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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10期|陈萨日娜:在承天寺(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10期 | 陈萨日娜  2024年10月28日06:35

陈萨日娜,九〇后,蒙古族,英国拉夫堡大学毕业,现为大连大学教师。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作家》《钟山》《青年作家》等刊,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曾获辽宁文学奖、柳林杯·《山西文学》奖等。

在承天寺(节选)

陈萨日娜

白衬衫肥,黑西服瘦,里里外外没一件合身。对讲机基本是个摆设,从早到晚里头没有动静。观众倒是不少,海浪似的一拨接一拨。我五指并拢,手臂三十度伸开,背贴墙面围着展厅遛圈,一遍遍重复“您好,请站到警戒线外”。

以前在一个小组的同事问:“到底什么是联展?”

我点上颗烟说:“我分析就是文物开会,你家出两样儿,我家出两样儿,凑一屋子,相互欣赏。”

同事说:“你不行就低个头,回来吧。”

我说:“那不可能,现在这儿风不吹、雨不浇,还能陶冶情操,给钱都不回。”

刚来北京的时候,我也想好好学门技术,找个稳定工作,不承想学厨师被骗办营养师证,学瓦匠被骗办建造师证,折腾下来,一分钱没剩,身份证还差点没要回来。最后老家的朋友介绍我来了安保公司,挣得不多,但能分配到高档小区售楼处,包吃还包住。我以为这回算稳当下来了,结果有次队长给客户停车,不小心把车门剐了,想叫我给他背锅,我没答应,之后就处处被穿小鞋。正好那阵公司谈下来个新项目,招人去给美术馆做安保,工资不变,但管吃不管住,我想着与其在这儿遭罪,不如换个环境试试,挣得少点儿也认了。

调来不久,展厅就给布置上了,墙面改刷灰色,只留几盏射灯,说要举办“中欧历史联展”。没几天,屋子搬进各式物件,往右书法字画,往左瓶瓶罐罐,墙根儿矗立一座二百多年前的裸女铜像,神色困惑,双眼迷离,斜望不远处两件爱迪生穿过的睡衣。再往前就不归我管了,也看不清,虚暗中只有半透明的光束透过,摇摇荡荡,像散不去的烟。

忙的时候也就那几个小时,通常下午三点开始人流见少,黑影倒灌进来,展厅又静又空。我用两指按着耳麦,走在射灯绘制的交界上,想象自己是大片里的特工,为一场隐秘的任务蓄势。可是每日游客来来往往,没有任何新鲜事发生。唯一的风波是有次一个男人突然冲出来,高举打火机,叫喊着扑向爱迪生的睡衣,没等冲过警戒带,就被人按在地上,送去了派出所。

自那之后,睡衣挪动了位置,换到一处不显眼的死角,我的面前便没了遮挡,视野豁然开阔。眼见半空中飘浮一座寺院,院内两个古装打扮的人相并踱步,时而停驻交谈,时而仰头凝望。

我不禁多看了两眼,发现原来是组3D投影,道道银灰色的光束一端捆扎在棚顶的投影仪上,另一端直射而下,种进影子里,从黑暗中生长出摇曳的寺院和人像。游客对这稀罕玩意儿都很新奇,纷纷朝空中摸索,或者故意在墙壁和人像中穿行,似要抓住那无形无状的光。这时候,一记悠沉的钟声响起,百千条灯影婉尔转动,在展厅正上方托起一方白月,纱雾般的阴影从中飘过,模拟出碎散的流云,所有悬停的浮光以警戒带为折线,对称地倒映过来,成为道道波纹,荡漾在每个人的脚背上。我抬起头,只见投影仪缓缓落下几串文字: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我平时不爱看字儿,这会儿没有事做,盯着影绰的半空,竟一句一句给读完了。有几句没太懂,但猜测最后一段应该在讲,哪里都有月亮,哪里都有竹子,但不是哪里都有我俩这样的闲人。我在心里咂摸两遍,觉得挺有意思,想再看看那两个古装打扮的3D人影,尽头的灯源却暗淡下去,两座幻象消融进虚拟的月色,随后光斑内部旋起安静的风暴,灰色和青色交替频闪,将寺院正中那一块阴影漂白,几个楷体小字如潮头潆动的浪花,倏然在黑暗里绽开:《记承天寺夜游》——宋·苏轼。

之后,那两个古人又开始了踱步和交谈,场景回归到初始画面,游客见没有更多花样,便各自离开,去向其他展位。接着明月升起,新一批游客带着同样的惊叹围拢上来。

我却没有动,整整一下午,就那样凝望人潮来来去去,幻影聚拢再消散。并非多么陶醉,只是觉得站在角落,对着一团光影发呆,有种说不出的舒适。那两个古人的脚步轻缓,拍打着黑暗,我的呼吸安宁均匀,像是被哄睡的婴儿,直到大厅响起闭馆广播,催促众人离开。

我正要转身,忽然看见寺院的投影下面蹲着一个人。此刻游客都已散去,大厅安安静静,那人蜷身向内,环抱膝盖,脊背高高隆起,像是退潮时露出的礁石。很快,负责那片区域安保的同事走上去,示意要清场了。那人站起,身体退出投影的范围,一步一步走进光里。迎着射灯,我看到是个女的,干瘪瘦削,骨头把衣服支得崎岖不平,比蹲着更像一座礁石。

从那天开始,我找到了一点偷懒的窍门,不再陀螺似的满屋转悠,而是把守在展厅里某个能看到寺院3D投影的入口,游客经过,我就在黑暗中预先说一句:“您好,请站到警戒线外。”有人被吓到,回以尖叫或骂声。我跟没听见一样,身体上着班,灵魂却已安顿进那片光晕,两个古人踏出一步,心就被揉得松软一些。

每天,那个瘦女孩都会来,上午十点多进场,下午准时被请走,整整小半天,不说话也不走动,就背向人群,静静蹲坐在阴影里,任黑暗反复淹没身体。有时我会猜想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没等摸到头绪,就又不禁对着投影出神。旁边展厅的同事贴过来问:“你看哪个美女呢?”我干巴巴地笑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次我早上拉肚子,出门比平时晚了二十分钟,一路上发愁怎么解释。进了场馆却不见同事,找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围在承天寺的投影下面,里面传出个女声说:“你帮我打一下,就一下,我真找不着了……”话音没落,队长不耐烦地打断道:“展厅禁止长时间逗留。”说罢用手臂在人群中劈出一条空隙,我看见那个瘦女孩拘在一束淡光下面,两臂紧抱,像要把自己系起来。这时有同事注意到我,于是把路让开,示意我加入他们。我走上去,女孩忽然分开人群,迎到我面前说:“我手机找不着了,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她急得五官皱在一起。我看着她的脸,除了递上手机,想不出其他的动作。队长原本想阻拦一下,见我已经伸手,便也不好再做什么,只能远远地说:“这周有外宾访问,任何人不得长时间在展厅逗留。”女孩回道:“这是我参与的装置艺术,我来看看我的作品怎么了?”队长刚要还嘴,厅内一处角落响起手机铃声,女孩迅速捡起,身影熄灭进人潮。

转眼入秋,九月的天气温暖得反常,傍晚五六点钟太阳还跟刚出锅一样热气腾腾。我妈打过几次电话,有时问Wi-Fi密码,有时猜油价走势,讲的东一句西一句,但每到最后,总会委婉地让我回家过中秋。我含含糊糊地应着,挂了电话,在微信上跟姑家表哥说:“今年中秋我不回去了,帮给我爸上个坟吧。”

我晚上不爱自己在出租房待着,总会出去散散步,没有明确目的,就手插在兜里,一直跟着路灯走,走到大街上不剩几家店铺,再回家睡觉。后来觉得这样实在无聊,我便买来一辆电瓶车,在夜色里沿着蜿蜒的路灯骑行,有时穿过一长串树荫,黑影漫得铺天盖地,我总是忍不住想起那些匍匐在海底的清晨,寒冷的潜水服像身上结了一层冰,沉重的铅块把人往更深处坠。每当这时我就会屏住鼻息,较劲似的死死憋住气,然后扭动加速把手,直到钻过浓荫,灯光再次笼罩头顶,才仰起脖子大口地喘气。可每次夜风都鼓荡在身旁,一浪一浪,吹得人和影子摇摇晃晃,提醒着我从来没离开过那片海。

逐渐地,我开始对这样的漫游成瘾,回家越来越晚,骑得越来越远,经常到最后拎着耗尽的电池走路回家。

转眼就是中秋,白天我如常上班,晚上拾掇完便早早躺下,没有出门。毕竟过节,我不想形单影只得那么明显。可翻了好几遍身,不仅毫无睡意,脑袋还愈发清醒,身体里总像有什么东西要反扑出来,将我活埋。我索性起身,斗狠似的想,既然睡不着,干脆别睡了。然后穿上衣服,启动电瓶车,往单位驶去。

虽是过节,街道上的车流却没有减少,前方红灯不见尽头,黑夜血流如注,我和我的车穿梭其间,像一道惊不起波澜的伤口。快到展馆时,我恢复了一定的理智,因深夜来此有些不好解释,于是关掉远光,灯亮汇聚到跟前的刹那,我忽然发现门口石阶上坐着一个人。我细望过去,那人也循着光柱向这边看。我定了一会儿,说:“你是白天丢手机的?”

她从暗影里站起,朝我走了几步作为无声的回答。我问:“你还有别的遗失物品?”她摇摇头。我说:“那你这么晚来干吗?”她抬起头,说:“你呢?”被这样突然地反问,我有点发蒙,没去想是否有必要回答,老老实实地说:“我睡不着。”她说:“那我也是。”一辆货车驶过,烟尘跳跃进光线里。她又把头低下,说:“我就想来看看有没有人也不睡觉。”

她没有继续问,我却主动接过话答道:“我是睡不着,寻思干脆提早过来等着上班算了。”说完,我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希望能跟她再说会儿话,说什么都可以。

“这附近有个景点,你知道吗?”她问。我想了一下,在周围好像只见过酒吧和饭店。她指了指对面,说:“不远,一起去看看吗?”然后她走进前方细窄的灯影里,瘦削的身体在路灯下仿佛能透光。我停好车,悄声跟在后面,循着砖石亦步亦趋。街道此时安静下来,天空有风反复吹过,擦得月亮更加亮洁。

我放缓脚步,与她稍微靠近一些,说:“白天吓着你了吧?我们队长就那样,别理他。”她“嗯”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转过街角,一个酒吧在搞游戏活动,留下用手机九宫格输入右下键三次左下键两次后得到的五个字,就可以免费领取矿泉水。有人在白板上写“我以为是谁”,还有人写的是“义乌小商品”。她停在摊位前对我说:“我想看看你的。”我掏出手机,输入后屏幕上显示:我真真切切。

她说:“你跟别人的都不一样。”

我说:“可能手机旧了。”

她不置可否,低下头踩着一段极窄的路砖往前走,虽然只是矮矮的凸起,但她屏息提气,两脚轮替,走得惊心动魄,不断地踉跄。她越走越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我说:“你不能停。”她站住说:“为什么?”我说:“我走过类似的路,我家那边有片泥滩,沙子非常软,人一上去就往里陷,跟沼泽差不多。想不掉下去就只能一直走,别管往哪儿去,反正不要停,就一直一直往前走。”

“往前走,不要停,一直走。”她默念着,又行进了一段,的确比刚才稳当许多,“你是哪里人?”她侧过头问。

“长海县。”我说,“大连长海县,中国唯一一个海岛边境县。”

她说:“听起来感觉很厉害。”

我说:“还行,能看见海豚、斑海豹。”

“那有海星吗?”她的脸又侧过来一些。

我说:“有,而且是能吃的那种。”

“海星可以吃?”她看着我,眨着眼睛问。

“对,但不好吃,有点像臭鸡蛋跟苦瓜一起嚼。”

她第一次笑起来,声音一闪一闪的。

“能再说点吗?你们岛上的事,什么事都可以。”她问我。

我说:“岛上,基本家家都干养殖,扇贝、螃蟹、生蚝。”

“那你养什么?”

“海参。”我把头沉下去,说,“也不是养,是当海猛子,就是捞海参的。种茶叶得采茶,种桃子得摘桃,水产养殖也得有人下去给捞上来。”

“捞?”她问,“很深吗?”

我说:“平均二十米。下去得背三十多斤的腰铅和四十升的氧气瓶。外面就一层胶衣,冬天套多少棉服都没用,下去就冻透。正常人干两年身子就垮了,可是我爸干一辈子都没毛病,三九天还能冬泳。我爸就比我大十七岁,我九三,他七六。小时候上网吧,都是他借给我身份证,出门坐火车,我再借给他学生证。我爸还是那年大连的‘第一只虎’,都上报纸了,虎年,大年三十儿,好几拨记者守在大连各个医院的妇产科外,看谁家孩子先抱出来,零点刚过,我爸就哭了。”我乱七八糟地讲着,不知为何,什么事都想叙述一遍。这样说了半天,我忽然发现她在旁边已经安静了很久。我有点不好意思,一团话在胸口噎住。

“你为什么当海猛子?”她问。

我说:“以前也干过别的,都没挣着钱。海边长大的,别的也不会,就跟着我爸一起下水了,每年春参和秋参采完,我俩夏天还去码头捞野生的,拿到市场卖。我爸说,我俩这么干,三年挣出五十万不成问题,到时候就能自己包片海了。我不同意,说他土,应该投资旅游行业,弄个网红民宿。”

“那你们后来挣够了吗?”她问。

我顿了一下,说:“也不能说没够,但是拿命挣的。有回捞码头的野生参,我爸在底下碰上暗涌了,再也没上来,一个月之后,在烟台找着的。保险公司赔了点钱,不多不少,正好五十万。我总觉得这钱是我爸的,怎么用得听他的,就包了个海参圈,继续干养殖。”

她走在旁边,听得认真却一言不发,只有鼻翼轻轻翕动。我此时已不再介意沉默,反而觉得这样的安静恰到好处,于是继续说:“虽说第一次养,但我非常用心,饲料、水温、水位都控制着。眼看秋天就能收了,结果那年大连夏天高温,以往二十六七度就到头了,那两个月天天奔四十度,整个渤海湾都受影响。我的圈也没躲过,一夏天,都死了。”

“所以你来了北京?”

“也可以这么说吧,总之没法在家待了,看见大海就上不来气,就想起我爸,想起满满一圈死海参。我妈不想我走,害怕剩下她一个人,却也不好拦我,知道我在家里做不了什么。我安慰她说攒够三十万就回去,她也顺着我安慰自己,说大城市的钱好挣。可钱不钱的不说,到了北京之后,我但凡是自己待着,就还是浑身发冷、四肢发沉,跟潜入海底的时候一样。有时候我都纳闷,怎么人生到处是大海呢?”

这时汽车驶过,打断了我的话。她退到我身后,给来车让出道路。车流很长,许久也没有走完,一根根光柱伫立在车头上,不断捅穿前方的黑夜,带起的风从叶隙之中纷纷漏下。她低语着:“第一只虎,‘第一只虎’这个事情好难过。”

我说:“是的,大连第一只虎。”

她忽然看着我说:“你愿意对我讲这么多,我很感谢。我也希望能说些深奥的话来安慰你,可惜我不会。”

我说:“不是的,你能听着我讲,这就已经很好了。”

她说:“但我有个好消息,也许可以让你开心一下。”

我说:“什么?”

她说:“那个景点到了。”

我环顾四周,并没看到什么不同。她抬高手臂,指向半空说:“在那儿。”我顺着望去,只见到昏暗的夜空。“对,就是那里。”她抬起头说,“你看那些电线,像不像琴弦?”我这才注意到头顶上几根缆线平行地横亘在夜幕中。她缓缓道:“晚上我经常自己来,这是一个只有我知道的景点。”

我说:“挺好的,风景挺别致。”

她认认真真地回道:“我没有开玩笑,我可以给你表演一下。”说着伸出手指,比在半空,做出勾弦的动作,问我,“你想听什么歌?”

我说:“什么都行。”

她于是挑起指尖,唱道:“男男女女呢呢喃喃,舍不得离开温暖的海洋,如果有一天你会扬起风帆,漂到一个没有我的地方,那里只有风,呢呢喃喃。”

我鼓起掌:“很好,很动听。”

她说:“真的吗?”我点点头,她又勾动手指唱道,“春天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我还是在等待,等待我的爱。”

我说:“你喜欢任贤齐?”她唱得投入,没有听到。我后退几步,独自倚着墙哼唱道:“敞开双手不依不靠从此随风飘,狂风吹,大海啸,真心的人死不了。”

她停下来,回过头说:“这首好听。”

我说:“是吗?我就会唱这一首,都是老歌了。”然后顾自继续哼唱道,“地多大,天多高,一生只换一声好,痛快哭,痛快笑,痛快的痛死不了。”

她站在一旁,突然说:“今晚我跟自己打了个赌。”

我说:“什么?”

“赌你今晚如果也来展馆,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把身体转过来,有些郑重地说,“我有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我想了想,回答:“如果你愿意讲,我可以。”

她说:“承天寺那个装置艺术不是我做的。我来展馆是为了蹭空调。”

我说:“这没什么,那你也已经很厉害了,一般人连‘装置艺术’四个字都不知道。”

她说:“可事实上我连艺术家都不是,我跟艺术唯一的关系是,我爱上过艺术家。”我一时接不上话,幸好一辆货车轰然驶过,填补了沉默。她望着烟尘飘走的方向,平静地说:“我从小喜欢画画,但是家里条件一般,中专毕业来了北京,找过几份工作,都没什么意思。那时候正好攒了点钱,我觉得自己可以做点不一样的事,就找了个画室,准备考美院的专升本。但是真正开始学习,我才知道自己一点天分也没有,眼睛看的跟手里画的,毫无关系。我不甘心这样,可积蓄已经不剩多少,就只能接着找工作,最后在美院门口的美术用品店做了收银员。有天,一个人进来选颜料,我认出他是位北京的画家,在附近办过展。我以为他买完东西就会离开,结果他走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做他的人体模特。这样听起来很冒昧,是吧?但是他的眼睛那么真诚。你见过真诚的眼睛吗?”

我说:“我不知道。”

她望向路的尽处,说:“是那么真诚啊,好像里面能飘出雪来。”

“那你答应他了吗?”我问。

“答应了,很快我们就在一起了。他忘情地画我的身体,画画时他会跟我讲彼得·多伊格,讲苏菲·维克,讲意大利贫穷艺术,他也说他爱我的骨头,他从没见过这么美的骨头。但很快,他又遇见了美丽的手、美丽的脚,他要画下来的美丽的东西太多了。我想离开,找了很久也没有合适的房子,手里的钱也不够。最后他把我从旅店接了回去,让我住在画室,住多久都可以,只是有件事希望我能帮帮他,他有一位很想结交的画廊老板,问我可不可以晚上跟他一起去吃饭。你肯定觉得我不会同意吧?不,我去了。从此我就在画室住下了,白天他带着他的新模特过来,我就出去躲着。按理说我应该白天找个工作,起码能养活自己,可是我的身体里就像灌满了胶水,动一下都要费好大的力气。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我喉咙耸动了一下,她看到了,接着说:“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离开北京,回老家去吧?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因为我觉得这样自己还有机会,我跟绘画这件事还在发生着关系。”

“所以,今夜你来展馆,是因为画室又不方便待了?”

她没有避讳,说:“对,他晚上带模特去画画了。不过,我睡不着,想来看看你在不在,这也是真的。”她望着头顶上,万千片树叶随着话音发出沙沙响动。

我还是没忍住,问道:“能问你个问题吗?”

她说:“当然。”

我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告诉我这些过去?”

她轻轻地说:“承天寺的投影下面,你每天都在,你也知道我在。”

我说:“既然你愿意跟我说这么多,那请让我也说一个秘密。”

“当然可以。”

“其实我知道承天寺那个投影不是你做的。开展前一天,电视台来馆里采访过他们创作团队,是一个老头领着几个外国人。”

她眼睛颤了一下,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说:“那你为什么没有打断我?为了看我出洋相?”

我急忙说:“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你是谁无所谓,无论你是谁,今夜你都是陪我散步的人。”见她还是不出声,我忙又找补道,“你想来看展就来,不想动就不动,都没关系的,谁都有没力气的时候。你看承天寺的投影,里面那两个古代人,走得那么慢,他俩才像身体里灌胶水了。”

“那我问你个问题。”

我说:“你问十个都行。”

她说:“你想过结束这一生吗?”

我说:“那肯定的,有次我都站到窗户边上了,想起刚买的一箱方便面还没吃,又下来了。吃完两包,合计合计,算了,凑合活着吧。”

她小声地笑了,刚才僵直的肩膀朝我这边稍稍松动了些,我俩的影子在地上融成一片。

“再走走吧?”她说。然后踏进光里,我抢了几步,走在马路一侧,用影子掩护住她薄薄的身体。她走得很慢,偶尔仰起头,眼睛被蜜色的灯光和如银的月光轮替着点亮。

我问:“你知道我们现在是往哪儿走吗?”

她说:“不知道。”

我说:“那我查查地图。”

她没有止步:“不用吧,这样不好吗?也没必要每一步都非得知道要去哪儿吧?”

我于是收起手机,回到漫游的节奏里。渐渐地,前方路灯越来越亮,亮得好像白天剩下的阳光。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