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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松浦》2024年第4期|了一容:彩鲫(节选)
来源:《万松浦》2024年第4期 | 了一容  2024年10月30日08:13

了一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曾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三届“春天文学奖”、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作品《圈马谷》入选2023年度《中国作家》·芒果“文学IP价值”排行榜、获青花郎•人民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小说曾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说月报》《海外文摘》《作品与争鸣》等报刊转载,并入选年度最佳和各类文学精选本,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我是一个名字叫丹的年轻人,居住在地球上一个古老的部落,这个部落神秘而又美丽。现在,回想起发生在我身边的那一幕幕部落之间争夺资源的战争场景,确乎令人不寒而栗。这个星球上的大部分战争都是因为缺乏沟通、彼此误会所引发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一个女人——冲冠一怒为红颜嘛。这次我所经历的战争,那惊骇莫名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我是侥幸死里逃生的,那情形简直犹如一场噩梦,久久挥之不去。

记得,我在这个古老部落的震湖海子里捕捞到一条全身五颜六色,好像还长着一双能够飞翔的翅膀的大彩鲫的那个日落西山的黄昏,欣喜万分的我,抱着大彩鲫飞奔在村巷里。我感到大地在上下起伏旋转,这使我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幻觉,就像进入了一条陌生的时空隧道,头发被无形的风吹着向后猎猎飘荡,脚犹如踩在天空中一样。我常常为自己的部落在地球上的哪个位置而纠结。但每年,我们都会经历春夏秋冬四个鲜明的季节,这令人欣慰和满意。

就在这当儿,天空中突然黑云滚滚、飞沙走石,天象有些异常,大白天一下子像要进入黑夜了。那一刻,我尚未从捉到大彩鲫的亢奋中走出来,然而我们部落跟毗邻的部落之间却发生了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在此之前,部落之间因为争夺人畜饮用的水源,争抢震湖海子里的彩鲫,已有过诸多的摩擦了。

那天晚上,我把长着翅膀的大彩鲫放进我家的大水缸里,那条鱼因为被限制了自由,便上蹿下跳,把水缸里的水弄得翻江倒海一般。我没有理会这些,径自转身走开了。

夜里,我梦见自己捕捉的那条大彩鲫竟然展开晶莹剔透的翅膀,尾巴吧啦吧啦地甩动着飞到天上去了,一会儿便消失在苍茫的宇宙里。

第二天,我翻身从炕上爬起来,直奔水缸俯身察看,竟然发现那长着翅膀的彩鲫真的不知所终,一缸静止不动的水映出我朦胧模糊的黑脸庞。我心有不甘,把手臂探进水缸来回搅动,看那狡猾的鱼儿是否潜伏在水底,以至后来我把水缸里的水全部舀了出来,还是连彩鲫的一瓣鱼鳞也没发现。我问家人有没有见到我捕捞的那条长翅膀的彩鲫,他们都说不曾见过。

一时,我担心自己会得罪震湖海子里神圣的彩鲫精而惹出乱子,或殃及整个村落里的人。我总觉得部落里将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我们这个地球上的小角落,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一场大地震,给部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浩劫。震后,许多高山被夷为平地,平地又隆为山峰,两山相夹的峡谷间便悄然出现了许多湖泊,这里的人把这种湖泊叫海子。一年后,人们发现震湖海子里竟生长出一种十分罕见的七彩鲫鱼,色彩瑰丽,堪称一绝。此鱼可献显贵作为赏玩之物,也可作为人们的美食——其味美不可言,几乎胜过所有的山珍海味,因此吸引周边各个部落里的人来这里争相捕捞。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彩鲫已经变得越来越少了。

在我的彩鲫不翼而飞后不久,我们部落有户人家的一头公牛不见了,后来却在河对面山上的另一个部落里找到。我们两个部落中间相隔一条地震形成的小河,半个世纪以来,河水一直安静地流淌着。这头公牛之所以离开我们的部落跑到另外的部落里去,是因为它喜欢上了那个部落里的一头母牛,打算去那里敞开心扉谈一场恋爱。于是,公牛和母牛就这样纠缠不清了。男主人找到自家的公牛,鞭杆相加,把两头牛硬生生分开,赶着自家的公牛急急地往回走,但在经过一道山梁时,这头健硕的公牛的蹄子突然向下一陷,它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男主人仔细一瞧,发现自家的牛竟然踩出了一个簸箕大的洞,导致它的半个身子跌入洞中。他顿时大惊失色,赶紧死命拽着牛尾巴,企图将它从陷坑里拽出来。公牛虽然爬出来了,但那个陷坑的洞口又塌陷了一片,显出一条地道来。谁也不曾想到,这个部落里竟然还有这样一处秘密的地方,但是此刻它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让隐私被发现、秘密被窥探的对方部落里的人大为光火,他们开始对这个莽撞的男人实施报复,责问他究竟是谁派来刺探他们部落的秘密的。对方的人越聚越多,把这个赶牛的男人团团围住,不让他走。有过路客看见了,便给我们捎来了口信。我们部落立即派去了一大群人,跟对方的人理论起来。双方争得面红耳赤,彼此都不肯让步,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干仗了。有人说,要怪就怪数天前下过的那一场大暴雨,因为许多地方都被雨水泡软了,这头体格健壮的公牛才一蹄子下去,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其实,有许多事情是不能怨天尤人的,彼此好好商量,何必大动干戈呢?也许,双方都大度一点,和和气气商量一番,就没有什么事情了。但对方部落的人就像是吃了枪药,满嘴喷火、不依不饶,坚持认为是我们的人有意找碴、蓄意为之。或者,地道对于对方部落而言,可能真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外界从来都不知道他们竟偷偷地挖了几十年地道。这让我们部落的人很难接受,因为双方所站的角度、立场不同,格局不同,认知不同,对待事物的方式就不同。我们部落里有个阅历深的老人说,出现这样伤及和平的事情,能沟通化解就化解掉算了,不然会酿成大祸,甚至发展成为战争也未可知。

地道的秘密公开后,引起许多议论,我们部落的人也有各种质疑、猜测:他们的那个地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干吗要那么紧张呢?干吗耿耿于怀揪住我们不放?莫不是挖洞存粮,打算来对付我们部落的吧?这样一想,大家都冒出了一身冷汗。

尽管双方都尽力克制自己的怒火,但是这件事仍旧在持续发酵。

后来,两个部落的人见面就像仇人似的,都恶狠狠地瞪着对方。我们部落里有人传说,对方部落的人挖了几十年地道,准备得不善。几十年前,两个部落的人因为捕捞彩鲫,争夺那片生长彩鲫的海子而发生过械斗。所以,他们挖地道一定是针对我们的,因为一旦打起仗来,地道能攻能守,还可以储备物资。但是,对方部落的人讲,他们挖地道不是针对我们的,更没什么野心和阴谋,而是防备万一哪天世界大战爆发,那些发达社会的人丢起炸弹,地道就可以派上用场——既能存储粮食和水,还可使全部落的人躲开爆炸。

对方部落的解释合情合理,但世界大战还没发生,我们两个部落的人却先闹腾起来了:在地道被发现几天之后,双方部落的两个人,因为争抢震湖海子里的彩鲫再次引发争吵,并动手干了一仗。我们的人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卧床不起。他们害怕我们的人去报复,就组织他们部落的青壮年严防死守,还跟另外一个与他们关系要好、距离较远的部落结成了联盟,做着迎战的准备。

最初,我们想找一个实力强大的中间方给调解调解,但未能如愿。慢慢地,我们部落的人失去了耐心,由理智变得愤怒。“与其这样忍耐和一味迁就,还不如跟他们打一仗。”我们部落里有人提议说。

两个部落的上空都阴云密布。

我们部落的人商讨怎样向对方发起攻击,目的是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他们变老实点。我们部落有一些好战分子说:“要先下手为强,如果我们再不动手,他们偷袭我们的话,到时节我们怎么遭殃的都不知道。”“如果他们打我们,我们就要以牙还牙,打回去。”

议事的那天,我也在人群中。说实话,我是反对用野蛮的手段来解决矛盾的,但他们不会听我的。他们认为,讨伐对方是最好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有这样,才能给对方最痛心的打击和教训,才能让我们的内心感到舒展和平衡。”

于是,我们部落那些受到蛊惑和煽动的男人聚在了一起,大家群情激愤,纷纷摩拳擦掌、高呼胜利,说一定要打败对方。

又过了七天,我们部落的首领下令,每家每户都要派人参加战斗。大家集结后,要驻扎在震河岸边的一座破砖瓦窑里。也有个别不想去的人。为了分配公允,部落首领提出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当然,在我们部落,大多数人家是筹集不到支持打仗的资金的。拿不出钱来,就只好派人去参加了。许多人反倒是欢喜和乐意到那座废弃的砖瓦窑里去,起码能混一两顿白面馍馍和炸油饼吃。有些老实巴交的人觉得,不就是背个铺盖卷到砖瓦窑里睡懒觉,抑或玩狼吃娃娃和捉四马子的游戏嘛!至于打仗的事情,好像距离他们很遥远。

我们住进砖瓦窑后,几个后生抬来了一口大胎锅。他们用白萝卜把锅上面的锈迹蹭掉,再重新清洗干净,开始做菜煮饭了。一群人争着抢着吃饭就是香,大家嘻嘻哈哈的,都觉得发现了一个逍遥快活的地方。

砖瓦窑与对方部落相距并不远,双方中间隔着一条公路和一条地震形成的小河。我们部落的人仗着人多势众,明显有些骄傲,觉得这么多人会给对方造成绝对的压迫感。

其实,我们部落的人想得太幼稚了。

对方的人根本不理睬我们。他们叫来山背后联盟部落的人做帮手,但总人数还是比我们的要少一些。让我们感到压力的一点是,他们每天都加紧操练,早中晚都练,想方设法提高战斗力。他们的首领还扬言:“到时候会把狂妄自大的家伙打得落花流水的。”

这时,我们部落的人相互鼓舞士气:“我们的人多,他们再怎么训练也没用,好汉难敌四手,他们是在拿鸡蛋碰石头。”大家都快活地笑了。

我们这边警惕性不高,大家都在砖瓦窑里睡大觉。但是,对方却密切注视着我们的动向,准备随时对我们发起雷霆一击。

双方就这样隔河对峙,小河里的水依然静悄悄地流着,但是它的宁静祥和很快就要被这些自视甚高的人类打破了。

在双方僵持的那一段时间里,日子似乎过得相当慢。

后来的事实证明,事态并没有依照我们预计的那样发展。对方不但没有因为我们人多而作鸟兽散,还扬言一定要打败我们这帮乌合之众和虚肿浮夸的庞然大物。

由于双方相持了几个星期,彼此的忍耐都到达了极限,所以平静总归是要被其中一方打破的。我们部落的人提出来,先佯攻一下对方,将那些天天操练、口出狂言要消灭我们的人驱散算了。我们部落里有几个武林高手,传说能够腾云驾雾、飞檐走壁。据说,有天晚上,这几个高手趁着夜色到对方部落的战壕里侦察了一番,回来告诉大家:“我们潜入敌人的部落后,发现对方在战壕里睡大觉呢。要是我们乘其不备,发起突然袭击,打败他们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我们的首领用巴掌做了个翻转的动作,意思是: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接着,首领又说:“但那些人,一个个灰头土脸的,老的老,小的小,小的还没成人,用白布缝的炒面口袋挂在胸前,大部分还都是些没长实切的碎娃娃。干脆我们佯装攻山,吓唬吓唬他们,他们自然就没那么嚣张了。”

“对,吓跑他们算了!”大家附和着。

“只要他们别在山上集结威胁咱们,咱们就不找他们的麻烦了,战争可以随时取消。”大家都这样说。

“都是邻居嘛,何况都是一个根。”同情者还是占了绝大多数。“人类是同一个祖先!”有人说。毕竟对方部落里的许多男人娶了我们部落一些人家的姑娘做了妻子,抑或是对方部落的人把女儿嫁给了我们部落的男人。说白了,双方都互有往来、沾亲带故的,如果不是闹得关系紧张,大家还是不愿意撕破脸皮的。和平相处不好吗?人生短短几十年,斗来斗去,打打杀杀,你打我,我打你,冤冤相报何时了?

可是,我们部落那些仇视对方的人却显出偏执狂的一面来,坚决反对那些同情者:“你们这些人呀,怎么能这么个立场?同情敌人就是对自己残酷无情,这是很危险的,迟早要吃亏。”

这样一来,大家又都觉得在这么紧要的关头,自己可不能失了原则,以免铸成大错,犯下罪行,沦落为叛徒,到时候被检举揭发出来,失去生存的权利是一定的。于是,大家又纷纷同意攻打敌人,给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对方部落的人一点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个古老的部落是神圣不可冒犯的,让他们时刻分清大小王,明白谁才是永远不可战胜的。

经过一番酝酿,我们准备就绪后——主要是凭借人多——在那个先前担任过侦察任务的老首领的率领下开始了行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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