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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4年第9期|雷茂盛:磁盘搜索
来源:《边疆文学》2024年第9期 | 雷茂盛  2024年10月18日08:18

雷茂盛,1986年生,云南广南人,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见于《儿童文学》《天津文学》《长江文艺》《雨花》《中国校园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出版作品集两部。

1

第一眼看见的是灰尘,然后才是一闪而过的光亮,之后是我模糊的影像,从灰尘的后面反射出来——这情形仿佛昨日重现。我睡眼惺忪地打开电脑,准备写一份协议。由于是周末,孩子也不在身边,昨晚我喝了些酒,就起晚了。就在刚才,我看到手机上有主任的未接来电,急忙拨了回去。主任在电话里说:“急事,赵哥,领导要一份材料,中午前就要,你辛苦一下。”我一看时间,快10点了,现写是来不及了,于是我就想去电脑磁盘里找找。我有点印象,领导要的协议,我以前做过一份类似的。

电脑开机后闪了几下就黑屏了,我不得不强制关机重启。这是台有“机龄”的电脑了,4G内存,单块的机械硬盘,经常卡顿与死机,就像苟延残喘的中年人。在电脑开机的间隙,我回想起了那份协议写成的时间,大概有三四年了。那时我在办公室的工作,主要是照相和编辑公众号。平时也没人注意我,只是需要写材料而“主笔”抽不开身时,主任才会想起我,说我也能写点。不过那一次写协议,主任是第一个想到我的。虽然只是一份意向协议,还不是合同,但领导很重视,亲自嘱咐我不得怠慢。我第一次接这种大活,自然十分卖力。几经修改,协议定了,领导就让主任和我带着协议跟他去开会。开会的地点是一个隐秘却看似十分不俗的餐厅,名字怪,吃的菜也很怪;更奇怪的是,那天根本没有看什么协议,我去的意义也就是赔笑。

这份协议最终都没有现世,因为很快领导就被查了。半个月前他还在开会,突然有一天网上就公布消息了:严重违纪,正接受调查。那段时间我胆战心惊,没睡过一个好觉。心想自己也是和领导一起吃过饭的人,上面会不会找我问话。但后来慢慢地就平静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虽然我跟领导吃过一次饭,但我吃的全是素菜,什么兔肉狗肉驴肉的,我连一筷子都没有动。酒就更别谈了,我说我开车来的,他们就没再劝我。至于那份协议,除了我,打印出来后没有人见过。

电脑终于打开了,我赶紧搜索“协议”二字,一番等待后,终于跳出来几条搜索结果。我瞪大眼睛,滑动鼠标,很快就锁定了要找的那份——一种熟悉的感觉袭来,包括写它时的午后阳光,以及办公室里钟表的滴答声,还有女同事身上飘来的茉莉香水味,仿佛此时就在身边。领导被查后,办公室的人员就调整了。女同事们去了其他部门,除了主任,就只剩下我还有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因此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主笔。

我已经写了三四年材料了,各种文体格式我皆烂熟于心,没捣鼓多久,新协议就大功告成。校对完成后,我第一时间发给了主任。如果不是要得急,我是不会轻易动这个协议的。因为虽然可以断定领导被查与这份协议没有什么关联,但我内心多少有些不安——总觉得生活里,一种事物与另一种事物之间,存储着某种难以察觉的记忆代码。

2

眼前的画面几乎是静止的,窗子半开,无风,光线是阴凉的。我找了两片面包,就着矿泉水,囫囵吃了几口。我在等着主任的回复。我估计协议还得改,现任领导的要求比较高,一般没那么容易过稿。我想着可能要改的部分,手就顺势去摸鼠标,目光自然地落在搜索结果里的一个文件——离婚协议。

离婚协议是我和乔乔的。我们离婚已经一年多了。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们育有一子,叫可可,跟着我,每到周末乔乔会来接他去玩。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是最懂乔乔的人。她表现出不快乐,还喝起了酒,甚至故意在办公室打地铺,一个星期才回来一两次。久而久之,我就知道,她想离开了。按我的性格,我没理由挽留她,或者说,没有理由不成全她。提出离婚时,她一声不吭,然后是小声啜泣。孩子也跟着哭,我也有些悲伤。

协议是我写的,在键盘上一个个敲出那些字时,我内心平静。她埋怨我学了医,又当不了医生,只会跟在领导的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做一些舞文弄墨的事,挺丢人,还不如像她一样去跑业务。其实我何尝不想给病人看病呢?我当初学医,就是想当一名好医生,治好天下的疑难杂症。哪承想,来到医院没多久就调整到了办公室。其中缘由,就是我在一次发生医疗事故的手术中,给主刀医生递过一个镊子。我们整个科室的人都受到了行政处罚。我当时年轻气盛,有点不服气,在群里抱怨了几句,说医院管理不规范云云。领导就找我谈话。我记得那个场景,他点着一根烟,夹在左手上,用右手使劲地敲着桌子严肃地说,小赵,人要有大局意识。处罚期满后,我申请了几次,想要转回临床,领导说再等等,这是上面的意思。见我不走,他哦了一声,说,小赵,现在办公室这边缺人手,你好好干,干得好就有机会。于是事情就这么一直拖到了现在。

离婚后不久,乔乔与她的大学同学——某知名律所的律师结了婚。乔乔也过上了精英的、忙碌的、充实的生活,这是我平庸的、熬夜的、单调的生活无法比拟的。其实我和乔乔刚认识时,我就知道她需要这样的生活。那时我还打肿脸充胖子,给她画了一张大饼,说科主任非常看好我,去新加坡研修的机会都给我了,等我从新加坡回来,就可以当主刀了。谁知道,新加坡还没去呢,就出事了。科主任的一个病人,死在了病床上,经鉴定,属于医疗事故。科主任被调到了其他医院,而我的研修也就搁置了下来。

那时乔乔还安慰我,人走了霉运,祛一祛就没事了。于是她还带我去旅游散心,顺便带我去了一处寺庙,请所谓大师帮我消了一下灾。她还给我拍了很多照片,拍照时让我比画各种怪动作。想到这些,我突然想起了,那些照片,还存在F盘中呢。

3

此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本来,我不应该再打开那些存有乔乔照片的文件夹。毕竟,这个时候并不适合回忆。可是看到主任还没有回消息,我心里感觉空落落的。于是我就点开了磁盘中的生活照,想去找一找乔乔给我拍的照片。其实我主要还是想看乔乔,那时她真的很漂亮,腹有诗书,落落大方,深明大义。也就是祛霉运之旅回来,乔乔的心态就有了变化。因为我的霉运并没有祛除,反而变本加厉起来。我出门买菜时被一辆摩托车撞了,摩托车速度极快,我当即就被撞晕了过去。我在医院躺了两个月,腿里打了钢板,肋骨打了钢钉。肇事司机逃逸了,没抓着。治疗的费用,只得自己掏腰包。在医院里乔乔就跟我吵了起来,不为别的,就因为我先前借过几千块钱给我的二舅。我住院了,乔乔非要我把借的钱要回来。我没听她的,她就开始说些难听的话。我记得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说话的味道就不同往日了。

我二舅那几千块钱,至今也没有还给我。因为就在我出院不久,我就听说他得了脑出血,成了植物人,没两周,人就没了。我当时还坐着轮椅,没法去参加二舅的葬礼。后来我听人说,所有的亲戚里,就我没到。我在老家的名声,也开始江河日下。他们说我到了大城市,当了医生,自己的舅舅生这么大的病都见死不救,真没良心……我有苦说不出,也就跟乔乔怄气。二舅下葬时,我本来是想让乔乔替我赶回去一趟的,可她呢,听我这么一说,只是恨恨地白了我几眼。

我在一张乔乔领奖照上停了下来。乔乔穿着一身精致的职业装,胸口戴着大红花,手里捧着偌大的奖状,笑靥如花。这是她公司的年会,乔乔是公司的3名金牌销售之一,公司老总特意从上海飞来,为他们颁奖。那时的乔乔,一时风光无两。她拿着奖杯在我眼前炫耀,得意地说,让你看看什么叫成功人士。后来,我反思我们的婚姻,找到了问题的症结,那就是,我们的人生追求很不一致,她看重荣誉,渴望获得成就感,而我呢,早早地就躺平了。

就拿挣钱这件事来说吧,她觉得工资是一个人价值大小的体现。我不敢苟同,我们就争论了起来。最终,我输了,因为我住院的费用是她出的,我工资卡里的钱,连自己的住院费都不够。因为这件事,我的想法也有些动摇,我也试图去找院领导,看能不能让我重新回到临床岗位上,毕竟其他人大多都调回去了。可是,鬼使神差地,我竟然把送领导的礼品,给了一个捡废品的大娘。乔乔是很久之后才得知此事的,她气得足足有两个星期没跟我说过话。这件事说来也很有戏剧性,那天我来到领导住的小区,因为紧张,不敢坐电梯,于是就爬楼梯上楼。到了领导住的楼层,杵在楼梯口犹豫不决。这时电梯门开了,我看到一个仿佛是医院同事的女人,手里拎着东西,径直朝领导家去。我在楼梯口等了很久,不见女人出来,于是就有点心灰意冷,转身就要走,此时迎面走来了一个手里拿着纸壳的老大娘,她盯着我看了看,我愣在原地,然后就鬼使神差地顺手把东西给了她。

4

嗡嗡嗡——正陷入回忆中,手机的振动声把我吓了一跳——主任终于来电话了。

“赵哥,领导说协议可以了——不过还得辛苦你,再做一份PPT,明天拿出来就行……”主任比我小几岁,平时都称呼我赵哥。在电话里,主任大概给我说明了PPT的用途和要求,我心领神会,答应他下午就能给他。为何我要说下午给他呢,一则我晚上要去接儿子,二则关于主任给我的任务,在刚刚主任打电话时,我脑海里就有了构思。我打开D盘,在“资料库”文件夹里,找了一个PPT模板。主任说领导要做汇报,PPT要展示院里各科室的亮点和目前的困难。主任这么一说,我就有思路了。亮点嘛,当然是人才优势和医学成果了;不足嘛,就是缺设备呗。随后,主任又给我发了一份“科室之星”的名单,我就更有底了。

按着这份名单,我开始去找他们的照片和简介。之前我为院里的每个科室的医生护士都照了照片,不过都存在办公室电脑里。我只能开远程操作,打开了办公室电脑,进入E盘按照名单一个个找。编辑好医院简介后,我首先选了领导的照片。领导是从市外名院调来的,履历自然丰富,管理也有一套,最大的特点善于抓常规,抓细节。他上任第一次开全院大会,场下有人玩手机,他当场就发怒了,直言有的医生护士,手术室里还玩手机,毫无医德。照片上的他也十分威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怒目金刚”这个词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要数他爱搞调查研究。我记得,前领导的事情出来后,主任主动去找领导请辞,领导说他已经做过调查了,有能力的人,不换;没能力的,立即换。主任的位置就保住了。我以小见大,觉得领导可以信,因为主任的工作能力不光我认可,其他人也认可。

主任是国内名校生物医学检验技术专业毕业,来到医院不到一年,就当了办公室主任。说起他的升职,还挺传奇的。这事还是前领导任上的事。有一次省上有领导来调研,省领导问了一个问题,院领导好像不太清楚,就朝着一众陪同人员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回避他的目光。领导无奈,把手抬起来到处找人。这个时候主任就站了出来,点了点头就向省领导汇报,滔滔不绝,干脆利落,如数家珍。省领导很满意,对前领导也就顺势认可了。就是因为这个事,第二天主任就成了办公室主任。主任不光能力强,对我们这些下属也好。现任领导上任后,主任特意告诉我,他找领导申请了,我去新加坡学习的事,还有希望。后来去新加坡的人定了其他人后,主任又找我,解释说院里考虑,派一个临床医生去可能更合适。他同时还特意讲,他为我争取了去上海培训一周的机会。我经过考虑,婉拒了他,但我还是对他心存感激,毕竟,主动为下属考虑的领导很难得。

我特意为主任选了一张很帅气的照片,配上他亲自写的一段低调的简介,末了,我又给他配了一张图作背景,图片是当地书法家为医院写的书法作品——医者仁心、医德为先。

经过一阵忙活,还剩最后一个科室,体检科。当我看到秦淑怡这个名字时,我心里很不乐意。我跟这个秦淑怡打过交道,我对她印象深刻。

事情还要从一年前说起,那时我跟乔乔才离婚,我没有能力带好可可,就把可可的爷爷从老家请来。有一天,可可爷爷来电慌忙地说,可可趁他不注意自己削苹果,把手给豁出一个口子。我听了边往楼下跑边打电话请假,发动汽车就走,一不小心就剐蹭到了旁边的一辆宝马车。我急忙下车拍照,之后又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宝马车前挡风玻璃上,大意是我会赔偿,并附上电话号码。等处理完可可的伤口,我又来到宝马车跟前,然后又找了保安,查到了车主的电话。保安说,车是体检科秦主任的。我一听是同事,心想这事容易处理。没承想,秦淑怡一看到车被蹭了,顿时火冒三丈。我连连道歉,并且说我是她的同事,让她放心,多少钱我会赔给她。她不理我,非要给她老公打去电话。她老公来后,看了看,二话不说,伸出三个指头,我以为是三百,结果旁边的秦淑怡怒气冲冲地说:“你真会开玩笑,少了三千,走不了。”我好说歹说,不起作用,无奈之下,只好报警报保险处理。那件事后,我对秦淑怡就没多少好感。单位体检时,我从不做体格检查,因为她坐镇该项目。

但是出于职业素养,我还是按主任的吩咐,找了秦淑怡的照片和简介编辑好了。我很好奇这样的人怎么当上科室主任的,于是我特意看了看她的介绍,发现她竟然跟我同岁。吃惊之余,我还觉得十分晦气。再往下看,我看到了她大学时就发表不少论文,其中有一个刊物,我看着眼熟。我想起来了,这个刊物是个假刊!我有一个在北京某刊物当编辑的朋友,他给过我一份假刊目录,里面大多数刊物,我还记得。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赶紧点开搜索,很快就在D盘中找到了该目录,又在其中找到了该刊物。我心里又是惊又是喜,惊的是秦淑怡居然敢明目张胆发假刊,喜的是,我抓住她的把柄了——她不光发假刊弄虚作假,说不定论文也不是自己写的呢。这可是学术作风问题。我得揭发她。

5

鼠标在电脑屏幕上闪烁,配合着我急促的心跳。每当我紧张的时候,我的头皮和脸总是发麻,一阵阵的,像电流通过。我给主任打去电话,打了几次,无人接听。我只好继续完成工作,接下来的几张PPT,我都是用潜意识做的,像自动化机器,手去点开文件夹,找到文档,打开,复制第一页,粘贴过来,再插入一张图片;接着复制下一页,粘贴过来,再插入一张图片。如此反复,直到在最后一页打出谢谢指导四个字。一个多小时里,我都在想着秦淑怡的事。我甚至连她因为学术不端而被通报批评,被撤销“科室之星”荣誉称号的场景都想好了。我有点迫不及待了,编了一条微信发给了主任,把秦淑怡发假刊的事以及怀疑她论文作假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怕他不信,我又把相关证据也顺带发了过去。

在等待主任明示的这段时间里,我也没闲着。我去网上搜了这个刊物,密密麻麻的,全是征稿信息,各大平台皆有。这让我不禁有些怀疑,如果证据不确凿,那就不光是尴尬的问题了。

我再次打开朋友发给我的目录,那个刊物赫然在列,确实是假刊无疑。我为何这么确定呢,因为我信我这位朋友。他的人品和专业素养,我非常清楚。我们是在大学图书馆勤工俭学时认识的,他读的是化学教育专业。他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读书勤奋刻苦的,年年拿奖学金。他的右手有些残疾,写字打字,都是用左手。让人佩服的是,他用一只手打字,比我们用两只手打字的都快。他的学术研究能力亦是出众,在大学时就在重点刊物发了几篇论文。大学毕业后,一个北京的知名杂志社看上了他,他就到了北京,现在已经是该刊的副主编了。

我评职称那会儿,给他投过稿,他帮我作了修改,但稿子最终还是被毙了。他直言说还达不到他们的学术质量要求。虽然他没发我的论文,却给我了一些刊物邮箱,说让我投了试试。他又担心我乱投稿上当受骗,随后又给我一份假刊名册,并教我如何识别假刊、套刊。

后来我们在上海见过一面,我们惺惺相惜,聊了很多。他得知我并没能走上手术台,就鼓励我,出国深造深造,说一个医生不看病人,那是个人与国家的双重损失。其间他还谈到了他的婚姻,妻子是二婚,带着一个孩子。他的妻子跟他一样是外地户口,妻子劝他跟她回老家。他也联系过妻子家乡小城的报社,那边回复说要回去呢得考试。他说他估计还是想去考考。后来,我们就未曾见过面了,手机里有微信,也只是偶尔问候一句。

6

“赵哥,这事先放放,回头说。”这是主任最后的回复,再无别的字。主任让我把秦淑怡简介里的刊物删一删,笼统说一句:在国家级刊物发表多篇论文。盯着主任的信息,我拿着手机,手有些僵硬,只不过此时脸上的电流感已然退去。

我没有按主任说的,修改秦淑怡的简介。相反,我将它完全保留了下来,还特意在刊物处加了粗。完工后,我从微信上将PPT发给了他。一看时间,已经下午了。我的胃里没有什么东西了,却没有饥饿感,只觉得困,喝了些水,我侧身躺在了床上睡着了。

等醒来,已经是新闻联播时间,手机里有一条乔乔的信息:今晚不必来接可可了,我明天直接送他去学校。再往下看,没有其他人的信息。我有点强迫症,主任没有给明确的信息,没有说那份PPT可以了,我就觉得工作还没完。我的手不自觉地去找鼠标,刚碰到鼠标。电脑屏保上就跳出一只老鼠。我本能地朝后躲闪。说来可笑,我一个男的,比女的还怕老鼠,天生就怕。

我赶紧晃动鼠标让老鼠消失,但视野里老鼠的影子依旧醒目。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大概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家里突然出现很多老鼠。你蹲在火炉边,老鼠时不时地就来撞你一下。所以那时我经常哇哇哭,不过这时便会出现一个身影,手拿扫帚,快步流星,伸出扫帚,一击命中还在发呆的老鼠,这个身影就是我奶奶。我对英雄的印象,就来自奶奶,就知道她会打鼠,一打一个准。奶奶打鼠时步履矫健,却是一身的病。她经常头痛,她一头痛就会骂人,骂爷爷,骂我爹,骂天骂地,唯独不骂我。我看着奶奶头痛特别揪心,就想法子给她找药。我在放学的路上,在书店买了一本医药书,上面有各种植物,旁边有字介绍它们的用途。我就蹲在路边翻,我看到了一种叫苍耳的植物,说是可以治疗头痛。

我拿着书,跑到田野里,比对着图片找苍耳。经过一番努力,我找到了苍耳,我将一个个的小刺球扯下来,装了满满一书包背回去。我偷偷地将它们放进烧水壶,煮开后倒在碗里,端去给奶奶。奶奶得知我要给她治病,双手扶着我的肩膀,哭了起来。

但我并没有将奶奶的头痛病治好。她的头痛愈演愈烈,我问她为什么她的头会痛。她就说老鼠在里面做窝生老鼠仔呢。我于是更恨老鼠,我决定鼓起勇气,我要杀鼠。我学着别人,制作了一把杀鼠的弓箭,箭是拿伞骨磨锋利做的。我拿着弓箭,四处搜寻,柴堆里、草垛中、苞谷堆里,只要从里面发出吱吱的声响,我就朝里面射一箭。可是老鼠似乎知道我在找它们,竟然连续好几天都不现身,我一无所获。直到我的弓弦都断了,依旧没见着一只老鼠。我背着无弦的弓,在房前屋后游荡,这次老鼠出现了。我们相距5米,它不跑,还用贼眉鼠眼盯着我。我吓得不敢动弹,我哭了,抡起弓就朝它砸去。它却朝我冲过来。我撒腿就跑,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喊叫,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头碰到了一颗锋利的石子。

我被送到了医院,醒来后,只觉得头痛,发现头上裹了厚厚的纱布。我没有哭,我把意识集中起来,感受着头痛,我想,奶奶的头痛应该就是这样的。

我想把我的头痛也告诉奶奶,但是等我出院,奶奶已经没了。奶奶不是死于头痛,而是因为一种小病——阑尾炎。她觉得肚子痛,她没说,忍着,就像是忍耐她的头痛一样忍着。没一天的时间,她就不行了。

我后来要去学医,就是因为奶奶。我想把她的头痛病治好,把她的阑尾炎也治好。每当我感冒头痛,甚至就在刚才,我在电脑屏幕上看到那只卡通鼠,我就会想起她。我去F盘里搜索,我想找一张奶奶的照片,我找了每一个文件夹,没有。我又搜索了所有盘,又把我的手机拿出来扫了个遍,结果还是没有一张。我陷入了巨大的悲伤,头痛了起来,此时她的样子浮现在了我脑海中……

7

主任回信息了,说涉及院里困难的地方,需要配点图,比如老旧设备的图片,光有文字没有说服力。他还客气地说:“赵哥,辛苦了,辛苦了。等明后天我请你吃饭。”过了几分钟,他又打电话来:“赵哥,秦淑怡的简介,应该是你忙忘记了,辛苦你改一改。”接着又连说了几个辛苦。我本来就头痛,提到秦淑怡,头就更痛了。我没把这事放心上,只是嗯嗯了几声应付他。

主任说的最后几页,我原本是要配图的,当时正为秦淑怡发假刊的事生气,就忘了。按我先前的想法,要说配图,我也不会光配设备图,我还要配医院里的人,长长的队列,走廊里挤满的床位,打地铺的家属……说到家属,我立刻想到了一个叫张叔的人,我给他照过相。简单搜索后,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照片。有几十张,大多数是他的,有几张是他母亲的。张叔的母亲患了癌,在老家的医院里查出来的。他家里有四兄妹,其他三人都不想再给母亲治病,便把母亲拉回了家。只有张叔坚持要给母亲治,他把打工挣的钱全部拿了出来,一个人带母亲来到我们医院。他母亲是癌症晚期。确诊后,他的儿子也从老家赶了过来,要让他带老人回去。我第一次见到张叔,就是看到他和他儿子在楼梯口争执,吵得很激烈,甚至要动手。我不知道那是他儿子,就去劝,抓住他儿子的手臂,说我要报警。张叔赶紧上来说好话,说那是他儿子,求我别报警,然后,没等我问,他就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他满脸褶皱,神情紧张,眼神真诚、单纯。我看得出来,他渴望有人能理解他。他对我说他母亲的病,是想得到一些鼓励和安慰。第二天我在食堂里遇到他和他儿子,我看见他不停地往他儿子的餐盘里夹菜。他抬起手时,我看到他那件有了年份的蓝色帆布工服裂了几条缝。我悄悄地把这一幕拍了下来。想了想,我还是坐到了他们旁边。我本想安慰他,但我还是说了实话。我跟张叔说,这个病,到了晚期,治疗的意义确实不是很大,费用也会比较高,家里的负担会很重。他儿子听了,着急地说:“我妈也是病人,一个月要一千多的药费呢。”说完又转头去跟他父亲说,看嘛,医生都这样说的。张叔听了,也不说话,埋着头扒盘里的饭粒。

他儿子劝不动他,独自回了老家。张叔没有回去,他说,让母亲多活一天,也值得。说这话的时候,他没哭,我的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他的话让我想到了奶奶。当时医院没有床位,他的母亲住在走廊里。他就睡在母亲的床下,他身材小,干瘦,蜷缩在床下,像一只布袋。有几次护士要赶他去其他地方,为此我还特意去找护士长说了很多好话。有几次他遇到我,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欲言又止。我猜测他是手头紧,就拿了一千块钱,让一个护士转交给他。他的母亲是中秋节前一天去世的,那一刻,他难掩悲伤,在楼道上放声大哭。临走的那天,他出现在我的办公室外,他把我给他的钱如数还了回来。他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谢谢,“赵医生,这些钱我用不着了。我们明天就回去了。谢谢你了。”说这话时,他的嘴角挂着一丝惨淡的笑容,眼球上布满了血丝。此后,我们就没有再见面。但是当我看到在楼道间打地铺的病人家属时,我又会想起他。

我用了他的很多张照片,作为主图,没有配任何文字。看着那张他睡在他母亲床下的照片,我的眼睛又泛起了泪花。

8

夜晚的天幕上出现了点点星光,我从窗外望去,街道上霓虹灯闪烁,人群熙熙攘攘……我按照主任的要求,该改的都改了,包括秦淑怡的简介。我没有释然,但我还是改了,改成了主任说的那样。我对她有成见,但想到张叔的事,我心里不想再去纠缠一些说不清的东西。这种感觉,就像是赶几天几夜的路,又找不到方向,不知道往哪里走去。

我的耳畔仿佛有一些轻柔的歌声响起,我想听一听歌。打开F盘,却找不到音乐。我搜索“可可”二字,就跳出来一系列结果,里面就有“可可的音乐”。看了一下文件夹的位置,在E盘。我想起来了,我有时熬夜写材料,就边听这些音乐边写,都忘记存在这里了。文件夹里的音乐不是什么高雅的乐曲,都是可可小时候听的儿歌,也有几首,是乔乔喜欢的。我点开这首叫《小星星》的歌,熟悉的音律就在耳畔响起:“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

可可还在襁褓中时,我就是唱这些儿歌给他听。他大一些,牙牙学语时,他也会跟着唱。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时光最快乐。再往后,我跟乔乔的矛盾就愈发地多。比如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我们的理念可谓龃龉。可可2岁多不满3岁,乔乔就给可可报了口才班,说他整天跟我一样沉默寡言,说话也不利索,将来要吃大亏。没多久又去报了舞蹈班,说可可总是斜着肩膀,走路的姿势也不对,要去塑形。这些我都不甚同意,我觉得小孩子嘛,玩耍是天性,不应该人为剥夺童年的快乐。乔乔就说我摆烂可以,别让孩子也跟着摆烂。我们就争吵起来,以至于她要动手来捍卫她的观点。

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我和乔乔离婚就成了必然。我们离婚时问可可愿意跟妈妈还是爸爸,可可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乔乔,最后把手抬起来指向了我。我猜测,他选我的原因,可能是想跟着爸爸可以玩。可可上学后,他的成绩并不太理想,至少是达不到乔乔的要求。乔乔就冲我发火,说这孩子以后会跟我一样没出息。我据理力争,说只要孩子品德好,能辨别是非、身心健康、有自己的主见和思想,我觉得就行了,至于他的人生,他长大了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其实我也想过可可长大后的生计问题,比如如果他没有考上大学能做啥,他考上大学找不到好工作又能做啥等。最后我还是持乐观态度,一个让孩子都无法立足的社会,一定不是好的社会。而我坚信,可可生活在一个好的时代。

电脑里的儿歌此时正放着:“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我知道,这歌的名字叫《劳动最光荣》。听完这歌,我还是把我一天的劳动成果——修改好了的PPT发给了主任。然后,我关了音乐,关了电脑,起身,准备出去走走。

9

我刚把钥匙揣兜里,主任就来电了。主任哈哈地笑着说:“赵哥,有一件大好事,我白天忘了说了。咱们医院要组建一个医疗团队,准备下沉到基层医院帮扶。我为你争取了一个名额,只需要去两年,回来就可以回科室坐诊了。”我听到可以坐诊,有种大难不死的激动感。我一时语塞,就这么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主任可能察觉了我的心情,哈哈地笑了几声,然后告诉我他在微信上给我发了申请表,让我立马填了给他。

我踉跄地来到电脑前,按开机键,电脑启动缓慢。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害怕电脑启动不了了,仿佛我的命运,就掌握在这台电脑手中。打开电脑后,我迅速登录微信,下载了主任发来的表格。我小心翼翼地填写着每一个空,认真校对着每一个字。为了把工作总结填好,我搜索了好几份之前撰写的总结,把最好的方面都放在了一起。最后要贴一张照片,我赶紧去F盘找,找了几张蓝底的,不太满意,有两张头发略长。我又搜索主题词“证件照”,跳出来几张。我挑了三张红底的,仔细作了一番对比。按照像素排了一个序,又按照相的时间排了一个序,最后按表情的好坏又排了一个序,几番对比,最终选出了最满意的照片贴了上去。再经过无数次检查后,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给主任发了过去。附带一串抱拳和咖啡的表情,还不忘打上一排“谢谢主任关爱”的话。

把表格发给主任后,我才回过神来,还没吃晚饭呢。我快步来到厨房,毛手毛脚地接了一壶水,准备烧开煮面吃。我不停地看手机,希望得到主任的回复。这时我才回想起主任说到基层的时间是两年。这两年,可可怎么办。我犹豫了片刻,给乔乔打去电话。“你放心去吧,可可在我们这里可开心了,我会照顾好他的。”得到乔乔的支持,我感觉如释重负。我坐下来,一张张翻看着可可的照片,才意识到不知不觉中他都长这么大了。

呜呜——烧水壶响了,这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我下了面,特意打了个蛋,放下手机,准备享用来之不易的晚餐。嗡嗡嗡——手机响了起来,我迅速抓起手机看,果然是主任打来的。我赶紧把嘴里没来得及嚼的面吐了出去,接通了主任的电话。

“喂——赵哥啊,真是辛苦你了。PPT和协议,领导都表示满意。这个你的申请呢,我也跟领导反映了,他没反对。这事估计就妥了,快的话,下周末就出发……”

“主任,谢谢!谢谢!感激不尽……”我连连道谢,语无伦次地表示一定好好表现。

末了,主任又说:“对了,还有一件更大的事,差点忘说了,你明天把协议打出来,晚上7点带到云云书社来,我们在那边开个会。对了,到时候你的一个老熟人也会来。不准推辞哦,领导说了,个个都得到……”

我呆住了,云云书社?这个地方我听着十分耳熟,感觉什么时候去过。我绞尽脑汁回想,当我反应过来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云云书社就是以前我和主任带着协议跟前领导吃饭的地方!这个地方明明是餐厅,却起了一个书社的名字。我顿时慌了,耳朵和脸,有一股强电流经过,麻得我几乎要喊出来。

过了很久,我才渐渐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后,我又拿起了筷子,把面前没吃完的面一口口塞进了嘴巴。我知道,明天才是决定我命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