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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4年第10期|张秋寒:魇员
来源:《天津文学》2024年第10期 | 张秋寒  2024年10月31日08:05

座无虚席。开门做生意的人都乐于见到这样的场景,除了我。

学生们三五成群地涌入。历经二十多年的练习,我还是无法从容面对,总感到他们是来讨债,而不是点菜。

有人说,一碗刀削,两碗拉面,一碗米线,刀削和其中一碗拉面要辣,另外一碗拉面微辣,米线不要辣。站在他旁边的人想了一下说,算了,我最近长痘,我也不吃辣了。那人又说,那刀削要辣,一碗拉面微辣,米线和另外一碗拉面不辣。

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会再来上百号人添加类似备注。我要做的就是一个个记下来,和后厨的小伙子打配合,并在心里祈祷他们赶紧吃完滚蛋。

店开在学校附近。下午放学后,晚上自习前,他们挤出一段黄昏出来用餐。我们的面不比学校食堂的饭菜强,他们只是想离开那儿,哪怕一小会儿。他们讨论游戏,反复回味课堂上的隐秘战局。他们也抒发青春的苦闷,从无疾而终的单恋到长势蓬勃的身体.

黄昏被他们搅得动荡而浑浊。

周末的黄昏得到短暂的沉淀,显现出澄澈明净的样子。这时,霞光被手掌样的梧桐叶片濯洗,温柔地晾在店堂里。哪怕是一块瓷砖,一把椅子,一台风扇都弥散着往昔的微光。我想起了没有开店的日子。书写时的笔势,纸张的气味,典籍被晚风吹动的声响……组合成案头连绵的工作。我不觉得倦怠。我很满足。

一个声音——“一碗青菜面,不要放盐”凿通了现实与记忆。撩起布帘,机械地向后厨复述了一遍,我又坐回了原位,继续方才的回想。那声音也继续纠缠我,问面馆为什么叫竹外面馆。我猜他是个外地人。我告诉他,这条路叫竹屐路,前面就是要买九万多一平的住房才能上到的竹屐路外国语中学。

“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吧?”

确实,最早它叫鹭浜中学。后来撤乡并镇,菩水和鹭浜合并,改叫鹭菩中学。接着县又改区,镇改街道,一步一步,演变成今天的名字。我朝那张脸一睃。他年届不惑,寻常的眉眼像南来北往的所有人,显得不太面生,就像他的问法流露出对这一带的迷离的熟悉。

面来了。他开始吃面。他似乎没什么食欲,不断地用筷子挑起面条又重新浸入面汤中。

边吃边玩地用完了餐,他望着暮光渐沉的道路。“鹭菩中学失踪的女学生至今没有任何下落吗?”他转过头来凝视着我,眼神伴有清冷的讶异,像是追问,或将我长时间的闭口不答认定为一种失礼的行为。

“不了解。”我低头收拾碗筷。

稍待片刻,他起身扫码付钱。自他离开面馆,踏入门外命悬一线的暮色起,我的心就一直拎着。这紧张的状态持续到打烊,我无意间划了一下收款记录,看到一则到账通知的付款方备注:看来馆长的确把很多事都忘了。

曼缇国际在城西拿地的那年,我收到过许多出售商铺的彩信。那么,这应该是我五十岁左右发生的事。我曾从众去现场看过,对很多事情都不理解。可多数人在此之前就已经接受了商品还没有诞生却为它付钱甚至贷款的销售模式和买卖关系。我由此意识到自己和社会的脱节。我还向置业顾问咨询过一些细节,例如效果图上的中庭呈现出浓郁的南方风情,但我们这里并不处于热带或亚热带,椰树该如何存活?

他们似是而非地解答了一番,娴熟地将话题绕回商铺的收益前景上。本应该交房的两年后,他们不知所踪,只留下了几栋阴惨惨的烂尾楼和满院子比椰树矮不了多少的荒草。上级部门前来调研,指出问题,表示态度,提出要求。铿锵有力的讲话经由媒体报道,声势浩大不逊开盘。

收割了一茬又一茬的失望,业主们对几个月前传出的复工消息将信将疑。直至黑乎乎的水泥楼座上出现一顶顶金黄色的安全帽,像寸草不生的坟地间开出雏菊,像茫茫的夜雾里亮起信号灯,他们才喜极而泣,奔走相告。

我站在工地边等着,仔细辨认进进出出的每一张面孔。他们很像。灰扑扑地沉默着,只有眼睛明亮,像剔透的容器盛满了逼真的明天。等了一个礼拜,没有下文,我按捺不住,给几位工人看了监控截图。他们都说不认识,确定项目上没有这个人。

我说:“每个同事你们都认识吗?”

其中一个狠狠嘬了最后一口烟,恨不得把烟屁股也嚼下肚似的,说四五十号人每天一起吃一起睡,孩子上幼儿园都能互相认识,别说大人了。我说:“这么大的项目就四五十号人吗?”

他说:“你以为呢?骡子拉车,一头拉得动没有套两头的道理。”

离开工地,往繁华的街衢走去,头顶的云翳更厚重了。天在对地以及大地上的一切做我们曾做过的事——闻声回首看到他,这念头越发清晰。

“你找我?”

“对。”

“你跑工地去干嘛?”

“那天你拿着一顶安全帽,上面有那个项目的logo。”

“那是我捡的。放在电瓶车篓子里备用。现在查头盔查得厉害。”

“能聊聊吗?”

“肯定可以啊。不过那天你好像不愿意和我聊。现在后悔了?”

“找个地方吧,这里说话不方便。”

我们僵硬地并排走着,在街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说话方便的地方,最后还是回到了我的店里。我倒来了两杯苦荞茶。尽管天气炎热,我也把茶杯捧在手里。这姿态不那么正襟危坐,能使对话尽可能放松,分泌更浓稠的内容。

“你要不说,那我就先说了。”他呷了一口茶。

“你说。”

“鹭菩中学失踪的女学生至今没有下落吗?”

我再一次失语。

“她死了?……”

“没有,她没死。”这下,我仓促地接上了话,“你既然叫我馆长,你肯定知道她没死。你不要说开面馆的人也叫馆长,我不想听这种插科打诨的话。”

随着语速的加快,我近乎动怒。他却纹丝不动,像一幢震区以外的房子:“她还没死?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二十三年前,夏至的傍晚。”我脱口而出。

我记得我和春声走在向晚的路上,彼此的脸充分浸润在晚云的光华里,成了两颗被酿造的果实。我的心情由于刚刚失败的实验而变得极为沉重。我对自己失望透顶。春声既没有嘲笑我,也没有安慰我,她看着街市上川流不息的车马与人群,独自快乐着。路过花店,她挑了几支康乃馨给我。

我说:“这不是送母亲的花吗?”

她说:“我也不知道送父亲该送什么样的花啊。”

她越想越懊恼。“真的好奇怪啊。在一个父权主宰的人间,父亲们倒是从来没有定义哪一种花是属于他们的。”她一时又醒悟了,睁大眼睛看着我,“他们会不会认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花都是献给父亲的?”

我看出来了,一些不好的印象被花与“父亲”一词激活,正在她的脑海中无限膨胀。我掐下一朵花,簪在她的发髻上,提醒她,封在琥珀里的蜘蛛张牙舞爪却早已死去,要忍住敲碎它的冲动。她说:“你第一次见到我也是这样的天色。天边铺满了晚霞,预示着明天的好天气。”我说是啊。

实际上她说得不完全准确。只能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我,而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去鹭浜找一名老裁缝。都说他技艺精湛,还珍藏了许多市面上没有的料子。我想请他为我定制一件琴囊。我要求不高。一要结实,我常常背着琴翻山越岭;二要防潮,琴的长度决定了伞不能为它遮住全身。老裁缝充耳不闻,专注地改着一件旗袍。旗袍的主人要把它转赠给女儿用作婚礼礼服,尽管她自己的婚姻是不幸的。

到夜里八点多,老裁缝终于忙完了。我从破旧不堪的琴囊里取出了琴。耷拉下来的老花镜被老裁缝重新推了上去,他蹲下身,迎着光捻揉琴弦。“看上去是个好东西。”

“您懂琴。”

他有些不悦:“我又不是只懂缝纫机。”他建议直接拿雨披做。常见的军绿色不贴切,他能找到一种和琴身接近的绛紫色,不过价格没那么平易近人。琴一旦上身,琴头靠着肩部,伞能挡着,这个部位就可以镶一块织锦,看上去美观一些。我想了一下,说绛紫色是很好的,但织锦就不用镶了,那会让我想到琴头嵌贝的古筝。我不喜欢古筝。

老裁缝饿了。我想起来的路上有家面馆,生意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打烊。老裁缝说那个店会开到凌晨,接待下了夜班的工人。

我们都吃的饺子。时令的荠菜馅注释着这个春天。我又想到我的琴即将有一个妥帖的容身之所,心中特别愉悦。这时,斜对面的卖鸟和鸟笼的店铺里扑出一个极瘦弱的女子。她披散发,双臂伸张,一下匍匐到地面上,如同要附身于蚂蚁或青苔。紧接着,里面跑出一个彪形大汉,解下皮带对着瘦骨嶙峋的女子一通狂抽,女子凄唳如鹤,捂着头欲起身逃离,反被皮带抽得一个踉跄,跪倒在原地。此时月正中天,路上虽人迹稀疏,终究有三两过客,却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只顾埋头前行。

老裁缝拿勺子敲了一下碗,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快吃。我问他从不质疑这些流传下来的古话吗?老裁缝不语,很快吃完走了。他走后,我在面馆中独坐。大汉早进屋去了,女子窝在墙根一动不动,状如又一次死去。

街面上出现了一群群下晚自习的学生。角落里的女子溶解于夜色而难以被察觉,学生们兴奋地谈天说地。又过了一阵子,学生都无影无踪了,长路上笼起薄雾。一个失群雁般的女学生奔了过来。她双膝跪地,抱住女子,掏出手帕蘸水为女子擦脸。这二人在街灯照不到的旮旯里相依相偎。女子许是受到了女学生体温的感召,慢慢有些还阳了。最后,在女学生的搀扶下,女子支撑着,再度走向了黑黢黢的那道门。

两天后,我接到老裁缝的通知。关于琴囊的束口方式他还想当面与我商榷一下。忙完了手头的事,我又马不停蹄赶到鹭浜。这时候,女子家门堂幽邃,数不尽的鸟笼深处,女子的照片悬挂在暗中。她头发梳拢得齐整,面带微笑,大抵还是她做姑娘时或顶多新婚不久后拍的一张照片。屋子里穿梭着七八个人,显然是要紧能干的亲眷。这里面少不了女学生。她忙了一会儿,走出来扶着门框看了看天。我不由得也仰起头。天上什么也没有,没有云,没有鸟,甚至没有一点点颜色,惨白荒寒。里头有人唤“春声”,女学生就进去了,我也就知道了她的名字。不过一般人都会以为是“春生”。

七天后,我拿到了心心念念的琴囊。老实说,成品我很不满意。底部被老裁缝莫名其妙地打了几个褶,好似包子。整体还大了一号,琴收进去像个穿大人衣服的小孩。颜色也不是老裁缝宣称的得体的绛紫色,而近似于玫红,十分女气。唯一理想的只有料子。现场试验证明雨披布确实防水。看在他一把岁数的分上,我咬紧牙关拦截了来势汹汹的牢骚。

老裁缝有自知之明。他说他是第一次做琴囊,也是第一次驾驭雨披布。他以为他能成功,但那仅仅是一厢情愿的假想。他很难过,不愿收我的钱。我说什么也没答应,硬是塞给了他。

“卖鸟和鸟笼那家的女儿今天怎么不在家?周末还要上学吗?”

老裁缝问我找她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怕她和她妈一样?”

我本来没这么想。他一说倒叫我不得不这么想。我匆匆谢过,抱琴而去。门外辰光西滑,万事万物都隔着胶卷似的黄蒙蒙的。在一大簇一大簇的剪影里,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人。她倚着教学楼天台的栏杆,弓下腰,像一瓣剪下来的小拇指的指甲。

我席地而坐,横琴于膝。夕阳下的校园在琴声中愈发空空荡荡。我弹得很入神,有种物我两忘之感。一曲毕,春声来到我身后。她的影子长得足够丈量广场。我问她听到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她说是一个美好的世界;我问如何美好?她答不上来。我说你可以离开这里,去追逐那个世界。

言及此处,对面的人缓缓放下茶杯。“你通过琴声魇住了她?”

行有行规。执业之初魇员都曾许下诺言,非受魇者主动提请,或不经受魇者许可,绝不能施魇。要是可以肆无忌惮地通过魇来达到各种斑斓的目的,满足一己私欲,魇艺不会濒临灭绝,魇员也不会成了一个几近消失的职业。但我当时忍不住了。我害怕稍迟一脚,那瓣小拇指指甲就会挂到天上,成为一钩遥远的月亮。

这是我首次施魇。在此之前,我只是一名魇艺的理论研究者。春声激活了我的那些文本,使之成为实践。

“你那时候运营着魇艺界最别具一格的私人档案馆。即便是业内赫赫有名的资深魇员,为了探究古法,找寻经典,也会不远千里而来,通过你收集他们想要的资料。”茶水喝完了,对面的人一抬手,示意我不必再添。

我说:“你这么熟悉我,也说说你自己吧,信息不对等叫人茫然。”

他叹了口气,问我还记不记得一个叫小觉的人。

我大惊:“是你?春声也来了?”

他摇摇头。先前冷傲的表情被摇匀了,整个人就温润了不少。他坦言,他是来向我寻求帮助:“这是你搭建了很多年的新生活。我这趟来,多少有点搅扰。要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开口,我可能就回去了。”

他说到这里,我已经有点警觉,淡淡地问能帮他些什么。

他说:“要不你把刚才的话先说完吧,我也很好奇她受魇后的经历。”

我说,第二天凌晨五点,春声行军似的背着一个大包在火车站检票口等候。见到我,她说你来啦,就好像是和我约好了那样。我说:“你怎么在这?”

她说:“我也要坐火车啊。”我说:“我昨天说了要坐这一趟车吗?”

“没。我查了一下,去你所说的地方,只有这一趟车。”

“那你要去哪?”

“去你所说的地方啊。”

上了车,靠着车窗,借助天河中不断涨潮曙色,我筛选着昨日对她说过的话。应该没有哪一句透露出我要带上她或与她同行的意思。她没买到座位,在过道里来来回回见缝插针。我把座位让给了她,自己去车门边倚着。我一点也不兴奋,反而很害怕。像实验室里兑好了溶液,却全无期待,只担心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也许我应该本本分分地搞理论,在安全的虚无里跋涉。

到地后,她说她没什么钱,想去我那里借宿一阵子,等挣到了钱就搬走。我说楼下有个小房间,虽然是朝北,但你应该待不到冬天就会走了。

她待到了冬天,还待到了下一个和下下一个冬天。这时,我不能再用她当初所说的年龄不够找不到正经工作这一理由来解释她漫长的居留。我把楼上朝南的一间档案室腾出来给她足以说明我对她的重视。最早,我说那怎么办呢,那你就在这里帮我打扫打扫屋子,做做饭吧。我付你一点微薄的薪水,你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我说完这句话,她笑着推开了所有的窗子,秋风瑟瑟掠过,空气中原本浮动的香气一扫而空,我像是从深水里探出头来的潜泳者,深深吸了一大口氧。

“我刚才说了什么?”

“你说我可以留在这里。”她的嘴角克制着得逞的笑意。

我敲着蚕茧一样的脑袋扫视全场。我的书被人动过了,是《五觉魇艺概论》的那几卷。它们本来的顺序是视、听、嗅、味、触,这下“嗅觉”的那卷跑到最后面去了。

她在偷学魇艺。我尽可能地熨烫着内心的慌张,说:“你出去一下,我想休息了。”

她走后,我立即致电李惟妙,她和孪生弟弟李惟肖都是首屈一指的魇坛大家。她叫我慢点说,但方才的事件还是如泄洪一般涌进了电话筒。

“说白了,就是你身边有一个受魇的人在悄悄学习魇艺,是这样的吗?”

“这符合逻辑吗?”

她说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在她看来,魇员不是傀儡师,魇员只负责开启一个新的状态。在这个新状态里,受魇者是自由发挥,而不是被魇员无时无刻地操控。“这也正是我们和历史上那些祸国殃民的传统魇术的区别。”

“你认为有这种可能?”

“为什么不?她要是去学跳芭蕾你还会觉得奇怪吗?魇艺说到底和芭蕾、围棋、棒球也没什么区别啊,只是一项简简单单的技能。你需要提醒她的是恪守这一行的准则。”

我担心春声入了门,魇艺精进,会破除我对她的魇。李惟妙安慰我说,魇向来不是终局。这世上如此之多的好胜者,从魇之人擅于服输才能走得长远。“不过,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实际操作的?我们都以为你会一辈子埋在书山里。”

临近新年,一年一度的资格认证工作如期开展,我不得不留下春声一个人在馆里而独自出了趟远门。魇艺界的资格认证类似于其他专业技术的职称评审。我受学会邀请,负责鉴定申报者的理论研究成果,魇艺展示环节的评委队伍则由公认的高水平魇员们组成。李惟妙姐弟常年出任此职。他们一看到我就打趣道:“是自己来的,还是被小徒弟魇过来的?”

我请他们别开玩笑了。我严格意义上都不算是一名正儿八经的魇员,春声更不是我的徒弟。李惟肖说:“声乐教育家未必能把歌唱好,却可以教出歌唱家。你不要太谦虚了。”李惟妙则问起春声的近况,有没有再发生上次那种唐突无礼,乃至有点危险的事件。我说没有,我跟春声讲明这个工作的独特性,她也严肃地表了态。但她还是喜欢看我馆藏的那些书,可以说手不释卷。初雪的那天,我们在书房里烧了一个小小的火盆。我伏案工作,她就在一旁看书。屋子安静而温暖,偶然的一声“哔啵”让这种气氛更加笃定。

“为什么用色彩的三原色,而不是光的三原色?”她阖上已故著名魇学家伏仁的大部头论著,提出了如是疑问。

“求魇的人所寻找的希望和光明,是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真善美。色彩的三原色叠加后是黑色,黑色是深渊,是困兽的洞穴,是未知的瘴气。也许这恰恰就是他们想逃离的环境。但是光的三原色叠加后是白色,白色是黎明,是波光,是温热的羽翼。白色才最能代表他们的憧憬。应该选择白色作为魇的路径。”

她这番热血沸腾的演讲是连日来我们低音生活中唯一一段嘹亮的插曲,当然也算是一段序曲,日后她对光的三原色的深耕就从这里开犁。

说到这里,小觉打断了我。他问我为什么复述得如此缺乏激情,完全体现不了春声话语的风采。“你在三十多年前的《南方魇艺》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论文,提出了‘日常魇’的概念,认为日常生活的循规蹈矩也极有可能是魇的变奏。那春声对权威的挑战应该恰好获得你极大的共鸣啊。”

“我说过,我很担心她熟练掌握魇的诀窍,并且通过她个人的智慧陆续加工调试,有朝一日臻于化境。到那个时候,她解冻了,求死之心也许就复苏了。我不想她死。”我听到我悲哀的声调,对自己深富同情。

“你认为她有这个能力?”

魇艺的最高段位是为自己施魇——魇学家们对此达成共识。大家也一致认为,就像一个医生没有办法为自己做心脏手术,这是由缺憾构成的理想。但春声的天赋正在开放,芯蕊随风摇摆,花粉散作吉光,我本心上很难为她设限。

小觉说私人档案馆既然受魇员们的欢迎,来往间,鸿儒谈笑,是否也都抬爱春声,看好她突破这个行业的极限。我说不是。春声厌恶和他们接触。更多的时间被她用来编织笸箩或篮子一类的柳器,在天井里晒金银花制作成茶,收集恼人的风絮填充枕头……很有可能到客人走了她都不抬一下头。倘若她热衷于魇艺界的种种交际,可能早早就声名鹊起羡煞他人。相反,她正是受到这些人的干扰才离开了我这里。那是一次由李惟妙发起的聚会。他们姐弟二人和魇艺界的一些知名人士沿着海岸线南下,一路游玩一路切磋,途经我所在的城市。我平素喜静,但来者是客,不款待一番未免失礼。我也不得不委屈春声在这场夜宴中扮演侍女的角色。李惟妙多次请她同坐,春声都摇摇头离开。

我和春声饮食清淡,这样的口味不宜佐酒。中途,李惟肖离席,我以为他去方便,少顷,他却拎回卤菜若干。大家这才开怀畅饮,笑声响彻夜空。我只顾斟酒向他们赔罪,求恕照顾不周之过,而没能及时理会春声冰凉的眼神。

酒过三巡,一位老前辈歌兴大发。众宾的掌声立马盖过了他演唱前的清嗓子声。他左手持碟,右手擒箸,先击四下,才缓缓唱道——

太阳下山不下山,

寺庙靠着尼姑庵。

和尚替尼姑抱伢子,

尼姑替和尚补汗衫。

人家说是两口子,

阿弥陀佛,不相干!

客人们又笑,又纷纷念着“阿弥陀佛”。李惟妙喷出一口酒,伏到我身上,搂着我的脖子,颠颠地笑了一阵子,转头接了老前辈一句:“别唱了,吓得我直往怀里钻。”

到这里,春声再没有出现过。我去厨房端来剩下的两道菜和主食,添酒回灯又闹了一番,方才筵散人归。我很少应付这样的事,加上酒也沉了,就只顾回房歪上床休息,全然忘了寻觅春声的踪迹。睡了一会儿,一条蛇银鳞闪闪地游到脸上,朦胧中我大致能明白,那是月光正穿过屋檐,低悬于绮户。我放心地睡去。这时,蛇再一次游向了我。它清凉,光滑,湿润。

我说:“你去哪了?是不是不高兴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走?”

我睁开眼。李惟妙的发梢还滴着水,像晨露未晞的藤蔓。她俯下身来嗅着我,鼻息柔和地拂动我的汗毛。

她说:“你别这么看着我,就当我是被魇过来的。”

我说:“谁魇的你?”

她说:“这帮人个个魇技精湛,是谁也不会是你那根苦瓠子,一进门脸就拉得八丈长,生怕你被人抢。你告诉她,少要敝帚自珍了,这么个书呆子,除了我的浅眼皮,谁瞧得上?”

她口不择言的同时靠了过来,我却只是昏昏欲睡,直到院中响起琴声。

推开窗,我看到纤瘦的春声坐在古银杏树下生疏地拨动着琴弦。琴也对这份生疏发出质朴的回应。他们像一对久别的发小。朗月下,银杏叶辉煌地翻飞着,怕春声受凉似的披在她的肩头。我衷心希望李惟妙是春声的琴音所带来的魇,可惜不是。她从身后缠绕着我,不断地游走盘踞,吐出殷红的信子,启蒙,解封。

一夜过后,春声在我这里的第三个冬天就来了。某日她起了个大早,冒雪去江边折了一枝造型极美的朱砂梅回来插瓶,又蒸了几笼点心与粗粮,炒了两样时蔬,与我隔着梅瓶吃完了一餐饭。她讲起早市上听来的异闻,说有个城里的妇人去乡下远足,一时贪玩,金戒指不慎掉到了池塘里,下水摸寻许久,无功而返。这就过去了不少时日。妇人家里老老少少都爱吃咸货,前两天她到早市买了一堆鸡鸭鱼肉,预备腌制起来。待要胣鱼时,那鲢子左右翻滚,屡屡逃脱。妇人正想举刀砸昏,它一个打挺,呕出了一只金戒指,正是妇人丢失的那一只。

说到这里她就止住了,静静地看着外面的落雪。

“然后呢,她把它放生了?”

“卖鱼的没说,我也没问。应该是吧。”

不管怎样,这总好过剖开鱼腹见到戒指。

我回到书房去工作。再下楼时,梅瓶下压着一封信。白茫茫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像这三年里,从没有人参与我的生活。

小觉说:“那你们再一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

我说:“再一次见面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二十三年前。”

小觉说:“这之间从来不联系吗?”

我说:“有联系。但更多是从外人口中听到她的消息。”

有人告诉我,她搬到了岛上去。从她原先居住的城市到岛上要坐将近一个小时的船。我辗转多处得到了她新的电话号码,打过去问她为什么要搬家,她说她去岛上游玩,发现了一处废弃的厂房,很适合改造成工作坊。

后面的事小觉都经历了,他就是那个岛上的渔民。他的父母在一个恶劣的天气出海,没能回来。春声布置工作坊的过程中,他总藏在树窠里朝她张望。春声拿出一张色盲测试卡给他看,他问看了有什么意义,春声说看你能不能来当我的小助手。

她要他来辅助控光。控制光的投射、融汇、熄灭,控制光的强度、浓度、幅度。她说你要是站在光里,我可以魇住你,让你很快就成为一个控光高手。但我不能这么做。我更觉得你凭自己的悟性能很快学会。野生的植物总比盆景强。

绿色是草地生长,是想,是欲望。红色是火山爆发,是敢,是勇气。蓝色是海水洋流,是能,是本领。——天暗了,她一束接一束地打开光。它们两两叠加,形成叶状的黄色、青色和品红色。“看到最中间是什么颜色的光吗?”

“白色。”

“站进去。”

小觉说他站到白光里,仰起头的一瞬,好像盘古看到天和地的缝隙,自己成了天地之间唯一的示范,一旦开口说话就将创造语言。

控制光是一份独特的学业。人可以捏住泥,点着火,汲到水,哪怕空气也能在呼吸时被肉体一股一股具象地感知,而光不存在又始终存在。日出东方,腐草为萤,犀燃烛照,众里寻他……哪怕再黑的晚上,总有星子几颗,伴人夜路放歌。

起初,小觉把光控想得很简单,以为就是调整旋钮,拿电阻限流。但是,当光配上春声的声音,要和她的讲述同频共振时,他就有些手忙脚乱了。他不再是一个打光师,他是打光师照着的戏子,台侧锣钹铮铮,千尺的水袖他要能抛出去,也要能收回来,还得在瞬间完成。

重中之重是,光也得有光的情绪。光要能哭,也要能笑。光要叹息,要调情,要埋怨。他成了戏子还不够,还要把自己碾成齑粉,洒进光中,让光显形,让光成人,让光演戏。

摸清一点头绪后,他们迎来了首位客人。一名姓阮的记者。阮记者剪着童花头,镜片很厚。她说她刚到,有点晕船。春声带她到屏风后面喝了点茶,顺便请她谈谈自己的情况。阮记者一遍一遍自上而下隔着胸骨抚摩作呕的消化道,半晌才平静了下来。她说她最近工作得很苦恼。主任调整了她的岗位,让她专门负责各类会议的报道。她观察过,许多会议上真正在听的就她一个。她不行。她要整理出来,第二天印成铅字。这些人下次慌不择路,还得靠她这些铅字回去交差。她在会场上见到过看杂志的,下围棋的,打毛衣的。还有一次,大概是家里情况太特殊了,孩子实在没人带,一个与会者把三四岁的女儿也带到了会场。孩子站不住坐不住,偶尔还大声说话,主席台上的人几次面露不悦。为了安抚孩子,这个母亲就用钢笔在女儿手腕上画手表。左手画完画右手,右手画完了就擦掉重新画,因为时间过去了,分针要指向新的数字了。

阮记者以前是做民生新闻的。《独居老太忘拿钥匙,消防员勇攀四楼解难》《一年之计在于春——节后人才市场招聘纪实》《大范围降温在即,热水袋厂供不应求》……这些稿子再怎么无趣她也不会写到睡着。春声听出了一点门道,她问阮记者最想采访什么内容。阮记者说她想当一名战地记者,把伤员和难民的声音传递出去。

“语言、求生技能、饥饿耐受力……这些你都有吗?”

“该有的我都有,不会的我可以学。不想做的事我都能学会,想做的事我没理由学不会。”

“你缺什么?总不会什么都不缺吧,那你就不会来找我了。”

“胆量,赴死之心。别说赴死了,我连和主任大吵一架都不敢。”

春声看了小觉一眼,意思是“准备开工了”。

四面窗闼闭合,场子漆黑一片。阮记者惊声大作:“你们在哪里?”

“别管我们在哪里。你走起来,不要站在原地。”

小觉打开了一束红光。光在黑暗中悠闲地散步,等照到阮记者的头上,便驻足。

“你没有的勇气,它会给你。小到张开嘴生吃一口尖椒,大到往滚烫的熔岩里纵身一跳。”

小觉不再往下揭秘春声创造的魇法了。我猜想的是,叶状的黄色、青色和品红色像风车一样高速旋转,人最终走向位居正中的白光。

我想向小觉求证,他却三心二意起来,说:“你看啊,外面出太阳了,天晴了。”

春声走后,我重新雇了一个人。我本无须借他人之手来打理衣食起居,是春声叫我有了依赖性。新来的小姑娘学上不下去了,早早出来谋生。她做事麻利,反应灵敏,是个家政好帮手。但她不看书。

她扬起胖嘟嘟的脸憨笑:“就是不想看书才从学校里逃出来的,哪能再捉个虱子放在头上挠呢。”

我不用担心她像春声那样偷学魇艺,却感到寂寞。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找个人来强调春声曾是这空间里的一员。这才是捉个虱子放在头上挠。好在小姑娘很快有了对象,回乡下结婚去了。我恢复了独居生活。院子里的落花我要清扫,有人摇响门前的铃我要去开,门边钉在红砖墙上竖题字的小木牌褪色了我要重新描。春声曾问这屋子周围又没有竹子,为什么叫竹里馆?“你是王维投的胎吗?”

我说没有竹子可以想象周围长满竹子。竹子那么硬,又那么软,是子宫一样刚柔并济的屏障,保护每一个不愿醒来的赤子。

可是,春雷滚滚,蛰虫百出,外面的大地正在不可遏制地苏醒。由于评委凑不齐,这一年的魇艺资格认证工作史无前例地延期了。李惟妙姐弟一个去做地产,一个当起了制片人跟同音不同字的演员打交道。

“虽说挣不到大钱,但我也没想到这一行会凋零成这样。”

会长说:“你要坚持住啊!哪天你要是把一馆家私变卖了去做别的营生,我们就等于祖坟让人刨了啊!”我说不会的,除了整理这些老古董,我一无是处。

就在这段对话发生不久后,我深切地感到会长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魇员不登门,我的收入逐年减少,这还是其次,毕竟积蓄尚能维持馆里的正常开支。对自我的反诘才是最大的危机。要是无人从事魇艺,乃至魇员这个职业都消失了,我和我这个馆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行当从诞生之初就命运多舛,一方面总被人将其与封建迷信混淆,一方面要突破壁垒吸收心理学与哲学的种种养分丰富体系。认识不足造成的误判和偏见持续扩散以讹传讹,大家为它贴的标签永远是“故弄玄虚”“偷梁换柱”……一个本就小众,本就半地下的圈子若次第熄灯,濒危与灭亡便只一线之隔。

我拨通了春声的电话。她说电话来得很及时,再晚一刻钟我就找不到她了。她的工作坊将被夷为平地修建发电站,挖土机的巨臂和大爪子正在窗外蓄势待发。她又要搬家了。

我说:“好久没联系,你还在做魇员吗?”

她猜到了我想说什么:“我一点也不担心,物以稀为贵,做的人越少我越值钱。”

又说了一些话,我听到一阵巨响,八成是要动工了。她说还有没有别的话,她再不走就将被活埋。我凭空吞咽了几下,说:“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也没回来看看?”那边静了下来,不光没了车的引擎发动,潮水的起落,海风的呼啸,就连呼吸都没了。我只当是电话线路被破坏,正要挂机,只听春声说:“我都记在心里了。”

“什么?”

春声笑了笑:“你的那些书,我都记在心里了,比你还熟。用不着回去查证些什么。”

我说:“你不来,那我去看你吧。应该就是当初我们坐的那趟火车,再往前坐,从晚上再坐到白天,就到了。”

春声说:“是啊。你什么时候来?”

我说:“我找个时间去。”

春声说:“时间没丢,不用找。你真要来,说来就来了。”

小觉坐直了一些,他说:“你知道你下了火车朝我们走过来,她跟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吗?她说,谢天谢地,他带着琴。”

我乘夜车去春声的城市,原计划只和她见一面,吃一顿饭聊聊天就回去,所以什么行李都没带。原本连琴我也没想带,但我关上门前的那一瞬,它像是动了一下,像病榻上的人挣扎着要起来。

春声的工作坊在一片城中村里。四周华厦巍峨,她的邻居却还竖着烟囱,我仿佛来到了一处山谷。进入工作坊的瞬间,迎面而来的一种熟稔就像麦收时节,作物成熟干燥的芳香轻轻托举起我这张农人的脸庞——它的开间、朝向、采光、布局都很像我的档案馆。我闭着眼睛,按照记忆的感觉走过去,就真的得到了一张供我安置琴的桌子。

小觉说春声下厨使他意识到来的是一位贵客。他从来没吃过她做的饭,更不知道她在烹饪上很有一套心得。她甚至把自己的房间也腾了出来。我说不必了,我就在楼下朝北的小房间住吧。这里四季如春,就算一直住到冬天也不会觉得冷。我们都笑了。印象中,小觉面无表情地立在原地。我当时没有把这样的他和李惟妙等人造访之夜的春声联系起来。

春声说:“琴既带来了,就弹一首吧。”

我弹了一段《相照》。我很久没弹这支曲子,有些生疏了,音准和节奏都出现了小小的失误。我下意识地去观察春声那一刻的神态。她肯定听出了这些瑕疵,但她说弹得很好,不减当年。小觉忽然起身说他还有些别的事,要先告辞了。

他走后,我和春声又在灯下细碎地聊了一会儿,完全忘记了旅途的疲惫。春声抚摸着琴身,说:“人会变,琴倒还是我第一次见它的样子。等到哪一天,我们都死了,它还可以被弹出我们在世时听到的声响。做什么都不要做人。”

我说:“你从来不是贪生的人。”

春声一笑置之:“我刚刚才说的,人会变。”几天前在电话里信誓旦旦说会一直当魇员的她,短短数日也动摇了。并非迫于生计,而是她开始怀疑这份工作的自欺欺人。魇由人造,人的力量必然超越了魇。受魇者抵达的新生活,也许只是被他们内心的潜能所激发,而非魇的结果。魇这件事本身也许就是一个魇。

我们都对自身产生了巨大的困惑。

后来的几天,她带我在这座城市里游荡。有次我走得很累,想买一双轻便的运动鞋。走进鞋店,我们看到了一个常见的讨价还价的场景。妇人问鞋子多少钱一双,店家说八十。妇人说四十,店家说这价格他进都进不到,诚心买六十五。妇人说就四十,她在别人家看过同样款式,只要三十八。店家随即拿了一双别的鞋给她,说一分价钱一分货,这双我连三十八都不要你的,三十五带走。妇人说不要那双,就要手里这双,卖就卖,不卖就算了。说着她就往门外走。店家叫住了她,好好好,四十四十,怎么得了,天天歇本做生意,老婆回来又要骂了。

我一时忘了是进来干什么的。要是不曾把心力毫无保留地投入到魇的研学里,我恐怕也会这样扎扎实实地生活。去当一个花匠,一个理发师,或者开一家面馆。

春声说:“什么时候都不晚。我也有这个打算。”

我说:“有的东西就差刻在骨头上了,怎么抹去?”

春声笑道:“以毒攻毒啊,你忘了我们是做什么的?”

用魇去腐蚀我们关于魇的记忆。这个操作的可行性成了我们论证的新课题。春声的自信很充分,她仍旧想启用光的方案,这是她拿手的技术。我忧心甚深,我与那些完全不懂魇的受魇者截然不同,她对我施魇就不可能像在一张白纸上涂画。不止于此,关于操作不当是否具有可逆性,关于对健康的挑战,关于这部分记忆有无复活的可能,都让我如履薄冰。

“所有你说的这些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你信我,或不信我。”她拿她自己举例。初次见我,她对我一无所知,却选择信我,坐下来与我背对夕阳倾谈。在我的言传身教之下,一点一点地认识琴,揭开宫商角徵羽的面纱。

我闻之一震,努力稳住阵脚。“不是相信人,是相信世界。对世界一无所知反而会相信,我们就是知道得太多,才杯弓蛇影。不然,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讨论怎样把自己还原成最初的那颗种子?”

春声没有被我说服,她扶着额头,看上去很累的样子:“一无所知?怎么可能。我的世界那时候早就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了。”

我想向她坦白,十年前她改变计划向我走来不过是魇的作用,但看着她支离的背影,我再一次选择了沉默。

小觉背朝着店门。被尘烟一点一点熏黄的天光衬在他身后,令他像是纸上剪下来的一片人物。

“虽然失败了,你最终还是接受了她的魇。这是出于十年隐瞒产生的歉意吗?”

我没否认。

小觉没有参与那次实验。春声亲自控光。她认为我欠缺的还是勇气。于是像天被捅漏了,火烧云如瀑布一样地飞泻直下,红光在我周身磅礴奔涌。湍急的水流里,春声低低地问话,我也低低地答应她。我们的对话没有被喧哗的水声淹没,我能听见她,她也能听见我,但我不记得我们说了些什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蓝光也亮了起来,她让我站到红蓝交汇的品红色里去。我再一次与黑暗中坐标不明的她小声对答。那些细碎的,星河般闪烁的话,我一句也想不起来了。我一旦用力去想,就觉得自己是在接收一封乱码电报,芜杂破碎的“滴滴滴滴”把衰弱的神经割成一段又一段。

此后,光全都暗了下去。我睡在偌大的黑暗里,像一个人占据了一颗星球。这种混沌久得赶上了一个世纪,好不容易结束了无边无际的蛰伏,周围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我看到了窗,窗外的树,树后面的天。春声坐在不远处,脸上无雨亦无晴。

“结束了吧?”我双手撑地想要起立,霎时也反应了过来,“等等,我好像还记得。”

“是的,我们失败了。”她说,“我判断有误。你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是不想。你还是放不下你所拥有的关于魇的积累。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不会,我想的。”我连忙说。

她可以在我不知情的处境下打开绿光,一如我当年自作主张地弹琴,但她没有。她说什么时候真的想达成这个心愿了,大家可以从头再来。但这之后,我们彻底断了联系。包括小觉也在我走后被春声辞退。她当然没有用“辞退”一词,她只说她以后不再从事魇艺了,让他自谋出路。

说到这里,小觉脸上的神采消退殆尽。“我对她说,不管是在岛上还是在这里,我都兢兢业业,没出过任何差错,也没提过任何请求。现在,在离开之前,我求你件事。”小觉请她为他施魇。他十七岁,风华正茂,不愿老去,他想永远留在这个年纪里。春声说老是自然规律,她没有永葆青春的本事。但她可以试一试,不管别人看他是否变样,她让他看他自己一直是少年的样子。

“所以,馆长,二十三年后人到中年,别说你没认出我,就算我自己看到自己真实的样子,也不一定能接受。”小觉费尽心思找到我,就是要我帮他重新看见自己。我说我怎么帮?他指了指我身后。柜台上方,本应装空调的位置挂着一把琴。

附近的菜场正式停业了。据说地卖给了知名开发商,要盖一个大超市,一楼仍用来卖菜。街面上,许多流动的蔬菜车应运而生。它们能满足家庭所需,但我开店,考虑到品种和成本,还是要到更大的城西菜场里选购食材。

买完菜经过曼缇国际,远远地,我就瞧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水泄不通地围着一个舞台。再仔细看看会标,原来是之前没卖完的房子又重新开卖。不断有人走上舞台致辞、剪彩、砸金蛋。我观望了一会儿,发现剪着齐耳短发下身绷着卡其色一步裙的女人是李惟妙。她代表联合接手这个项目的几家地产公司向围观群众擘画新蓝图,书写新愿景。妙语连珠气吞山河的样子依稀可见当年施魇时的风采。

回到店里,我一眼就看到了墙上那一块长方形的白,像贴了很久的一块膏药被撕掉。不知道的人只当是卸掉了一台空调。

那天弹完了琴,小觉揭开蒙眼布,捧过一旁的镜子端详了一会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原来你是真的不会施魇。”他说春声在竹里馆寄居与自学的日子里,无意中读到了我的《竹里馆手帖》。那上面明明白白地记录着我对她做过的事,或者说我自以为对她做过的事。但她那天仅仅只是被琴声感动,她遇到了一个人,为她吹来另一个世界的风。她决定跟他走,走之前她放掉了笼子里所有的鸟。

“这件事,她从没对人说过,直到我要离开她了,她才告诉我。说要是有一天,我再见到你,就代她把这一段隐情讲给你听。”

“你的意思是她从头到尾都知道。”

“是的。”

小觉说如果没猜错的话,春声已死。她很早就具备了为自己施魇的能力,好比催眠师为自己催眠。她睡在皎洁的白光里,自说自话,神态从容。

“所谓‘时光’,于我而言,是光陪我度过了那么多时间。”小觉眼帘低垂,“父母没有做到,春声也没有做到,光做到了。我一回身,生命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束光。”他说完这些就走了。我像老裁缝一样空落落地陷在原地,孤立无援地目送他混进纷纷扬扬的人群,沉入浩瀚暮色。我再也没见过他,就像再也没见过春声。他所说的十七岁面容的事是不是凭空捏造已无从考证。他此行最要紧的任务是来告知我真相,有一个人至死都像套娃一般对我保守着我对她保守的秘密。

夏至的黄昏,我在门前的树上看到了一枚蝉蜕。它饱满、光亮,好像能容纳一整轮落日。

我谛听着每一缕蝉鸣,想确认远行的那只到底在何处歌唱。可惜出来觅食的学生大军按时按点涌入我的店铺。趁着他们拿捏不准到底要不要放辣的间隙,我把目光投向了斜对面的万丈高楼,并想象着,在这片土地还叫鹭浜的时候,在与黄昏一样服务于昼夜交替的拂晓,那里曾飞出无数羽翼绚丽的鸟雀。它们翅膀连着翅膀,形成坚不可摧的矩阵,飞进没有条纹的阳光。

【张秋寒,1991年生人,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中短篇小说发表于《花城》《上海文学》《江南》《长江文艺》等刊物,出版有《铅华》《仲夏发廊》《长此以忘》《白昼昙花》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