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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5期|南翔:寻找徐文龙
来源:《芙蓉》2024年第5期 | 南翔  2024年10月18日1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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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大学里的讲座多如过江之鲫,如何网罗无须组织的听众才是主办方的难题。

来自图书馆、各学院、科研处……的讲座海报贴满了行政大楼架空大厅南墙的壁板——此处是G大学最为醒目张扬的所在,同学们从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出来,去南大门乘地铁与公交,穿越此大厅是一条捷径。只要经过此大厅,就没法忽略争先恐后闯入眼帘的各式讲座消息。精心设计的各式海报宛如一条热闹食街两旁伸出的手,每天都在无声地拖拽穿堂而过的学生。南墙那块专供张贴学术海报的丈余宽的壁板,常常要刷上“务请保留三天”几个鲜红的大字,并配上两个又黑又粗的感叹号,或可勉强扭转胶未干即被覆盖的命运。

雷小兵每当上下班路过,也会快速浏览一眼大厅南墙,一是想看看校内哪些单位做东,又邀请来了哪路神仙,了解一下有没有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得空去听一耳朵,补充一下自己毕业多年之后日渐消瘦的知识行囊;二则,他想暗中做一个对照,那些头衔灿烂如开屏孔雀的各路嘉宾座下,听众比他这只秃尾巴鸡在台上叽叽喳喳多还是少?这些年他小有自得,被一家智库收入“人气讲座嘉宾”名单,此前曾陆续受邀到各区、街道以及企事业单位做讲座。说来自惭,雷小兵大学毕业后工作三十多年,离退休的红线只有一步之遥。这么多年来他从教学岗到行政岗,时间各居一半,教学职称是副教授,行政职称是副处级。这个副处级从他在文学院、材料学院工作,再到校总工会任副主席,稳定不变。日薄西山,明摆着无论是副教授还是副处级,他都没法通过自身努力,将前面的一个“副”字改“正”,那就只剩认命一途。

周边的同事朋友在退休之前,对花甲之年后的漫长岁月,都提前做了设计:材料学院的李教授已经提前在老乡办的一个化工企业埋设了股份,平日言谈也不忌惮展望化工企业的辽阔远景;文学院的秦副院长一年半前穿9号球衣活跃在篮球场上,他任控球后卫的“桑榆晚”篮球队,每每在区级篮球队比赛中拔得头筹;总工会的同事马老师年底就到点了,他在“老榕树”合唱团里定调高音C,每天下班前,他都技痒难熬,情不自禁要吼一嗓子,通常是一首:啊啊,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要问飞行员爱什么,我爱祖国的蓝天……等最后一个音符飘向窗外的蓝天,工会小曹都会看看表,朝雷副主席发出会心的一笑:刚好到了下班时刻,正负误差不到5分钟。

反躬自省,雷小兵觉得要发掘一点自己的强项,比在大梅沙的沙滩下找到一件青铜器还难。三年前G大附属外国语学校的一位戴校长,是他的湖南岳阳老乡,让他代请某社会学教授去做讲座,内容与励志有关。未料某教授出国了,校长叫他顶上。没想到,一场两节课90分钟的题为“理想就是窗外的风景”的讲座,大受高中生们欢迎。不少同学下课后,跑到台前请他题签留念,签名的是课本、练习本,或者就是一张撕下的纸片。还有两位女生,希望留下他的微信号,说是周末回家取了手机就跟老师互加微信,不会占用他太多宝贵的时间,只是讨教一些人生的疑难与困惑。

找回被人崇拜的感觉,真好,这种面颊潮红的眩晕,只在跟初恋拉手的时候依稀有过。一场成功的讲座下来,也如马老师定调合唱团的高音C一样,他看到了自己并非辉煌的人生后期的站位——但到告别岗职,进入类似“桑榆晚”“老榕树”之类的行列,他照样可以持一门爱好或技能维系色彩并非黑白的生活。

每每想到夕阳晚景,终不至于跟小区楼下一拨儿沉迷摸麻将与掼蛋的老人为伍,雷小兵就心花怒放,嘴里也会情不自禁哼哼:水兵爱大海,骑兵爱草原……工会小曹,那位言行如蝴蝶一般伶俐的姑娘曾避开马老师说,雷老师真要亮出嗓子唱起来,那也是会让人惊艳的。

雷小兵的嗓子本就不错,要不然也不会连讲两节课或两个小时,可以不喝一口水。有一副好嗓子,积攒了不少好的人生故事,加之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演讲热情,那是可以勉强遮蔽头上冠冕不够辉煌之缺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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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四点多钟,他的微信里弹出这样一句话:雷老师好!上次在龙华书城下午三点的“对话大家”讲坛,你讲到与一位发小的故事很感人。我后来回忆了一下,你的发小,很像我曾经在联海自动化装备公司工作时见过的齐工。不过两人的名字和经历都不大像,只是在生产一线特别能够发明创造上,两人有很多相似。跟你的发小一样,齐工也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各个岗位上的疑难杂症,只要他来了,基本上都能做到手到病除。我们联海的老板陆总非常赏识他,很多单位想重金挖他都挖不走。我想天下大道通小道,也许你可以从联海齐工那里,顺藤摸瓜,找到曾经给过你无私帮助的发小,祝你顺利!

这位微信联系人署名JC,往上翻看,读到两个月前他发来的一则信息:今天下午听了雷老师的讲座,受益匪浅。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开始拼的是学历、头衔,到底还得靠真本事吃饭。以后有机会我可以讲讲身边经历过的有真本事的人。

往上回溯两个月,正是紧张的高考刚结束,他受邀在龙华书城五楼鸿博厅的开讲题目是“以怎样的心情化解一次长跑——高考说”。他娓娓道来,20年以前,每年高考开始是7月7日,那在全国都是炎炎之夏。以后改为6月7日、8日、9日,不仅天气稍稍凉爽,而且民间认为这个时日,与“录取吧”谐音,是一个好彩头!广州、深圳等城市,家长中的一些妈妈,会身穿花枝招展的旗袍在孩子的考点门外等待,寓意旗开得胜。还有一些讲白话的妈妈,更是别出心裁,高举一根木棍或竹竿,上面挂着香蕉和甘蔗,寓意“今蕉掂过碌蔗”,这就是粤语的俚语表达,寓意一切顺利。

此次讲座,便有刚刚陪孩子高考完的家长过来,座下笑声一片。欢笑声中,她们互相交换是否在儿女高考的校门口穿了旗袍,举起了香蕉和甘蔗。接下来,她们互对题目——当然不是数理化,而是她们略有所知的语文、历史、地理、思政,好像她们正是那个寒窗苦读十二年,刚刚从灼热的考场出来的男生或女生。座中很特别的一个三口之家,引起了雷小兵的注意。一位很秀气的女生跟爸爸和妈妈一道过来,女生眼里有着一抹深深的抑郁。妈妈强颜欢笑的时刻,女儿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划拉手机,眼角不时瞟过一旁可怜复可笑的妈妈们。爸爸的额头沟壑纵横,眼眸深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为了吸引这位或许是唯一从高考现场来到书城听讲座的女生,雷小兵毫不犹豫地看着她所在的左二排问,你们认为一次高考对于今后人生的意义有多大?认为大于百分之五十的请举手,好,手放下;认为小于百分之五十的请举手,好,手放下。

连几位小学生都举手了。左二排这位很秀气的女生,无动于衷。她的妈妈在“大于”面前举起右手,她的爸爸在“小于”面前举起了左手。

接下来,妈妈希望老师讲讲自己当年为何要上大学。雷小兵略一思考,讲到自己这个挨边退休年龄的人,当年可供选择的道路并不多。他十六岁初中毕业,就去钢铁厂当了一名炉前工,一天到晚在熊熊烈焰的炉前取样、送样、报样,挡渣、压渣、测温……不堪其苦,也不堪其累,还危险。尤其是轮到夜班,那是从傍晚六点到次日早晨六点整一个通宵,难得坐在椅子上打打盹。钢铁厂一干就是两三年,高考恢复也已两年了,他在铁路子弟学校的同学有一些已经备考大学。想到若要摆脱炉前工的炙烤,凭借铁路水泥厂退休的父母亲连门都摸不着,恰此时,他的另一位初中毕业之后入伍当兵的同学徐文龙力邀他一起备考,促使他放弃杂念,请事假加泡病假,专心下半年的高考。

半年下来,他一举高中,上了本省唯一的综合性大学本科。这对仅有初中学历的雷小兵来说,已是三伏天吃了一只冰镇西瓜,透心地爽快。十分遗憾的是,下足了功夫的徐文龙却连大专线都未企及,他从部队转业到了铁路,原本瞅准了铁道学院报考。

三口之家的妈妈率先为他鼓掌。女儿也放弃了划拉手机,听他说故事。爸爸听得最专注,略一迟疑,也鼓掌了。那一刻,雷老师发现这个男人的右手缺失了一根大拇指。

接下来,缺了一根大拇指的爸爸问,你后来跟这位老同学徐文龙还有联系吗?他现在还是一名铁路工人?

雷小兵喝口茶,叹息一声道,我这位老同学对我的帮助太大了!大家想不想听听我与他的几个小故事?

随着座下一片“想听”的应答,响起一片期待的掌声。

雷小兵说,他和徐文龙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同在袁江铁路子弟学校读书。这所铁路子弟学校,不仅招收袁江火车站、袁江铁路水泥厂、袁江铁路采石场的铁路子弟,附近的国家物资储备局仓库、地质勘探队等单位的子弟也收录,还少许收了一些袁江人民公社——后来改为袁江镇——的居民乃至农民子弟,当然对他们的学习成绩有更高的要求。

徐文龙来自地质队,他父亲是地质队的司机。袁江地质队不仅有几辆拉钻探设备的卡车,还有一辆吉普、一辆轿车。在他们读小学之时,汽车还是稀罕物,袁江所有的铁路单位没有一辆汽车。待到他们读初中,铁路单位各陆续购进了一辆或两辆卡车,小车依然是空白。此时,地质队才有小车。看见绝尘而去的小车,雷小兵贪婪地嗅着尾气,感叹道,什么时候,我们也能尝尝乘坐小车的滋味呢!那是一个夜晚,徐文龙悄悄把雷小兵叫上,来到地质队的后院,当他拉开吉普车的车门,坐上驾驶位,让小兵上了副驾,小兵这才恍然大悟,老同学今晚要越位成为驾驶员!徐文龙发动汽车之后,连车灯也没打。此时此刻,听着吉普车不甘被劫持的狺狺低吼,副驾比主驾更为紧张。为了雷小兵的一句企盼,徐文龙也真是豁出去了。

汽车从后院出来,驶上了起伏的乡村砂石公路。月光皎洁,徐文龙猛地打开了两只猛兽之眼一般的大车灯。车外是油菜花盛开的田野,油菜花盛开的季节也是紫云英——江西和湖南叫红花草——盛开的季节。公路两边一拨儿如浪的黄花起伏,又一拨儿如绸的红花翻滚,连空气中都充满了甜蜜。徐文龙,这名初二的学生,十五六岁的少年,开得太大胆、太老练了。月光在他刚生长出绒毛的脸庞上,镀上了一层金银交替的辉光。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目光冷静而沉着,像一名即将打响发令枪的指挥员,令雷小兵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这一刻,他猝然找到了自己上学以来,与徐文龙这位既是一条板凳上的同窗,又是潜在竞争对手的差距,这个差距不在于学习成绩——彼此的成绩始终处于胶着状态,互有高下——而在于女同学欣羡目光的多少!

雷小兵一直觉得,徐文龙骨子里有一些他不具备的东西,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切近去感受。徐文龙曾听他站在小车驶过的公路边,贪婪地嗅着汽油尾气时说过一句,长这么大,我还从没坐过小汽车呢!便精心谋划了一次悄悄劫持地质队吉普车的活动,月黑风高,不仅让他生平第一次坐上了小汽车,还亲自给他当司机,让他耿耿难忘!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换一个词儿叫品质,就是胆大、仗义,为实现同学一个即便卑微的梦想,甘愿犯错。

3

在座的无论大人与学生都专注起来,包括少一根手指的父亲也交叉双手抱在胸前,听得入神;他的妻子和女儿则不时耳语,看得出来,她俩的耳语跟主讲嘉宾的话语有关,雷小兵来了精神。

他道,我想再讲讲徐文龙助力我的故事。他帮助我很多,讲三件事吧。

第一件事大概是发生在初二那年的冬天,他们相约一道去山里斫柴。上山斫柴是铁路子弟的一个爱好、一项娱乐,同时也是比气力、比殷实的一个佐证:谁家门前屋后堆放的柴火多,谁家就勤俭、吃苦耐劳。这一年冬天气候特别寒冷,空气干燥,每一条进山的路线都有山火报警,很多同学都放弃了利用寒假多斫柴的念头。雷小兵蠢蠢欲动,邀约徐文龙进山去。徐文龙略一犹豫就答应了,只是提议把以前的清晨进山改为午饭之后,因为早晨进山实在是太冷了。山里气温更低,常常走了七八上十里,进到山里放下扁担准备寻找斫伐的干枯灌木,手冷到连柴刀都握不住。

他俩选了从角元村进山,一上山迎面就是一个水库,水库再分左右两条道进发。他俩不约而同选了左边一条道,概因左边进山里面有两个村庄,分别是东坑和袁头,相距五里左右。万一遇到山火,总归还有呼救的人烟。右边进去叫老山壁,一直往里去十几里,渺无人烟。除了一个面相怪异的独眼龙守山员,像幽灵一样出没,再就是跳跃的麂子和嘶吼的野猪。很幸运,他俩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被山火烧过的树林,挥刀相向,树干上的黑灰纷纷落下。这就意味着少走五六里就能斫伐到干柴——湿柴要比干柴沉重得多,就近能找到干柴,这是所有斫柴人的福气。

交替当过班级学习委员和劳动委员的徐文龙,不仅学习成绩好,体格也比雷小兵健壮。他斫柴的技能和体力都远在雷小兵之上。他的两捆柴很快就砍好捆实,得空助力老同学了。待得雷小兵的柴火也用徐文龙支援的两根老藤打箍,捆得结结实实,徐文龙挑起柴火担子道,我先走,你慢慢来,如果你跟不上,我再过来接你。

雷小兵把两捆柴火一前一后直立,缚上扁担,刚起肩,不由得心中哎呀一声叫苦:贪多嚼不烂,原以为干柴轻便,就把四只藤箍放大了几寸。未料刚过了一遍火的灌木是没有烧透的,挑起便觉死沉。走走停停,越走越沉,担子沉,脚也沉。忽听得几声怪异的噼里啪啦,像爆竹的鸣放。便见不远处一道明火扫地而来,在原本烧过一遍的树林里逶迤蛇行,吓得他赶紧扔下担子,退避到一个开阔处。蛇火过后,腾起一股浓烟,呛得他咳嗽不断,泪迷双眼。终究还是舍不得放下两大捆柴火,烟火退去之后,他再度挑起了担子,踉跄几步,忽然眼前一黑几乎摔倒。

刚站稳,传来一声呼喊,你还没走出来?要柴不要命是吗?!

徐文龙过来了。他二话没说,接过雷小兵的担子,穿过袅袅的残烟败火,疾步而行。

雷小兵紧紧跟上问,你的柴火挑到哪儿了?徐文龙没好气回道,放在水库边了,哪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就不怕被山火熏成腊肉干啊!

雷小兵惭愧道,你要不进来救我,今天就真出不去了。

徐文龙斥道,好兄弟,任何时候记住,命比一切都值钱!该保命的时候,放弃一切身外之物,别讲是一担柴了!

雷小兵拎着一把孤零零的柴刀跟在后面,连连点头称是。

第二件事是当工人体检的遭遇。初中毕业之后,进工厂或其他国营单位,是大多数同学的首选,当然也有去当兵的,或者继续选择读高中;还有一些去了农场的知青点——那时接近知青下放的尾声了。

雷小兵是近视眼,他不明白为何也爱好读书的徐文龙同学却一直与近视无缘。戴眼镜的形象,在他成长的那个年代刚刚脱敏——很久以来戴眼镜都不在光彩的序列里,电影里戴眼镜的不是叛徒就是特务,生活中则属于还未远去的“臭老九”之流。如果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招工体检的头一项就是:眼睛不能近视!

雷小兵因家庭问题,要当兵成分差了点,当工人则勉强够格。可他连续两次体检都被刷下,一次是地质队招钻探工,还有一次是铁路招装卸工。雷小兵情知近视是一道难以跨越的深沟大壑,头一次叫了自己的大哥在视力表前面摸头摸屁股,暗示那些龇牙咧嘴的字母朝上还是朝下,结果被护士发现驱离了;第二次约的一位平时对他颇有好感的小个子女生当“奸细”,孰料女生胆小,在一侧暗示了两排视力字母之后,吓得脸色煞白,跑一边呕吐去了,自然又是功亏一篑。

彼时徐文龙已经见过来袁江带兵的排长,通过了政审和体检,女同学欣羡的目光,无疑给他加持了一道光环。他收到了很多男女同学的纪念品,多半是一本日记本,上面都有分别赠言。他认为雷小兵的赠言最有特色,是徐文龙名字的分拆与加冕:文重于鼎,龙跃于渊。

他多么希望好友雷小兵也跟他一样,走出已经厌倦的子弟学校,不要去知青点摸锄头把子,昂首挺胸走进光荣的工人队伍才是人生的金光大道。当第三次招工机会到来之际,他让雷小兵谁也别找了,他自有办法。雷小兵想问问他有何神机妙算,可以在他的体检表上做到视力达标。徐文龙说,真是扯淡!当装卸工、炉前工还要挑视力!这你就别管了。体检过后,雷小兵拿着左眼0.5、右眼0.6的结果沮丧不已。徐文龙从熙攘的人群中过来,一把拉着雷小兵到一棵粗壮的苦楝树背后,从他手里夺过体检表一把揉成团,快速塞给他另一张填好的体检表,上面的视力一只1.2,另一只1.0。原来空白体检表是他事先摸出来的,下面的大圆章子是他盖上去的。

雷小兵见识过徐文龙多项绝技,包括用大白萝卜或一截圆木雕刻章子,盖印完全做得到以假乱真。他俩曾经多次手持徐文龙手绘的电影票去公社大礼堂看电影,从来没有被验票员戳破过。这令紧张过不止一次的雷小兵愤愤不平,白紧张了一场,想被他们抓个现行,感受一下心跳过速的滋味也好啊!雷小兵就靠徐文龙伪造的合格的视力——除了近视,雷小兵身体没其他毛病——走进了钢铁厂炉前工的队伍。这个钢铁厂是“大跃进”期间由上海支援建设起来的,是一个典型的大而全的国企,有自己的医院、学校、公安局……当然还有繁忙的专用线、蒸汽机、翻斗车和钢花飞溅的闪速炉。

进到钢铁厂,什么都新鲜。

最让人难忘的是钢铁厂的澡堂子!不像雷小兵所在的袁江铁路单位的澡堂子,仅三四只莲蓬头,一个两三米宽的热气腾腾的水池子挤满了乌漆麻黑的肉身,水池边漂浮着一层令人恶心的油花。钢铁厂的澡堂子,人家叫向阳花浴室,里面根本不设那种偷懒的肮脏的泡池,全是莲蓬头,一排几十个转过去,还带拐弯。最要命的是,每个莲蓬头都独立门户,一个窄门进去,互相看不见肉身,头上开花散叶,身体淋漓尽致,想冲洗多久就冲洗多久。袁江铁路的澡堂子可不是这样,好不容易轮到你站在莲蓬头下了,身边很快簇拥了四五个人,人人盯着你洗澡。那种尴尬,别说洗澡了,即便是赤裸裸站在那里坚持十分钟,都算得上是钢铁炼成的。

两年之后,雷小兵就厌倦了炉前工,苦和累还在其次,他难以忍受的是单调。一个白班和一个晚班轮班,看似还有不少休息时间,可上了一个通宵的晚班之后,疲惫不堪的肉身就只能坚持吃饭、睡觉了。此时高考已经恢复了,听闻远近一些熟悉和不大熟悉的名字,陆续成为七七、七八两届大学生,雷小兵和徐文龙都动了心思。

徐文龙给他写信,提醒他一定要在后面的七九或八〇年迎头考上,只怕以后会限制年龄、应届等,搭不上末班车那就悔之晚矣。

徐文龙在上海当兵转业前后,不断给他寄来各种复习资料。雷小兵也是豁出去了,初中毕业的底子自是先天不足,仗着语文、史地等文科底子尚好,集中精力攻数学,兼及外语。他的平房宿舍外面是一块水洼菜地,夏天蚊虫成群,他不堪其叮咬,便把双脚浸泡在盛满水的铁皮桶里,凭着毅力拿下数学,才得以于次年进入本省的大学本科。

徐文龙转业进了铁路局直属的机械厂,当了一名维修工,他的考试不利,自认为是太紧张了,他说自己一进考场就心跳过速,头脑一片空白。

4

一个在省城读大学,另一个在省城铁路机械厂工作,相聚时几多感慨、几多憧憬。

两人之间发生的第三件事,是在雷小兵读大二期间,要么是学习辛苦,要么是营养太差——他在学校大食堂就没吃过绿色的蔬菜,待到打饭铃声响起,煮出来的大锅菜都成了黄黑色——不幸得了重症肝炎。重症肝炎放在当下不算凶险,在那个时代却有性命之忧。校医劝他休学治疗,徐文龙却不惮传染,赶到传染病医院,带来了奶粉、鱼肝油等补品,还塞了一个大信封给他,里面是一千元钱!要他用最好的药,好好休养,不到万不得已,不休学。

此前想着休学,自然也有经济不敷的原因。雷小兵的父亲前年中风,花光了家里不多的积蓄。徐文龙的一千元钱,是及时雨!雷小兵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道,这么大的一笔钱啊,我以后慢慢还你……徐文龙攥着他的手道,不准说这么无聊的话!现如今我赚钱比你一介书生容易多了!

为了让雷小兵花得放心,徐文龙掏出几张皱巴巴的售货单给他看。

原来,他在机械厂业余搞的一些发明,已经陆续转换成了商品。有的被浙江、苏南的乡镇企业买去了,有的则是他自己找加工厂加工之后直接卖出去。

雷小兵哽咽道,你挣的是智慧钱,也是辛苦钱。

大三暑假,雷小兵乘坐徐文龙买的一辆二手皮卡车,驶往郊区湾里。皮卡车抖动得像是癫痫发作。徐文龙在部队就是汽车兵,开着清一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养成了重重踩离合与刹车的习惯。他握紧方向盘道,买来车的时候,一身的毛病,电路和机械故障我都可以拿下,现在是发动机的问题。就像是一个老者动脉硬化,我没办法。只有等赚多点,去买辆新车,把它送去钢铁厂的高炉里火化,早死早托生。

路上走走停停,此时军营也好,钢铁厂也罢,都属于两人的过去时。轰鸣的噪声令雷小兵想起了初二那年,徐文龙趁着夜色掩映,偷偷开出来地质队的吉普,奔跑在油菜花和红花草夹道的乡村公路上。

郊区湾里的一个农家小院,院子里随意堆放着马达、钢丝绳和各种钢铁构件。一群鸡鸭一边觅食,一边张望。进了徐文龙租住的车间,说是工作室亦可。这里摆着一台老式的旧车床、一台同样是二手的刨床。墙边矗立着一个铁质书橱,凌乱地堆满了书刊,既有《电工一百问》《发动机维修原理》《热处理工程师手册》,也有《高等代数》《立体几何》《微积分》。徐文龙给雷小兵看自己的小发明,他举起一把黄油枪,提示老同学看枪嘴上的防堵塞装置。黄油枪操作的空间很难做到干干净净,枪嘴堵塞之后,整支枪就不能用了。徐文龙发明的防泥沙黄油枪嘴,轻轻旋转一下,就能把沙粒与脏油一起挤出去。浙江温州的一个客商,一次就订了上千件防泥沙黄油枪嘴。他还在窗下指给雷小兵看一件“抓斗防磨损节绳装置”的万向防磨导轮,这个万向防磨导轮使用面很广,矿山、钢铁厂、机械厂和建筑工地都要用的吊机,抓斗上的几根钢丝绳磨损很厉害,更换起来又费钱又费力,用了徐文龙发明的万向防磨导轮,磨损极大地减少了,一副钢丝绳的使用寿命延长了十几倍甚至几十倍!

雷小兵边看边听他介绍,不由得心潮澎湃道,你真是了不起!我要给你写篇报告文学,好好宣传一下!我不是徐迟,没有他那样的才华,写不出《哥德巴赫猜想》那种光芒四射的文章。可是,我好歹也是学校文学社的副主编。

徐文龙看着他的幸福劲儿,眼里浮出不屑和狡黠。他冷静如球场裁判举起了双手,比作一个暂停的动作道,你现在啥也不能写,一个是我不是徐迟笔下的陈景润,没有什么拿得出来的业绩;再一个是,我现在还在铁路机械厂当差,吃着一碗可端可不端的公家饭,除了你和我的家人,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湾里有一个加工车间。若是你吆喝一声出去,我的饭碗或许就不保了。

雷小兵道,我感觉你出来单干,或许活得更滋润。蛟龙岂能是池底之物!

好!徐文龙低吼一声道,不如意事常八九,算不好哪一天我是会出来单干的。

雷小兵道,如果你带着这么多实用的新型发明去大学讲课,不好讲全部,肯定有不少老师会让位给你!有些从理论到理论的课,太空洞了,学生出去之后,没有动手能力,怎么解决实际问题啊?

徐文龙悻悻道,不瞒你说,这两年我们厂陆续进了一些学机械、学电机、学热处理的大学生,都得跟着我一年半载才能上手。不过,没有上大学,终究是我心口上的一道疤,难以愈合,留有后患。

雷小兵想问问他有何后患,他却把话题岔开了。

讲座进入提问环节,女生她爸还没开口,她先问了,你那位初中同学徐文龙后来怎样了?他没有上大学,是不是后来就在铁路上一辈子了?

雷小兵昂起下巴道,不瞒你说,我和徐文龙同学后来失联了!

女生捂着下巴惊讶道,为什么啊?!不会吧?

雷小兵告诉她,他2000年调深圳之前,两人还有联系,却也是联系不多。那是一个BP机和手机开始转换的时代,他没有徐文龙的手机号,也不知对方是否有手机。每次打对方的BP机,徐文龙要么回复不及时,要么就不回复。他猜测徐文龙除日常上班,还得加工、售卖防泥沙黄油枪嘴、万向防磨导轮之类,一定忙得不亦乐乎。况且一个沉迷发明创造的人,时间太宝贵。越是疏于联系,就越是淡漠了往来。再往后就找不到这位老同学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也打电话到铁路机械厂去问过,人事部门的回复是,1999年徐文龙就辞职了,一应档案等材料都随身带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有人建议雷小兵,去当地派出所仔细查查徐文龙户口的迁移动向。

雷小兵不是没有打过电话去派出所,那边说,同名同姓的人很多,要查须得他所在地派出所开出介绍信来。雷小兵没有深入下去,并不是怕麻烦,而是担心听到什么不测的消息。管理学院的一位宗老师,发现此前内地的一位老友几个月没音信,追问下去,得知那位朋友在一次车祸受伤后已经成了植物人。

讲座结束之后,一家三口围了上来。

爸爸不掩饰自己失去的大拇指了,他举着缺失手指的右手告诉雷老师,这根老大是在内地电机厂工作时不小心被车刀削掉的。秀气的女生抑郁的眼神短暂地一亮道,如果找到你那位老同学徐文龙,代我问一声好。想象我以后大学毕业去了工厂,要是碰上他这么能干的师傅就好了。十二年下来,我真是厌倦了书本、作业和考试,真心想到工厂里去上班咯。

女生不无娇嗲的声音抚平了爸爸额头上纵横的沟壑。爸爸呼应道,世上没上过大学的还是大多数,我相信那位徐文龙师傅,人家生活得一定很幸福!他长得也很帅吧?

雷老师笑道,他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七,一对小眼睛,同时聚焦聪明与狡猾。是啊,他没有上过大学,依然让上了大学、当了副教授的我真心佩服!

妈妈不以为然道,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家娇娇这次能上更好,这次要是不能上,明年再考就是了!

女生忽然尖叫一声,不!瞬间把脸埋在双手之间。

雷小兵明白,这又是一个被历年考试排名折磨到了崩溃边缘的女生。近两年的相关讲座,这样的女生或男生他遇到得太多了,他们每人背后都有一位强势推进的家长。如果两个家长联手推进,站在同一条战壕里协同作战,没有了缓冲地带的孩子十之八九精神上要出问题,不然哪来那么多青少年患抑郁症呢。

女生转头跑了,妈妈赶快跟过去。爸爸匆忙离开前,没有忘记加雷老师的微信。爸爸的微信号叫JC。

5

距离上次在龙华书城举办讲座,已经过去了两个月。JC是第二次给雷小兵发来微信,对他来说,这条微信不仅将JC一家三口的不同面目又拉近了,而且又勾起了他对徐文龙的怀想。

心有灵犀的JC再发一条过来道,我通过原先在联海公司的同事,找了两张齐工入职不久的照片,你鉴定一下,看看像不像你的老同学徐文龙?

第一张照片发过来,是个侧影,背景光太强,主角还戴着一副墨镜,不易辨识。

第二张照片刚发过来,雷小兵就失声叫道,就是徐文龙啊!

这是一张主角给客户介绍新产品的图片,主角一脸严肃,嘴角眉梢一丝儿笑容也没有。发际线后撤,露出额头上早期摔跤留下的一道不浅的伤痕。无法逃避的是一对微眯的小眼睛,流露出无辜的狡黠。

JC告诉他,联海管理严格,一般进不去厂里,也是怕有人偷盗技术吧。陆总是CEO,为人不错,我把他的手机号给你,他很尊重知识人,你自报家门是大学教授,想必他会接待你的。可不必提我,几年前我离开,他挽留不住,心里是不痛快的。

雷小兵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转身就给联海自动化装备公司的陆总打电话。如果这个齐工就是徐文龙那就太好了!谁能想到,因为一个讲座,他就找到了自己失联二十多年的密友与同学呢!

陆总听明白了他的意思,爽快地约他下午过去。

没料想,联海自动化装备公司也在龙华,距离龙华书城不过三四公里。戴着白框眼镜、模样斯文的陆总面对面地详细听了雷小兵与徐文龙的往事拉片,拍掌道,你讲的这位,十之八九就是本公司的技术大拿齐工!除了头上那道永不消逝的伤疤——他讲是小时节上山砍柴跌落在炭窑里差点要了命,留下的纪念——还有那股子聪明劲加狡猾劲,都像。咱们也不预演了,我就带你去他的大师工作室,看看他忽然见你,一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发小儿,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雷小兵犹豫道,这样合适吗?我也不晓得他为何失联二三十年,一直不跟我往来,按理,他找我比我找他,容易得多啊!这么多年以来,我只在内地和深圳两所大学平移。

陆总不管不顾道,别想那么多,他不是一个坏人,如果真是你的老同学,你就别怕!

雷小兵嘟哝道,我怕什么呀!又不是我躲起来了。

雷小兵跟着陆总下楼,到了另一栋白色厂房,货梯阔大无比,上到四楼,哐当作响的车间旁边,居然钉着一个铭牌:齐小琪技术大师工作室。推门而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盯着眼前的电脑,连头也没抬道,进来吧。

陆总道,齐工,你看看是谁来看你了。

电脑前的人转过脸来,一愣,摘下眼镜,又戴上,不无尴尬道,哦,是你来了啊?

陆总问,他是谁啊?

齐工起身淡淡道,坐吧。说着去一旁沏茶。

陆总诡秘地一摆手,让雷小兵坐下道,你跟齐工好好聊聊,我不打扰了。说着就掩门出去了。

齐工弯腰给他冲水时低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雷小兵没料到多年老同学再见,是这么一个场景,虽然在路上相见肯定不认识了,可眼前的齐工确实就是徐文龙!怎么会冷静得像是见了一个陌生人?却见他额头的一根青筋怒张起来。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待得徐文龙在对面坐下,雷小兵盯着他道,把我找得好苦,齐工啊,我的文龙兄弟。

眼前的徐文龙比二三十年前胖了,也明显老了,两只沉甸甸的眼袋,像是下眼帘挂了两只晒干的无花果。头发掉了不少,似是被一阵狂风暴雨扫荡过的战场,旗帜都成了丝丝缕缕的败絮。早先他是不戴眼镜的,现在也戴上了。额上的疤痕淡了不少,却依然明晰。眼里的精明味儿少了,岁月的沧桑掩映着欲说还休的狡黠。

有些人,不必找。徐文龙说着扑哧一笑,面相却是苦的。该出来还得出来,一直不出来就权当他死了!

那怎么行呢,换成别人可以,换成兄弟你,万万不行!雷小兵端起手里的杯子道,即使兄弟你躲在哪儿羽化登仙了,我也得去那儿献上一束花、敬上一杯酒——忘记兄弟你是否喝酒了,那时节能吃上荤菜就是好,顾不得馋酒了。

你大教授来了,我就是滴酒不沾,也得舍命相陪!徐文龙起身道,到吃晚饭的点了,我俩去找个能吃饭的地方,先喝茶,再喝酒。

出门前,雷小兵问要不要叫上陆总。

徐文龙在唇边伸出一根手指嘘道,这次就不叫他了,不然我怎样跟你演绎一个徐文龙怎么变成齐工的。

出门后,徐文龙拦了一辆的士上车,问他爱吃什么菜。

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聊天,喝清酒。雷小兵说就去龙华书城吧,书城的一楼有不少餐馆,包括日式料理“第九屋”。

进了“第九屋”,落座后,雷小兵道,我就是上次在书城五楼鸿博厅做讲座,从你的一位老同事口中得到你的线索,来这里也是一个回应和回想。

两杯清酒下肚,人放松了,无话不说。

长相忆,最忆是儿时。讲了那时节相约上山砍柴的点点滴滴。天蒙蒙亮,两人就在去食堂的道口边见面,拿着饭菜票到食堂买了几个馒头,吃两个,留两个与柴刀一道绑缚在腰间。有一次徐文龙放胆,一个人下午去老山壁斫柴,忽然幽灵一般的守山员独眼龙呼啦啦过来了,徐文龙吓得穿林猛跑,不小心掉进了贵州人遗弃的炭窑里,额头上扎进了枯枝,鲜血直流也不敢吭声。等到外面没动静了才爬出来,扁担和柴刀都跑没了,就差没有光着身子跑回家。这种胆小丢人的事情他连雷小兵也没细说,只说上山迎面撞上了一群野猪,寡不敌众受伤了。

讲了两人夏季相约一道去袁河游泳。袁河又称芦水,发源于武功山,最终流入赣江。那条平时文静,暴躁起来也会咬人的河流,年来月往,吞噬过不少无辜者的性命。他们玩水饿了,就赤裸裸地躲在沙滩后面的玉米高粱地里,糟蹋(生嚼)老表种的粮食,同时让仅有的一条短裤,高高挂在玉米秆上快速晒个半干。

讲完了山,讲完了水,也得讲讲男女青春期懵懂的萌动。

他俩一个去部队当兵,另一个去钢铁厂当炉前工,那时肯定都是纯洁的处男之身。

当兵的临去部队,有个女同学约他在水泥厂的料库后边见面。送他一个布面笔记本,扉页上并非写着那个年代的流行语——祝我们的革命友谊万古长青,而是一句从哪里抄来的令人怦然心动的诗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很可惋叹,依依惜别之时,他仅仅是抱了她,连一个珍贵的吻,也吻错了地方。

当炉前工的,曾经大着胆子约了一个漂亮的女工去专用线上的守车里约会,女工后来主动把他带去她家了。她父亲是南下干部,曾任机务段段长。彼时父母都回东北探亲去了,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剩一对青春男女是何意思呢?现在想来,女工无论是当他面换衣服,问他哪一件好看,还是给他煮了两荷包蛋,一边看着他吃,一边道,多吃蛋看炉子烧火才有力气,都是彻头彻尾的暗示啊!可是临出门,他也只是紧握了对方的手,就逃也似的跑进了夜色里。

哎呀呀,年少荒唐,错漏百出……千般美好,万种思绪,都随风飘散了。

徐文龙忽然轻轻吟唱起来:年少轻狂的我,如同未系缆的船,任意翻腾在狂海之中,如今,我只想找个港口停靠,却发现已错过太多……

终究要回到一个中心、一个主题、一个要害,这么多年来,为何不理不睬不见面?为何徐文龙摇身一变,变成了齐工?这中间发生了情债、赌债?贪污受贿、挪用公款?杀人越货、亡命天涯?

四目相对。僵持良久。

问者咄咄逼人,缄默者用不屈的目光做无声的争辩和抗议。

终于,缄默者回避开去,又猛喝了一口清酒道,你不会忘记当炉前工的那次体检吧?那是我帮你用萝卜刻章解决了视力不达标的难题……可我自己的难题呢?我没有学历这道沟壑,如何迈过?这道比额头上的伤疤更难抚慰的心灵上的伤疤,如何抹平?!

徐文龙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惊得外面的服务生以为吵架,到门边来张望了两次。

雷小兵朝服务生摆摆手,示意没事。没有吵架,也没有醉酒发飙。

我搞了那么多发明专利,可是没有一张学历证书,就什么都不是,跟谁讲理去!他右拳猛击一下左掌道,没办法,我就只有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所以,你以前认识的那个徐文龙不在了,失联了,死了,取而代之的是齐工、齐总——有那么多发明专利,再有了一张大学学历证加持,我很快就破门而入,一步步,梦想成真地当了总工、高级技师。各种荣誉纷至沓来,各单位包括猎头公司都朝我摇晃橄榄枝。可我只准他们叫我齐工。我就是一名初中生,我的真实学历死在一张真实而冰冷的初中毕业证上,至于是否自学成才,有我厚厚一沓获奖证书、发明专利为证……

雷小兵终于明白了,一切都要追溯到那个萝卜章子。

徐文龙推推眼镜道,我岂止是会雕刻萝卜章子,举凡木头章子、石头章子、金属章子,我都能雕刻!他的眼里又浮出了不屑与狡黠。

雷小兵道,可是,你即使得到了很多,却也付出了很多,我说的不是自学的艰难、发明的坎坷、售卖专利产品的劳累……我想说的是,你为一颗或几颗萝卜章子,付出了沉重的心理代价,你头上的白发、额上的皱褶、眼皮下的吊袋就是沉重的支付证明。

是啊,徐文龙摇晃着一颗花白的脑袋,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一个晚上不做噩梦的。做了亏心事,总有鬼敲门。我还记得当兵那年,你送我的日记本上的留言:文重于鼎,龙跃于渊。惭愧啊!

雷小兵呵呵道,你就是一条蛰伏的龙啊!联海自动化装备公司的陆总都被你瞒过了,也是不易。

徐文龙道,他对我很好,我觉得愧对于他。他对我越好,我越觉得愧对。这也是我放不下沉重心理包袱的原因。

雷小兵道,要不要我带你去当面跟他讲清楚?

徐文龙沉默了一会儿,坚定地摇摇头道,别。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他会挽留我,到时,再说吧。我想退休了,走人了,说清了,也就释然了。

一言为定。两人默默举杯,有铿然一声脆响。

6

回到家里,雷小兵站在阳台上踱来踱去,终觉不妥,还是要及早帮助老同学从沉重的精神苦海里跳出来,便决定给陆总打一个电话。

刚讲了几句,陆总道,雷老师你不用往下说了,我什么都知道。齐工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的一颗萝卜章子在那个时代能起作用,放在今日的信息时代哪里能够生效。他的学历等材料都不是真实的,我们联海哪里会不知道!我们只是惜才如命,不愿戳穿而已。他的本事、能力和发明创造的智慧,给我几个留洋的博士,我都不换!作为一家民企,我要的就是实干家,像他这样的能人,千金难求。什么学历、职称都拦不住他才华之火的熠熠生辉。所以我只会助力,不会戳穿。今天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他多年以来心理压力巨大。那么你就跟他挑明了,我们其实早就知道了。叫他放心睡觉吧,只要他不想走,敝公司可以让他干到永远。

挂了电话,小区一片静谧,万家灯火渐次隐入暗夜。

雷小兵准备发一条微信,让徐文龙有个接受大好消息的心理准备。忽见JC发来一条消息:女儿高考没有出线,之后进了复读班,她的情绪一直很不稳定。我认为顺其意思,让她去企业锻炼锻炼也好,身心健康不比什么都好吗?她妈妈却死活不答应,说是女孩子这么小去上班,以后还指望有什么出息吗?如何是好啊?现如今当家长的,为孩子左右为难啊。

雷小兵向前张望,远处红树林那边,明明灭灭,潮水退得很快。皎洁的月光下,海面变幻成了铺向天边的油菜花和红花草,一拨儿如浪的黄花起伏,又一拨儿如绸的红花翻滚,一辆老旧的吉普车如舢板一般,在起伏翻滚的波浪中艰难地剪开前行。两个少年在掩映的月光下,兴奋地开着车奔向黄花和红花铺就的天边……

抬头是一弯新月,漫天晶亮如洗的星斗。

南翔,本名相南翔,教授,作家。著有小说、非虚构、评论等十几本,在各刊发表数百篇作品,小说五次登上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获中华优秀出版物奖、鲁迅文艺奖、《上海文学》奖、《北京文学》奖、 “花地”文学短篇小说金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芙蓉文学双年榜(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蒙文、俄文、匈牙利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