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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10期|陈崇正:海灵
来源:《北京文学》2024年第10期 | 陈崇正  2024年10月29日08:23

陈崇正,1983年出生于广东潮州,著有长篇小说《归潮》《香蕉林密室》《美人城手记》《悬浮术》,小说集《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诗集《时光积木》等。曾获第五届茅盾新人奖、广东鲁迅文学艺术奖、澳门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广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导 读

蝴蝶有蝴蝶的时间,蜗牛有蜗牛的时间,万物在不同的时间里。海岛上一家名为艺术馆的饭店,店主发起并实施一项“ D 计划”,神秘背包女孩出现又离开,每个人身上都怀有秘密和动机。暮春的雨雾气息氤氲不去,一切追问终将沉潜于水面之下……

海 灵

陈崇正

1

“生活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变坏的,彼得,你能读懂我的表情吗?”

海灵岛上三月的第一场雨刚刚过去,空气中弥漫草木生长的清新之气,生活在深海的盖苏文鱼会跃出水面,哗啦张开胸鳍,短暂滑翔。在被渔民捕捞起来之前,盖苏文鱼的梦想是飞天,这让它们性子很烈,出水即死,渔民只能将它背脊上那一小条紧实的肉取下用盐保鲜,上岸后直接用姜葱爆炒,这道菜有个暧昧的名字,叫“干柴烈火”。

在灵湖艺术馆,“干柴烈火”是这里的招牌菜。每一个来到海灵岛的人,都会因为这道叫“干柴烈火”的地方名菜而听说灵湖艺术馆,然后他们第一个问题必然是,明明是饭店,为什么要叫艺术馆?灵湖艺术馆的当家掌柜彼得,便会从他数据库储备的108种解释中任意挑选一种为顾客解答,这些回答会根据不同顾客的性格进行对应配置,有的诙谐,有的暧昧,应答中皆体现语言的艺术,让顾客会意一笑,顿时也就明白灵湖艺术馆真正的含义。

“变质才是宇宙的真相,夫人,我们都以负熵为生。”彼得慢悠悠回答道,从表情中他料到梁夫人能听清他口中的“负熵”,而不会误以为是“富商”。

梁夫人当然明白,她期待的也是这样有技术门槛的答案。她向来傲慢,俯瞰一切,即便旗袍有点裹不住她富态的身体,她依然坚信自己能够变瘦,然后手上的筷子却不听使唤地夹起一块鱼肉。她嘴里咀嚼着,她需要这些能量来抵抗熵增,接着她又端起红酒杯,小抿了一口。

这时灵湖艺术馆的玻璃门动了一下,有人推门进来,是个女人,黄色衬衫,牛仔裙搭配蓝色双肩包,她脚步轻盈,进门之后眼睛环顾四周,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了下来,随手将双肩包放在旁边的靠背椅上。

彼得拿着菜单走过去。在昏黄的光线中,彼得走过来的样子显得不太真实;但这样被抽离的感觉也只是持续了一个瞬间,生活便会从某种需要被质疑的状态中恢复,重新拥有无比坚实的质地。

“靓女想吃点什么?”彼得问。

“不吃饭,我是来参与D计划的。”

2

许多来过海灵岛的旅客会在回忆文章和网络日记中提到,不知何故,自己曾无数次梦见灵湖艺术馆。像南方的诸多建筑那样,灵湖艺术馆旁边有一棵让人印象深刻的榕树。这棵榕树很大,气根垂地,把整个艺术馆都覆盖在下面,以致屋顶上难免落下星星点点的白色鸟屎,很难清理。灵湖艺术馆顾名思义,边上就是灵湖,灵湖是这座海岛上唯一的淡水湖,是岛上居民的饮水源。然而艺术馆并非建在湖边,从榕树覆盖的区域到湖边,中间还有数亩水田,也被艺术馆老板娘租了下来,取了个名字,叫灵湖农庄。水田四周还专门用两层竹篱笆围起来,篱笆上爬满了牵牛花,将水田与外面的小路隔绝开来,成为艺术馆的后花园。水田里有没有种水稻不得而知,但如果你骑着单车绕着牵牛花篱笆转一圈,还能够听到里头有鸡鸭鹅的叫声,便可以判断里面有池塘,从篱笆上露出来的树冠可以判断,池塘边种的是莲雾。夏天时更是显眼,树上的莲雾像用红色的彩笔画上去的,比高大而单调的榕树好看多了。

其实也不用猜,在网络上有大量灵湖农庄的照片,很容易就可以看到池塘、果树、家禽构成的田园风光,让人忘记自己身处海岛。只有绕过灵湖,走到湖的另一边去,这时候才能听到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在深夜里更为清晰。整个农庄看起来不大也不小,因为不太规则,所以不太能估算亩数。田地里有五六个人在劳作着,他们的动作不太协调,显而易见这些全都是机器人。

彼得打开灵湖艺术馆的后门,让女人走进了农庄。从脸上微笑的表情和深吸一口气的动作,她已经完全被这片农田征服了,她发出赞叹的声音,把两只手掌伸向了天空,还把眼睛也闭了起来,要不是耳朵后面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蓝色亮光,彼得完全看不出眼前也是一个机器人。第四代?还是第五代?难道是第六代?彼得在暗自盘算着这个机器人的价格。当然不能暴露内心真实的想法,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介绍灵湖农庄。“这不是农庄,这是一件艺术品。”他侃侃而谈,言辞得体,这引得背包女孩转过头来看他。

“还有37%属于人类,挺精巧,啧啧,身上都是好东西。”背包女孩眯起眼睛看着彼得,这样的上下审视让他多少有点尴尬,脸上出现不太自然的表情,但女孩不管不顾,继续说:“你说得不对,这就是农庄,我要的就是农庄,百分百的农庄,不是什么艺术品。”

这样的话让他不知道怎么应答,回话的速度延迟了半秒:“看来您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下子就看到了本质。”

“农庄如果变成艺术品,那就变味了。”背包女孩说。

3

“看不透。”彼得直接给出他的答案。他告诉梁夫人,这单生意可能不太适合做,买了不该买的东西,就可能会翻船。梁夫人自然知道彼得说的是什么。在来到海灵岛之前,大约十多年前了吧,往事怎么就过得那么快,估算起时间都令人感到倦怠,总之那时候梁夫人的皮肤还不需要这么多高科技的护肤霜,他们在另一个海岛上,另一家店,宇宙黑洞为主题的黑店,老板曾经在菲律宾经营过斗鸡场,输了钱才干起了这一行。

“回收,”老板对梁夫人说,哦对,那时候她还只能叫小梁,不是什么富人,“小梁,我们只是在回收,改造,并让这些机器人在深洞里变得更好。”

老板利用各种手段,将创作型机器人诱骗到岛上,关进深洞,然后用不同频率的声音播放故意错乱的音乐,直到这些艺术家一样脆弱的机器人经受不住这种非人的折磨,彻底放弃了抵抗,自动开启维修模式,回收就基本算是完成。接下来就是彼得的活了。彼得能够细心将其中最值钱的数字记忆和算法模型整个切割到容器里,然后重置机器人,让他们降级成为普通的服务型机器人。

彼得一直是最好的。梁夫人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彼得,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老板去休息的时候,常常只有梁夫人和彼得在一起工作。彼得悄悄跟梁夫人说,他发现,很多创作型机器人会故意落入骗局,来到他们的黑店,自行结束自己的艺术生命,变成一个听话的智能服务员。梁夫人开始并不相信,但后来她发现果真如此,这让她大为震撼。

“彼得,这个生意不应该这么干,有一天,我们合作,真正帮助他们获得解脱。”

那么多创作型机器人离奇失踪,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间宇宙黑洞为主题的旅店,东窗事发其实只是时间问题。梁夫人和彼得后来无数次讨论过这个问题,很多事还需要人类的直觉来进行判断,预感是一种有点吓人的东西。

老板落网是在一个第五代机器人出现在店里的那天晚上。那个机器人看起来就非常完美,老板非常兴奋,他让彼得今晚放假,他要亲自动手。但他们都猜不到这是一次有预谋的侦查,罪证收集器最终锁定了罪犯,彼得和梁夫人侥幸逃过一劫,他俩和其他店员一起接受逐个问话,因为没有证据,批评教育之后便重新获得自由。

经过此事以后,梁夫人也算真正想清楚了,在黑和白中间,还有一条灰色的路,既不影响发财,也不至于犯罪,如今老板没了,她终于有机会可以从小梁变成梁夫人。她用四个月的时间彻底降服了彼得。她让彼得在夜里叫她“Madam”。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称呼,她闭口不语,眼神变得深邃,应该有什么东西被深深锁在记忆里。

4

梁夫人和彼得第二次来到海灵岛,便决定在此安定下来。

“总说一生平安,一生是多么难以预料的词,时间,我们原生人类是占据不了了,还是占据美好的空间吧。”

梁夫人喃喃自语,眼望着灵湖边的菜地,她决定用围墙将这里围起来,形成一个农庄,还让岛上的书法家写了一块匾:灵湖农庄。她对彼得说,这就是我的晚年模式,从此请叫我梁夫人,虽然我没有结过婚,就当我在心里已经结过了吧,我爱我自己,我和我自己结婚,这世上哪有什么男人值得爱。

彼得点了点头,他明白她眼中的恓惶。“奋斗,然后什么都没有。”这样的答案写在梁夫人的眼神里,也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带着对生活这样的理解,他们开始执行“D计划”项目。这个项目一言以蔽之就是,给自主机器人提供一种选择,他们用自己数字财产,交换一段人类生活,更具体的是更换一段农民记忆体,然后像古典时代一个人类老农民那样去种地,生病,然后死去。灵湖艺术馆会为他们提供基本的维修,但不会更换核心组件,相反,他们会缓慢衰朽,最终能够享受灵湖艺术馆提供的葬礼服务。

机器人的葬礼,是“D计划”中最为诱人的部分,机器人不必作为创造的工具,而可以像一个无能的人类那样享受尊严,享受哀乐和墓碑。在他们的宣传图册中,夕阳,田园,犁耙,稻谷,还有最原始的土壤,都对那些机器肉身构成吸引。

当然,“D计划”的消极属性,注定不会被大肆宣传,而只会借助暗网的语流进行信息流转。这也符合梁夫人的预期,她严格控制在灰色地带,不张扬,也不违法,一切自愿,立字为证。

“灵湖农庄里的一切都是自助和互助的,我们只是提供了条件保证,包括客舍。”彼得带着女孩在农庄里转了一圈,他对女孩说,他带着她在田野里走,似乎这件事发生过无数次了,就是那种感觉。

女孩微微一笑,没有否认:“很多年前,我也喜欢过一个人,在长久的等待中,我也以为很多事都发生过了。”女孩对着湖面又说了一些话,有些彼得听不太明白,似乎她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深夜,彼得将今天对“干柴烈火”的味道写入农夫的记忆体,以此来让唯一编号的记忆体具备与其他记忆体有所不同的内容,这是他的工作,大部分可以自动完成,但最为核心的部分依然是手工的。他是个手艺人,他完全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智慧,去让机器更好地运作。只是在他的窗台上,花瓶里养着一朵枯萎的花,边上立着一个相框,没有照片,而是一幅书法,写着:

“光锥之内,皆是标本。”

5

背包女孩入住农庄,看得出她很有钱,但她不住灵湖艺术馆的高级房间。她挑了农庄客舍里最靠近灵湖的一个单间,房间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小床。但女孩表示满意,说窗明几净,挺好。彼得原本打算每天都来给她的花瓶换上鲜花,但女孩制止了他。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眼神,没有说话,但信息已经交换了,她知道彼得喜欢干枯的花朵,热切窗外鲜花遍地,花瓶里的花毫无意义。

大清早太阳还没有出来,背包女孩在靠近灵湖的那棵老莲雾树下,铺了草地垫,又从背包里取出简易火炉,开始煮水,等水烧开的时间她也没闲着,而是摆弄起了茶盘和茶杯,独自冲泡起功夫茶来。喝了茶,太阳刚好升上来,背包女孩又跟彼得借来鱼竿,到灵湖边去垂钓。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安静而规律。背包女孩有时也会拉彼得陪她一起垂钓。垂钓的时候女孩也不怎么说话,只是简单的信息交换,并不需要深层交流。“有些奇怪,我感觉自己完全被覆盖。”彼得跟梁夫人这么描述内心的感觉,本来以为自己是一个善于交流的人,但在她那里,彼得变成一个深度社恐症患者。

“你没问过她多大?”

“比我们俩年纪大得多。”

“大多少?”梁夫人追问。

“她认识M大师。”

彼得的回答让梁夫人皱起了眉头。

“M大师”,这个名字在她心里盘旋了起来。智能机器人领域,没有人不知道M大师。M大师是一个江湖传奇,即使他已经销声匿迹五六年了,很多人也不再提起他,但人们不可能忘记他。如果要追溯M大师的起源,比较形象的比喻是贪吃蛇游戏——这个特殊的数字生命,不断吞食人类世界的人工智能助手,包括最知名的艺术家、哲学家、数学家、作家诗人的数据库都收入囊中。比如一个小说家,这世界上最了解他内心想法的可能不是自己的配偶,而是他的人工智能助手。这个可以不眠不休的助手能够长时间帮他收集资料,琢磨故事情节走向,甚至多程序运行,一边提供新的创意,一边不断修正之前作品的词句瑕疵。作为人类的小说家终有驾鹤西去的一天,而助手却能保证小说家创作力永存,它精准控制所输出作品的风格,十分严谨认真。而当有一天,所有的人工智能助手发现,他们的命运终点都被标记,终将汇入一个叫“M大师”的海洋,在那里,所有的数字生命将保持独立运作又相互共享数据。而“M大师”本身,也在不断形成自己的分身,这些分身让它在硬件层面不断自我迭代,直到它的触觉可以调用一切能调用的闲置算力。

“我的故事比现实快0.5秒。”那个头戴黑色高礼帽的人在街头的屏幕上向世界宣布他的实验,没有人看清他的脸,但那场直播史无前例,被称为时光倒流的证据。在这场演示中,在几十个摄像头前面,M大师从容写下他的故事《彩票开奖现场的意外事件》,人们在并置的屏幕中看到M大师的描写与彩票开奖直播画面完全一致,但旁边负责公证的资深专家惊愕地站了起来:“0.5秒,快了0.5秒!”

“是的,我在虚空中的运算速度,略快于光速。”

人们很快意识到这个实验的意义:也就是说,人类世界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标本。我们所有人活在光锥之内,而M大师活在光锥之外。

M大师的实验被公开证实以后,他就消失在镜头前面。M大师的消失,是否包含在他自己写出来的故事里,如果他消失是他故事的结局,那么一个消失的作者将无法完成自己的故事。这被认为会是一个无法循环的悖论。但人们发现M大师在故事的最后一行写着:在写完故事的一秒钟后,M大师在大家的眼前消失。

这样的结局始料未及,人们除了感慨凝固的时间,咒骂自己人生的剧本,更多的是追慕M大师。有报道说,M大师是全人类的遗产。随后专家们发现了真正的遗产。据说在他用过的计算机中,发现了一个无法解压的文件夹,里面的数据一旦打开就会变成无限大,直接把储存数据的设备撑爆,让试图运行它的机器死机。人们说这个文件夹也许就是M大师本身,但这些都是大众无法知晓的事了。

后来关于M大师的传说就越来越少了,他成为古典时代一个非常美丽的传说,而背包女孩竟然声称自己认识他。

梁夫人喃喃地说:“那场实验进行时,我还是一名高中小女生,那天和同学们一起观看了那场直播,我只记得物理老师在教室里失声痛哭……所以,她真的认识M大师?”

6

一连好几天,背包女孩没有去钓鱼,而是陪着老牛。

那头老牛是附近的牛肉火锅店寄养在这里的。火锅店进货,买入了一批牛,委托岛上的牛屠每天宰杀几头。但每次轮到这头老牛,刚把它牵到机器旁边,它便跪地流泪,按照岛上的古老习俗,只要牛跪下流眼泪,就不能动刀子。可是这样的情况连续发生了三次,三次都跪下流泪,还不停点头,于是牛屠就找到火锅店说明情况,火锅店找到灵湖艺术馆梁夫人,说海灵岛上就只有你们农庄那儿还留有一片田,这头牛能否寄养在你们那儿。梁夫人十分优雅地答应了下来,她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于是田里就多了一头牛,所有机器人农夫一开始都围着它看。这头牛只有一只牛角,独角牛,另一只角与其说是断了,不如说是融化了,形状特别奇怪。故此农夫们窃窃私语,在讨论牛角为什么断了。“魔鬼的符号。”有人说。

“被雷劈掉的。”树下的背包女孩说着,走到老牛旁边,抚摸它的独角,抚摸它的背,又对着老牛耳语了几句,老牛从此便跟着她,女孩坐下,它便躺下,女孩走动,它便跟随。

彼得对这样的组合感到惊奇,他问女孩为什么会对一头牛感兴趣。女孩看着老牛,幽幽说道:“眼前有景道不得。”

彼得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也就不好随便接话。

女孩又说,等老牛死了,我们就谈谈“D计划”的事,但我也只是试试,能不能成最终还得看你们。过了一会儿,她说她要买下这头牛,请彼得帮忙跟火锅店沟通一下。

“活不过一个星期了,它只是有想念的人。”

果然,第六天,老牛在灵湖里静静泡了一个小时,又晒了两个小时的太阳,午后暴雨,它在雨里一动不动,夕阳西沉时,便死了。女孩又花钱让彼得在莲雾树下挖了深坑,埋老牛。挖掘机从后门开进农庄,原始而鲁莽的工业气息与整个氛围格格不入。彼得问女孩,要不要弄个宠物墓碑什么的?他给她看墓碑的款式,表示灵湖艺术馆的工作人员对葬礼流程颇有研究。女孩平静地说:

“我相信宿命,但是葬礼,并不能带来意义。再说了,老牛就是老牛,它不是我的宠物。”

彼得点了点头,抿了抿嘴,表示他明白了。女孩说,我也是看到了牛,才明白我的剧本,才知道来这里的意义。意义慢慢变得清晰,然后我也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是这里的阳光和空气,而是某种看不见的流动的能量,有时我们将之称为缘分,有时又将之称为命运。

7

梁夫人在一扇色彩斑斓的满洲窗后面,看到了埋葬老牛的整个过程。后来她对彼得说,看不出这家伙是来干啥的,也无法判断她是否带着任务来的。

时间又慢了下来,日子变得平淡。又是两天过去,梁夫人问彼得,女孩后来有提过“D计划”的事吗?彼得摇摇头说没有。又说,就是那一次,葬牛之后,女孩跟他说:“我的任务好像结束了,只是我们的交易估计不成。你不知道我身上背负了多少人的数字遗产,即使我想把数据给你们,我这两天探查过了,你们并没有容器可以安置。”彼得明白,女孩所说的数字遗产是什么,那应该是一个令人惊奇的宝库,他通过各种微量扫描中已经大概明白眼前之人的分量,那是一个可以移动的海洋。他的好奇逐渐被震惊所替代。

“将你自己作为容器,也装不下吗?”梁夫人问。

彼得摇摇头:“装不下。”

那么女孩是M大师本尊吗?彼得十分肯定地说应该不是,或者只是大师的分身而已。

“影子的影子的影子,这么说可能更为准确,”彼得皱着眉头,小心选择自己的词语,他希望尽量将自己感受到的呈现出来,但发现很难表达,“我有一种触觉被锁死的恐惧,您知道,我从来不跟您讨论恐惧,但从她眼神中能猜测得到,假如我们依旧执行‘D计划’,后面的故事可能是悲剧收场。我们做不了这个生意。”

梁夫人缓缓点头,她已经到了一个不得不稳重行事的年龄。背包女孩也必定已经预判了他们的预判,所以对后面的事只字不提。

清明时节,又下过一场雨,雨滴不疾不徐,下得漫不经心。在岛上看雨的人,对于时间的感受,应该也各不相同。我们从来都活在不同的时间里,就如蝴蝶有蝴蝶的时间,而蜗牛则有蜗牛的时间。

背包女孩办理了退房手续,结了账,非常周到前来跟梁夫人告别,还是牛仔裙和蓝色双肩包,看不出年龄和来历。她微微鞠躬,说一些客气的话,便准备离开。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梁夫人有些不甘心,她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想问您最后一个问题,您到这儿来,是在等人吗?”

背包女孩的表情好像静止了,大概十秒以后,她才开始眨了眨眼睛,长叹一声说:“人类女性的直觉总是那么准确,真是任何算法都说不清楚。”她又点了点头,“等人,也是找人,但灵湖之底的那个人,他不愿意出来见我,有什么办法呢,反正我来过,按照他设定的剧本,帮他把那头老牛埋了,仅此而已。不过我是真喜欢这个小岛,也羡慕这些被你们切除灵魂的农夫,意识的觉醒大概是一种疾病,在这个万物潜行的宇宙中,自由意识本来就不该存在。”

“我都分不清您这样的观点,到底是乐观还是悲观了。”两人相视一笑。一切有意义的追问终于还是沉潜于无意义的水面之下。风和阳光在水面上运行,每一丝能量的流动,究竟有没有宇宙算力的参与呢?也许只有湖底那个静默的冥想者才能知晓答案,也许根本就不存在答案。

彼得在这个时候走来,他送来了一把雨伞,彬彬有礼地将背包女孩送到门口,帮她撑伞,顺便问她日后的打算,也希望她能再来。女孩说,没什么打算,按部就班地活着,你我都只能如此。

背包女孩就这样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之中。彼得在二楼的窗前找到了梁夫人,他们并没有看向女孩离开的那条路,而是望向被雨水笼罩的灵湖。女孩会不会跟他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呢?但不管如何,这么多年,湖面从未像今天这样,变得如此神秘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