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2024年第8期 | 鬼金:清洁(节选)
一
天热,空气近乎烫了。窗外的太阳还在烧灼,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点燃似的。那种干燥和灰突突的感觉,让人很舒服,但又能怎样?人不可能去改变太阳的行为,除非天空本身。新闻里说,这是望城有史以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商店里的空调都卖空了,连电风扇也被抢光了。那些买到空调,等着安装的,也要等一个星期。一些有老人和孩子的人家,因为受不了家里的热,去宾馆住了。一个可怕的消息是,很多老人因为天热而去世。夏延坐出租车听司机说,殡仪馆的冰柜都不够用了。冻死人,夏延听说过,但热死人,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司机说。都是有老年病,一热,就受不了。再加上医院人满为患,找人都没有床位。夏延坐在开着空调的出租车内,叹了口气,说,这天是咋了?夏延不喜欢空调,那种冷,让他觉得是渗进骨头里的。他更喜欢自然风,可是自然风也疯了,发烧了。
午睡后,夏延从床上起来。出了一身汗,腋窝和腿腘里满是黏稠感。他下意识摸了摸,竟然摸出来一个皴球来。他本想随手弹飞出去,但看到被保洁阿姨收拾过的屋子,他放弃了这个随意的动作。又捻了捻那个小小的皴球,扔进茶几上的烟灰缸。好在林陌渊不在家,要是被她看到了,一定又是一顿唠叨,可能还会生气。现在,家里就夏延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炎热中。林陌渊临出门的时候就说,热就开空调吧,但他不喜欢。这时候,汗水已经开始在他身上流淌起来,湿漉漉的,像个“汗人”。他举起双臂,向上,踮起了脚尖,被来自虚无中的绳子,吊起来,吊在炎热之中。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沉浸在那种被吊起来的痛苦中,而是感受着身上的汗水在流淌,流淌。保洁阿姨走后,他就脱得只剩内裤了。内裤卡在腰间,阻挡了汗水的正常流淌。汗水渗进腰间,才慢慢恢复流淌。他这个姿势没有保持多长时间,就觉得累了,才放下脚跟,把双臂放下来,双臂酸痛。看到地板上流淌下来的汗水,汪成一摊,像一摊受刑后流淌出来的尿液,让他厌恶,同时也厌恶那个在受刑中懦弱的自己。他还是连忙拿纸巾把地板上的汗水擦干净,把纸团扔进垃圾袋。他觉得这样的姿势,对自己的肌肉拉伸,很有帮助,再有就是某种来自精神上的“清洁”,由肉身的刑罚来完成。当然,这是属于他个人的秘密,不会让林陌渊知道。他变得愤怒,对着虚空的炎热挥动着拳头,但他知道那是注定失败的挑战。他自嘲着,仰躺在地板上,又连忙起来,地板上出现他的汗迹了。他又连忙拿过抹布把汗迹擦拭干净,然后冲进浴室……
二
林陌渊几次说过夏延应该注意这些细节的。这只会让他看上去更加粗俗不堪。他当时想反驳林陌渊说,这样我就优雅了吗?林陌渊鄙视地看了看,说,再这样脏,不让你上我的床。
几天前,林陌渊又说他,说你去看看你干的好事儿?他正看书,问,什么事儿?林陌渊说,马桶。夏延说,马桶怎么了?堵了吗?林陌渊说,你自己去看看,已经说你不是一次两次啦,也没个记性。他知道林陌渊指的是他撒尿的时候,没有靠近马桶,把尿液滴落在马桶边上这件事儿。他表示歉意,说,下次会注意的。要不是林陌渊说这事儿,夏延真的从来都没当回事儿。至于她说他粗俗,他当然知道,但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在一起也有快一年半了。他们都是二婚。以前,挂在她嘴上的“粗俗”,让他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林陌渊说,一个男人起码要干净……后面的话,她没说。夏延也没去想是什么。对于“粗俗”,在夏延看来,他的理解和林陌渊的理解可能不一样。那更是对日常生活的一种不屑,但夏延也矛盾,他何尝不是在日常生活中的。白色的真丝吊带睡衣包裹着林陌渊的丰满身体,从夏延跟前晃过,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一个搞笑的节目。夏延连忙去卫生间,把马桶擦洗了一遍。林陌渊说,用清洁剂,好好擦擦。洗手池旁边有钢丝球。夏延把马桶撒上清洁剂,里里外外都用钢丝球擦了一遍,白色的搪瓷马桶,变得明亮了,闪着光。他喊着,领导,要不要检查检查啊!林陌渊在客厅里笑了,说,领导就不检查了。把你自己也洗一洗吧,刚刷完马桶。夏延说,晚上再洗吧。林陌渊说,刚刷完马桶,一身味儿,你闻不到,是你鼻子有问题,你是就不知道什么是脏,我可受不了。夏延说,是的,领导。在家里,夏延喜欢开玩笑叫林陌渊领导。这样的玩笑,并不是说夏延把自己的位置降低了,而是他觉得他爱她。尽管夏延已经脱离体制多年,他想过改一个称呼,但又没想好。这不,他在浴室里洗澡的时候,又开始想这件事儿了。领导,领导,领导。夫人,夫人,夫人。老婆,老婆,老婆。太太,太太,太太。淋浴的水从头顶落下,他双手向上捋着头发的姿势很像作家三岛由纪夫的某张照片。来自夏延看到的摄影师细英江公的摄影集《蔷薇刑》。那些三岛由纪夫的照片拍得都有创意,是夏延喜欢的。他刚刚的姿势只是其中的一张,其实在他举起双臂的时候,也是其中一张。那些水滴就像是一颗颗钉子。当然,这只是夏延的精神幻象。也许这个时刻,他联想到的三岛由纪夫是适合他个人的内心气质的。他很想把那本《金阁寺》找出来,再看一遍。其实,现实生活中,他很幸福的。找了林陌渊,能干不说,还能挣钱。几年前,他在单位里就是个科员,也没啥钱。认识林陌渊之后,从单位辞了,在林陌渊的一个下属分公司里当个小领导,其实就是挂个名,开一份工资。他喜欢看书写作,常常不去上班。林陌渊在望城郊区有一家规模很大的洗洁精厂,生产各种洗化用品。按理说,他们两人不搭界的,但一次聚会上,相遇了。林陌渊喜欢他的文采,两人就接触上了,宾馆住过几次,她还带他出去旅游过。回来后,夏延就搬到林陌渊的房子去住了,开始同居生活。林陌渊大夏延三岁,看上去夏延要比林陌渊大五岁不止。她四十八岁,他四十五岁。夏延觉得他四十五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至于之前,那简直不能叫人生,更是潦草的生存。也许在很多人眼中,夏延是小白脸,但他夏延不是,他脸也不白,倒是黑。林陌渊和他开玩笑说,把他扔进煤堆里都找不出来。林陌渊白,哪都白,皮肤近乎透明,像个瓷人。他们在一起,只能说是黑白配。林陌渊给他买了很多美白护肤品,还领他去美容院美白,但都不见效果。夏延都厌烦了,说,要么你给我换皮吧。要不,你就换人。林陌渊也就放弃了要把夏延变白的想法。
夏延在浴室里就听林陌渊像叮嘱孩子似的,说,腋窝,腘窝,耳朵后面,下面大腿根。夏延隔着水声,还是听到了。他大声回着,知道了,领……导字没说出来,就被水呛了一口。他开始一寸一寸地洗着,后背够不到的地方,只好放弃,本想吆喝林陌渊给他搓搓,想想,还是算了。那样又不知道引出她多少话呢。浴液在身上包裹着他,让他变成了一个泡沫人,可以听到泡沫细碎的破灭声,仿若整个泡沫中的肉身都随着泡沫裂开,变成裂纹,覆盖在皮肤上,直至更深的深处。再次举起双手,夏延又进入到那《蔷薇刑》里三岛由纪夫的幻象之中。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变得紧张起来,直到身上的泡沫都冲干净了。他甚至模仿其中的一张三岛由纪夫嘴里叼着蔷薇花的照片,但他嘴里叼着的是一朵虚无之花。
夏延关了淋浴,扯过浴巾,把自己擦干净。他看到瓷砖上的毛发,有他的也有林陌渊的,还有蜷曲着的阴毛。他又打开水龙头,冲洗干净地面。看了看干净明亮的浴室,又看了看马桶,他突然感到了疲惫,仿佛来自那幻想中的《蔷薇刑》。这时候,他发现镜子蒙着水汽,他连忙伸手去抹,直到镜子里出现他的赤裸肉身。几年前,因为阑尾炎而留下的刀疤镶嵌在右下腹部,像是从身体里长出来的。他下意识又模仿了两下之前的姿势,举起手臂,直到举上头顶,像是被悬挂起来吊打似的。夏延对着镜子里的“他”笑了笑。在“他”的笑容中,让夏延觉得自己的肉身是空洞的,是皮囊。那皮囊上的肉,在脱落,在呈现骨骼,变成骨骸。他瑟缩着,身体跟着痉挛了一下。一只手伸到镜子上,继续擦拭着,他还拿了条毛巾,把镜子擦得干干净净。其实,这个过程中,夏延更是在抵抗内心里的恐惧,是的,恐惧。镜面在摩擦中发出的声音,细细的,像重物在缓慢降落。夏延对镜子里的“他”说,你好。夏延挺直的身体,男性的特征毕现在镜子里,垂挂在两腿之间,看上去那么丑陋。这让夏延觉得自己也应该是受刑之人。再一次看了看浴室,地面上又看见一根毛发,他捡起来,在手指捻成一团,扔进垃圾袋内。他最后一次看了看马桶,趴在地上检查着,确定马桶已经是干净的之后,他才扶着马桶站起来。刚刚的姿势,会让人误以为他喝多了,在对着马桶呕吐污秽,或者是他想透过马桶钻到下水道里面去,去追随更多的污秽,抵达地狱。
这次站起来的时候,夏延头晕了一下,手扶墙壁,缓了一会儿。虽然开了换气扇,但浴室内的空气还是令他感到窒息。他还是把淋浴头摘下来,再次冲了一遍整个马桶。又把淋浴头按上,打开,重新冲洗了一遍身体。在温水中,他感觉到自己默然流下了眼泪。眼泪和水一起被冲进下水道。夏延还在想刚刚头晕的那一下,如果因为头晕摔倒在浴室中出现的种种可能,甚至可能是死。那么浴室是否就成了他人生中最小的“舞台”。一个死在浴室里,赤裸着肉身的中年男人,总是会令人想入非非。其实,如果是真的,那也只能是悄无声息的,是寂然的。他知道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只会是那样。这样的敏感,神经质,令夏延开始讨厌自己。他称这是“中年病”。
这才浴巾裹着下身,从浴室里走出来。林陌渊看的电视节目把她逗得哈哈大笑。夏延不喜欢那些低劣的电视节目,认为那种搞笑是低级的,无外乎是“梗”的设置,还有包袱什么的。要说幽默搞笑,他更觉得憨豆先生的那种,高级。还有卓别林,那才是喜剧大师。对于林陌渊的那种笑声,时常会让夏延起鸡皮疙瘩,但他不好说什么。那也是别人的权利,还是不干涉的好。干涉了,两人之间就可能出现分歧。出现分歧,就可能在彼此的心中出现罅隙。尤其是这种二婚在一起的,那种罅隙一旦存在,可能就再也无法弥合,甚至可能让两个人的关系破裂,直到分手。夏延在心里默默定义那样的笑才是“粗俗”的。好在那样的笑声,随着梗或包袱过后,也就停止了,否则,夏延觉得自己可能会“疯”掉。还有,林陌渊那样笑的时候,她是开心的,这也就够了。至于夏延的喜欢和不喜欢,并不重要。
夏延裹着浴巾,从沙发后面走过去。林陌渊说,都清洁好了吗?夏延说,欢迎领导去检查。林陌渊说,我不喜欢你叫我“领导”,就不能换一个吗?夏延说,换什么?我想过,但没有一个准确的。心肝儿,宝贝儿,亲爱的,你觉得好吗?林陌渊说,肉麻了些。我说,以前,你说你喜欢,蔷薇花,要不就叫你“蔷薇”吧。当然,这只是属于我们个人的私密话语。林陌渊背倚靠着沙发,把手伸过来,要拉夏延的手。夏延把手伸过来,几乎是趴在沙发上,搂住她的脖子,在她的颈部亲吻了一下,嘴里发出“蔷薇”的细小呼喊。“蔷薇,蔷薇,蔷薇。”夏延语速缓慢。林陌渊说,大点儿声呢?直接一点儿,就像你的身体达到了临界点那样。夏延近乎声嘶力竭地喊着,蔷——薇——林陌渊的脸向后贴在他脸上,闭上眼睛。夏延看到她睡衣里的乳房挺立起来。她的身体朝着虚空,向上迎合了一下。夏延把手伸到她的睡衣里……林陌渊发出轻轻的呻吟。她翕动鼻子说,这洗清爽了,多好,透亮了似的。她呼吸着,仿佛要把他呼吸到身体里。夏延不明白她说的“透亮”是什么意思。他的手在她乳房上僵了一下。这个时候,林陌渊还是关心着他的清洁,让他的手失望了。他收回手说,你看电视吧。我上阁楼找一本书。林陌渊问,什么书?夏延搬到这里来住,并没有把自己房子里的书都搬过来,只是临时拿几本自己喜欢看的。其中,应该有《金阁寺》。夏延走到阁楼楼梯才说,《金阁寺》。林陌渊说,哦。谁写的?小说吗?夏延说,三岛由纪夫的小说。林陌渊说,你喊的蔷薇,让我有一种被刺入感,带着疼痛,但那疼痛又是令身体为之一颤的那种,像身体的临界点,然后,花一样开放。不同的语速,效果不一样。我有点喜欢。“蔷薇。”林陌渊自己嘴里喃喃着。我说,那以后在家里,我就叫你“蔷薇”了,好不好?林陌渊说,好。夏延说,蔷薇。林陌渊哎了一声。这种近乎游戏的方式,让林陌渊感到愉悦。她说,快点儿把书拿下来。夏延说,好的,蔷薇。夏延也突然觉得这个名字好听,同样在呼喊之后,给他一种扎的快感。他没想到,这完全是由细英江公的摄影集《蔷薇刑》得来的名字,竟然成了两人之间近乎密码的语言。他站在楼梯上望着坐在沙发上的林陌渊,她的双腿从睡衣中裸露着,甚至可以看见她敞开的衣襟里的胸部,起伏跌宕。
夏延在阁楼的书桌上,寻找着《金阁寺》。《金阁寺》压在《白痴》《荒野侦探》《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人生拼图》《无尽的玩笑》下面。他没有把《金阁寺》抽出来,而是重新排序后,才把《金阁寺》拿到手里。现在的排序变成了这样:《无尽的玩笑》《人生拼图》《地球上最后的夜晚》《荒野侦探》《白痴》。
在这重新排序后的一摞书旁边摆着一本厚厚的平装本的《2666》。阁楼上,夏延是不让保洁阿姨动他书桌的。他把《金阁寺》拿到手中。之前看过,大多也忘光了。他在椅子上刚坐下来,就听林陌渊去了卫生间,听到她说,看看,干干净净的多好,透亮了都。可是,咋还有一根头发呢?夏延没吭声。只听见林陌渊小便的声音,然后是给马桶冲水的声音。再之后,听到淋浴声。林陌渊也洗澡了。夏延下意识想到刚刚他的手在她的乳房上僵的那么一下,笑了笑自己的神经过敏。他想,林陌渊洗完澡后,应该去上班了。
夏延打开《金阁寺》。他没有看第一页,而是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在倒数第三段,他看到这样的一段话:当我意识到时,我已遍体鳞伤,烧伤或擦伤的,在流淌着鲜血。手指也渗出了鲜血,显然是干菜叩门受伤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兽,舔了舔自己的伤口。
最后一段的最后一句是:我心想,我要活下去!
其实,夏延本来就没有要细致阅读,只因为在浴室里想到而已。他的《2666》还只是阅读到346页。在那页下面,他在一句话上,用铅笔圈了一下“我是一个迷失在烧焦的森林里的巨人。”他不想在阅读《2666》的中间把《金阁寺》插进来。电视里聒噪的笑声,让夏延变得烦躁。他推开书桌旁的窗户,看了看平台。他合上《金阁寺》,压在《无尽的玩笑》上面。他站在窗前,点了支烟,遥望着近乎混浊的天空,仿佛要把自己悬置在那上面。这种“悬空”感,在他四十岁之后,越加强烈起来。不仅仅是“悬”,还有“空”。这“空”里面很复杂了,让他也无法具体阐释。是生命的,也是精神的。某一个“悬空”感,让他感到筋疲力尽,无法落地。这时候,林陌渊洗完澡,在吹头发,电吹风发出呼呼的声音,仿佛要把整个空间吹出一个窟窿来。又听见,关了电吹风的声音。机械制造的风,歇了。林陌渊穿着拖鞋从浴室出来,走到沙发跟前,坐下来,身体压在沙发上发出窸窣声音。电视机里的笑声。林陌渊说,找到了吗?夏延说,找到了。林陌渊说,你看过吗?夏延说,以前看过,都忘记了。哪天再看吧。林陌渊说,为什么不现在看?夏延说,我的另一本书,还没看完呢,我不想中断那种阅读的氛围和快感。林陌渊说,哦。拿下来,我翻翻。你说的作家名字叫什么?夏延说,三岛由纪夫。林陌渊说,哦。我想你在叫我蔷薇,刚才在浴室里,我想了想,觉得你叫出来的“蔷薇”的声音是那么迷人。夏延站在窗边,笑了笑,把烟头掐灭,拿起那本《金阁寺》来到楼下。看到林陌渊赤裸地躺在沙发上,像一个睡美人。电视里的无聊节目还在继续。夏延想关了电视,或者调台,但他不想征求林陌渊的意见。林陌渊说,书给我看看。夏延把书递给她,她拉住夏延的手,把他拉到怀里,书掉在地板上。她在他耳边说,叫我蔷薇,叫我蔷薇。夏延像招魂似的,叫着蔷薇,蔷薇。他亲吻着她,之后,进入到林陌渊的身体……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白天做爱。即使是之前,疫情时期,被隔离在宾馆里半个月,也没有。那时候,更多是惶恐,和各种检验的囚禁,让他们少了兴致。林陌渊每天还要手机遥控着洗洁精厂的事情。他除了看书,发呆,就是睡觉。这些仿佛也是对时间的抵抗,直到解除封闭隔离前一天晚上,他们才……现在,莫名地,夏延兴奋起来,抑或是蔷薇这个游戏刺激了他,也说不定。或更是和那《蔷薇刑》中的照片有关。夏延的力量更大,更深入,近乎把命都进入到林陌渊的身体里。在这个过程中,只要嘴没有在亲吻,他都会叫着,蔷薇,蔷薇。随着临界的崩溃和坍塌来临之时,他大喊着,蔷薇……蔷薇……蔷薇……他崩溃,他坍塌。他附在林陌渊柔软的身上,感受着来自她身体的闪电和痉挛,她紧紧地抱着他,说着更加赤裸的话语。夏延的崩溃和坍塌,让他仿佛看到那些钩机正在拆迁中的房屋,又仿佛看到蔷薇花开了,又败了,花瓣落了一地。白色的。他侧过身子,把林陌渊抱在怀里。林陌渊小鸟依人地依偎着他,说,花瓣落了一地,像被你给拆了。柔情蜜意了一会儿,林陌渊才说,你好好休息,我得去上班了。你要乖乖的,一会儿,再去冲个澡,热了,就把空调开开,别怕费电。林陌渊起来,去了浴室。夏延躺在沙发上,只觉得浑身像被蔷薇刺过似的,有着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只是一闪,又消失了,让他变得空无。他在空无中叼着一朵空无中的蔷薇花,白色或者红色的。整个人随着那蔷薇花的力量,悬于半空之中。他没想到本来做过之后,身体应该是沉的,乏累的,但这次却格外轻盈,都悬空了。是林陌渊冲澡的时候,说,你要好好洗洗。要不进来,我帮你洗。夏延听到林陌渊的话,才从那种“悬空”的状态中,回到了沙发上。夏延说,我累了,你先洗吧。一会儿,我再洗。林陌渊说,好吧。林陌渊洗完后,又是吹头发。吹过头发后,开始化妆。她很会化妆,专门学过的,把自己很优雅地呈现在人们面前。那优雅遮盖了她身体里的疯狂,让夏延判若两人。可以说这个女人的两面,他都喜欢。要说哪个多一点儿,可能优雅端庄贤淑的那个,但也仅仅多出一点儿。
林陌渊收拾完,过来,亲了亲夏延说,要乖乖地在家待着。夏延嗯了一声,从地板上,捡起《金阁寺》遮挡在私处,被林陌渊拿开,说,蔷薇花落了一地……她带着满足后的喜悦的笑,站起来,开门走了。关门声,把夏延扔到空荡荡的屋子里。他仿佛感觉到自己落入了蔷薇花丛中,浑身刺疼。他在里面挣扎,在挣扎的尽头,他看到了细英江公正在布置场景,给三岛由纪夫拍照,之后把镜头对准了夏延。从惊悚中醒过来,电视里的搞笑还在继续,他从节目单里找到电影《辛特勒的名单》,看起来。但身穿红色裙子的小女孩出现的时候,夏延默默流下眼泪。《金阁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掉在地上,他伸手捡起来,遮挡住私处。
夏延睡着了,犹如婴儿,趴在三岛由纪夫的身边,被细英江公拍摄下来。
三
从浴室出来,夏延把整个卫生间,又清洁了一遍,尤其是马桶。保洁阿姨一周来两次,但对于卫生间,他不能等保洁阿姨来。夏延在洗马桶的时候,不小心把卷纸落进了马桶,他只好伸手掏出来,当然掏出来的还有别的,他手握着湿漉漉的卷纸,像一个愤怒的拳头,让他差点儿呕吐出来。他连忙扔进垃圾袋中。再次站在淋浴头下面冲洗着,把右手右臂狠狠搓擦了一番,还特意闻了闻,没闻到异味,才放心下来。
夏延擦洗干净,没穿什么回到卧室,想睡一会儿。没关的电视里,《辛德勒的名单》已经剧终了。他听完片尾曲,又回到客厅把电视关了。卧室床上的被子、枕头、床单都是白色的,像宾馆。林陌渊说,这样才显得干净。虽然这样,但林陌渊还算不上洁癖。毕竟她偶尔还是原谅他的邋遢,没有神经质。他躺进白色之中。再次想起他和林陌渊之间的蔷薇游戏,他竟然很安然地睡着了。睡着后,仿佛就不那么热了。睡眠在他感觉中是一种暂时的死。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的一些画面混乱、叠加、破碎地出现他的梦中。夏延也出现在那些破碎和混乱之中,他看到自己嘴叼着蔷薇花,赤裸着走在夜晚的大街上。一队士兵迎面走来,对着他,连问都不问,就朝着他开枪。他嘴上衔着的蔷薇花掉落在他的血泊之中……天空是那么低,那么低,他手举着天空,不让他压在自己的尸体上。可是,天空还是压下来。他在近乎窒息的时候,从睡梦中醒来。他扯开盖在身上的白色床单,恨不得把它撕了,扯了。他之所以这样,是他觉得是白色的覆盖,让他产生了噩梦。是的,噩梦。如果说,这就是所谓的洁净,他宁愿不要。
这时候,夏延听到手机响了。他从噩梦的压抑中,来到阁楼上。手机在书桌上震动着,发出低沉的音乐声。是夏俐的电话。他按了接听键,还没等他说话,夏俐在电话里哭了。这把夏延搞蒙了。他连忙问,怎么了?夏俐。夏俐说,曹元雍病了,脑瘤。听到“脑瘤”两个字,夏延的心也跟着痉挛了一下,连忙问,恶性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夏俐说,是我一个医生朋友告诉我的,说曹元雍去医院看过病,他认识曹元雍,但曹元雍不认识他。夏延问,你想怎么办?夏俐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给你打电话的。哥,我该怎么办?你给出出主意。夏延说,看病啊!夏俐说,你也知道元雍,如果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去争取的,即使是命。夏延说,现在是元雍想隐瞒你,你如果说破的话,他可能一下子就坍塌了。他的隐瞒也许会支撑他一段时间,可如果还有救呢?这样不是耽误了吗?不会是误诊吧。夏俐说,我那朋友可是二院有名的脑瘤专家,全国都有名的。夏延说,那也不排除误诊,再去上海、天津、北京的大医院看看呢。夏俐说,我劝不动,元雍那脾气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帮我劝劝。我目前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我怕……夏延说,那我试试吧。我也不一定能说服他。夏俐说,现在也只能试试啦。如果元雍认定了,我们可能都无能为力。夏俐说,总不能看着他死吧。夏延说,事情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元雍也不会接受治疗的。要不你带他去美国,说不定可以,顺便散散心。他不是早就想去美国看看了吗?我那边有个同学,也许可以帮到你们。夏俐说,首先你能说服他去美国?可万一到了美国,他也不配合呢?你也知道他的激进。夏延说,我先探探他的口风看看,如果不行,我们也就只能成全他了。夏俐在电话里哭得更厉害。
夏延边对着手机说话,边看到阁楼的晾台上,有一只鸟在水盆里洗澡。发现夏延在看它,它也看了看夏延,抖落着羽毛上的水滴,飞走了。几天前,那只鸟就来过,现在又来了。那个水盆是前些日子里下雨的时候,阁楼屋顶漏水,用来接水的。天晴后,他就把水盆端到晾台上,水也没倒。这些天,无雨。夏延就又接了盆水,放到那里,没想到那只鸟,又来了。一只孤独的小鸟。
夏延说,别哭啦,哭也没用,你要学会去面对。我知道事情没落到我头上,这么说,对你也不起作用,可元雍毕竟是我妹夫,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情同手足。我也不想他……你先稳住情绪,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夏俐说,好吧,哥。
夏延的眼睛仍旧望着窗外那盆鸟洗过澡的水,他想,该再换一盆水了。
也许是听到曹元雍的不幸消息,夏延竟然觉得天不那么热了,而且透着寒冷。他撂了夏俐的电话。去晾台上,看到水盆里一片羽毛在水面上漂浮着,他用手捞出来,甩了甩上面的水,放到窗台上,然后端着水盆,去了阁楼的卫生间,把水倒了,又接了一盆清水,重新放回晾台。他边干着活,边想,该如何和曹元雍说。他和曹元雍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上次还是在去看女儿的路上,看到过曹元雍一次,但只是打了声招呼。前妻和曹元雍在同一所大学里教书,都是副教授。至于曹元雍教什么,他没问过。当年也是他把妹妹夏俐介绍给曹元雍的,而夏延的妻子魏姚琴,是曹元雍给介绍的。曹元雍没有升为正教授是他的生活中存在污点,和女学生的事情,被人揭发出来。这事儿,夏延也知道,魏姚琴告诉他的,他把曹元雍约出来,去了野外,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曹元雍躺在地上,捡起碎掉的眼镜说,哥,那都是认识夏俐之前的事了。你现在,就是把我打死,事情已经是过去式了。夏俐知道后,闹了好一阵,但曹元雍态度好,两人也就和好了。看到他们和好,夏延和魏姚琴都很高兴。
现在,知道曹元雍“脑瘤”了,夏延感到悲伤。
几天前,夏延在曹元雍的朋友圈看到他发的一句话:我从一道石缝中向外张望,那腐朽的肢体正在颤抖。
他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但那天林陌渊要带他出去吃饭,是一家新开的山庄,他也就忘了这事情。在山庄里,林陌渊的朋友招待得很周到,他们吃到了厨师的拿手好菜玲珑鹌鹑。其实和烤鹌鹑差不多,但味道不一样。夏延那天还喝了点儿酒。没想到的是,来庆祝山庄开业的人里面,竟然出现了凯爷。凯爷剃着光头,留着一缕山羊胡,手里盘着两个核桃。看到夏延的时候,凯爷也一愣。两人相视一笑,并没说话。林陌渊认识凯爷,把凯爷介绍给夏延,说,这是凯爷。指了指夏延说,我男朋友。两人再次彼此点了点头,凯爷把右手的两个核桃转移到左手,伸出右手和夏延握手。凯爷的手劲儿很大,但夏延挺住了。那一握中,透着无言的交流。凯爷眼神望着夏延,又看了看林陌渊。凯爷是谁?是曹元雍他爸,曹凯翔,算是望城当年有名的“混世魔王”。后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虽然退出了江湖,但威望还在,旗下有两座铁矿和一个房地产公司。其实和凯爷当年打打杀杀的日子里,还有一个人,像是凯爷的影子,叫夏巨盛。夏巨盛是谁?夏延他爸。夏俐和夏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夏俐是夏巨盛在妻子病逝后,娶第二个老婆生的。有一次,因为凯爷在一次械斗中,把人给捅死了,夏巨盛顶替凯爷进了监狱,没想到,夏巨盛死在监狱里了。凯爷金盆洗手后,干起了实业,其中的房地产公司就叫巨盛公司。凯爷几次想让夏延打理,夏延拒绝了,但股份上,百分之八十是在夏延和夏俐名下的。夏延受诗人舅舅的影响,只喜欢看看书,偶尔还能写几首诗歌。这层关系,夏延一直对林陌渊隐瞒着。在外人眼中,他只是林陌渊养的男人,其实,夏延知道自己不是。他现在的某些行为更像是在为父亲赎罪。某一个时期,他甚至矛盾过,抑郁过,但还是不能从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凯爷叫人交给他的银行卡,他只是藏在一个地方,从来没动用过。偶尔,可以从夏俐的嘴里知道每年大概有几百个进账。曹元雍当年也不屑他爸,在他爸又找了个小媳妇后,考上大学,再没回过那个家。毕业后,分到望城大学教书。握手后,凯爷把夏延拉到一边,问了些元雍的事情。夏延把能知道的都告诉他了,还说把自己的妹妹介绍给元雍了,两人已经结婚。凯爷和夏延说了几句悄悄话,就分开了。夏延故意往水泥地上吐了口痰,林陌渊推了他一下,拿出纸巾,弯腰擦了擦,像养狗的人捡狗屎似的,然后,把沾了黏痰的纸巾扔进喷泉旁边的水泥垃圾箱里。夏延在心里笑了笑。林陌渊紧绷着脸,撇开他,融入人群中去,和人们说说笑笑的。夏延想,刚才的“粗俗”一定刺激到了林陌渊。这也是他的抵抗。他何尝不知道该如何优雅呢?可是,他看到过太多的“潦草”,和这些人们眼中所谓的“粗俗”。在工厂里的那些工人们,他们在机器中间,辛苦劳作,每天都筋疲力尽。潦草地生,潦草地死。如何让他们优雅?如何让他们体面?当然,这也许是夏延的片面和武断。那么林陌渊们呢?这么想,让他和林陌渊之间出现了罅隙,但他知道他是爱林陌渊的。她也爱夏延。她的行为相对于她的那个层面来说,是本能吗?夏延会有这样的矛盾心理,如果自己因此而改变的话,是否自己也在背叛着什么。但对于刚才的故意为之,他并不后悔。那也是一个试金石,让他看到那些人的嘴脸,甚至包括凯爷。夏延注意到,在他把痰吐到地上的时候,凯爷的双脚后退了下,看了眼夏延,先是错愕,然后,笑了下。夏延的这个行为让凯爷想起了夏巨盛,当年那个喜欢嘴里叼着牙签的家伙,出手狠毒,手起刀落,非死即伤。
夏延看到喷泉旁边有一个秋千,走过去,坐在上面荡来荡去的,眼睛注视着那些来参加山庄开业活动的人们,他脑子里蹦出四个字“衣冠禽兽”。他笑着,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喷泉是一只水泥做的海豚雕塑,水从海豚的嘴里喷出来。在海豚身上,有一个漏点,也往出喷水,像小孩在撒尿。夏延在秋千上荡来荡去,从裤兜里掉出来一本小书,是波拉尼奥的《遥远的星辰》,巴掌大小。他随身带着,闲时,可以拿出来看看。他从地上捡起来,阅读着。人群那边的喧嚣声,格外刺耳。夏延沉浸在书里面。林陌渊走过来,近乎挖苦地说,看书呢?你到底咋回事儿?刚才……夏延知道林陌渊指的是他吐痰的事情。林陌渊说,这些可都是望城有头有脸的人,你……夏延说,我就没头没脸了吗?林陌渊说,要知道这样,就不带你了。夏延说,给你丢脸了吗?我是一个粗俗的人。林陌渊说,我不想和你吵架。如果我不认为你可以拯救,我也不会……夏延笑着说,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在你们这些人中,我就是一个粗俗的人,甚至是肮脏的人,可以了吧?夏延说着,从秋千上下来,说,你们玩吧,我先回去了。林陌渊说,还有篝火晚会呢?还有抽奖。我刚刚办了一万块钱的会员卡,以后,你要是有朋友来,拿这个卡,就行。夏延说,在这些有头有脸的人跟前,我不舒服,格格不入。林陌渊说,你要学着适应啊!你既然是我男朋友了,这些场合上的事情,就要适应,我就是要把你过去在工厂里的那些臭毛病,一点一点地给你扳过来,让你变得和这人群里的人一样,是上得了台面的人,文质彬彬的,透着儒雅。其实,你具有的书生气息,已经是你进入到这个人群中不可多得的入门证,还有我,只要你在行为小节上,再注意一些。夏延说,我哪有什么书生气息,喜欢看书而已,我本就是一个粗人,从工人到科员,这期间,还是我前妻的关系,要不,我还在下面干活。林陌渊说,你一个粗人当初是怎么把你大学教授的前妻搞到手的呢?夏延说,这你都知道啊!那只能说她羊入虎口,后来,迷途知返,和我离婚了。他脑子里还在闪现着,林陌渊在众人面前,弯腰用纸巾擦着他痰迹的画面,以及那些人鄙夷的目光。他心里面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他记得有个男人带来的娇小女人,看到他把痰吐在地上,那女人连忙扭过身去,恶心得差点儿呕吐起来,但看到那男人在凯爷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他觉得那个小女人也不是什么东西。他心里藏着一个恶毒的字眼——容器。林陌渊说,你不愿意过去交际,就在这里看书吧。我都是这山庄的会员了,突然走开,不好。你好好看你的书吧。行为上注意一点儿,别让我下不来台。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要不是真心喜欢你,我也不会……夏延说,知道了。我会注意的。这时候,他又要吐唾沫,林陌渊把一包纸巾递给他,说,吐到纸上,以后兜里备着包纸巾。夏延嗯了一声。林陌渊问夏延,你和凯爷认识吗?看你们的关系好像不一般,他能和你说悄悄话,这就不简单。夏延说,凯爷是我朋友的父亲,所以多说了几句。林陌渊说,哦。异样的目光盯着夏延看了一眼。那边已经在喊林陌渊。林陌渊说,你真不和我过去吗?夏延说,不了。别再让你下不来台,我在这里看看书。其实,在你们这些有钱人跟前,我这看书的行为也是粗俗的。林陌渊推了他一下,我喜欢你看书的样子,可你翻页的时候不能用舌头舔手指,再翻书,不卫生不说,也不好看。记着,要优雅。你可以的,但你总是在逆着什么似的。你要知道,野蛮在某些时候可以成为武器,但并不是最好的武器。优雅和柔软可能才是,还有文明。但文明不能说是武器,而是一个普及和启蒙……你可以特立独行,但你要足够强大,否则,你的一切话语和行为都是徒劳的。你要先学会融入,之前的你和你的那工友们,你就真的融入了吗?你没。你的所作所为何尝不是纸上谈兵?你其实很抵触我对你的某些行为的反感,但你是否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呢?那些小节何尝不是文明的开始呢,你需要被驯化,驯化不是让你变得像绵羊似的,而是更凶猛的野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野兽……林陌渊悄悄在他耳边说,倒是有些时候,我更喜欢你的硬。她笑了,可他没笑。他突然掏出纸巾,把痰涂在纸巾上,扔到垃圾箱内。林陌渊笑了,推了他一把,险些把他从秋千上推下去,说,你啊!你是在装傻,你就是故意的,哼,不理你了,等我回家再收拾你,有你好看。夏延笑着说,好看就好看,谁怕谁。
林陌渊的话让夏延愣怔,被刺中了似的。这个女人突然让夏延刮目相看。林陌渊离开他,去和那群人玩儿的时候,夏延坐在那里想了很多,他意识到他的方式确实透着野蛮的成分,那只会让自己更受伤。再说,那也仅仅是他个人的力量,他要有更大的力量,才可能引领什么。不是某个粗俗,野蛮的事情,就能改变他所处的现实世界。这让他感到了自己的浅薄,之前的那些书白看了,更多是让他变得激进,像一把匕首,像一只刺猬。林陌渊的几句话让他反思自己更深入了。这不禁让夏延想起那个诗人舅舅,最后不也是郁郁寡欢而死。可舅舅的那些朋友,却走上了和舅舅不同的道路,难道是他们背叛了舅舅吗?应该不是。其中,某个人成了文化公司的老总,但其诗歌仍旧尖锐,读起来振聋发聩。
那天,他们在山庄待到很晚。夜幕降临,篝火晚会开始,整个山庄五颜六色的灯都亮了,沸腾了。林陌渊才把他拉过去,让他参加抽奖,还真抽到一个苹果手机。他在人群中寻找凯爷,但凯爷已经走了。他抽到苹果手机的时候,林陌渊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似的,笑了。抽奖活动结束,没抽到奖品的人,懊丧着脸。在围着篝火跳舞的时候,夏延是真的出了一次风头,令所有的人刮目相看。之前,因为他的不良行为而带来的不好印象,竟然烟消云散。
舞曲响起的时候,大家手拉手跳舞。夏延很不适应,但林陌渊抓着他的手没让他逃开,他也只能肢体僵硬地跟着跳起来。随着舞曲的变化,人们开始跳起慢三、慢四。林陌渊拉着他,开始教他跳。他几次踩到林陌渊的脚,带着愧疚了都。但很快,他就跟上了节奏,跳得像那么回事儿了,肢体语言中透着小小的优雅了。林陌渊在他耳边说,你可以的,我就说我没看错你。其他人也双双跳起来。有女人过来邀请夏延,夏延看了看林陌渊说,去吧,你可以的。那个女人看上去富态优雅,但文过的眉毛让人看着很不舒服。其实,在夜晚的灯光中,也就夏延注意到这个细节而已。夏延和她跳起来,跳得很好,某个肢体语言恰到好处,都绅士了。但他知道林陌渊的眼睛,在后面盯着他。两人跳了一会儿,女人把夏延还给林陌渊说,谢谢林姐。林姐好眼力,我咋就没有这样的命呢?林陌渊说,要不,让给你。那女人说,我可不敢夺人之美。女人说着,走了,独自在角落里扭动着身体。林陌渊说,望城一家美容院的老板,也是命苦,之前的男人吸毒,死了,后来找了一个,骗了她很多钱,跑了。现在,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好在维拢了一些有钱人的太太们,把美容院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上次,给你美白,就是她的店,但她当时不在。夏延说,哦。篝火燃烧得更猛烈,火苗让整个山庄变得更加沸腾,开始放烟花了。这让山庄的夜晚变得美丽迷人,透着喧哗与喧闹。林陌渊依偎着他,仰头望着烟花在天空炸开,呈现出五颜六色的图案。林陌渊轻声在他耳边说,和一个心爱的人一起看烟花,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事情。更加美丽的烟花绽放在天空,人们发出赞叹声。在烟花落幕后,放起了迪斯科舞曲。夏延和林陌渊跳了一会儿,其他人也跟着自由舞动起来。林陌渊在夏延靠近她身体的时候,悄声说,你跳吧,我有点儿累了,可能是要来月经了。夏延说,那我也不跳了。林陌渊说,你再跳会儿,我看这个舞曲更适合你。融入人群中去吧,跳吧。林陌渊推了他一下。那些故作矜持的人们,也开始蠢蠢欲动了,在夜晚的掩饰下,暴露出他们的本性来,像一群动物。有牛、猪、狗、蛇、刺猬、猴等。之前那个看到夏延吐痰时候险些呕吐的小女人,是一条蛇,扭动起妖娆的身体,仿佛换了一人似的,从之前的娇嗔状态中出来,开始自由释放着,但看着还是拘谨,从某个肢体语言上,看出来她还是有所顾忌,而不敢肆无忌惮。篝火已经撤走,山庄的院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舞场。林陌渊推了夏延一下,他倒退着,踏着节奏,一直倒退,舞动着胳膊,摇摆起来,眼睛注视那些人,他像一头野兽似的,变得疯狂起来,在自由释放着,其中他一个跺脚的动作把大家都逗笑了。他跺下去的每一下,都像是要把大地给跺出一个窟窿似的,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粗俗,而是勇猛有力。他结束这个动作之后,开始融进人群中,身体和胯骨碰撞着对方的身体,对方也迎合着,夏延偶尔做出一个举枪的动作,要把对方打倒在地似的。那个小女人,在和他碰撞的时候,挑逗地看了他一眼,但他没有把目光迎上去。他从人群中舞出来,来到林陌渊跟前,伸出两手邀请着她,加入到队伍中来。但林陌渊说,我肚子疼,你跳吧,你跳得真好,我如果不是肚子疼,就陪你跳了。夏延再次倒退着回到舞场中间,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又自由释放,带动起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也开始躁动起来。对,夏延喊着,躁起来。他一只手举在半空中,引领大家进入狂欢。那个开美容院的女人,把高跟鞋都脱了,穿着袜子在跳。那一刻,舞曲中的他们,让夏延觉得他和他们是平等的。在舞曲快要结束的时候,夏延再次举起了他手中的“枪”,先是“长枪”,然后是“手枪”,一手一支,最后是“机关枪”,对着人群,对着黑夜,对着星空,扫射起来,直到舞曲结束。整个山庄的开业庆典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因为夏延舞跳得好,老板还奖励了他一瓶红酒,并开玩笑说,夏延是今晚的“舞王”,还让夏延也讲几句,但夏延推却着,把红酒递给林陌渊。林陌渊说,夏延还是一位诗人,可以朗诵几句诗歌,来让这美丽的夜晚更加难忘。夏延说,你这是把我往坑里推啊!林陌渊说,你行的。没办法,夏延只好接过麦克风,朗诵了几句诗,甚至是即兴的。
所有的夜晚都是黑暗的
但还有星空
所有的夜晚都是快乐的
但还有悲伤
所有的夜晚,因为你们的存在
这天空才不会坠落下来
是我们,是你们,是他们
在支撑着这个世界……
我们才是世界的主人
所有的丑恶并不能永存
只有慈悲,才是永恒
用我羸弱的声音,告诉世界
我们,我们,我们
唯有爱才是永恒
夏延朗诵完了,放下麦克风,伴着阵阵掌声,雷动。
结束后,夏延进入车内,林陌渊开着车,出了大山,夏延才发现自己的那本《遥远的星辰》不见了。夏延说,回去找找吧。林陌渊说,算啦,就当你的星辰,留给山庄了吧。尽管他们并不会理解那本书,还有你的诗句,不过,我能理解你,你的舞蹈,你的诗句。亲爱的,你真棒。她亲了他一下,两人开车回家。丢失了那本《遥远的星辰》,总是让夏延心里空落落的,整个人也变得疲惫起来。他竟然在车上睡着了,到了小区里,林陌渊没叫醒他,让他又睡了一会儿,才叫醒他,两人上楼。
…………
选读结束,全文首发于《飞天》2024年第8期。
鬼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8年开始中短篇小说写作。出版有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曾获第九届《上海文学》奖、辽宁省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