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4年第5期|吕魁:三次相遇(节选)
吕魁,1984年生,山西省运城市人。2005年至今,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出版有《微醺时各怀心事》《朝九晚不归》《莫塔》等小说集。曾获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佳作奖,2020-2022年度“柳林杯·《山西文学》中篇小说奖”等奖项。
一、2001
(大事记:7月13日,北京赢得2008年奥运会主办权;9月11日,恐怖分子劫持民航客机撞击美国世界贸易中心;10月7日,中国国家男子足球队获得2002年韩日世界杯出线权;11月10日,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
新世纪的第一个夏天,北方炎热异常,电视新闻里,专家将此归结为“厄尔尼诺现象”。七月的一个午后,陈一苗赤裸着上身,坐在卧室书桌前,将早上骑车从音像店买回来,名叫孙燕姿的新加坡籍女歌手的最新专辑拆开外包装,取出散发着墨香味的歌词本,磁带倒扣进随身听,音量键调到最大档,没多会儿,旋律从耳机中缓缓流出:
“触电般不可思议,像一个奇迹,划过我的生命里。”
像拳击手打出的直钩拳,这首《绿光》一下把陈一苗震得晕眩。一曲播完,陈一苗倒带,听到第三遍,身子随着节奏晃动,嘴上也哼哼起来。他一连听了五遍才心满意足,播放下一首。
第二首是一首抒情歌曲,陈一苗打开歌词本内页,他越看孙燕姿越觉得她和他暗恋的隔壁班班花董依依有几分相像。陈一苗弯下腰,在书柜正下方熟练地取出《神雕侠侣》下册,随手一翻,夹在书中的照片随即显现。那是高一运动会结束,全体师生大合影。照片中,获得短跑男子组第三名的陈一苗站在后排右侧,拉拉队员董依依穿着红色短袖和白色百褶裙,手举金色花球,蹲在前排正中央,笑容灿烂。这是陈一苗保存的董依依唯一一张照片。他看了眼董依依,再看一眼孙燕姿,两个人都是齐耳短发,巴掌脸,骨架不大。当然,孙燕姿要比董依依更漂亮,那是因为她看起来更成熟,更有女人味,明星嘛,出专辑也需要做造型,化妆。陈一苗心中默想。
随身听“咔哒”一声,A面五首歌曲播放完毕。陈一苗打开机盒,手动给磁带翻面。每当这时,陈一苗就期望赶紧高考,这样他就能有机会换CD机了。两年前中考,陈一苗不出意料地考进市重点高中,这台“爱华”牌随身听,是他妈妈李萍当时买来送给他的,以兹鼓励。李萍答应陈一苗,来年他要能顺利考上一本大学,就送他心心念念的索尼新款超薄CD机。
迟迟未等到歌曲播放,陈一苗隐约间听到敲击声,他想着可能又卡带了,便摘下耳机,按下暂停键,打开机身一看,磁带完好无损。这时,敲击声更大了,陈一苗寻声找去,才发现是有人在敲门。他站起身的同时看了眼客厅墙上的挂钟,不到五点钟,爸妈都还没到下班时间,那敲门的会是谁?陈一苗询问着哪位,顺手开了门,夕阳下,金色光线中站着一位妆容精致的短发女人。
“你好,你是陈一苗吧?我是你妈妈公司的员工,我叫叶亚楠。”
叶亚楠歪着脑袋,笑着冲陈一苗挥手打招呼。陈一苗和叶亚楠对视了两秒,迅速败下阵来,他从来没见过这般漂亮的异性。
“这是我家自己地里种的西瓜,刚下来,头茬的,可甜了,我给萍姐带了些尝尝。这事儿萍姐知道,她让我送到家里。”
陈一苗这才注意到叶亚楠的脚边放了个编织袋,他连忙蹲下抱起,放到厨房的空地上。他慌慌张张,说着笨拙的话语,招呼叶亚楠在客厅沙发坐下。他试图打开空调,却一时找不到遥控器。
叶亚楠笑着说:“你别麻烦了,我这就走了,出租车在楼下等着呢。”
陈一苗打开冰箱,取出一瓶可乐递给叶亚楠,叶亚楠说了谢谢,接走放在桌子上,并没有喝。陈一苗坐到叶亚楠侧面的椅子上,周围忽然安静下来,他这才想起自己没有穿上衣。他又羞又臊,扭头跑到自己的房间,穿上湖人队篮球服,又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拨了拨刘海,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像是奔赴球场,迎接决赛的球员一样,再次走进客厅。
那天之后,许多年内,陈一苗在大学的迎新晚会,为了谈成一笔生意深夜陪客户应酬的KTV,带女儿买冰淇淋的甜品店等等场景,只要《绿光》这首歌的旋律一响起,他如同被设置好程序的AI,脑海中会自动浮现出那年夏日黄昏中,身穿红色吊带装,牛仔短裙,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的叶亚楠。
对于少年陈一苗来说,叶亚楠完全超出他对美女这一概念的认知。叶亚楠和小家碧玉的董依依,甚至和远在异国的歌星孙燕姿都不一样,她的美貌像是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锋锐无比,仅看一眼,就再也难忘记。更不用说叶亚楠短裙下那双又细又长的美腿,和叶亚楠闲聊的那几分钟,陈一苗像是做贼心虚的小偷,完全不敢朝她所在的方向看去。直到日后陈一苗去了北京,读了大学,二十岁的他才后知后觉,这个世界上形容一个女人的美,除了可爱、漂亮、好看,还有更高级的词语,比如性感火辣、不可方物,比如十七岁时他初次见到的叶亚楠。
如今已四十岁的陈一苗,年轻时发生的许多事情,都如同冰雪融化,气球升空,早已没了印象。唯独与叶亚楠的相遇,他牢牢记得是哪年哪天。不单是因为叶亚楠美得发光,还有个特殊原因,在他遇见叶亚楠的前一天,陈一苗和他爸爸陈援朝有过一场父子对话。确切说,是陈援朝特意找到陈一苗,想和他聊一聊有关他暗恋董依依这件事。
陈一苗的班主任丁老师与陈援朝是多年老友,两个人同岁,还做过几年邻居街坊。陈援朝下海经商前,三十多岁那阵子,成天有事没事都会约丁老师在内的几个发小打牌泡澡,喝酒吹牛。后来陈援朝生意越做越大,丁老师也成了重点高中的班主任,弟兄们的聚会也就随之减少,有时甚至一年到头都凑不齐一次。所以当陈援朝接到丁老师的电话时,先入为主以为对方是约他喝酒,没想到丁老师语气严肃地对他讲:
“老陈啊,别总忙着赚钱,都快掉钱眼里了,你家陈一苗你得好好管管了。他马上就要升高三,心思却没完全放在学习上。一苗不只是你们老陈家的希望,也是我们这一届年级组押宝上一本线的种子选手。咱俩都是一苗那个年纪过来的,按理说男孩子青春期对异性有点朦胧感情很正常,但怕就怕他分不清主次,沉迷其中,胡思乱想,耽误了学习,到头来考不上理想的大学,那不只是你和李萍,我都得跟着抱憾终生。老陈,少男钟情这种事,李萍去说不合适,毕竟她是当妈的,一啰嗦说多了,一苗不但听不进去,没准还会更加叛逆。你是他老子,也都是男人,有些话只能你去和他说,这小子我了解,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怕你。”
陈援朝去世三周年祭日那天,陈一苗蹲在他墓碑前烧纸时回忆了一下,他年少时与父亲关上门,一对一聊天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中,陈援朝主动和他聊青春期对异性有好感那次,令他印象最深。
那天晚上也不知是陈援朝事先与李萍商量好,还是碰巧只有他爷俩在家,陈援朝调低电视机音量,点燃一支烟,递给陈一苗。陈一苗有些局促,陈援朝瞥了他一眼说:“抽吧,老丁早和我说了,他逮住过你在学校厕所偷偷抽烟。”
陈一苗接过烟,放进嘴前瞟了一眼,是中华牌。
“你要抽就抽点好的,我的烟就放在我卧室床头柜第二个抽屉里,想抽自己拿。但你最好别被你妈发现,她要是训你,我可装作不知道。”
陈援朝先问了问陈一苗会考成绩,又问他高三哪天开学?想报考哪所大学?这样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直到陈援朝灭掉烟蒂,续第二根烟时才绕到谈话主题。
“我看你床头的海报换了,是又换偶像了?前两天不还是什么苏慧伦嘛,现在挂的这个短发像假小子一样的女孩叫什么?”
“孙燕姿,新加坡歌手,一个新人。”
“这名字挺好,听着是个女孩儿名,就是长得有点像男的。”陈援朝自认为讲了个还算好笑的笑话,他看了眼陈一苗,陈一苗无动于衷。陈援朝轻咳一声接着说:“你现在不喜欢长发的,改喜欢短发的了?”
聊到这里,陈一苗心中已大致猜出陈援朝想和他聊的究竟是什么。他装傻充愣,表情却不失真诚地回答:“我喜欢哪个歌手,和是不是女的,长发还是短发没有关系。主要是歌好听的我都喜欢,我床尾还贴着周杰伦、许巍的海报,你没看到吗?”
看这小子不接茬,陈援朝索性也不再绕弯子,他收起笑容,直视陈一苗,语气却不是很严肃:“儿子,你听我讲,你快成年了,抽点烟,喝点酒都没有问题,一个男人,这都是迟早的事。当然了,你这个年纪,对女人好奇,有好感,也很正常。就像歌词里唱的,春风不解风情,吹拂少年的心。爸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爸理解你。只是呢,每个人在有限的时间内,精力也是有限的,得聚精会神,全力去做好一件事情。就像当下,我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我的生意做好,做得更大更强,给咱这个家多赚点钱,给你和你妈未来更好的生活。而你眼下最重要的事,那肯定是明年的高考,你要为你自己,为咱老陈家,也为了从小看着你长大的老丁,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儿子,你和其他男孩不一样。你要不是学习的料,我保证不会管你,可你偏偏会读书,打小成绩就好,从来没有让我和你妈操心过。你是太多人的期望了。爸爸的话,你懂吧。”
陈一苗也灭掉了烟蒂,他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陈援朝抢在他前面又说道:“换个角度说,你只有考出去,考到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大都市,你才能有机会遇见更聪明、更漂亮的女孩。远了不说,像你近两年喜欢的这些女明星,苏慧伦、王菲、梁咏琪,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对,孙燕姿,这些女明星就算是小地方出来的,也没一个人成名后在小地方待吧。所以说,儿子,你记住了,只有你变得优秀,强大了,你遇到同样优秀、完美的异性概率才更大。前些日子,我路过你们学校,刚好赶上你们放晚自习,我在车里看了得有十分钟,不怕你生气,你们学校那些丫头片子,一个个还是花骨朵,小豆芽菜,都还是学生,含苞待放,没长开。一苗,等你考上好大学,去了大城市,你会知道真正值得你迷恋的女人是什么样子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不找,爸都会替你去找。”
那场父子对话,陈援朝没有拿出父亲的威严,简单粗暴禁止陈一苗早恋,聊天全程更是只字未提董依依。陈一苗活了大半生,值得庆幸感恩的事儿不多,能和陈援朝这样,亦父亦友,开明不说教的老爹父子一场,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
陈一苗还想着陈援朝即使不训斥他,至少也会冷嘲热讽他几句,没想到他竟如此尊重、理解自己。陈一苗内心涌起一股热流,他让陈援朝和李萍,以及丁老师把心放到肚子里,他陈一苗不是糊涂蛋,他知道孰轻孰重,更不会因为一时的鬼迷心窍抱憾终生。他当场向陈援朝表态,高三一年他会查缺补漏,认真复习,目标瞄准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陈一苗的慷慨激昂,反倒把陈援朝给听激动了,他硬塞给陈一苗两盒中华烟以及五百块钱,让他暑假尽情玩耍,注意安全就行。
北京申办奥运会成功的那两天,陈一苗所在的小城民众集体陷入节日般的狂欢中。碰巧又赶上陈一苗高中最后一个假期,尽管只有短暂的两周,但对即将要读高三的他来说,已弥足珍贵。假期第一天的家庭晚餐,陈一苗与陈援朝和李萍达成一致,这个短暂且难得的假期,他随心所欲,自主安排,可以不用学习,甚至连书都可以不用打开,玩就玩个痛快。可是小城实在太小,当街拦一辆出租车,十块钱能绕城一圈。再加上陈一苗未满十八岁,玩来玩去无非也就是约三五好友在网吧玩反恐精英、录像厅看录像、台球厅打台球,太阳一落山,去夜市大排档撸串喝冰啤酒。朋友中属陈一苗家境好,零花钱多,小哥几个吃喝玩乐,一天下来基本上每一场都是陈一苗请客买单,哥几个齐声向他致谢,调侃陈一苗为陈总。
小城男人们夏日里吃大排档,无论年纪大小,喝到兴起,都喜欢脱去上衣,坦诚相见。好像只有这样子喝酒吃肉,才是对夏天最基本的尊重。假期最后一晚,陈一苗和几个即将一同奔赴高考战场的好友去城南露天夜市聚餐,美其名曰末日派对。
不知是谁先带头脱去上衣,陈一苗没多犹豫,也和大伙一样,赤裸着精瘦的上身,任由啤酒像湍湍溪流般顺着脖颈滑下,在胸前流淌一片。有人提议玩骰子,陈一苗带头响应,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摇着骰盅,嘴里大呼小叫。三局两胜,他败下阵来,愿赌服输,一口气喝干一大杯扎啤。他那流里流气的模样,不熟悉他的人看到,会先入为主认为他是混社会的小青年,很难将他和市重点高中的尖子生联系在一起。
叶亚楠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陈一苗先是感到后背一阵凉意,他下意识回头,看到的是昏黄路灯下,一张美得没有边际的脸。
片刻间,四周忽然如深海般静谧,陈一苗呆呆地望着叶亚楠,他明明看到她的嘴在动,却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还记得我是谁吗?我可记得你,陈一苗。”叶亚楠一字一顿说出陈一苗的名字。陈一苗这才晃过神,他慌忙站起身,不小心踢倒一地空啤酒瓶,叮当声四下响起。
或许是喝了点酒的缘故,陈一苗明明知道他眼前站着的这位美女是谁,却一时叫不出她的名字。他耷拉着脖子,挠着脑袋,嘴里发着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极了课堂上被老师突然点名,站起来回答不出问题的差等生。
“前些天咱们俩还在你家里见过,你忘了吗?我是你妈妈公司的,我叫叶亚楠。”
“阿姨好。”陈一苗瞬间红了脸。
“你还叫我阿姨?”叶亚楠故作生气状,“我第一次见你,你就叫我阿姨。我说了,你叫我姐姐,或是直接叫我叶亚楠都可以,你是成心气我吧?”
陈一苗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迅速摇了摇头。叶亚楠被陈一苗这蠢样子逗得直笑。
“你八几年的?”
“八四年,八四年十一月。”陈一苗抬起头看了眼叶亚楠,又迅速垂下眼睛。
听到陈一苗的年龄,叶亚楠笑得更加唇红齿白,她忽然靠近陈一苗,直视着他说:“你喝这么多酒,萍姐知道不得揍你?”
“我妈不会揍我,我喝酒她知道的。再说我也没有喝多……”猛然间,陈一苗似乎一下子想起什么事,几乎是跳向桌子的另一侧,在一堆汗津津的衣服中翻出自己那件,往身上胡乱一套,全然不顾他的邻座在一旁大喊他踩痛了他的脚。
“你……是不是穿反了?”
听到叶亚楠这句话,陈一苗一愣,低头看了眼,发窘的样子惹来众人哄笑。
陈一苗绕到电线杆后面,背过身换起衣服。待他再次出现在叶亚楠面前,叶亚楠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仰起头,伸手帮他整理衣领。一时间,陈一苗不知道眼睛该看向哪里。仿佛有人按下暂停键,同桌的那几个小伙子全都看傻了眼,闷不做声。
“你和我弟弟同岁,我大不了你几岁。记住啊,以后再见到我,叫我姐就行。阿姨都把我喊老了。”叶亚楠说着冲陈一苗甜甜一笑。陈一苗僵在原地,机械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沉默被急促的汽笛声打破,陈一苗转头望去,只见从路边一辆红色宝马车的驾驶室内走出一位穿着米白色衬衫,黑西装裤的高个男人。男人一步三晃走到叶亚楠身旁,瞥了一眼陈一苗,一把搂住叶亚楠的肩,不耐烦地说道:“楠楠,催你半天了,走不走?你看后面的车堵成什么样子了。”
叶亚楠试着挣脱男人紧锁着她的臂膀,她面露不悦,压低声音对男人说:“这是我公司李总的儿子陈一苗,在市一中读书,明年高考,学习成绩特别好,是李总一家的骄傲。”
男人这才认真打量了陈一苗,眼睛里少了些警惕的冷光,嘴角也挤出一抹笑说:“一中的啊,小师弟,我也一中毕业的,冯XX,认识吗?”
“我知道,冯副校长。”陈一苗迎着男人的目光说,“我爸朋友。”
“我小舅。”男人抽了抽嘴角,不屑一顾。“你们继续喝。老板,他们这桌算我的,肉串再上两把,酒不够再加一箱,先走了,小兄弟。”
男人用手包拍了拍陈一苗的胳膊,几乎是架着叶亚楠朝前走去。
直到那辆车在浓浓夜色中消失不见,陈一苗才转身坐回到坐位上。男孩们瞬间如同沸腾的火锅,噼里啪啦,七嘴八舌。有人说那辆车是宝马最新款,售价大几十万,全市都没有几辆。有人说那个男的是他表哥的朋友,市税务局局长家的公子哥。还有人意味深长地坏笑,不停追问陈一苗刚才那个长腿大美女是谁,和他什么关系?
有那么几分钟,陈一苗低着头,不吭声,一杯接一杯喝着冰啤酒。晚风拂过,陈一苗的衣领上泛起一阵阵好闻的香气。那天晚上,陈一苗人生中第一次醉了酒。
二、 2018
(大事记:2月7日,美国SpaceX(太空探索技术公司)将一辆特斯拉跑车送入太空;7月16日,短视频平台“抖音”宣布,全球月度活跃用户突破5亿;10月30日,武侠小说泰斗金庸先生因病逝世;12月18日,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
接到陈援朝、李萍出车祸的噩耗时,陈一苗刚结束一场管理层会议回到办公室。有个归属地为河北的陌生号码,在他手机充电期间连着打了二十多通电话。陈一苗刚回拨过去,对方立刻接通,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知他,载着他父母的车辆在高速公路上发生严重的多车连环追尾事故,现在伤员已送至附近医院救治,请家属尽快赶来,处理相关事宜。
没有奇迹发生,陈援朝当场就没了生命体征,李萍在手术台上抢救了一天一夜,还是随陈援朝去了另一个世界。陈一苗三十六小时内签了两份死亡通知书,他来不及悲伤,烟却一颗接一颗不离手,他想的更多的是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陈援朝、李萍六十岁那年双双皈依佛教,有了宗教信仰。事发前半个月,一家人难得坐在一起吃晚饭。饭桌上陈一苗与陈援朝聊起刚去世的远房亲戚的葬礼,半晌没吭声的李萍接过陈援朝的话茬说:“小苗,等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帮我找一个清净的寺庙,按照佛教的仪式流程送走我。你听我的话,最好别按照山西老家的风俗哭灵守丧、吹吹打打地把我发落了。”
李萍的话陈一苗听时不以为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既然李萍有言在先,陈一苗就得把她的话当做遗言照办,他吩咐公司下属,在事发地附近的山中找了个百年古寺,请了数十位高僧为陈援朝、李萍做法事,诵经超度。
遗体告别仪式上,陈一苗独自一人站在父母遗像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笼罩他全身。来送别陈援朝、李萍夫妇的,少说有二三百人,多数是他们俩各自公司的员工,还有两人的直系亲属、生前好友。人群顺着陈援朝夫妇的遗体绕行一圈,走至陈一苗身前,与他握手,说着节哀等宽慰话语。陈一苗一一鞠躬,答谢回礼。
说不好是有意为之,还是出于其他原因,叶亚楠走在吊唁队伍的最后面,她戴着墨镜、口罩,穿着一袭黑衣,只有珍珠耳环发出一抹白光。尽管再见已是十七年后,陈一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亚楠姐,谢谢你来。”陈一苗低声说。
离得近了陈一苗才注意到叶亚楠的脸庞上满是泪痕。叶亚楠伸出手,陈一苗礼貌相握,他感到阵阵凉意从叶亚楠的指尖传递到他的手心。叶亚楠摘掉墨镜,用纸巾沾了下眼角的泪滴:“萍姐和陈叔叔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子。”
“楠姐,别哭了,你这么远赶来,送我爸爸妈妈一程,他们在天上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
叶亚楠并没有回应陈一苗的安慰,她在不远处一众吊唁者的注视下,一把抱住陈一苗,放声哭泣。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陈一苗不知所措,他双手半悬在空中,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好在叶亚楠很快就平复了情绪,她戴上墨镜,轻拍陈一苗的肩,语气悲伤却异常坚定:“一苗,你肯定很难过,想哭就哭,不要故作坚强。今后你要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我,随时和我联系。你相信我,不好的事情终将烟消云散,别害怕,带着你爸爸妈妈的希望,好好活下去。”这是那个夏天后,陈一苗第一次见叶亚楠。
……
(选读完,全文刊于《黄河》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