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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刊》2024年第10期|汤养宗:露出来的,均为旧墨
来源:《诗刊》2024年第10期 | 汤养宗  2024年10月31日09:00

汤养宗,1959年生,闽东霞浦人。主要作品有诗集《水上吉普赛》《去人间》《制秤者说》《一个人大摆宴席》《三人颂》《伟大的蓝色》及散文集《书生的王位》等多种。曾获得鲁迅文学奖、丁玲文学奖诗歌成就奖、储吉旺文学奖、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诗人奖、中国年度最佳诗歌奖、新时代诗论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各种文学选本,并被翻译成外文在国外传播。

在别人的指纹锁上对指纹

有时会搭错电梯,来到身体的上层

或下层,在相似的门锁上对指纹

用自己的姓名再去验证打开

别人的名字,结果不是

天下又多出被自己吓了一跳的贼

我也不知道,身体服从了

谁的召唤,把自己带到另扇门

用一根指头,做一手遮天的事

这莫名其妙的触犯,魔幻,梦呓一般

事后感觉是,又要去做一次人

当中显然被什么做下手脚

那样亲密又自以为是地对谁对了一下指纹

这纠缠

说不清这纠缠才是正确的。从卵到蝶

又从蝶到卵

过程中又完成了一次与谁的吵嘴

那挣脱那弥合那修复

总是要拆散重来

“正在回环的程序都是一门伟大的技艺”

露出来的,均为旧墨

一想到把石子扔向天空

还要落下来,我心安然。

唢呐说

把那送不走的魂都交给唢呐。兴冲冲

又来人间的,也帮他吹响

唢呐一响,不是为逝去就是又有人登场

来来去去的,唢呐都在催着走

向生疑为向死,绝境或者坦途,细听中

常常有那堵着的慌

天堂在左边,右边宰猪场

唢呐只说三件事:出生,拜堂,升天

唢呐愁,唢呐笑,吹不哭的人正穿红衣裳

妖的琵琶。魔的笙。唢呐一响,来了大王

游荡者

一直是个游荡者,不知与月光、影子、雨水

是敌人还是朋友。有时摸着

自己的身体,如摸到一只荡气回肠的候鸟

摸到江南和江北。

与万物若即若离,与自己分分合合

我多像是曹营里的那个汉兵,将每个天亮

反穿成似是而非的衣裳。

只有你们是定若磐石和人见人爱的始作俑者

我管不住自己太多暗藏的小脚

与谁有仇般踹着空气中的这头与那头

一直是一些气体养着我

一直是一些气体养着我:一首诗的

涕零是。在诗句里放弃了浮名也是。

那谁说的,要跟只蠢蝴蝶越过大洋去航海。

苍穹之下的滚滚泥丸是

古道再徘徊,长亭,界碑,草叶低喧也是。

想到大块大块的爱会死

便有几万里土地是多出来的

几万里那么大的地盘

让我一而再地摸到虚空,这人间烫手的红铁

好像从来就不存在黑暗

高铁停了下来。某天,我被人派来

迎接那个来自月亮的女士

她没有手机号码

但有模棱两可的地方性小语种

这就足够了。

好像

从来就不存在黑暗。

我已习惯了这项日常性的

接待任务,接受不时要来到的

天上来客。就像我

经常要自以为是地去了一趟月亮上

露出来的,均为旧墨

每到要紧处,旧墨就要露出来

扔了再写,写出来的还是旧墨

帝王蝶在万里迁徙中不断更换身体

到达的,依然是自己

最旧的基因。

隐姓埋名也好,腾挪与跳脱也好

有些事我们一做再做

后来那新出手的,比我们古老的手还要旧

有些我们从没有见过的动物,正是

你我的前生。

中元节,想起了肩火

你还能在夜里独步行走吗?依靠着

肩膀上两盏火,走进久违的家

又到中元节,我再也看不到

大路上无头行走的人

那些老鬼和新鬼,在死去之前

早被人取缔了生命中这古老的火

我们自身能发光的东西

都已悄悄熄灭,没有什么

能向我们演示,谁仍旧自带光芒

我们左怕右怕,在空气中

瞻前顾后,心虚的鼻息

早就吹掉肩上的火种

所有夜行的人,多像是一截

正冒着烟的黑炭。小时

母亲嘱咐过:走夜路时千万不要回头

事到如今,肩上这两盏火,早已不在

我偷偷观察过许多人的脚后跟

作为一项不与人争辩的秘密,是我

偷偷观察过许多人的脚后跟

多年来我多么处心积虑,经过

明目张胆地查看,暗地里默默地盯梢

旁敲侧击中盘诘,发现

许多许多的人,脚后跟都留有厚厚的茧皮

医学上称胼胝,是长期摩擦刺激

导致的皮肤角质层增厚

我的推断进一步坐实,印证

夜深人静时,他们都在床上练习过飞翔

一再地,蹬踏与磨蹭过脚后跟这层皮

大寂静

想到老虎在享用梅花鹿,有大寂静。

想到母亲当年化作一缕

火葬场上空的青烟散去,有大寂静。

空气里飘过一番体息

像谁隐姓埋名,而群山烂漫杜鹃在啼血

有大寂静。又见到镜中自己

一副无路可逃状

人子的模样,人父的模样,欲言又止状

——有大寂静。

东吾洋上的三桅船

物种少了,包括不是物种的三桅船

包括投映在海面上的帆影

细看,有不断多出来的神鸟之翅

直接不再隐藏别样的身子

这是我少年时的东吾洋,一艘三桅之船

可以变幻而形成别的名称

用别的身份,使用着水中的翅膀

它在海面上不断增多,并无法确认

天上的云朵也是联盟的一部分

因为这三桅船,早年的我

最爱把蝴蝶与飞鸟混为一谈,也最爱

与人顶嘴,说这是东吾洋的哲学

多出来的,都是行船人需要的

化身,在飞鸟与飞鱼之间

有个最为妥帖的名称在扇动起翅膀

在变幻中,日子越显得多重性

如今,这种船不见了,哦,我的东吾洋

海面上给我无数双翅膀的东吾洋

神 秘

衣角与抽屉里存放的几粒类似于

小石块的东西,我从不轻易示人

那是月亮与火星的碎片

也可能是地球上消失的某动物骨块

那气味令蝴蝶在周围叫

也有夜行者,要我校正行程

我拿出它们,每次所做的动作

都显得那么荒凉。我不知

为什么拥有了这些,却每每享用着

这笔来历不明的资产

掩饰过内心的不安,有时也

投石问路地向人讨教过

一个心虚的人,是不是天生就得到奖赏

纠缠不清的时候,我摸出它们

天色立刻转换,向路人

也向另一个自己,晃动几下手里的光芒

给没有地址的人写信

我们几乎天天在给没有地址的人写信

在这网络时代,也常常有

与想象中的陌生人通电话的冲动

白云在天,我们对着它

打手势,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地一问一答

看到土拨鼠出没在洞穴

便深信它也有要去传送的口信

泥土之下,仍然有古老而期待的表情

“有人吗”——没人,也没门

对着空气,我们又要莫名其妙喊出这句话

黎明时街头谈话的女人

依然在黎明,看见街头上两个女人

手抓把月亮的碎片正谈论什么

我知道真正要好的,都是些

既突兀又祥和的东西,比如月色

比如天体陨落时,恰好已翻过山头

而正在谈论的这两个女人

是错愕的大部分人中间最从容的

两个。她们那么平静

让人觉得这座城市也是平静的

月亮走了,发光的碎片却莫名其妙

留在这两个女人手上

大街转角处,她们像两个幻象

又像所谓的月亮,本身就是她们的娘家

鱼化石

一定是鱼在游动中突然遇到一句真经

身体终于被搁置下来

生命开始幻化,鳃和鳞片

都作为固有的形状被素描一般

一笔一画地留了下来

看上去又是

变形与致幻的一部分

没有网,也没有手,再追波逐流地

纠缠着你问这问那

在谁都无法问到的另一层的质感中

只有石头知道

石头的血肉是什么

并如何庇护自己,分开

肉与骨头的关系,与人谈到

什么是人世间

可以建造的庙宇,什么才是时间可为

行军蚁

一团行军蚁就是一团星云。跟随与旋转。

傍晚,暮光暗淡,它们聚集在地上

依靠嗅觉与触觉抱团行动

上一只就是下一只的定位、去向和教主

没有什么能阻止这精致的旋转

停下来观察的我,悲欣交集

想到天上的星团也是。

在远处蚂蚁团般的星球啊,你们

真的也是。并也在旋转中

继续打磨着什么,形成一圈又一圈

行为的轨迹,形成宇宙的脑电图。

按黑暗中的知觉运行着

更宏大的精神控制更是没完没了的样子

包括我所担心的会不会走神和相互磕碰

第二天,因精疲力竭

蚁尸留下了一大片,学科上命名:死亡螺旋

口 信

坚信天底下仍有人视我同怀,需要

这种原始的送递。偏爱肃穆的慢抵达

和苦等的滋味,依旧揣着

手心里的那块石头,等它开花

为了这句话能够传到

在滚滚红尘上,时光和白发

已难以辨认谁是谁非

这个传话的人,他踏破铁鞋

对我验明正身,干裂的唇齿间

疑是含着一朵云中玫瑰

为了这句终被送到的话

我念念有语,把门前小径扫了又扫

这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来自天那头

一脚深一脚浅的人,一切的苦

可能只为了说,“别等我了”

也可能,送来的是这一句:“我还爱着你”

你和地球一样,也是蓝色的一部分

活到现在,一直在计较,什么叫

湿漉漉

如此潮湿的这条命,怎么也

拧不干与晾不干

大海浩瀚,我们在荡漾中

来回走,深情地

信任着什么,并接受

另外一个中医的告知

活在湿重的身体中,你和地球一样

也是蓝色的一部分

保持着这观察,已认从

这一生积攒下来的盐,踩出的每一步

都感觉在走水路

习惯性地在空气中又做出拧把水的动作

无论在城市还是乡村,高原

还是盆地,都一问再问

自己赖以生存下去的水性是否可靠

并常怀悲欣之心

期待大海上每一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