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4年第10期|岳舒頔:鲸落(节选)
先是光在四周暗了。然后我注意到屏幕右下角,时间显示:五点半。隔着一道玻璃,远处天色发灰,红绿灯横在半空,似乎有些倾斜。
红灯正读出最后几秒,一些人匆匆穿过路口,如几只被斑马线烫伤的蚂蚁。我给吴婷打电话,问晚饭的事。说各管各,她带着小源,街边对付一口算了。吴婷说老师在群里下了旨,家委成员全部七点前到学校。问干什么。具体不知道,到了等安排。
挂掉电话,我接着看完了网页上的几条新闻。当初开这个照相馆,我从没想过,往后主要干的事,是坐在一张桌子前上网。快六点的时候,我拿起桌上的照片,又看了看。一版证件照,分成两排,一个穿着深蓝色职业装的女人,四十岁左右,脖子上系条彩色丝巾。她朝我微笑着,像随时可能开口说点什么。事实上,她也问过我了,有没有打算买一份商业保险。世事无常啊,她说,家里有老人的话,也适合买份意外险。是啊,世事无常,我说,这话我同意,但应该早点告诉我。
细看照片,我发现了,她的脸好像有点问题。假如此时我拿出一支笔、一把尺子,沿她的眉心画条垂直线,再对折一下照片,问题看起来会更明显——垂直线不能成为一条对称轴——她的左边脸比右边小。其实这个问题不难解决,我可以用背景板的白色把她右边的脸擦掉一部分,再重新打印一次照片。但我记得,她没有跟我提过自己的脸一边大一边小,只是交代,鼻头上一颗黑痣修掉,脸调得白一点,但要自然,不能惨。从目前的效果看,我尽力了。我把照片塞入牛皮纸袋,锁进抽屉。关了电脑,房间里的光线更暗了。
出门时,一个呆板的女声在门柱上对我说:欢迎光临。早上它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最近它说这句话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沿着顺城街自东往西,我像那些闲着没事的人一样走在路上。街口的小炒店挤满了人,外面还有人排队,等座位空出来。我看着快餐店里,桌上都是些劳累一天的人,此时正在迫切地进食。我停下来,看别人吃了一阵,还是觉得不行。两个月来,我经常空着肚子,却没有任何食欲。
最近我才知道什么是饥饿。原来理解这件事,我以为是这样,平时六点开饭,有事耽搁了,拖到九点,导致的一种肠胃收缩反应。其实不是。当你清醒地走在路上,看着其他人动作变得迟缓,并感觉自己正在从一条街上消失。
经过十字街彩票店,我想起今天电脑里弹出的一条新闻。说数日前,天上无故掉下一块石头,落在美国得克萨斯州的小镇上,砸穿一个男人的房顶,接着地板发出一声巨响。男人挖出这块石头,手摸到它时尚能感觉余温。图片上,石头有个橄榄球大,呈灰黑色,看不出与山里滚下来的有什么区别。随后这石头被鉴定为一块四十五亿年前的陨石,还有人说,很可能,它会为生命起源提供某种线索。石头最终以四百五十万美元成交。一个看上去不太聪明的法国老头把它买走了。男人则向记者表示,首先感谢主,他要为镇上建一座教堂。更主要的,他以后不用上班啦。看完新闻,我从电脑里打开世界地图,推动鼠标滚轮,让美国在眼前一点一点放大。我找到了那个小镇,位于美国南部,接近墨西哥,风景看起来一般,和我的照相馆整整隔着一个太平洋。
彩票店门头上挂着一道红色横幅,祝贺有人在本店购买刮刮卡中奖十万元。门口立一块发光板,上面写道:其实,你至少有五百万存款待取,只是遗失密码,每输入一次,仅需两元。我以前没买过彩票,现在我决定,星期六早上就过来试一下大乐透。
走完三条街,有街灯亮起,白天终于耗尽。我又回到刚才那个小炒店门口。不自觉地,我在围着一个医院绕圈。照此下去,我应该可以把一个晚上绕完,但无论如何,最后我还是要走进那间病房。
我在医院门口掏出手机,祁琳给我发了条微信,问这几天有没有空,几个同学聚一下。我回:最近忙。她接着发过来一条,说她最近在读聂鲁达:不要让这辆平凡的/马车载走他的尸骨,黎明正在他岁月的翅膀上/飞翔。一百只鹳/栖息在太阳的右手上。她说这就是诗啊,闪闪发亮。我回:有雅兴。她又问:你还在写诗吗?
我看着眼前的住院部和急诊室,两栋建筑外檐正逐渐融进暮色,突然感觉自己被愤怒的情绪控制着。我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但我想不全是因为她发的诗分行出了问题。我先在聊天框打了一行字: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的。想想,又删掉,回:养家糊口,没有兴致。
这个时候的住院部一楼,只有一个收费窗口还开着,几块亮光映在地上,乳白色瓷砖有些晃眼。导医台后面放了两排按摩椅,零星坐着几个打瞌睡的人。大厅中间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正牵着老妇人重新学习走路。老妇抬起头,看上去一脸的坚毅,步幅却不足半只毛线拖鞋长。没走几步,老妇人停下来,伸出一只手扶住了旁边的水泥柱。
电梯口没有什么人,可我还是选择走楼梯。上个月的一天早上,我在电梯里遇到刘医生,他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我,他说,过来了。我想了一下,只能回答,来了。电梯持续向上,空间密闭,周围像立着几面镜子。我把眼睛转向任何一处,都会看见刘医生,这种时候非常难受。
刘医生瘦高,可能四十岁,也可能多一点。我想他应该比实际年龄看起来年轻。我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但总感觉这个人很精明,应该是把什么事情都看明白那种人。门在七楼打开之前,他对我说,上次我跟你说的话,只是作为医生,提出一些建议。停了一下,他又补充说,完全出于人道主义。他的话叫我无从应对,可我还是对他说了谢谢。
过道狭长昏暗,空荡荡的,消毒水和尿液混在空气里。走廊尽头,窗外一片漆黑,铝皮窗柱将两片玻璃隔成一双四方眼睛,光滑的瞳孔注视着刚洗过的马牙石地板。走道里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此时的内科病房,连疾病都不会发出声音,八点二十分,这里被完全遗弃了。
推开门,病房里亮一盏壁灯。蓝色治疗带插满线管,床头柜的显示器规律地嘀嘀响,向前照出一小片淡黄色的光。护工张丽琼从陪护床上坐起,朝我疲惫地睁开眼睛。
下午我看了一篇公众号文章,说鲸能预感自然死亡。在病房里,我想,作为更高级的生物,人并不具备这种能力。鲸对自身的洞察,应该与大象有某些相似之处,大象和鲸,同样体型庞大。但那篇文章里没提到大象。
须鲸将死,会用余下的时间去寻找一处海域。地点选定,鲸一动不动浮于海面,静待死亡降临。读到这里,我想象行程中途,也许至少有一次,鲸会如往常那样突然跃起,数百吨身体在水面掷出一道抛物线。这时它的身体向四周鼓胀着,皮肤上的暗色条纹被光照亮。
须鲸停止呼吸的瞬间,水波战栗,海面陡然塌陷。漏斗状漩涡内壁,光的泡沫不断翻涌。鲨鱼凭着灵敏的嗅觉,首先捕捉到死亡讯息,由数里之外蜂拥而至。同样作为机会主义者,盲鳗也会很快赶来,数月的时间,它们会和鲨鱼一起啃食这座鲸山。
鲨鱼和盲鳗离开。第二阶段是章鱼和贝类。这些生物的食量相对较小,但也更具耐心。有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它们会一直附于这具身体,仔细地剥离掉那些软组织。
须鲸剩下一副骨骸,坠入深海。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祁琳又给我发了一条消息。随后我打开她的朋友圈,在屏幕上划几下,停住了,写着:朋友仅半年可见。大多数照片是她在世界各地拍下的风景,本人出现其中的只有两张,配文都打了引号,大概是从某本诗集里摘抄的句子。半月前,她在吴哥窟拍过一张照片,主体是印度教风格的石门,赭色高浮雕门柱后面,祁琳穿浅色长裙,戴灰色圆边帽。她背身于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朝镜头转过侧脸。她给这张照片配了几行文字:面对时光每日汇聚而成的那面墙/我不同的面孔相互重叠,互相连接/如苍白而沉重的巨大花朵/顽固地被替代,死去。
另一张,配文写着:上路吧。没有人会遇见我们。祁琳戴墨镜,站在利马街头,身后是黄昏下的武器广场,隐约可见政府宫和主教座堂。祁琳双手抓住一个红色双肩包,用力甩到身侧,她一只脚悬空着,身体出现数个动态的重影。我觉得这张照片把她拍得很像一只旋转的陀螺,而且轻易不会停下来。
祁琳的样子没怎么变,下巴好像比上学时还尖了一点。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大学毕业前一天傍晚,她约我到学校后面的公园。我们坐在长凳上,对着人工湖。祁琳读了几句诗:阳光击中了我。该起床了/吃一份青椒肉丝盖饭。/去操场踢球。应该/经过主楼的光线/和一只蜻蜓。应该/经过祁琳/午后的眼睛。念毕,祁琳看着人工湖中间的亭子。一个老头拉二胡,另一个打板鼓,为老太太们伴奏。
她坚持说,诗是我写给她的。其实不是,那天我去操场踢球,在主楼门口刚好遇见她。假如能重新退回去,我不会写这些,如果是作为一首诗,它写得非常糟糕。
祁琳说,她毕业了想开个广告公司,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开广告公司不错。祁琳说,我是想约你一起,你负责广告文案这块。我说我还没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她说,我爸跟我妈离了,两处房子给了我,有一处在城中心一栋写字楼里。我说,你有这么个房子挺好的。她说,我们可以用这套房子开一间广告公司。她说到这,我把两只手从裤包里拿出来,从长凳上站起,转身走掉了。那以后我没有见过祁琳,直到一个星期前,她加了我的微信。
到家前,我已经在脑子里想过一遍家里的情形。吴婷背靠沙发,穿一双黄色塑料拖鞋,裤脚卷到小腿中间,几缕头发挣脱束发带,贴在她的前额。客厅和阳台之间的方桌那,小源在台灯下写作业。靠近饭厅的一间卧室,门半开着,我回来之前,吴婷应该进去打扫过。
他们不会问我从哪回来。我每天早晚各去一趟医院。现在我们三个人已经形成默契,在这个家里,不提起病床上的人。
台灯朝小源头顶吐出一片暗淡的光。我听见窗外有只虫子抖动翅膀,发出微弱的轰鸣。它没有真正飞进房间的路径,一次次愤怒地撞向玻璃。小源皱着眉,眼睛盯住被自己举到半空的两只手,嘴唇张合,默默念着什么。他先伸出左手的三根手指(分别是食指、中指、无名指),接着伸出了右手的四根手指(分别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注视了一会儿,他又自暴自弃地重新将手指捏成拳头。我想他在试着做出一道算术题。我和吴婷把小源创造出来,却只给了他十根手指,这让我感到有些难过。
我看着小源的脸,逐渐通红,几近透明。我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同样是七岁,我已经能瞬间心算出两位数以内的加减法。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小源是个听话的孩子,学习上很努力。他越听话越努力,越让我觉得难过。做算术题也许需要点天赋,我想告诉他,无论要做什么,都需要点天赋,如果我们实在没有,就算了。
吴婷一直希望小源是那种成绩优异的孩子,我可以理解。吴婷念到初中毕业,对知识有种盲目的敬畏,以至坚信,生活里所有不如意,都是因为自己学上得少了。一份并不体面的工作;生活拮据,不能报一个去三亚的旅游团……她把所有事都归结于这一点上,包括认命。结婚不久,吴婷对我说过,当初决定嫁给我,是因为我上过大学,将来可以教育好我们的孩子。
她这么想,我不能说什么。小源也许没有我想的笨,一直以来,我确实在逃避对他的责任。我不知道父亲如何教育一个孩子。我的理解,父亲教育儿子,儿子再去教育他的儿子,环环相扣,它像根链条那样,有种古老的延续性。非洲草原上那些动物,无论狮子野牛羚羊鬣狗斑马,上一代先让下一代认清,自己在这片草原上是个什么,然后再教会它们捕猎或者逃命,设法生存。这样的链条,在我和我上面的一环处已经断掉了。
小源刚出生时,我感觉不到自己与这个孩子有什么关系。他早产一个月,湿漉漉地躺在吴婷怀里,脸上每块皮都皱着,像个小老头。等他长大一点,在地上爬,到处翻东西。我观察他,把他的动作当作自己幼时投射出来的某种镜像。我用这种方式,企图从主观上与他建立起一些联系。有一阵我以为,他将来成为什么并不重要,不过最好不要像吴婷,至少别那样务实,活得轻松一点。最近我想,他更不应该像我。我曾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成为兰波,成为狄兰·托马斯或者史蒂文斯。现在我是个三十三岁的男人,坐在客厅里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居然做不出一道算术题。
茶几上,塑料盘里还剩一个橘子。
橘子放了很多天,橘皮发皱,已经失去一个水果原本的光泽。我和小源都不想吃掉那个橘子。我不担心橘子,因为在它真的发霉以前,吴婷会把它吃掉。她不买高于三块一斤的水果,更不会浪费一个。她只买超市里六点以后的水果。
吴婷在“心联心”超市上班,因此便于买到实惠。超市那种地方,总会有一摞抽纸意外地从货架上掉下来,擦破塑料包装袋;装苏打饼干的纸盒会在运输中不慎压扁;总会有临期的牛奶和酱油。
我们经居委会的人介绍认识。一开始我就看准,吴婷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第一次见面,我们没说几句话,基本上是中间人在介绍两个人的情况。第二次,见面的地点忘记是谁定的,酒吧不像酒吧,冷饮店不像冷饮店的地方。这次我们还是不说话。我想既然不说话,她还能一直坐到最后,说明她真是想找个人过日子。吴婷从不让别人向她保证什么,这是她的优点。最近我怀疑,吴婷善于过日子的品质,可能具有遗传性。半月前我带小源去买文具,他站在柜台前,脸贴着玻璃,来来回回看里面的笔。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指着一支笔帽压扁的笔让老板看。然后他问,如果买这支,能不能半价。当时我特别想给小源一耳光,然后自己走掉。但是我没有,因为这个耳光我更想扇到自己脸上。
客厅光线惨淡,聊胜于无。吴婷张开两片嘴唇,关进一瓣橘子,橘核先吐进她的掌心,又放到橘子皮上。其实不看她,我也能猜到,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房间里装满了沉默,几乎令人窒息。她真的吃掉了最后一个橘子。
我想起前年七月的一个下午,路过“心联心”超市时看见的那个女人。超市正在搞促销,地上铺着红毯子,女人手拿黄色扩音器,被炒锅、蒸屉一类厨房用具围在当中,身披着数道不锈钢的闪光。起先我觉得她很眼熟,但扩音器正把音量放大,传向街面:人生没有彩排,机会不会重来,我们不是天天卖,你也不是天天买……仅仅分辨声音,它让我感觉陌生。我往前走几步,站进一片树荫。这样看得清楚了:女人身材瘦小,T恤外面套件深蓝色坎肩,一层汗水腌着她的脖子。她举着喇叭,脑袋像个雷达,左右摆动着。终于我注意到她头上的灰色橡皮筋,以及那对白色小塑料球。头天晚上我洗脸时,这条皮筋放在卫生间漱口杯旁的香皂盒上。看着台上这个激昂的女人,我很难对照出吴婷平时的样子。忽然间,周围的一切变得特别不真实。我走出很远,还可以听见那个声音:现在只要九十九……现在只要六十九……
吴婷在客厅帮小源收拾书包,我在卫生间给小源兑了一盆水。小源说,爸爸,水里有很多乌龟。我问哪里的乌龟。小源说,青岩寺后面的水池里,乌龟把中间的小岛都占满了。
我眼前真的浮现出那些乌龟。午后的光线中,乌龟密密麻麻,背着生锈的外壳,带着疲倦爬向水池中间的岩石。其中有一只,正在从龟壳里伸出脑袋。它的动作十分迟缓,脖子上的浅色缓慢地向外显露着,我几乎要相信会从龟壳里钻出来一条蛇的时候,它停住了。
小源坐在凳子上,脚伸进水盆。他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的脸。
我说,乌龟应该是别人放生的,越放越多。
小源说,它们不会死吗?
乌龟寿命很长,有的活了几百年。你们晚上不是去学校了?
先去了青岩寺,才坐车去学校。
今天在学校里做什么?
小源眼珠转向斜上方:我妈开家长委员会,我在学校门口溜达,买了一根山楂味雪糕,一块五。打扫了公共卫生区。最后大家去帮郑老师取东西,一后备箱,全搬到了她宿舍。
吴婷是去年开始上青岩寺的。去年我从信用卡套出五万块,拿给吴婷一个表哥。吴婷说这人做钢材生意,很暴利,几个亲戚的钱借给他,每月能分一笔可观的利息。头仨月,她表哥每月一号给我们转两千块,第四个月不见动静,打电话联系不上了。后来知道,这个人不做钢材生意,具体做什么很难说清楚,只能确定,人跑了。这件事对吴婷打击有点大,不过我没想到她会往青岩寺跑。
起初吴婷拉我一起去过青岩寺,她先是跪在大殿的蒲团上,嘴里还吐出一串话。磕完头,她再绕到后院,将塑料袋里的六条金鱼(可能是九条)放进水池。我就是那时看见那些乌龟的。
下山前,吴婷又上了石阶,往前殿的功德箱走。我有点撮火,对她说,看看你身后那些人,跟你一样的,来烧香的来放生的,哪个看上去像过得称心如意?吴婷扭头看我,眼神带着惊恐。过了几秒,她问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指着她身后,提高了声音说,我的意思是,下面那么多事,我觉得它管不过来。台阶前原本围住铜香炉的几个人,此时停下来看向我们。这让我的情绪更加无法控制,又说,你听着,以后要来这,是你的事。
这次我是对着站在香炉前的那些人说的。吴婷眼里噙着眼泪,但是她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固执。
两个月前,刘医生找我,我们在他办公室谈过一次话。从医院出来,我站在街上,打算找个朋友借点钱。我打开手机通信录,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半个小时后,可以确定,我找不到一个可以借钱的人。最后我想,至少应该找个人出来喝点酒。
施云磊这个人我不喜欢,但是我也找不到别人。这个胖子,十五岁时已经穿西装了,如今他还是穿着白衬衣,打领带,烧烤摊昏暗的灯光下,脸上浸出一层油光。他端着酒杯坐在我对面,自称是个生意人。
整个晚上都是施云磊在说话,我就着瓶啤酒听着。他说目前在给一些景区修3D玻璃栈道,是个网红产品,做不长,不过见钱快。他说,他找关系拿项目,再拉几个福建老板进来,自己没什么风险,等运作起来,只管坐在家里提点。听到此处,我有点疑惑,就问,福建老板不是喜欢开医院吗?他说,傻逼,当然是什么挣钱做什么。我说,好吧,酒也差不多了,今天约你,是家里出点事,想问你这借点钱。
出什么事?
借不借吧?
他抬杯喝口酒,表情十分痛苦:兄弟,你这样下去不行的。
怎么下去?
你承不承认,你对生活的态度有问题。
什么问题?
我借钱给你,怕害了你。
真有意思。
施云磊说,人有了退路,免不了要好吃懒做,晓得吧,我借钱给你,就是在给你找退路。他从铁盘里拿起一串烤牛肉,捏着竹签在手里掂了几下:再说句不好听的,救急不救困,你说是不是?
这些话无非是装在编织袋里批发的道理。我说,我找你借钱,不是请你来给我念经。
他说,良心话,这几年,你闲在家里,我有没有帮你找过事做?你都怎么干的?之前的不说了,最后一次,安排你到我朋友酒吧驻唱,结果呢?
我说,那时候我嗓子还行,现在是唱不成了。
施云磊把冷硬了的牛肉串扔回去,铁盘发出一声锣响。他说,是他妈嗓子的事情吗?算了,你想不起来不要紧,可以帮你回忆回忆,你在酒吧把客人打了,弄得我跟朋友都没法交代。
我说,就是争个理。
施云磊说,你往客人头上砸酒瓶,砸了三个,这都不是冲动了,你应该是心理有问题。
我说,这事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那个男的是喝大了过来的,要我唱首李玉刚。我说不会。他问我会唱谁。我说万晓利。他说谁是万晓利。我说我不会李玉刚。他说,你弹我唱,贵妃醉酒,爱恨一瞬间。我说对不住了兄弟,我不会帮人弹伴奏。当时就是这样。然后他说,不会弹你抱着个吉他干什么。那男的带着几个姑娘来的,站都站不稳,还以为自己很牛逼,杯子摔到地上,酒洒了我一裤腿。他说,到底谁是万晓利。后来他躺在地上,手捂住头,不动了。我告诉他说,万晓利是个唱歌的,他的歌传唱度高点的可能是《狐狸》和《陀螺》,你可以网上搜一下,不过我还是喜欢他的《鸟语》。
我说,我就想找个人借钱,找了你,也没指望。只是不找个人借一下,我今天晚上回去会睡不着觉。
施云磊说,你有个大学文凭,原本条件比我好多了。当时听我的,去考个编,再找个女公务员一结婚。现在工资多高,天黑睡一觉,天亮了窗户外面就掉进几百块。想着当什么作家,你脑子被枪打过了。
我说,是想当个诗人,还是有点区别。
他一口喝掉了杯里的酒,用杯底重重敲了两下桌子,说,我管你是什么,一手好牌,全让你打烂了。我高中都没毕业,你以为生意好做啊,早上撕开两张眼皮,房租水电人工,哪样不要我出。
我说你吃好没有,吃好了就滚蛋吧。
睡觉前我走进厨房,把祁琳发的那条微信又看了一遍:哪天有空聚聚,我们聊聊诗。前半句话里,她插入一个愉快的表情,圆脸,眼睛下面抹了两块红,文字最后跟着一排握手。祁琳的微信头像,是一部宫崎骏电影的封面:龙猫和小女孩在站台等夜班车。龙猫挺一个大肚子,女孩在旁边撑着红雨伞。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用指头点了一下那个头像,又点开屏幕右上角的三个黑点,把她拉进了黑名单。
厨房里空间局促,而且气味复杂。转角台板是水泥砌的,贴了一层浅色方形瓷砖,看着很笨重。水池边焊了铁架子,往上托住一台微波炉,下方的钩子上挂了菜刀、砧板以及一口旧铁锅。吴婷后来说,我妈那天站在这,蒸一条鱼,发现黄酒用完了。她在客厅带着小源。吴婷说我妈喊她,说要去街上买黄酒,很快回来,一边解下身上的蓝布围腰,又交代注意看着锅,别让水烧干了。
那天我妈没回来。就在楼下的路口,我妈突发性心梗。吴婷说,保安上楼敲门,保安平时就结巴,意思也表达不清楚,但她还是能明白,出事了。吴婷抱着小源赶到路口,很多人围着,见我妈一条腿搭在人行道上。吴婷说她已经买到黄酒了,手里还拎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了一瓶黄酒两包鸡精。两包鸡精好好的,黄酒瓶也没摔碎。
六点左右,我到的医院急诊室。玻璃窗户外,一天中最后的光线照进来,金黄色,一半照着床头,一半落在地板上。我走近那张床,闻见了一股鱼腥味,感觉她的身体还有余温。
那篇文章里说,须鲸残骸向深海坠落,离光越来越远。鲸骨匀速下沉,过程中满足着海底的贪婪与饥饿。大量食腐蠕虫钻进骨头内部,不断分解内部丰富的脂类。这一阶段,鲸骨持续为无数细菌提供能量来源,并在水下形成一个完整的生态供能系统,可维持数百种无脊椎动物存活近百年。
灯已经关了,卧室陷入黑暗。我躺在床上,心中十分沮丧。自从小源自己睡了隔壁小房间,一米五的床对我们来说,显得过于宽大。小源四岁时,上幼儿园中班。吴婷提出让他自己睡,说小源该学着独立了。吴婷还有另一层意思,她在《知音》上看见有人写文章,专门讲到夫妻生活的重要性。我们缺少激情,但为了证明婚姻的存在,在关灯后,经常努力让彼此交织在一起。每次我摸索着把手伸进床头柜抽屉,这个举动,又把最后一点火苗扑灭了。我不排斥使用那个东西,是知道我们无法承担离开一层薄橡胶带来的后果。这种情况下,吴婷会拍拍我,然后转过身去。我相信她出于善意,但同时会让我以为,在婚姻中,只有我是失败的一方。
吴婷侧身向着墙。她的声音告诉我,今天去学校开会,听说了,很多孩子在上钢琴课,有的从幼儿园就上美术班,现在都开始画素描了。今天有家长就此问过郑老师的意见。郑老师的看法是,有必要,音乐和美术,将来可能会并入升学考试科目。我知道吴婷什么意思,但我很想问她,有没有仔细看过小源的手,看看他的手指,是不是一双用来弹钢琴的手。可是大半夜,我不想说这么扫兴的话。
傍晚走进病房时,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还醒着。他的头陷进枕头里,脸上戴着呼吸面罩。医生说,理论上,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我看着他,他的样子原本很模糊,现在套一层塑料壳,让我越发觉得陌生。不过也很好,现在我每天有两次走进那间病房,这样让我更容易面对他。
小时候我妈一个人带着我,起初他偶尔回来,还给我买点玩具什么的,后来干脆见不到了。我妈很少提他。我想我妈是个冷静的女人,印象中,我没怎么见她流过眼泪。直到前些年我才注意到,其实她脖子上有一根隐隐跳动的青筋。我妈唯一的朋友,我叫她罗阿姨,有次我听见她跟我妈说,这样的男人将来不得好死。在当时,这应该只是一句安慰我妈的话。
很多年后我也在街上遇到罗阿姨,那时我已经结婚了。罗阿姨告诉我,和他在一起那个女的也有个儿子,是他供完的大学,还托人安排了一个事业编制。罗阿姨想看我的反应,但是我没有反应。罗阿姨又说,他在那边买的房子也给了那个女的。我还是不说话,罗阿姨就走掉了。
几个月来,他躺在床上,一根管子从他嘴里插进肺部。我想这也许算是一种报复——我作为一个名义上的儿子,以及一个行刑人。今天在病房里,我看见他脸上的肉已经所剩无几。他现在每天注射两瓶营养液,一瓶葡萄糖水。其实我不恨他,他一直躺在医院里,还有个更主要的原因:我必须每个月往信用卡里还进六千多块钱,我要给孩子交学费,甚至要帮他报个美术班或钢琴班。而他有一张工资卡,每个月会准时打进来一万三千零七十八块钱。
他给了我这张黑色银行卡。那时候他还可以说话,说里面还剩点钱,不能给我们增加负担。算把后事交代了。我接过卡,顺手装进口袋。他应该还想跟我说点什么,但我没有让他说出来。
吴婷在被子里推了我一下,她说我问你话呢。
我说,好好好,那就去吧。
什么好好好?
小源学钢琴,别人都学他不学,确实不合适。
吴婷扯了扯被子,说那是多久以前说的事情了。
我问,你说什么?
她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说,刚刚我确实走神了。
她说,郑老师的朋友开了个培训班,本来一百块一节课,凑够十个人去报名就按七十一节课。
我问,弹钢琴还是画素描,那你们凑够十个人没有?
吴婷叹一口气,翻个身,再次转过去对着那堵墙。
…………
(全文详见本刊2024年第10期)
【作者简介:岳舒頔,居云南通海县。作品见于《滇池》《长江文艺》《西湖》《边疆文学》《黄河文学》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