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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4年第10期|杨天天:浅命(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4年第10期 | 杨天天  2024年10月29日08:05

杨天天,一九九五年生于江苏南通,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有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杂志。

浅命(节选)

杨天天

电瓶车刚拐进紫薇新村大门,六妹爱玉和三姐爱芳的作战指令已经先一步发了过来。右边兜里手机连振好几下,爱娟腾不出手回应,等到将车停放妥当,点开微信界面,大片的绿底黑字,爱玉已经洋洋洒洒列好近十条要点。爱玉下海前是中专老师,下海后从事文化产业,一副知识分子做派,不管和谁讲话都文绉绉,满是知识点,听久了就知道是花架子,真正有用的没多少。爱娟懒得细看,匆匆滑到底下,爱玉在最后一条作出总结:由爱娟打前站,探探江素兰的口风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按兵不动,随时在李氏家族群里汇报最新进展。她简单回复三个字:知道了。然后点开另一个红点,有两条长语音。第一条交代爱娟从江素兰家里出来后,别忘了去幼儿园接爱芳的外孙女萱萱,顺道去菜场买点虾和梭子蟹,萱萱一大早就嚷着要吃海鲜。爱芳发来一个微信红包,强调挑个头大的,关键是新鲜。第二条转述了今天早上和外甥女灿灿的沟通情况,没问出什么有用的,这么多年老头也没和她交过底。爱芳讲,意料之中的事,灿灿性格太软,又是闷葫芦一个,什么事都不和我们这几个姨妈讲,难搞……一声长长的叹息,在五十九秒被截停。爱娟盯着橘红色封面上“恭喜发财,大吉大利”八个小字看了会儿,忍住了没点开,回复说,上次给的菜钱还没花完,先不收了。她想了想,又回了条语音过去:我今天上门,主要负责送信,别的你们不要抱什么期望。

爱娟三十九岁那年,为了躲避债主辞了工作,整日在出租屋无所事事,守着一台房东留下的破彩电,爱情片、动作片、武打片……只要有剧情,她统统不放过。日子久了,竟有些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现实世界。从前看古装剧,两军交战,都要先派一个使者传话,递上战书。看得多了,爱娟得出结论,这样的人必须具备两条特质:傻而大胆;和敌方或许有些交情,但也仅仅是一点,不至于叛逃。这活儿交给爱娟再合适不过。李家的几个姊妹,从当初大姐夫林卫民为了江素兰买下这套小两居时,就已经摩拳擦掌地想要开战。只是和林卫民的关系到底隔了一层,灿灿不发话,几个姨妈也不好强出头,只能私底下叮嘱外甥女,自己爸爸的钱要看牢,不要老是稀里糊涂。灿灿唯唯诺诺地答应,等到帮着处理林卫民身后事时,工资卡、退休金、固定资产,一问三不知,全在后妈江素兰那儿把着。几个姨妈气归气,也知道灿灿从小脾气就是如此,软弱没主见,一点也不像大姐,倒有点像她五姨。五姨就是爱娟,李家姊妹六个,爱娟排第四,因为数字不吉利,顺到了第五,中间偏下的位置,性格也最中庸。李氏家族每次开会,轮到爱娟发表意见,永远都是你们做主就好,我都行。大姐爱英去世得早,二姐爱萍生下来耳朵就不大灵,沟通起来费事,小妹爱红又年轻。渐渐地,几乎大小事都由排第三的爱芳和排第六的爱玉拍板。其实争也没用,讲来讲去,无非是关乎赡养费、人情往来这些事,爱娟出得少,话语权自然落不到她头上。

特意避开饭点,一进门还是看到江素兰系着围裙,脸上、衣服上全是面粉星子。见来的是李爱娟,倒也没表现出过分惊讶,客气地把她请进来,说,我正在家做馒头呢,你来得正好,第一笼出锅没多久,你帮我尝尝馅料咸淡。江素兰双手在围裙上拍了两下,掀开锅盖,夹了一个递给爱娟,边把剩下的摊到台面上放凉边讲,习惯了两个人过日子,一下子还真有点不适应,早上一睁眼就不知道该干什么,索性一大早去菜场买了馅料和面粉,在家做了一上午馒头。爱娟说,还是那个味道,你的手艺没的说,皮子发得也好,有韧劲。江素兰说,一会儿你提两袋回去,和爱芳她们分分,豆沙桂花和猪肉香菇的,分别掺了红糖和猪油,老林就爱吃这两种。说完,眼眶红了,背过身拿手抹眼泪。爱娟本想上前安慰,看了看自己沾着油腥的手,忍住了。等她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餐桌已经重新收过,带来的西瓜被切成片摆好,外加两杯热茶,江素兰坐在桌边,印着大红玫瑰的十字绣纸巾盒摆在跟前。不长的过道充满桂花和猪油的香气,爱娟深吸一口,是小时候过年才有的味道。

江素兰招呼爱娟落座,目光紧紧黏在她身上,似乎是在等她开口。爱娟双手端起杯子,玻璃不隔热,她用指腹托住杯底,小口啜饮着,试图让沉默看起来合理一些。她还没想好,或者说没能想明白,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江素兰。爱娟和江素兰最近两次见面都在医院,一次是在抢救室外面的走廊上,李家姊妹早早等在门口,死亡通知刚被下达,她们便默契地各司其职:扶住外甥女灿灿的肩膀小声安慰,通知熟识的亲友,商议葬礼的各种细节……爱娟无所事事地站在一旁,低头看见江素兰也一脸呆滞地坐在那里,正直勾勾盯着抢救室那扇半掩的门。好几次,她想要上前搭话,最终还是忍住了。再上一次是在加护病房,江素兰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旁边坐着疲惫不堪的林卫民。回家路上,爱娟在李氏家族群里汇报:急性胰腺炎,病危通知发了两次,估摸着不大好。三姐爱芳在群里回话,晓得了,看在老姐夫的面上,到时候派个代表去送份人情就行了。爱娟早早做好了当这个代表的准备,她想,和江素兰毕竟朋友一场,送她最后一程,为她哭一场,也算有个交代。她甚至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和江素兰的交往,一定程度上被视为对大姐的一种背叛,好在爱娟一如既往地扮演着无足轻重的角色,也不会造成多大伤害。

大姐过世的第二年,林卫民办理退休,离开了自己生活和工作了三十几年的乡镇中学。又过了一年,经人介绍认识江素兰,没过多久,两人从乡下老宅搬到市区,夫妻俩一个钓鱼练字,另一个打牌跳舞,日子过得清闲,人也肉眼可见地胖了。那些大姐活着时没能享到的福,全都让江素兰享着了,姊妹们替大姐感到委屈和不值,却不知道该如何替大姐出这口气,只能在她死后加倍对她好。大姐生前爱小酌几口,姊妹几个每次去上坟都要给她带瓶好酒,纸钱、纸衣服、最新款纸扎家用电器……年年不落地烧给大姐。每年大姐忌日,她们比林卫民,甚至灿灿还要上心,早早地互相提醒,确认流程,请多少人吃饭,烧经在哪里烧,要不要早点过去相帮……她们郑重其事地对待每一次能提醒林卫民大姐存在过的机会,并且在暗中观察江素兰的反应。

江素兰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冷眼旁观着一切,看着所有人忙前忙后,像大人在看一群小孩玩过家家,脸上的神情比遗像上的大姐还淡然。一来二去,反倒显得姊妹几个自讨没趣。她们得出结论,江素兰这个女人不简单,得想个更狠的招。招还没来得及想出来,江素兰突发疾病,林卫民没日没夜地看护,累得反倒把自己的命给搭上。这场拉锯最终谁输谁赢,到底还是说不大清。

爱娟喝完水,又拿起桌上的一片西瓜,然后将盘子推向斜对角的江素兰,说,挺甜的,你尝尝。江素兰没接,她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一张递给爱娟擦嘴,剩下的紧紧攥在手里。听人讲,阿辉从外地回来了,怎么老林葬礼上没见到他?她问爱娟。或许是大病初愈,加上前些日子劳累,安静下来后,隐约能听到江素兰气管处发出的回响,喉咙间似乎藏了个风箱。爱娟说,白天来过一次,人太多了,你可能没注意。三姐夫给他介绍了个看工地的活儿,离家近,事情也少,就是不大自由,得一直在那儿守着。江素兰说,挺好的,也算安定下来了。爱娟说,也不图他挣多少钱,快六十的人了,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好。江素兰点头,或许是想到了自己和林卫民,拿起手中皱巴巴的纸巾擦了擦鼻子。爱娟趁机问她,之后有什么打算?江素兰叹气,说,能有什么打算,老林一走,生活就像没奔头了。爱娟安慰道,日子该过还得过。见江素兰好半天没接话,讪讪地继续低头喝水。手机发出振动,六妹爱玉在李氏家族群里@她,发了个黄色的问号小人。她知道自己难得被委以重任,姊妹几个都不大放心,但也只能在群里干等,爱玉性子最急,熬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爱娟把手机倒扣,鼓起勇气开口,灿灿女儿马上上初中了,想换个离学校近点的房子,紫薇新村的这个房子,她打算过段时间就找中介挂出去。江素兰说,她怎么不自己和我讲?爱娟说,她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怕是不好意思和你提。江素兰冷笑一声,没说话。爱娟低下头,小声说道,这孩子也命苦,父母缘太浅,年纪轻轻就成了孤儿,我们几个姨妈看着也不忍心。

江素兰正欲开口,蒸锅发出咝咝的响声,她连忙赶去厨房添水。爱娟趁这工夫起身端详四周,房子买的二手,没怎么装修,家具陈旧而简单。两个房间,一个主卧,一个用作林卫民的书房,两扇房门紧紧闭着,门上贴着林卫民写的福字,红纸有些褪色,露出泛黄的边缘。客厅很小,从南到北不过十来步,能藏东西的地方只有玄关和电视柜。爱娟一边朝厨房张望,一边急急忙忙打开抽屉,除了几本破旧的说明书和零碎的杂物,什么也没有。爱娟重新坐下,捶了捶有些发软的双腿,暗暗感到好笑,谁家会把贵重东西藏客厅,白费劲,但总算能在李氏家族群里交差了。

爱娟没和姊妹们讲过,她和江素兰见面,几乎不约在家里,一般都去楼下的燕子发屋。江素兰爱美,每个月最起码折腾一次头发,长度、曲直还有颜色,里头的花样精很多。燕子发屋人气很旺,生意却一般,女人在那儿扎堆,主要是为了吹空调,顺带交换小区的最新八卦。老板娘燕子还另外雇了两个小姑娘,每次江素兰光临,如同众星捧月,三个女人围着她,叽叽喳喳提出建议:要不要烫个小卷,再染个棕红色,现在很流行的。会不会太招摇了?我都是老太婆了。江素兰问。怎么会,其中一个圆脸女孩声调提高,兰姐看着一点也不老,再说你皮肤白,染这个颜色肯定好看。江素兰满意地闭上眼睛,任凭六只手轮番在她头上抓捏。爱娟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专心织她的毛衣,江素兰偶尔和她搭一两句话。爱娟,你要不要也弄一弄头发?我请客,老让你陪我,怪不好意思的。爱娟说,不用,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梳马尾挺好,这两年头发掉得多,扎起来不明显。江素兰不再坚持,圆脸小姑娘插话道,姐,发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很重要的。再说,头发少更要弄,烫了卷,蓬松起来才显得多呢。爱娟笑了笑,说,第一张脸我都懒得弄,弄了给谁看呢?说完意识到不对,看了眼江素兰,对方正专心翻一本老旧的时尚杂志,丝毫没有在意爱娟说了什么。

除开理发,江素兰极少麻烦爱娟,印象里只有一次,大清早打来电话,约爱娟在长龙街红绿灯路口见面。长龙街是批发一条街,里面烟酒糖果、文具用品、箱包服饰等等,应有尽有,也卖寿衣纸钱、蜡烛元宝一类。活着的、死了的,想要什么实惠东西,大多能在这里淘到。那天江素兰难得打扮得十分素净,白色棉麻衬衫配灰黑色雪纺西裤,头发梳成发髻盘在脑后,脚踩一双黑色蛋卷鞋,手上拎着两个黑色大塑料袋,站在一群刚进完货的小商贩中间,爱娟隔着斑马线瞧了半天才认出来。见面后,江素兰也不说明原因,只领着她一路七拐八拐进了一个小弄堂。弄堂两边是荒废很久的车库,锈迹斑驳的卷帘门和满是污渍的玻璃门交错而立,水泥墙上每隔一扇门就用红油漆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江素兰从最左边开始数,到第四个拆字面前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粉笔和打火机,在地上潦草地画了一个圈,然后将塑料袋扔进去点燃。爱娟惊愕之余不忘提醒她,你得朝那人坟墓的方向留个口儿,不然钱到不了他手上。江素兰背对着她,用树枝扒拉烧成一团一团的元宝纸币,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她讲,不晓得坟在哪里,连有没有坟都不晓得,凑合着烧吧。

烟从底部不断蹿上来,她起身拉着爱娟躲进其中一家半掩着的车库,和爱娟讲,这里原来是一家面店,我前头那个男人,最喜欢来这里吃面。她指了指自己刚才画圈烧纸的地方,说,那个地方原先是棋牌室,他在那边打一夜牌,早上六七点钟出来,要一碗大排面,外加一瓶高粱酒,然后回家补觉。天天如此,比上班还规律。爱娟问,后来呢?江素兰说,有一年年初四晚上,一个男的死在了这里,没过多久,棋牌室就没了。爱娟问,棋牌室没了,你前头男人没有收手?江素兰摇头,说,有了瘾,好比吃饭睡觉,戒不掉了,这边关掉了,就到别处,总归有地方去的,不过这不关我的事了。棋牌室出事那天,我正好也在那儿,喊他回去放炮仗,我怕响,每年初五迎财神都是他负责点火。那天他手气好,赢了一把又一把,催了好几遍,屁股就是不肯抬起来。我站那儿正着急,就听见那头吵了起来,有个男的输红了眼,非说对面出老千。吵着吵着,就看见他抄起一把椅子朝对方砸过去,警察和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是他背我回去的,过了十二点,一路上漫天的烟花和炮仗声响,我就像没见到听到一样,脑子里老在想那个男的头上冒着血,身子像面条一样软下去的样子,我的腿也像面条一样软得走不动了。也就是那天,我忽然意识到,这其实是老天给我的一个信号,他再这么赌下去,下场估计比那个男的好不了多少。倘若是关进去或是死掉,多少还好一些,就怕欠一屁股债,又或是被人打了个半残废,那我下半辈子也就跟着毁了。过日子过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意思?离婚后,他求我给他一年时间重新证明自己,然后就跟着一个亲戚去了非洲做生意。起先半个月来一个电话,后来是一个月,时间间隔慢慢拉长,一直到再也没了联系。昨天忽然做梦梦见他,和我讲,在澳门欠了赌债还不上,被人砍断手脚扔进了海里,怎么也游不上来,求我拉他一把。又讲,整日在冰冷的海水里挨饿受冻,不指望别的,就想吃一碗热腾腾的大排面。我刚想告诉他,棋牌室关了没多久,面店也跟着倒闭了,还没来得及开口,老林的闹钟把我吵醒了。醒来一身的冷汗,一查日历,发现今天是他农历生日。

江素兰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其实他刚消失那段时间,我也四处打听过他的消息,有人说他做生意赔了,在到处躲债,也有人说他去了澳门给人当马仔。无论真假,以我对他的了解,大抵凶多吉少。就权当他死了吧。江素兰轻轻笑了一声,穿堂风迎面吹来,柔软的布料顺着风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干瘦、弯曲的身体轮廓。地上未燃尽的黑色纸屑飘向半空,江素兰伸手去掸,反倒将它们拆解得更加细碎。她索性放弃,就这么站着,任凭灰烬顺着风的弧度在她的头顶旋转。有几片落在了她的发丝间,爱娟拾起其中一片,指尖轻轻一捻,瞬间化为乌有。

回去的路上,江素兰挽着爱娟的胳膊,亲密得如同一对姐妹。十字路口分别时,她叫住爱娟,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夫妻过日子,不能一个劲往高处看,一山更比一山高,要看,就要看他的最低处。爱娟刚想追问,信号灯嘀嗒嘀嗒响个不停,江素兰一个潇洒的挥手,大踏步转身离开了。爱娟回到家,思来想去,没人可以讲,打电话给丈夫阿辉。阿辉讲,估计是没什么朋友,又看你平日里口风紧,这种事,一个人去心里总归毛毛的。爱娟讲,不可能,平日打牌跳舞,认识多少小姐妹,每次走进燕子发屋,遇到陌生面孔,总是听到对方亲热地叫一声素兰阿姐。阿辉说,这些都不算数的,越是这种姐妹,嘴巴越松。爱娟说,你懂得倒挺多。阿辉没接话,叮嘱爱娟,这件事不要和你其他姊妹讲,她们几张嘴对付你一个,你到时候说都说不清。爱娟回,我晓得的,江素兰真心和我交底,背信弃义的事我不能做。想了一下又说,儿子一直吵着要个电脑,我没答应,没想到他偷偷联系了爱玉,上礼拜放假带回家我才晓得。阿辉没作声,隔了一会儿说,估计是学校里别的同学都有,男孩子要面子,你不要说他。爱娟说,知道了,就是爱玉不提,我也不好一直装不知道。阿辉说,再说吧,我先挂了,得补个觉。昨天请承包商吃饭,喝了不少白酒,现在头还痛,钱也花出去不老少,烦死人。爱娟嗯了一声,问,钱够不够用,要不要我打点过来?阿辉说,暂时先不用。电话挂断后,爱娟又打给爱玉,埋怨儿子的不懂事,又趁机道了声谢。爱玉难得没借题发挥几句,只说自家外甥,不谈这些。爱娟想问她,电脑花了多少钱,到底还是没开得了口。那几天闲来无事,爱娟总在揣摩那天江素兰说的话,爱娟心想,高处她已经看过了,那最低处呢?阿辉到底不赌,那些别的小毛病,倒也能忍受。紧接着又想到林卫民,自大姐生病后,事事亲自张罗,出钱出力,尽丈夫本分,邻居亲戚,包括她们姊妹几个,没有不夸的。大姐过世没两年,结识了江素兰。不管对方身份来路,坚持领了结婚证,搬到市区过清闲日子,风评骤变,高高低低,又该如何评价?想来想去,没能想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江素兰回到客厅,往爱娟杯子里添了些热水,然后重新落座。开口第一句就是,你们姊妹几个一向讨厌我,我都晓得的。爱娟慌忙摆手,想举出几个例子辩解,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连说没有。江素兰没在意,接着讲,不过我也能理解。刚搬进林家的时候,周围人都和我讲,老林前头的老婆是个好人,老天爷太不公平,让她生这种病。一开始,我也会跟着附和两句,后来实在有些烦。老实讲,我从没见过你们大姐,我不知道你们指望我能做出什么反应,就连老林也不理解我,他不明白我为什么非要搬到城里去。当然,他的确是个好人,对我也没的说,不像我前头那个……江素兰说到这儿,清了清喉咙里的痰,风箱声减轻,鼻音加重,声音覆上了一层水汽。跟了老林,是我给自己活第二次的机会,但是越活,好像越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说完,轻轻叹了口气。爱娟想起葬礼结束那天晚上,姊妹几个坐在一块儿聊天,小妹说,江素兰六十不到,肯定还要嫁第三次的吧?三姐爱芳说,她的命这么硬,谁敢再娶她呢?再说不管她嫁几次,到最后还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说到这儿,竟发出一声叹息,露出少有的同情的神情。

爱娟想不出什么话来宽慰江素兰,她习惯了做那个需要被安慰的人,也习惯了在别人劝她想开时不作解释,只温顺地点头。好像这便是一切难题的答案了,别人不告诉她,爱娟自己就永远发现不了。好在这时墙上的挂钟发出声响,爱娟抬头,露出惊讶的表情,起身说,都这个点了,我差不多该回去了,还得去幼儿园接萱萱。江素兰跟着站起来,也没挽留的意思,只说让她稍等片刻,转身进了书房。爱娟眯起双眼,透过门缝看见江素兰站在一张矮脚凳上,半个身子探进隔层,正在书柜前翻找着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决心开口:姐夫这书房里我还从来没进去过,有没有什么宝贝?半开玩笑的语气,声音却有些发抖,爱娟一边等着江素兰否定的回答,一边盘算着要不要继续问下去,说得再具体一点,具体到可能会使得这次会面不欢而散。江素兰没作声,从矮脚凳上下来,递给她一个朱红色木盒。木盒盒面雕刻着精致的翠竹和蜡梅,散发着浓郁的沉香香气,虽然浮了一层薄灰,内里却依旧显出温润的光泽。爱娟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时间愣在原地。江素兰讲,老林的鱼竿和书,我都处理掉了,也不值几个钱,这个你帮我转交,随便你转交给谁。放心吧,我从来没打开过。她轻轻拍了拍爱娟肩膀,说,馒头我给你多装点豆沙馅的,我记得你爱吃甜的。爱娟点头说好,然后把脸别过去,假装在看墙上那幅刺着“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生怕自己一低头,目光就会和江素兰的对上。

书房门被重新关上,江素兰去厨房装凉好的馒头。上锅蒸时,关火后再焖个三分钟,这样不会回缩。她叮嘱爱娟,语气稀松平常。爱娟拎着馒头傻站在门口,大脑高速运转,想赶在走之前说点什么。说什么都不对,谢谢,抑或是节哀,好像都太轻了。玄关处,林卫民的一双老式三接头皮鞋随意散在墙角,鞋底边缘积了一层薄土,鞋面好几道皱纹般的凹痕。她回头看了眼江素兰,发现她上次染的头发早已褪成黄褐色,鬓角、发根处错落长出许多白发,卷和卷之间杂乱无章地缠绕,玉米须一般散在苍白、干瘦的脸颊两边,整个人看上去老了不少。爱娟在心里叹了口气,对江素兰说,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江素兰轻轻应了一声,仍呆坐原处,双手捧着茶杯,像在取暖。爱娟俯身,将林卫民的皮鞋拢好,在鞋架上摆放整齐,防盗门随即哐当一声,被重重关上。

电瓶车就停在燕子发屋不远处,爱娟下意识往里望了一眼,店里一片冷清,只有老板娘燕子正仰面躺在一张理发椅上睡得正香,墙上年久失修的三色灯柱兀自寂寞地旋转着。爱娟静静站着瞧了片刻,下决心推门进去,收银台的招财猫眼睛亮了亮,发出一声“欢迎光临”。燕子悠悠转醒,见来的是爱娟,一边打招呼一边往她身后瞧。爱娟说,就我一个人,来做个头发。在理发椅上坐下后,爱娟先是在李氏家族群回了个消息,然后给爱芳打语音:萱萱你去接吧,我今天临时有点事,不过来了。爱芳问,是不是江素兰那边有什么情况?爱娟说,没有,我不是都在群里说了吗?话已经带到了,她会搬走的。爱芳问,东西呢?找到了吗?爱娟犹豫了一下,说,暂时还没有。爱芳继续追问,那就是阿辉,他又惹什么事了?爱娟有些不耐烦,说,不是,是我自己的事。说完挂了电话,和燕子讲,就烫那种能蓬起来的,越蓬越好,顺便帮我把头发染黑。燕子说,娟姐,我给你用最好的药水,不多收钱,染加烫加起来差不多三百块,你看要不要办个卡,充一千块能打七折呢。爱娟说,下次再说吧。燕子没再坚持,领爱娟去里间洗头。清洁头皮时,她和爱娟讲,本来是可以借用兰姐的卡,但兰姐前天刚来过店里,非要我把卡上的三千多余额退给她。我也为难,大家都是熟人,不好拒绝。燕子叹了口气,抱怨了几句生意难做,不知道这个店还能撑多久。说话的空当,热水淋了上来,燕子的手指肚沿着她的发际线,从头顶到后脑勺来回轻轻揉搓,爱娟感到头皮的毛孔正慢慢张开,热气钻进身体,浑身上下如同云朵一样绵软地舒展。她闭上双眼,大脑放空,把想说的话咽了进去,将自己从一天的重担中解放出来。

爱娟和江素兰的友谊,断断续续维持了近十年,起源于三千块钱。十年前,阿辉还在广东,又或许是在广西承包工程,有天半夜忽然给爱娟打电话,让她汇一万块钱过去,越快越好,说是有笔款子催得紧,必须马上结清。爱娟茫然地坐在床上,花了两分钟盘点手头所有现钱,还差近三千,通讯录翻到L那一栏,李氏家族的人一溜滑下去,始终下不了决心拨通其中一个电话。爱娟再傻,也知道没有哪个工地会在半夜结算,这个理由糊弄她可以,糊弄姊妹几个肯定不行。可是这么多年,能相帮的人都找遍了,她想不到还能找谁。手指翻上翻下,最后翻回最上面大姐名字那栏,爱娟呆呆看了一会儿,阿辉的电话又催命般打了过来,爱娟狠了狠心,拨通了林卫民手机。电话是打给林卫民的,送钱过来的却是江素兰。办完事已经是凌晨五点,爱娟过意不去,想请江素兰好好吃顿早点,一摸口袋,发现身上只剩十几块零钱,整的一张没有。江素兰看她面色窘迫,心下了然,拉着她回了家,说,外面的早点有什么吃头,我昨天刚做了馒头,再打点豆浆喝喝,不要太舒服。吃完早饭,江素兰送爱娟去公交车站。分别前爱娟和她讲,这次多亏你和姐夫帮忙,钱我会想办法尽快还上的。江素兰说,也不要太有压力,我晓得你不容易,过日子就是这样,一步一个坎,迈过去就是了。爱娟点头,目送江素兰离开,晨雾中江素兰穿着羽绒外套的背影大而宽厚,爱娟瞧着瞧着,恍惚间想起了大姐。

没多久,江素兰给爱娟介绍了个织毛衣的活儿,赚得不多,胜在灵活,计件收费,在家就能干。借钱和介绍工作的事,爱娟没和姊妹讲,私下和江素兰联系多了起来。后来,爱芳女儿生了二胎萱萱,爱芳出面,请爱娟来女儿家里相帮,活儿接得少了,和江素兰的联络也没有之前频繁。再后来,姊妹们和江素兰的嫌隙进一步加深,爱娟也不好再和她热络下去,除了有时江素兰发微信约爱娟陪她去燕子发屋,爱娟尽量赴约。每次看着江素兰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张理发椅上,变着花样折腾头发,很奇怪,爱娟总会想起大姐。大姐健康时的面貌渐渐模糊,留下的是虚弱地坐在躺椅上的样子,套一件松垮的男士睡衣,戴着磨出毛边的旧口罩和长至耳梢的深棕色波波头假发。假发的材质不是很好,一缕缕打着结,毛糙且硬挺,触感类似棕榈树树干。假发和口罩之间,是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人一瘦,眼皮的褶也会跟着拉长,眼窝陷下去,更加显出疲惫。每次去看望大姐,爱娟都不敢细看她,大姐身上的一切都在释放一种信号,一种无力再和命运拉扯,只能放任它吞噬自己的狼狈。

那时江素兰做头发,爱娟就在一边忙着织小孩衣服。不再为挣钱,给爱芳外孙和外孙女织,也给其他侄女的小孩织,不能厚此薄彼,她们姊妹之间看重这个。说来奇怪,母亲生了六个女儿,到了她们姊妹这里,又全是女儿,单单爱娟生下一个儿子,爱玉替她取名为鹏程。阿辉破产后,姊妹几个轮番劝她,要是个女儿也就算了,可偏偏鹏程是个男孩,阿辉这头是个无底洞,你得为了孩子早做打算。爱娟知道她们的意思,但就是狠不下心。她总记得阿辉还挣得着钱的那段日子,花小一万买了辆本田摩托,银灰色,骑到车站门口等她下班。阿辉戴茶色方形墨镜,穿一件皮夹克,头发朝后梳得油光锃亮,远远望去神似刘德华。爱娟和几个小姑娘一道下班,在惊讶和羡慕的目光中挺起胸膛朝阿辉走去,跨上摩托车后座,搂住阿辉的腰,风驰电掣地离场。排气管发出轰鸣,阿辉朝后面大喊,嫌累的话,别去当售票员了,安心在家享福,我以后会赚更多的钱养你和儿子。声音断断续续顺着风传过来,爱娟没表态,放在腰间的手却搂得更紧了。她想,日子怎么过得这样好,好得都不真切了,像是在演电影,自己的名字和阿辉一道并列在片头,领衔主演:李爱娟、王辉。等了二十几年,她总算也能当一回主角了。

再后来,摩托车不见了,继而是存款,最后是房子。阿辉逃到外地,爱娟到底辞了工作,一个人带着鹏程到处躲债。偶尔有姊妹来看她,带来不穿的衣服,或是买给鹏程的玩具、零食,每每都要痛骂几句阿辉。有时爱娟忍不住辩解,他也有在想办法,随即换来嘲笑:想什么办法,还不如回来踏踏实实找个活儿干,儿子都上初中了,还在做发财梦。你也是,也不晓得盯牢一点。矛头又指向爱娟,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爱娟不响,姊妹们虽然讲得难听,却也是实话。这十多年里,阿辉多数时间在外漂泊,一半为了躲债,一半为了寻找商机。偶尔深夜打电话给爱娟,和她讲,这次的项目希望很大,谈下来就能彻底翻身。翻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爱娟买件皮草,合伙人老婆有件貂毛的,看着就贵气。爱娟隔着电话点头,叮嘱他注意身体,命比钱重要。皮草就算了,她不是没有,两件呢,爱芳和爱红给的,虽然毛色不大亮了,但穿着挺暖和。旁边床上的鹏程睡得正香,隔着帘子能听到他小声打呼,电视里在放《天若有情》,爱娟看了无数遍,尽管调了静音,她也能根据场景和口型猜出台词。刘德华对吴倩莲讲,如果你希望我们将来会怎样,你就祈求上帝,赐给我们!放下电话后爱娟心想,如果她是女主角,她就什么都不求,命这种事,老天都安排好了的,求也求不来。这话她老早就想告诉阿辉,却始终狠不下心。

大姐病危那几天,爱娟正忙着搬到一个新的地方,为了躲避又一拨债主更换了联系方式,尽管姊妹们都知道她的行踪,没有人敢冒险通知她。爱娟等了一个礼拜,却没有人给她打电话,一直到葬礼结束后的头七,她才被允许一道去大姐的坟前烧纸。回来后,爱娟很长时间都陷入一种巨大的恐慌中,常在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单手在空中挥舞,试图抓住什么。她起身开灯,盯着自己的右手发呆,想起大姐很早以前说过,五妹和我正好相反,她掌心纹路淡,这样的八字格局叫作浅命,不足以成为真正的命,这种命格的人事业上比较平庸,财运也一般。大姐说完这话,又松了一口气,说,那也好过大起之后再大落,最起码一辈子能平顺着走过去。那时在大姐眼里,这辈子又长又远,好像怎么也看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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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