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2024年第10期 | 赵越:对影成三人(节选)
赵越,1990年生,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第八届签约作家,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山西文学》《黄河》等杂志。
1
王霄提议,我们或许能以聚会为由,把文志斌约出来。我不赞同,事情绝对没这么简单,还需从长计议。她不听,非要给文志斌打电话,我拗不过,只能由她。三言两语过后,王霄潇洒地挂断电话,眉毛一挑说:“妥了,初六中午,陶然亭聚餐。”我心想,那小子答应得爽快,到时就会出幺蛾子的。
果然如我所料,正月初六,我起了个大早,洗了头,正刮胡子,突然接到文志斌打来的视频。他的大脸紧挨着镜头,乍一看像个屁股,调整好距离后,他哭丧着脸告诉我,他因故不能赴约,深表遗憾,让我和王霄说一声。我让他别扯那些没用的,死也要给我死到饭店去。他说他人虽然不在,但精神与我们同在。我说我们要你的精神有个屁用?我们要把玩你的肉体。他支吾了半天,朝身后瞥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不是我不想去,实在是不方便啊,我岳父来我家过的年,这你已经知道了,可还有你不知道的,岳父是带着他的幽门螺杆菌扑面而来的!直到昨天,我才发现他在偷偷吃药,心想完了,这是个传染病啊,整个春节期间,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吃饭,岳父甚至每餐都给大家夹菜,以示关爱。我买了试纸一测,果不其然,全家老小一起中招,无一幸免。我那岳父你是知道的,逻辑强悍,近似于苏大强,硬说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十个人有九个都得,大家话赶话说得急了,他就说他是罪人,卷铺盖就要离家出走。兄弟啊,我家里乱成一锅粥,再说这病最忌讳的就是聚餐,你俩去吃吧,我得闭关养病了,不说了,岳父他们出去锻炼,应该快回来了。”
挂掉文志斌的视频,我边吃早饭边思考,该用什么方法才能把他弄出来呢?他不出门,病永远不会好。是的,他确实有病,但又不是他以为的那个病,来龙去脉一时很难说清。正想着,听到楼下传来一连串的汽车喇叭声,到窗口一瞧,是王霄那辆二手大众。雪还没有化完,一只长尾山雀盘旋往复,寻找着落脚的枝丫。我并不想这么早出去,奈何王霄一直喊我,只好穿上羽绒服,跑下楼去。王霄指一指副驾,让我上车。我坐好后问她去哪儿,她说去她家。我感到纳闷,我们都是纺织厂子弟,当年厂子倒闭后,连同职工宿舍一起拆除,每家都在北关的安置小区分到一套两居室,我家在一号楼,王霄家在八号楼,步行也就三分钟,她为什么要开车来接我呢?而我一副出远门的样子,还像个傻子一样系上了安全带。我疑惑地看着她,她的头发胡乱在脑后挽成个发髻,没怎么化妆,看上去心情烦躁,用手指了一下后座说:“我刚去遗山运了一车水,顺便拉你去我家帮忙卸货,哼,我爸也是脑子里有水,才会摊上这么个事儿。”我扭头一看,才发现后面堆了十来箱气泡水,据说后备箱里还有。
王霄她爸下岗后一直在遗山市的一个广告公司写文案,她爸年轻时编过厂报,有文章散见于县文联内刊,是个文人。这几年,公司越来越不景气,工资一直拖欠,去年本来抓住个大客户,是一家新兴的气泡水厂,没想到年底时气泡水厂也倒闭了,付不起广告费,就拉了两卡车临期的气泡水抵债,刚过完年,公司老板就下令,每位员工发放40箱气泡水,新的一年,要元气满满。她爸自己骑三轮车运回来20箱,差点累断腰,于是命令王霄把剩余的20箱拉回来。
我和王霄把水搬到她家地下室的过程中,她父母始终在激烈地争吵。
她妈说:“你还嫌我受的气不够多吗?想拿这些破烂气泡水来气死我!”
她爸说:“这水是用来喝的,反正人总是要喝水的嘛。”
“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日期,你能在过期前喝完?”
“那……人家白给的东西,不要白不要嘛。”
“把你能的,你倒是把工资要回来么!”
“你一辈子就知道个钱,你这个庸俗的女人!”
“哼,你倒是大方得很呐,自从厂子塌了以后,养老金的公家部分没人给交,你十几年连个人带公家,一共垫进去多少了?看看老文,每年规规矩矩交钱,还没等到60岁退休,两腿一蹬嗝屁了,图啥?”
“啊呀,你咋不看老张,当年好硬气啊,养老金说不交就不交,现在活过了60岁却没地方领钱,肠子都悔青了。”
“哈,他肠子悔青了,你喝你的气泡水嘛,把肠子喝烂掉才好呀!”
我搬着最后一箱水来到地下室,靠墙放好,感觉双腿发软,直不起腰来,逐渐地,后背也湿了一大块,体力怎么这么差?不应该啊。王霄随后进来,用脚一勾,地下室的门应声关上,她父母的争吵声被隔在外面。她也累得够呛,缓口气说:“热闹吧?我还没跟他们宣布我辞职的事儿呢,瞧好吧,等一下的场面更精彩。”我说:“你就别往枪口上撞了,缓几天再说吧,对了,文志斌不出来,我就说你那招不行吧。”王霄说:“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以为我没有别的计划吗?只要听我安排,保准能让他出门,顺利的话,我还能躲过那场相亲,天哪,我可真是个天才。”她早就说过,她妈要趁正月逼她去相亲。
我问王霄详细计划是什么,她边说边打开一个箱子,取出两瓶气泡水,看了下生产日期,把一瓶扔给我,笑一下说:“还有一周才到期,喝吧!”我“嗤”地一声拧开瓶盖。王霄拿她那瓶和我的碰了一下,说:“来吧赵正阳,祝我们成功!”
2
人们都在议论,文志斌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认识文志斌之前,我只知道一个姓文的人,就是奔雷手文泰来,因此,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戴着远视眼镜,穿着白色衬衫的瘦弱男孩时,就学着电视里文泰来的样子向他展示了一套刚猛的掌法,打完收工,正等着他夸赞,没想到这小子却说:“什么是《书剑恩仇录》?谁是文泰来?我从来不看电视剧。”说罢,他像只骄傲的小鸭子一样,扭动着屁股走回家中,片刻之后,屋里传来他朗朗的读书声。我和王霄以及其他小伙伴们对视着,人人眼里都放射出激动的光芒。啊!这个新来的书呆子太有趣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捉弄他一番。那时我们上小学,正是上天入地的好年华,丢沙包、捉迷藏、跳房子、打水仗……该玩的游戏都玩腻了,正愁无处消遣,文志斌随父母搬来了职工宿舍平房区,且就住在我和王霄家的前一排,简直是天助我也。家长们都说文志斌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让我们多跟他接触,向他学习。诚然,我们跟他的接触很频繁,只不过不是家长们期待的那样。每排平房的尽头是公共厕所,我们就在文志斌如厕的必经之路上挖一个坑,覆上塑料薄膜,再在表面铺一层土,这个骗人游戏很容易被识破,但文志斌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他踱着步走来了,他大叫一声绊倒在坑里,爬起来后四下看看,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把手背在背后,像个老教授一样朝厕所走去。我们藏在屋顶哈哈大笑,惊飞树上的一群麻雀。第二次,他学乖了,竟然识破了骗人坑,走到坑边时,并拢双脚,做了一个标准的立定跳远动作,结果刚好跳入了我们为他挖的第二个坑中。殊不知,第一个坑是故意被他识破的。我们在房顶呱呱大笑,惊跑了天上的一朵白云。第三次,他蹑手蹑脚地走向厕所,一路平安,返回家中时,一进门就发现了我们为他提前准备的橡胶蛇,他以为是真蛇,惨叫着夺路而逃,惊得太阳都躲到了云后。我们太喜欢他了,纷纷现身,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揉他的头发,捏他的脸蛋,摘下他的眼镜抢着戴,他倒也不怎么生气,只是淡淡地说:“幼稚。”啊,他竟然嫌我们幼稚,那就干脆更幼稚一点吧!大家把他架起来,抬到职工幼儿园,胁迫他爬上滑梯,再推他滑下去。他也不恼,看上去还挺享受,推一推眼镜,说:“你们知道吗?摩擦力的大小取决于滑梯表面和人身上摩擦系数的大小,还会受到人与滑梯之间接触的压力、表面积等因素的影响……”大家面面相觑,谁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感觉这家伙确实有点厉害,考试时坐他旁边,兴许能多对几道题,于是,大家更喜欢他了,抢着问他:“我们不欺负你,考试能让抄吗?”“我借你看《龙珠》,能帮我写作业吗?”“文泰来是你祖先吗?”“你家有武功秘籍吗?”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文志斌成为大家的好朋友,我和王霄离他家最近,每天上学都等他,我们仨的关系就更密切一些。他一见我俩,就像只快乐的小鸭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了,他浑身透露着畅快,但脸却绷着,王霄就捏他的脸蛋:“想笑就笑呗,憋着干啥?”
文志斌从来都不曾大笑,就连王霄过12岁生日那天,我们在她家连看两部周星驰电影,他也只是抿着嘴发抖,似乎生怕别人看出他高兴。我忍不住问他:“《唐伯虎点秋香》和《鹿鼎记》不搞笑吗?我看一遍笑一遍,你这人咋这样?”他嘴角上扬:“是挺好笑的,”脸色随即暗沉下去,“你们都看过很多遍了吧?我却是第一次看。”我不再说话,我知道,他妈从不让他看VCD,他妈逢人就说,斌斌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将来是要考重点大学的。生日蛋糕吃到一半,文志斌小声说他要回去了,我和王霄没听到,还在往对方脸上抹奶油。他又说一遍,我们才发现他脸色煞白。他着急地说:“我忘了看时间,已经下午4点了,我在外面待了太久,妈妈要生气了。”他慌慌张张起身,虽是酷暑时节,却打起了冷颤,正要出门,又返回餐桌旁,死命往嘴里塞了一坨蛋糕,含混不清地说了声王霄生日快乐,才走出门去。我们透过窗户看着他走远,他妈皱着眉头在巷口的柳树下等他,他低头走过去,迎接他的是他妈飞起的一脚。他坐倒在地,转头四下看看,若无其事地起身,跟着他妈回家去了。
文志斌太可怜了,我们越发喜欢他了。我们虽然喜欢他,却不太敢去他家,因为他的妈妈,那个长相酷似容嬷嬷的中年女人实在太过吓人。我记得初二放暑假那天,我们仨结伴回家。我的成绩仍然维持在中游水平,没能考进全班前十,想买的篮球估计是没戏了,好在王霄考得也不怎么样,她的MP3也铁定泡了汤,如此一想,心里也能平衡,就仍然和她没心没肺地耍笑着。文志斌考了全班第一,手持奖状,却仍不高兴。我们一路要逗他笑,他却怎么都不笑。回到家放下书包,王霄叫我去外面吃冰沙,我一出门就听到文志斌家里传出的责骂声。听他妈的意思,他虽然考了班级第一,但上次是年级第一,这次在全年级的排名掉到了第三,简直不可原谅。那个暑假,文志斌每天在家发奋苦读,再不能出门。某天傍晚,我和王霄猫着腰窜到他家窗台下,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子,把眼睛露出去,朝窗户里张望。文志斌正伏在书桌上做卷子,他妈则虎着脸坐在沙发上,检查他早已做好的一张卷子。像是心有灵犀似的,文志斌突然抬起头来活动着脖子,并且瞥了一眼窗外,他一定看到了我们,也看到了金色的霞光和摇摆的柳枝。虽然他迅速垂下了头,但我仍然在他眼睛里捕捉到了渴望。
大家都觉得,文志斌这么用功,将来一定能考个好大学。事实却不是这样,他第一年落榜了,复读一年后只考上西安的一所大专,还没等到毕业,他就因为生病提前休学了。起初,人们不知他生的是什么病,后来就瞒不住了,他先是在家里摔碗筷,然后就歇斯底里地大笑,进而对他妈拳打脚踢。人们还注意到,本来瘦弱的他正在变得肥胖起来,慢慢地,大家就都知道了,那不是正常发胖,而是大量服用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带来的副作用。去年,他的体重超过了90公斤,就再也不愿出门了。人们想方设法让他走出家门,但所有的努力都以失败而告终。
文志斌虽然病了,但他的头脑仍然有着强大的思维能力,充满匪夷所思的幻想。前段时间,他打来电话,说自己找到一种穿越时空的方法,回到了小时候,挖了个骗人坑,害我跌了一跤,磕破了额头。他还让我照镜子,看额头上是不是有道疤。我让他打住,这疤明明是小时候王霄扔飞镖扎的。最近,他又开始幻想自己已然结婚,爱人的名字和职业,甚至岳父岳母那边的亲戚构成都被他编得滴水不漏。说是编的,也不尽然,我总觉得他爱人的形象就是以王霄为原型幻化而来的。当然,王霄不同意这个观点,她说:“那他老丈杆子呢?难道是我爸?怎么可能?我爸是个穷酸文人,他所说的岳父是个五大三粗的莽夫,况且,我爸有幽门螺杆菌吗?他是那种得了传染病却藏着掖着,把全家都染上的二货吗?”我辩不过她,叹口气说:“文志斌的脑子是很复杂的,先不管他岳父,你好好想想,大年三十那天我俩去他家,他是怎么介绍他爱人的,他爱人叫啥?”
文志斌家也在安置小区,当然,在他的想象中,这里不是金鼎县,而是省城,他事业有成,在省城安家落户。除夕那天我和王霄去他家帮忙贴春联、挂灯笼。他妈又是倒茶水,又是递水果和瓜子,末了,凄凄地瞥了一眼卧室,小声对我们说:“志斌再没别的朋友了,你俩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多跟他说说话,最好能带他出去走一走。”说完就背过身去抹眼泪。
我敲一敲卧室门,和王霄一起走进去。一股墨汁混合着脚汗的气味扑鼻而来,文志斌正扎着马步在一堆宣纸上泼墨挥毫,其疾如风,其徐如林。我俩谁都不敢说话,等他把毛笔一丢,写完收工后我才故作轻松地说:“他妈的,你小子在干什么呢?”
文志斌转过身来,起初一脸困惑,眼神逐渐变得清亮起来,迎上来抓着我俩的手说:“正阳,王霄,你们来了,我来为你们介绍,”他指着空无一人的书桌,“这是我岳父,今年刚退休,平时喜欢练草书。”我俩只好对着空气打个招呼。然后,他扭头对着床上枕头边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仔细端详,才能看出是《龙珠》中的布尔玛——说:“这是我爱人肖雨,你俩还没见过吧,”他无限柔情地看着那个布尔玛玩偶,“肖雨,这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我最好的两个朋友。”
3
王霄本来在省城的一个传媒公司做设计,家里人颇以她为荣,尤其她妈,逢人就说,闺女开年就升部门经理啦。然而,王霄早在去年冬天就赫然辞职,买了一辆二手大众,去饱览祖国大好河山了。临行前,她问我去不去,我那会儿正揪着学生复习,准备迎接期末考试,她在电话里大喊:“你那个破职校,考个屁试啊!”我赶忙让她小声点,校长正在我旁边呢。等她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吃遍大半个中国后,已经腊月二十几了。一天,我正安顿放假的学生回家,突然接到王霄的电话,说她路过遗山市,如果我也放了假,她可以顺便把我拉上,一起回金鼎过年。我发个位置,让她来接我,春运期间人太多,正愁挤不上公交车呢。
上车后,我才知道王霄开车有多猛,胃里被她颠得翻江倒海,我打开车窗透口气:“你下一份工作可以去演《速度与激情》么,里面那几个光头加起来都没你野。”她哈哈一笑:“我的人生,一路狂飙,不过文志斌可不能坐我的车,记得那年逃课吧?他出糗那回,咱们差点动手那回……唉,小斌斌也可怜,听说现在连门都不出了,想让他坐我的车,也难喽。”
我当然记得,那年我们高三,我和王霄作为小富即安的中等生,都已经开始用功读书了。我父母虽然对我要求不多,但我知道,自己起码得考个差不多点的大学。父母下岗后,常年在外打工,挣的都是辛苦钱,近来又听说厂区这边要修路,不久后厂子和宿舍都要拆了。我爸一回家就喝酒,喝完就唱崔健的《一无所有》,相当苦涩,倘若我高考失败,他就该唱《世界的末日》了。王霄表面上天天和她妈顶嘴,扬言考不上大学就去流浪,去要饭,但她也每天早起半小时,开始“叽里呱啦”地背单词了。
这个时候,文志斌却顶着两个黑眼圈找到我俩,说他要逃课,问我们一般去哪里打发时光。逃课嘛,不外乎就是去网吧,去KTV,问题是他可是天才少年文志斌啊,他居然在距离高考不到两个月的时候选择去放纵。我惊讶地看着他,让他务必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原来,他在最近的一次月考中发挥失常,排名比上次低很多,他妈又惩罚了他。他揉着眼睛说:“下次排名会更低,我的脑子越转越慢,像一台机器,长期飞速运转,一根最关键的履带绷断了,我妈根本不管这些,我已经不吃不睡地学了,她还是不满意,反正无论怎么努力她都不满意,还不如活得轻松一点,我真后悔,早想通这一点,也不至于这么累。”我们还想再劝,但文志斌说他去意已决,只是他不懂任何网络游戏,也不擅长任何文体项目,最后,他决定勇闯省城。
我和王霄担心他一个人出门不安全,只好硬着头皮逃了课,陪他一起去。要知道,他每天出门前的鞋带都是他妈给系的,他只会读书,几乎没有自理能力,更何谈社会经验。坐火车抵达省城后,我俩带文志斌去公园游湖,他自告奋勇,要和王霄一起开船,但他手脚不协调,始终搞不懂如何让鸭子船前进和后退,只能让船在湖心打转。忙活了一阵,他谦卑一笑,和我换了位置。我和王霄坐在同一排,手握操纵杆,脚蹬踏板,船顺利前进。阳光揉碎在四月的湖面,柳絮飞舞在人们的眼前,间或有鸟儿低飞,有鱼儿高跃。身处这样的景色里,文志斌却始终低头不语。
中午吃饭,文志斌突然提议要喝酒,谁都拦不住,他一口气灌下大半瓶啤酒,红着眼看看我,再看看王霄,仰头把剩的酒喝光。我问:“痛快了?”他说:“还没有,这几年我错过的太多了。”
下午看了部电影,《三国之见龙卸甲》,剧情很雷人,赵子龙戴一顶飞碟帽,大战曹操的孙女。我和王霄只顾吃爆米花、喝可乐,文志斌却看得很投入,看到动情处,还偷偷抹眼泪。太阳西沉,我们打车去东客站,准备坐大巴回县城。经过一大段上坡路时,文志斌脸色变得煞白,我心想坏了,这小子晕车,还没等到让司机停车,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我纳闷他肚里有多少存货,怎么能吐那么久?他似乎不只是将午饭吐出,还要将多年来所受的委屈全部排出体外。司机骂骂咧咧,掉头把我们拉到了洗车店。我们付了洗车钱,司机还不依不饶,向我们讨要误工费,这他妈的就是欺负人了,但我们人生地不熟,强龙不压地头蛇,只好又扔下10块钱,转身要走。司机嫌少,仍在后面多嘴:“晕车么,不会提前吃药?实在不行,说句话停了车去吐呀,不知道自己长了个嘴?”王霄说声我操,返身就去和那司机干仗,司机在推搡的过程中,趁机在她腰上捏了一把。这时,一直沉默的文志斌抬起头来,冲司机发出了如同赵子龙在长坂坡时那样的长啸。我们第一次从文志斌眼里看到杀气,怕他把事情闹大,就去拦他,他却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几乎要突破两个人的围挡。司机见这小子要玩命,知趣地开车走了。
回顾这段往事,我们有点好奇,当时如果不拦着文志斌,他会怎么样?王霄说:“应该让他发泄一下的,孩子可怜的,压抑太久啦。”我说:“可不敢,冲动一时爽,亲人泪两行啊。”说话间,王霄降低了车速,已经到金鼎县城了,沿着新路一路向北,进入原纺织厂的地界时,我们不约而同地望向车窗左侧,厂子拆掉后,只留下一根青灰色的大烟囱还树立在原处。每次回家,只有看到它还在,心里才踏实。
王霄给街坊们带了各地特产,有北京的烤鸭、西安的凉皮、云南的鲜花饼等等。她成了宇宙中心,大家都夸她不光有出息,还会来事儿。文志斌的妈妈也挤在人群中,她的面相和蔼了不少,只是眼里透着愁苦。整个春节期间,大家不间断地去文志斌家送鱼,送肉,送饺子。文叔去世后,他们娘俩不容易。文志斌他妈逢人就说:“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以前对孩子是严厉一些,但都是为他好啊,厂子不景气,老文又没本事,咱们这样的人家除了考大学,还能有啥出路?都说是我把孩子害了,我怎么会害他?我恨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来给他吃啊,只要他的病能好,我为他死都甘心啊。”
文志斌刚生病时住过一段时间医院,但他自理能力极差,总被人欺负,只能带药回家,长期服药后,他不再狂躁,本以为康复有望。记得去年初春见他时,他正在家看一部宫斗剧,他告诉我,剧里全是瞎演,圣旨并不一定都是金黄色的,明清时期,对五品及以上的官员用诰命授予圣旨,五品以下叫敕命,官衔不同,颜色也不同。诰命一般是三彩、五彩或七彩绫分段织成,敕命就只是白绫。他还说知道自己病了,但现在好了,以前学的知识也全想起来了,打算出去找份工作。我正为他高兴,但他某天起突然不愿出门了,久而久之,又出现了妄想的症状。他和外界脱节太久,再这么下去,人真就废了。我和王霄决定,这个春节好歹要把他带出去吹吹风。
文志斌的妈妈得知儿子初六要跟我们去聚餐,早早就开始准备了,把一身干净衣服熨了又熨,还给他备足了钱,有零有整的,结果他却临时变卦。他妈慌慌张张找到王霄家,彼时,王霄的父母还在因为气泡水怄气。我和王霄搬完水,刚走出地下室,迎面遇上了文志斌他妈,她哽咽着说:“斌斌还是胆小,不敢出门,这可怎么办?”
王霄拉着她的手说:“不,他很勇敢,那年在省城,有人欺负我,赵正阳这小子怂了,是斌斌扑上去要保护我的,他可是个男子汉呀。对了阿姨,我们还有个计划,不光能让他出门,没准还能让他彻底振作起来。”
……
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