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芳草》2024年第5期|邹谨忆:洪峰过境的夜晚(节选)
来源:《芳草》2024年第5期 | 邹谨忆  2024年10月28日06:38

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是啊,没想到。

谈话间,男人笑微微注视着女人。

她左手拽环保袋的绳,右手横跨前胸,去摩挲左手腕上戴的表。表是旧表,玻璃面子已有数道磨损痕迹,她不自觉将它扭进去,心中懊恼着,早知这样,出门前真该洗个头,马尾随便一绑,刘海打了绺,像什么样子。这样想着,蓦然意识到指甲油也已斑驳,赶紧放开手,略低一低头,将睫毛迟缓缓扑落下去。

从前他指住电视荧幕说,你也是这样,最擅长低头的。然而种完一个半月的假睫毛,早掉得梦境般稀拉,况且,也不该是这件家常的恤衫啊,洗得颜色发灰,还没了形状,为抵抗影院冷气而存在的旧牛仔裤,帆布鞋踩平了后跟趿拉着——老天长眼,她只想有个导演出来喊CUT。

怎么你也来看夜场电影。

平常没时间,忙,你呢。

可不是,都忙,她抿了下嘴唇,很快松开,做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久没你的消息,忙些什么呀。

两边涌过年轻的观众们,小型退潮般,生出一股拉拽的力。他们谈论着电影的不知所谓,太嘈杂了,他的回答她没能听清。兴许,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讲,不过笑了一下,鼻子里轻哼出的那种笑,有些戏谑意味的,但并不讨厌,甚至是她熟悉的,她记得自己形容过,他笑得像匹马,打着响鼻的野马。

忽而一股劲风刮过,影院地毯厚,她立脚不稳,整个人便纸牌似的转了向,几乎栽进他怀里。肇事者已迈出去老远,回过脸歉意摆手,那动作,令她又更恍惚了些。距离他们最末一次会面,他摆手,转身,过天桥,越走越快,终于隐没在人潮,居然这就过去了二十几年。

他掰过她肩膀,将纸牌定住,松了手,仍是笑望着。

不急着回去的话,聊聊?

她不置可否,同他进了厢式电梯。电梯更挤,空间几乎给占满,人蒸出体味。她皱眉,寻思不必应许他,先留个电话,改天收拾齐整再约,主场作战,才好。谁知那年轻的肇事者也在,隔空喊,阿姨,刚刚对不起,阿姨。

她没来得及回应,他倒率先不满,谁是你姨。

算啦,她红了脸,人家十八九,我四十,可不隔着辈。

有时候太讲礼貌未必好,他又从鼻子里哼笑。

大概才加完班,衣裳还算得挺括,托住他的脸,浮在金镜中央,一片片蚀出银杏叶形,将眉眼鼻拆分再重组。分明也老了,却奇异地变好看,从前因过瘦而崎岖的轮廓,填了些恰到好处的脂肪、褶皱与阴影,倒显出量感与质感来。于是众生面目模糊掉,冷气出风口也不再嘶,一束光笼住他,只剩他。

透过那镜,他们的目光相触了,她着急忙慌错开,同时听见叮——脚底心到后脑微微一震,金镜已向两边收窄,门洞豁开来。此刻早有保安拎麦克风在喊,商场已打烊,请往这边走,请往这边走,边喊,边往镀铬立柱上扣红丝绒包裹的粗链,拦出一条小道供人通行。

你没开车来。

在车库,没事,出去走走,透口气。

出了大门才发现,这期间又下过雨,暑气却未消散,一脚踏出去,如入蒸锅,他们有片刻的晕眩。高压水银灯照射下来,水洼中光影破碎,灰泥混着柏油味,潮湿,萧索。广场舞早已收摊,玩滑板车的少年也再懒得划拉,出租车翻转出暂停标识,司机几个撅马路牙子上抽烟,大声咳嗽,背影融在夜色里。

呜——是货轮在鸣笛,她解释说,天天落雨,路对过的大河里,水涨得凶,住附近的都讲,搞不好今天夜里,就会要涨到马路上来。

那年发大水你记得,是谁,非要在家门口划澡盆捉鱼。

后面有条水蛇游进来,妈呀,吓得澡盆翻了,捉到的鱼也都不要了。

讲起从前,像拧开某种密匙,二人一齐松弛下来,由衷地笑了。他顺势提议,不如找地方喝点东西。

她回说,自从上了年纪,到哪儿都背着一保温瓶水,不渴。

他又说,这个点,倒有些饿了。

她没答,手机震响,背过身去讲,嗯,刚散场,正往家走,送去了,唔,下午溯溪,晚上露营,说逮到萤火虫了,没问题,两天就回来,都有老师看着,不用担心,医院那边,明早就去的,跟陪护说好了,没什么变化,对,会煲汤,猴头菇鸡汤,放心,那你自己注意,少喝点,好,知道了。

挂断电话,她心头一阵堵,用力喘了几口气,看他已远远到垃圾桶那边点烟,发觉她回头,当即熄了丢弃,两手摊开,若无其事走来。

从前他们偷大人的烟,不吸,只为过年放炮。那种叫震天雷的,比大拇指粗,点燃引线还要盖个破搪瓷杯,轰——杯子上了天,他们捂住耳朵仰头望。也放窜天猴,唧——拖着股青烟疯癫乱窜,某回窜进后脖颈子,她尖叫,乱跳,得亏他掏得快,啪——在手中炸响,指甲盖迅速洇出一片红,过后她捧住吹气,他还笑哩。

看着他的手,什么时候长成这样,完全是成年男子的手了。她又想到那些年的雪,下得真叫结实呵,上下学路过菜地,萝卜缨子、白菜帮子结了冰,脉络清透可爱,他们耐住手痛,一块块掰下来,嘎嘣嘎嘣嚼着吃。也吃瓦檐垂下的冰溜子,长的得有一两米,垂到地面上来,持晾衣裳的竹竿一整排敲过去,是很过瘾的。不过他不让吃靠近瓦檐的部分,说脏。有时他们双手捧了树顶心的净雪回来,钢精碗盛着,上炭火炉煮开,搁两大勺麦乳精,着实忘不掉那浓甜。

我们,去吃宵夜吧。她下了决心。

我来请。他们异口同声说。

逆着大河往南,走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城市的心脏位置。几乎有半城人都在这边过着夜生活,他们七手八脚从小三轮车上购买冰糖葫芦、钵仔糕、榨西瓜汁,吃着炸串、臭豆腐、刮凉粉,七嘴八舌,此外还有弹吉他唱歌的,直播跳舞的,牵一大蓬氢气球走来走去的,卖宠物猫狗仓鼠小兔的,兜售香水鲜花的,亮晶晶的饰品被一只只插在撑开的伞面上,年轻的服务生邀请每个路人试喝奶茶,至于沿街的龙虾馆、游戏厅、酒吧、采耳按摩店,就更加人欢马叫,如沸如腾。

他俩嫌闹,一路分花拂柳、穿街过巷,总算拣了间装修朴素的小馆,取过号,也还得坐在人行道上等位。他去买杯椰汁给她,底下是碎椰肉和煮软的西米,口感清甜得很。两个人你望我,我望你,一味痴笑也不是个办法,便努力找话讲。

真的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

所以,你现在大概也很少回老家吧。

清明才回去过。

她咬住舌尖,又不知怎么接话了。刚上初中,他父母相继离世,一个无法接受下岗,跑去冶炼厂闹事,不明不白人没了,另一个受不了刺激,很快投河,打捞持续了一星期,最后肿到认不出。

往后数年,他只与奶奶同住。她记得他奶奶的样子,永远弓着背,垂着眼,下午四点半,准时拎铁钳、锡桶,去厂门口翻炉渣,没燃透的焦煤捡回来,浇熄晒干,攒着做饭取暖。她爸妈看不过眼,开荤时让她去请,不肯来,就留出大半碗,再喊她捧着送去。隔天碗还回来,洗净的碗底总会有回礼,一杯米,几粒瘪枣,两颗蛋。

他举家是这般硬铮铮的性格,不愿欠人情,拗不过的。他当时正拔节似的长,衣服磨破打了补丁,手腕脚踝露出一大截,冻疮红肿发亮也不理,一起写作业时,她将自己的小怀炉悄悄塞给他取暖。

你奶奶她……

前两年过世,活到八十六,寿终正寝。

那你自己呢,好不好?

我还好啊,他笑,讲起来你可能会怕的,其实,我知道你哪天出门念大学,知道你在哪家单位实习,正式上班的公司在哪,我还知道你谈恋爱,创业,回来定居,结婚,生孩子。这许多年,你大概不记得我,我一直挂着你。

这果然叫她怕了,不敢再看他的眼,照X光一般,她觉得自己变得赤身裸体,只得赶紧将头埋下去,深深埋下去,盯牢椰汁的吸管,竟已不自觉咬瘪掉。

怎么会,我……

傻瓜,这些,都是你爸妈悄悄告诉我的。

那他们怎么从来没提过……

不必问下去了,父母到底是怎样看待他,看待他同她的关系,用常理推断就能知道。也许,在他家出事前,望着这对小孩日常玩闹,他们不是没设想过另一种可能。但,一夜间,命运之手将两家人赶上了分岔路,怨谁。

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下岗后很快买了台四轮车跑运输,常年不能着家,她母亲则开始摆摊,早上煮粉面,木耳豆腐浇头盖葱花、红油,因为便宜,卖得最多,正餐时间供应小炒,萝卜干腊肉,豆豉蒸熏鱼,芹菜香干,海带骨头汤,忙到抬不起头,嘱她端盘收了碗又刷海带,他也跑来帮手,水里放些许烧碱,一小块丝瓜络子擦着洗。

后来,他们告诉她,他学坏了,一次次跟人打架,最后一次,对方伤得重,不肯谅解,他被关进去,判了很多年。她自然不信,哭着要去看他,他们只是不让。她跟他们闹,生出隔阂,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这些事,他又哪里会知道。

不如讲些开心的,她强自振作,记不记得那次,我们捡到过一只小鸟。

学飞摔伤的麻雀崽子,叫喳喳,不肯吃喝,我们用树叶给它搭个窝,摆在菜篮子里,第二天早上起来,倒被老鼠咬死,害你哭惨了。

那你记不记得,我们偷偷去河里游泳。

用你爸的旧轮胎,我一只手拽牢气门芯,一只手划水,生怕你被浪头打下去,边游边喊你的名,游个来回,喊个来回。

是啊是啊,上了岸,不敢直接回家,爬上采石场那边的鹅卵石小山,摊成两个大字,热天太阳毒,很快把衣服晒干。

采石场的履带,说启动就启动,眼看那些石头滚下来,千军万马一样,吓得撒腿跑啊。

还有还有,四年级,我们去钻防空洞。

饭都没吃,足足走了一中午,到最后实在脱力,蜡烛也点不燃,还是没能走到头,只好摸着石壁回来,

后面听大人讲,那防空洞通的是地下暗河,又吓出一身冷汗。三年级去野炊那次呢?

刘老师背一口鼎锅嘛,第一大组负责背米,第二大组背柴,你本来应该背菜的,非跟我换。

以为你背调味料会轻一点嘛,结果油盐酱醋全漏出来,洗都洗不掉,被打得满院子听笑话……

说着说着,他们都笑出声,并且,她还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他又在用那种亮晶晶的目光看她。她只好再将稀稀拉拉的假睫毛垂下去。想一想,却还是忍不住要笑的。印象中,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这笑跟小鹅卵石似的,再光滑再圆润不过,一粒一粒,啪啦啪啦从肚子里往外蹦。

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好像还很开心。

写作文都会写小明当上了科学家,小丽做起了售货员,我开上了小汽车,我们都拥有了远大的前程。

远大的前程。

嗯,远大的前程。

进到馆子那一刻,他们都以为自己穿越了。可不就是这样的砖墙,糊着石灰,底下刷半截绿漆,这儿那儿,掉了灰,起了皮。可不就是这样的水泥地,洒扫完毕,湿答答拖把一搅,沁作深灰色,踩上一溜儿小脚印。可不就是这样的木头窗棂窗格子,瓦盆里养再熟悉不过的两种花,一种粗粗大大的鸡冠花,一种既可染指甲又可当耳环戴的地雷花,铁丝上晾着的确良衬衫,劳动布裤子,底下摆的也是这样的二八大杠,折叠桌椅,高低柜,这样的黑白电视机,收音机,闹钟,痰盂,暖瓶外加一层藤套,泡出老大一股软木香气。

啧啧,怎么连奖状都是一样的。

还有单肩包和红领巾,白炽灯泡,塑胶桌布,也都一样。

好哇,一转眼,八十年代都成怀旧风了。

我们也都成古董了。

……

(全文请阅《芳草》2024年第5期)

【邹谨忆,1982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大学现当代小说专业硕士,作品发表于《江南》《芙蓉》《湖南文学》《莽原》等刊,并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选载,获“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单,入选《中国文学佳作选·中篇小说卷》,少儿科幻作品已出版《行星方程式》《梦境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