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鸟》2024年第10期|侯国龙:英雄,在此——追记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区分局汉兴派出所副所长、烈士邱建军(节选)
小编说
习近平总书记曾称赞:“武汉不愧为英雄的城市,武汉人民不愧为英雄的人民。”2024年6月1日凌晨,一则让人痛心的消息响彻这座英雄城市的夜空。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区分局汉兴派出所副所长邱建军带队处置一起持刀滋事警情时,遭歹徒疯狂拒捕。危险时刻,为保护现场群众和战友,邱建军奋不顾身地与持刀歹徒展开殊死搏斗,身中十五刀,忍痛浴血追出二十多米远,英勇牺牲……当这位年过半百的英雄猝然倒下,他甚至连一张清晰的照片都没有留给世间。
丹心为民所系,浩气天地永存。同为武汉警察的公安作家侯国龙历时三个月深入采访,用质朴的文字深情地回顾了邱建军烈士30多年从警路上,日日夜夜的坚守、为民服务的点滴和无怨无悔的付出。正是这些最平凡的往事,诠释了人民警察如何用热血铸就忠魂;正是这些最基层的民警,以生命赴使命,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英雄,在此!
英雄,在此
——追记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区分局汉兴派出所副所长、烈士邱建军
文/侯国龙
引 子
古琴在此
以一千年为弦
一滴泪染我当时青衫
黄鹤在此
以你指尖为天
拈花时惊动漫天云霞
长江在此
化一地波澜为墨
无边里勾勒楚地幽兰
珞珈在此
山川起伏为衣襟
人间四月绣一树樱花……
有人说,这首《在此》唱出了武汉的浪漫与自信。诚然,武汉是诗意的、豪迈的,但更是英雄汇聚之地。
这里曾打响了武昌起义的第一枪,推翻了清王朝两百多年的统治,结束了几千年的君主专制制度;面对北洋军阀的镇压和屠杀,英雄的武汉人民在刚刚成立不久的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发动了震惊中外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面对丧心病狂的日本侵略者,英雄的武汉人民没有丝毫畏惧和退缩,抱着与武汉共存亡的决心和意志“保卫大武汉”……面对长江特大洪水,英雄的武汉人民万众一心,众志成城,严防死守,以“人在堤在”的大无畏精神,与洪水进行生死搏斗;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英雄的武汉人民千万双手紧握在一起,以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坚决打赢武汉保卫战,打赢湖北保卫战,打赢中国保卫战!
从“楚中第一繁盛处”的商贸重镇,到洋务运动中的“汉阳造”;从新中国成立后创下多项第一的“武字头”国企,到改革开放时期开风气之先的小商品市场;从中部崛起的战略支点,到建设中的国家中心城市、长江经济带核心城市……“不服周”和“敢为天下先”的基因,一直流淌在武汉人的血液中。
一座大江大湖的城,一群活得“耍拉”的人,一面潮流,一面烟火。正是长江汉水奔腾交汇,在此造就了“龟蛇锁大江,烟雨莽苍苍”的磅礴气势;上百个浩渺灵动的湖泊,如大地的滔滔血脉,滋养着武汉独特的英雄城市气度。
历史的兴衰、战火的洗礼,与敢为人先、追求卓越、改革奋进的荣光相衬托。雄浑沧桑的历史长河中,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回响:英雄,在此。
习近平总书记十年五次考察湖北武汉,留下殷殷嘱托,称赞“武汉不愧为英雄的城市,武汉人民不愧为英雄的人民”。
是啊,武汉从来就不缺英雄,武汉人民从来就不怕牺牲。这座历经沧桑的城市,在磨难中愈发坚强。它孕育了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更见证了无数的英雄壮举。
2024年6月1日凌晨,一则让人痛心的消息响彻这座英雄城市的夜空。武汉市公安局江汉区分局汉兴派出所副所长邱建军带队处置一起持刀滋事警情时,遭歹徒疯狂拒捕。危急时刻,为保护现场群众和战友,邱建军奋不顾身地与持刀歹徒展开殊死搏斗,身中十五刀,忍痛浴血追出二十多米远……
他的鲜血浸透警服,生命永远定格在五十岁。
获悉他牺牲的消息,公安部政治部发来唁电:邱建军同志英勇无畏、冲锋在前,以实际行动践行了“对党忠诚、服务人民、执法公正、纪律严明”的总要求,用鲜血和生命诠释了“人民公安为人民”的铮铮誓言。
对于这位在长江边上长大的武汉伢来说,武汉是他的根,也是他的故事开始的地方。从懵懂警校生到办案能手,从刑警到管段户籍警,从普通民警到刑侦副所长,无论是角色的转换,还是岗位的改变,都未曾动摇过他始终向上的决心。
在他身上,我看到了知重负重、知难而上、超越平凡的英雄特质。他比谁都清楚,冲上去就意味着危险、牺牲,但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用生命守护生命,用“小我”成就“大我”。
这是他的答案,也是这座英雄城市的答案。
我相信,他每一个动人的故事,每一个奋斗的身影,每一个灿烂的笑容,都在为这座英雄城市增添着生机与活力。我们今天向他学习,不仅是要学习他关键时刻敢打敢拼,还要学习他深埋功名、敢为孺子牛的精神;不仅要学习他英勇的一瞬,还要学习他的一生。
他的精神犹如一盏明灯,必将照亮我们继续前行。
第一章 入门师父
1
七月的一天上午,我在江汉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一间会议室等到了胡斌。
一进门,他就连打了好几个电话。看得出来,他是抽空过来接受采访的。
他瘦瘦的,一头花白的短发。
趁他打电话的工夫,我又打开分局政治处的同志发来的微信:胡斌,1996年参加工作,现任分局刑侦大队技术队队长,做现勘工作。刚参加工作时,和邱建军都在老刑警大队二分队。
等他打完电话,我先做了自我介绍,刻意向他透露了我学的是刑事侦查学专业。
“那,那就好办了!”他一愣,又很快反应过来说,“但是,我只有一个故事可以讲给您听!”
此时,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不在第一批采访名单上了,可能正是因为他的这句开门见山的话吧。
“而且是二十八年前的事情,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就讲讲!”他又补充说。
“没关系,我们慢慢聊。”他的欲言又止,让我更加好奇他究竟珍藏着怎样的一段往事。
他朝我点点头,把手机调成振动模式放在桌上。
“我是1996年8月20日分到大队的,那时还叫刑警大队,邱建军同志是我的入门师父。”
我打开笔记本,快速敲下了第一行文字。
那是1996年夏秋之交的一个早上,两辆边三轮警用摩托车拉响了警笛,从江汉区刑警大队往航空路疾速驶去。
天有些微燥。坐在第一辆摩托车边斗里的年轻人紧皱着眉头,在一个小本子上写画着什么。
“邱哥,你说……这会不会是图财啊?”驾驶边三轮的是刚参加工作不到一个月的胡斌。他侧了一下头,背着风大声问。
胡斌手心里全是汗,摩托车手把上都能抹出一层水来。也难怪,这是他第一次上命案,一路上不停地问东问西。
边斗里的年轻人正是他的学长,也是他的师父邱建军。邱建军收起小本子,脑海里闪现着刚刚接报的几个关键信息:黄金饰品专卖店保险柜被撬,值班的保安被杀死在床上,营业款不翼而飞……
“油门轰大一点儿,到了现场就知道了!”他把本子塞进兜里,眼睛躲避着从行道树间射过来的阳光。
“好嘞!”摩托车“呜嗡”两声,又加了一挡。
赶到现场时,队里的那辆老吉普已经停在马路边了。老吉普并不老,配发也没几年,是大队唯一的一辆正儿八经的汽车,只因频频受到“重用”,提前老旧了许多。久而久之,大家就有了个共识,只要现场有老吉普的身影,那这个案子必不简单。
事发商铺是一家经营黄金饰品的专卖店,门头用粗大的烫金字做了一个阔气的招牌,在临街的那一排商铺中格外抢眼。
只是此时,那个曾让同行嫉羡的门口被拉上了警戒线,警戒线的外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哎哟,听说有个保安被砍死了,几惨咯!”
“是黄金被抢了吗?”
“不是不是,保险柜被撬了!”
“那钱肯定不少啊,反正,做黄金生意的老板有的是钱!”
几名在外围维护秩序的派出所民警口干舌燥地劝人们赶紧离开,可劝走一拨又围过来一拨。那时的航空路有着武汉第一座三层立交桥,要说热闹的位置,非它莫属了。从航空路经解放大道,直通当时的商业中心汉正街,西边连接硚口老工业基地,隔江对望汉阳铁厂。去汉阳、武昌要走江汉一桥和长江大桥,这里是必经之路。这条交通大动脉是从来都不缺人车流量的,航空路转盘更是一度成为武汉的“转盘之神”。
“来,让一让,警察办案!”见刑警大队的人过来,派出所的同志劝开一条道来。
出事的地方是商铺保安值班室。卷闸门半掩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儿。进门左手边靠墙是一张单人床。床的主人是一名不满三十岁的年轻保安,在店里干了两三年了,未婚,没谈朋友,没有不良嗜好,平时就喜欢宅在这间值班室里。
他被人抹了脖子,死在床上。
地上都是他的血。一串杂乱的血脚印一直延伸到房间转角处的保险柜,又折蹿出门外,像一个巨大的问号铺呈在房内。
“初步推断案发时间是昨天晚上十一点前后,大家要重点留意这个时间段,看周边还有哪些店面有人在上班,有没有人听到什么动静、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现在开始分头走访,挨家挨户、一个一个地问,形成材料固定下来!”队长在现场给大家分了工,又叮嘱了几个要点。
但走访的情况并不理想。那个时间段,即便是繁华的航空路也难守住白日里的那份热闹。临街的商铺寸土寸金,都是做“大生意”的。背街小巷才有小商小贩的活路,只要前面的商铺打了烊,这些摊贩也就回家歇息了。
庆幸的是技术人员在现场提取到了一枚残缺的指纹和一个清晰的血脚印。
现场勘查结束后,队长立即开了案件碰头会。先由技术队的同志介绍现勘情况,法医报告尸检情况,然后每个侦查员轮流发言,谈自己对案件的看法,对嫌疑人进行画像,分析案件定性和侦查方向。
对于新手胡斌来说,这种场面以前只在书本上见过。会场弥漫的烟雾很浓、很呛,他挨着邱建军“列席”,有些紧张地看了看邱建军。
他知道邱建军的答案。
走访时,胡斌问过他的看法,邱建军推断是熟人作案。但前面几位发言的同志认为流窜作案的可能性较大。航空路本就地处中心地段,四通八达,加上眼下正换季,来汉正街打货的人特别多,杀人图财,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轮到邱建军发言了。他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捣了捣,不慌不忙地说:“我认为应该排除流窜作案,内部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更大。”
无疑,邱建军丢了个炸弹。
队长望着他:“理由呢,接着说!”
邱建军伸出三根手指头,说:“理由有三点。其一,卷闸门没有撬痕,门锁完好,说明门是从里面被打开的。可以大胆推测是值班的保安开了门,让嫌疑人进到了现场;其二,被害人躺在床上被人割了喉,现场没有明显的打斗撕扯痕迹,没有搬动尸体,房内的摆设也基本和平时一样。说明被害人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害的,嫌疑人和被害人多半打过交道,至少是认识;其三,案件恰好发生在营业款最多,而且是近几个月以来最多的时候,这个‘巧合’很反常。
“商铺的店长反映,平时营业款都存放在保险柜,隔几天才会安排人把钱存到银行。平时保险柜就由被害人看管。房间内没有其他明显的翻动痕迹,嫌疑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存放在保险柜里的营业款。我们假设一下,嫌疑人要完成进门、杀人、撬保险柜这一系列行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认识受害人,且很清楚保险柜里有大量营业款未被送存银行。我建议对内部员工以及与商铺有业务往来的人员进行排查,看谁具备作案时间,有无平时缺钱、有赌博嫖娼等前科的特殊人员……”
邱建军的这个推断首先得到了队长的肯定,随后大家各抒己见。几经讨论,一致赞成他提出的案件定性和侦查方向。
队长给大家分了组。各组对照店长拿来的员工花名册,挨个对员工进行询问调查,同时采集指纹和脚印。
排查一直进行到第二天晚上八九点钟。当问完最后一名在册员工后,大家傻了眼。两天的排查,几十号员工每个人都能找到旁证,证明在家或者跟谁在一起,均没有作案时间。
凶手会是谁呢?难道判断有误?
更糟糕的是技术队也传来消息,痕检比对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案件再度陷入僵局。
晚上排查收工后,大家都没回家。
那时队里条件差,没有专门的民警寝室。刑警大队有十一个分队,每个分队七八个人,两间办公室。每间办公室有一张木沙发,四张办公桌。刚下队时,胡斌还不知道办公桌另有妙用。后来才知道,这办公桌白天是办公用的,晚上两张桌子一拼就是床了。
见邱建军在收拾桌上的资料,胡斌已经熟练地从柜子里抱出垫絮、凉席。
“邱哥,这人万一不是他们内部人,咱下一步咋办啊?”胡斌边铺垫絮边问。
“那你先说说,我们的现场分析有没有道理?”邱建军反问了一句。
“分析肯定没错,可是……”胡斌有些不好意思当面说出疑惑,但心中不由暗忖。
邱建军当然知道胡斌心中所想。是啊,这人都排查了一遍,为何不见嫌疑人现身呢?如果方向没错,那是哪里出了岔子?
走廊对面是另一间办公室,“床铺”也铺好了。两间办公室门对着门,隔着一条不宽的走廊。
面对案子当前的摸排情况,有疑问的不止胡斌一人。刚躺下,对面办公室就递过来了同样的疑问。
“伙计,这指纹、足迹一个都冇比对上,是么板眼呢?我觉得熟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了!”
“不是熟人,那门是么样打开的呢?”
“开门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
“很简单,要是有人敲门,哄保安把门打开的呢?”
“即便开了门,保安一看不认识,深更半夜的,他一点儿防备之心都没有?”
“不对不对,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怎么说?再有,保安明知道保险柜里有钱,这点儿警惕性都没有?”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案子来,邱建军却没吱声。他在想,有没有可能店长的员工花名册漏了什么人呢?有没有曾经在店铺干过一段时间、后来离职的人?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一闪而过。他愈发坚信就是熟人作案,而且这个熟人来自内部。
“邱,你是么样想的撒?”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我还是那个观点,事情不可能有那么巧!这个人能把门叫开,然后保安轻易把人放进来,又在保安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动手抹了他脖子。如果这些都不算巧,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啪!邱建军伸手拍死了一只蚊子,“这个人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冲保险柜里的营业款来的,他是如何知道商家送存营业款规律的?还专门挑营业款最多的这几天下手。我们再反过来设想一下,如果这个人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会轻易下死手?把人杀了,保险柜撬了,结果里面没多少钱,甚至没有钱,他肯定是不愿意白冒这种风险的!”
邱建军的回答又让大家陷入了沉思。
“你说的是有道理,但是我们把人都排查了一遍,连个影子都冇看到,那人呢?”
“鬼晓得!”
“睡了睡了,再讨论就睡不着了!”
邱建军并没有说出先前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新推测,他需要时间去验证。
他隐约觉得,那个人就快出现了。
天,也快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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