火的是来看小满的人仍然那么多,好在那个甄画家不再来了,蒋忠少了一个竞争者。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小哥和蒋义之间没有秘密,他也知道蒋义的大哥蒋忠喜欢小满。他对蒋义说,“你大哥还有一个你没有看见的情敌。”

蒋义问小哥是哪个?小哥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蒋义指着小哥:“你呀?你那么小就……”

小哥把蒋义指着他的手挡开:“不是我,是我大哥。”

“梁家龙?”蒋义不相信,“你大哥死气沉沉的,比人家小满小好几岁,咋可能嘛。”

“咋不可能喃?我大哥都害相思病了,天天都写诗,半夜三更都在写,电灯光射得我晚上都睡不着。”

小哥和他大哥住一个房间。

蒋义本来就不太喜欢梁家龙,现在更是对他嗤之以鼻:“你大哥的胆子太大了,他还在读高中,就敢喜欢小满,你爸妈晓得不?”

小哥说:“我不晓得爸妈晓不晓得,但是大双肯定晓得,大双晓得等于小双也晓得了,害相思病就是大双说的,大双怪小满把大哥害了。”

蒋义为小满打抱不平:“咋个怪人家小满喃?是你大哥自己要去喜欢小满的。”

蒋义问小哥:“小满晓不晓得你大哥喜欢她?”

小哥说:“那么多人喜欢小满,人家小满根本不在乎你大哥还是我大哥,在她心目中,不管是你大哥还是我大哥,统统不存在。”

蒋义提了一个问题来考验他和小哥的友情:“你愿意小满和你大哥好,还是和我大哥好?”

小哥心里面觉得蒋义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在小满那里,你大哥、我大哥都没戏”,看在蒋义对他大哥忠心耿耿的分上,就当安慰蒋义,说:“我当然愿意小满和你大哥好。”

有了小哥这句话,蒋义倍受鼓舞,当天就给他大哥写了信,他在信中客观地分析了当前的局势:那个甄画家已经不存在了,突然又冒出一个梁家龙,但梁家龙还在读高中,比小满小好几岁,连他的小弟都反对他。写了蒋忠的优势,再写蒋忠的劣势,就是云南边疆离九思巷太远,蒋忠不能像梁家龙天天都能见到小满。信写到最后,蒋义说他大哥还是有希望的,连梁家龙的小弟也站在他一边支持他和小满好,真不愧是他一辈子的朋友。

陷入单相思的梁家龙好像变了一个人,冷漠的他居然有了写诗的激情,而且一写就是十二首,他把十二首诗工工整整地抄写在一个精装的蓝色笔记本上。实在没有勇气亲手交给小满,万一被小满拒绝了喃?对他这么一个从来没有失败过的天之骄子来说,他怕他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梁家龙找到梁小猫,把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交给他,说:“梁小猫,帮我交给小满。”

梁小猫接过纸袋,感觉沉甸甸的,问道:“这里面装的是啥子吗?”

“你不要管。你还要向我发誓,坚决不打开看。”

梁小猫把牛皮纸袋还给梁家龙:“你自己交给小满嘛。”

“梁小猫,我是你大哥,你敢不听我的?”

梁家龙就是这么霸道。

梁小猫拿着梁家龙交给的牛皮纸袋进了小满的房间,小满正在拆一件红色的波点衬衫,梁小猫说:“好好的衣服,拆了好可惜哦!”

“我把它改一下。”小满在她身上比画着,“把腰身收紧,穿起来才显得腰细细的,腿长长的,我这么好的身材不显出来好可惜哦!你说是不是吗,梁小猫?”

梁小猫连声说是,把手中的牛皮纸袋交给她:“梁家龙让我给你的。”

“梁家龙就是那个还在读高中的梁老大?”小满似乎和梁家龙并不熟,“是啥子东西吗?”

“我也不晓得。”梁小猫说,“他不许我打开看,还让我发誓。”

“啥子东西那么神秘哦,不许你看,还让你发誓。这个梁老大才奇怪哦,我和他话都没有说过,他还送我东西……”

小满一边说,一边用剪刀剪开了牛皮纸袋,一个精装的蓝色笔记本掉了出来,小满惊喜道:“好高级的笔记本!可惜我早就不上学了,他送我笔记本有啥子用?不过,我正好缺一个记账的本本。”

小满翻开蓝色笔记本,看见前面几页已写了字,便有些嫌弃:“这个梁老大奇奇怪怪的,送我本子还是写过字的,不过把这几页撕了,还可以将就用。”

梁小猫来不及阻止她,小满已经把蓝色笔记本前面写过字的几页撕了下来。

第二天,梁家龙见了梁小猫,把他拉到一边悄声问道:“梁小猫,你把东西交给小满没有?”

梁小猫说:“我昨天晚上就给她了。”

“为啥子她今天见了我,还是和原来一样呢?梁小猫,你好好回忆一下,她读了我写给她的那些诗,有啥子反应?”

“蓝本子上前面那几页是你写给她的诗啊?”梁小猫觉得有点对不起梁家龙,“你咋不早说喃?她把你写给她的诗都撕了。”

梁家龙脸色煞白,说话的声音在颤抖:“她为啥子要撕我写给她的诗?是嫌我的诗写得不好?我读了好多普希金的诗、莱蒙托夫的诗,还读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才写出来的,她咋不动心喃?”

梁小猫赶紧安慰梁家龙:“不是你的诗写得不好,小满根本就没看。”

梁家龙的嘴唇抖得更凶了,还带着哭腔:“她看都没看,为啥子要撕呢?”

梁小猫不得不实情相告:“她说她正好缺一个记账的本本,就把前面写了字的几页撕了,将就用。”

梁家龙两眼无神,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梁小猫只好安慰他说:“大哥,小满不晓得本子上的那些字是你给她写的诗,你再给她写几首,她肯定不会撕。”

“算了,心死了,再也写不出来了。”

梁小猫在梁家吃饭,几天都没见着梁家龙。小哥说他大哥绝食了,梁姆姆急得哭了好几回,晚上睡在床上,翻来覆去问梁医生:“饿死了咋个办?”

“饿不死,他这叫鬼迷心窍。”梁医生倒想得开,“老大今年十七岁,人生的路长得很,早晚都要经历这些死去活来的事情,等他真正长大了,懂事了,再回过头来想这些事情,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笑话也是以后的笑话,但是现在我好心疼老大哟,小满天天都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他的心肯定像受煎熬一样难受。”

梁医生也心疼梁家龙,他是疼在心里,不会像梁姆姆那样挂在嘴上。在他的后代中,他对老大梁家龙是寄予厚望的,梁家是中医世家,梁家龙是长子,天资聪慧,最有可能继承梁家的衣钵。如今,看梁家龙那要死要活的样子,偏又和小满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头,低头不见抬头见,必须防患于未然。梁医生快刀斩乱麻,把他的重大决策下达给梁姆姆:“家龙马上就要高中毕业了,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毕了业就叫他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农村去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蒋义每天都在8号公馆进进出出,梁家龙为小满绝食这么重要的情报,他当然要写信告诉他大哥蒋忠。他在信中希望他的大哥千万不要像梁家龙那样为了小满去绝食,一定要牢记他爷爷的话,学本事长本事,有本事的人是绝对不会绝食的。

就在小满已经把甄画家忘了的时候,甄画家突然出现在小满的面前。那天,小满正在上班,他问小满啥子时候下班,有一样东西要送到小满的家里去。

“啥子东西?你给我,我自己带回去。”

甄画家说了声“你拿不动”,便从药房那里走过来坐在8号公馆的门槛上,他的旁边,立着一个一米多高的木头架子,还有一副将近一米高的长方形的木头相框,正面蒙着一块白布。

到了下班的时间,小满上了药房的门板,走过来对甄画家说:“跟我走嘛,我就住在这里头。”

甄画家将木头架子背在身上,小心翼翼地抬着木头画框,跟着小满进了8号公馆,上了小洋楼楼梯,进了小满的房间。甄画家四下看看,他说屋里的光线不太好。小满拉开窗帘,夕阳的光照了进来。

甄画家将画框放在木头架子上,正对着夕阳射进来的那一束明亮又柔和的光,这才对小满说:“你来揭幕吧!”

“嚯哟,好隆重哦!”

小满说着,揭下蒙在画框上的白布。这是一幅油画作品,作品的名字叫《小满》。小满的呼吸急促起来,突然捂着脸哭起来,甄画家不去问小满为啥子哭,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小满是被油画上的自己美哭了。

等小满哭够了,甄画家重新将小满的画像用布遮盖起来,小满说:“你画得这么好,还怕人看?”

甄画家说:“这幅画是勾魂的,你不要随便给人看,免得把人家的魂勾走了。”

小满问甄画家:“这段时间没看见你,你上哪儿去了?”

甄画家说他回农村了,他是到成都近郊郫县插队的知青,已经插队三年多了,父母都在外地工作,他是他外婆带大的,他外婆的家就在平安桥教堂背后的五福巷。

小满惊喜道:“哎呀,我也是郫县那边的人。”

甄画家说小满的成都话说得好正宗哦,一点儿都听不出有郫县的口音。郫县虽然就在成都的边边上,但郫县人的口音极重,只要一开口说话,不用介绍就晓得是郫县人。小满说她小时候是闻名方圆几十里的百灵鸟,有一副婉转悦耳的好嗓音,刚满十岁就被成都的曲艺团选中,来到成都学唱清音,一学就是十来年,终于可以上舞台了,嗓子又倒了,医了两年也没有完全医好,还是有点沙哑,被人戏称为“鸭公嗓”。不能再上舞台唱清音了,这才转业到了药房。

甄画家问小满郫县老家还有啥子人,小满说父母双全,都是红光公社的社员。说起红光公社,小满很自豪,那是毛主席亲自视察过的地方。

“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妹妹的名字叫谷雨,两岁发高烧把耳朵烧聋了。我妹妹好乖哦,可惜是个聋哑人,我会照顾我妹妹一辈子,以后我要嫁人,其中一个条件就是要管我妹妹一辈子。哎呀,我咋给你说这些哟……”小满的脸红了,赶紧转移话题,“你在农村插队,咋个当了画家喃?”

甄画家说:“我自小学画画,我的理想就是当画家。下了农村,我还是天天画,我喜欢画人,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被我画遍了,到目前为止,我觉得画得最好的是你,是这幅《小满》。”

“你咋个想起来画我喃?”

“一眼万年。”甄画家解释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和我住一屋的成都知青说的。他说回成都陪他妈妈到九思巷梁齁巴儿那里看病,去药房配药时看见了你,你那种令人窒息的美,当场美得他心跳过速,喘不过气来。我问他到底有多美?他说他肚子里的词汇量不够,形容不出来,最后冒出‘一眼万年’四个字。我一听,再也睡不着了,连夜赶回成都,天还没有亮,我就在药房外面等天亮。”

虽然甄画家现在只是一个知青,还没有成为画家,但他身上已经具备了作为一个画家的素养,那就是敏感和激情。

两人摆着龙门阵,不知不觉天已经麻麻黑。小满留甄画家吃晚饭:“没得好东西招待你,煮一碗红烧肥肠面给你吃。就是不晓得你们这些搞艺术的,吃不吃肥肠这种下水货?”

“吃!吃!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就是肥肠。”甄画家说,“肥肠好吃,就是洗起来太麻烦。红烧肥肠是我外婆的拿手好菜,小时候她经常做给我吃,现在她年纪大了,洗不动肥肠了,我都想不起上一次吃肥肠是哪年哪月。”

小满好像找到了知音,说:“肥肠也是我的最爱。是不是我们这些搞文艺的都好这一口?”

小满虽然离开了曲艺团,但她一直还把自己当作文艺界的人,她把甄画家也归到文艺界。她到楼下灶房去热红烧肥肠面,肥肠是昨天就烧好的,在炉子上热一热,下了两碗面条,把热好的红烧肥肠浇在面条上。

当小满把两碗热气腾腾的红烧肥肠面端进二楼的房间,满屋子都是肥肠的味道,甄画家连声说:“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

小满问他是什么味道?

“外婆的味道。”甄画家说他外婆做红烧肥肠的经验,就是不能把大肠里面的肥油撕得太干净,撕得太干净就没有那种妙不可言的味道了。

两碗红烧肥肠面拉近了两颗心的距离,能吃到一块儿就能说到一块儿。吃完红烧肥肠面,甄画家和小满已经像上辈子就认识一样。甄画家明天一早就要回郫县插队的地方,小满把他送出8号公馆,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又把他送出九思巷,送到平安桥,送到平安桥背后的五福巷,甄画家的外婆家就在五福巷。甄画家不放心小满一个人回家,又把小满送回九思巷的8号公馆。

甄画家第二天就回了郫县,对小满的思念让他度日如年,才不过一星期他又回来了,小满在灶房里头给他做红烧肥肠。斯小姐也在灶房做饭,她没有见过猪大肠更没有吃过,她捂着鼻子问道:“小满,你锅里头煮的啥子?咋个有股……”斯小姐想说“有股厕所的味道”,但她说不出口。

“装屎的肠子,肯定有股厕所的味道噻。”小满把斯小姐说不出口的话都说出来了,“你不晓得肥肠的妙处,妙就妙在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我们文艺界的人都喜欢吃肥肠。”

斯小姐听说小满的锅里煮的是装屎的猪大肠,捂着鼻子跑出了灶房,正遇上来灶房的梁姆姆,梁姆姆拉住她:“斯小姐,出了啥子事?”

斯小姐说不出口,捂着鼻子直摇头。梁姆姆赶紧到灶房看个究竟,一股猪大肠的味道灌到梁姆姆的鼻子里头来。梁姆姆以前在娘家是吃过肥肠的,嫁入梁家后,梁医生不吃肥肠,她也好多年不吃肥肠了。所以,在小满搬进8号公馆之前,在8号公馆是从来闻不到肥肠味儿的。

“小满,你是不是没有把肥肠洗干净哦?”

“我洗了十几遍,不可能没有洗干净。”

“洗了十几遍,咋还有那么大的味道喃?”

“我故意不把肠子里头的肥油撕干净。”

“你为啥子不撕干净喃?”

“撕干净了就没有那股味道了,妙不可言的味道。”

小满揭开锅盖,锅里咕嘟着厚厚一层鲜亮的红油,那是留在大肠里面的油把郫县豆瓣熬出来的红油。小满从红油里夹出一块肥肠让梁姆姆尝,梁姆姆没有抵挡住诱惑,张开嘴巴接住了那块肥肠,眼睛却还盯着锅里,说:“你还放了那么多独独蒜啊?”

小满又从锅里夹出一颗白白胖胖的独独蒜放进梁姆姆的嘴里,说:“红烧肥肠必须放独独蒜,绝配。”

这时,小哥放学回来,带着蒋义到灶房来找东西吃,闻到肥肠的味道,也像斯小姐那样捂住了鼻子。梁姆姆对小满说:“我们小哥都十几岁了,还从来没有吃过肥肠。”

小满舀了满满一碗肥肠给小哥和蒋义:“你们两个端过去慢慢吃哈!”

小哥和蒋义你一口我一口,把碗里的肥肠都吃了,最后剩下一颗独独蒜,小哥用筷子夹成两半,两个一人一半。

小哥放下筷子,意犹未尽:“人间美味啊!”

“可惜你今天才第一次吃到这人间美味,以前的日子都白活了。”

小哥问蒋义:“你以前吃过哇?”

蒋义说:“我经常吃,因为我爷爷最喜欢吃肥肠,每星期我妈都要做粉蒸肥肠给他吃。”

蒋二爷何等人物,他在小哥的心目中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居然也喜欢吃肥肠。小哥和蒋义无话不说,小哥怪蒋义,肥肠这么好吃的东西,蒋义为啥子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喃?

蒋义说,那些有身份的人都喜欢吃肥肠,但都不会说出来,就像他爷爷,最喜欢吃的是肥肠,却给别人说他最喜欢吃粉蒸牛肉。

当天晚上,蒋义就给远在云南边疆的大哥蒋忠写信,把小满喜欢吃红烧肥肠的情报报告他,还写了小满做的红烧肥肠比他们妈妈做的粉蒸肥肠好吃,因为放了很多独独蒜。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