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4年第5期 | 朱朝敏:我们去乌斯怀亚吧(中篇小说 节选)
朱朝敏,宜昌人。出版《百里洲纪事》《黑狗曾来过》《遁走曲》等。有作品介绍到国外,翻译成英语、韩语、西班牙语和柯尔克孜语。小说和散文获得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芳草》文学女评委最佳抒情奖、湖北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和《作家》金短篇小说奖。现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湖北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
1
作为岁月轮回中的一个大节气,春节年年过,年年都不寻常。今年的不寻常,是因为毛珠穆出现在我们面前。
先是同住江城的一同学知会我,说毛珠穆回江城了,晚上聚会下。
通话还在继续,另一个电话蛮横地插进来。我哎哎应下同学,忙着接听那个插队的呼叫。电话里的语气全是兴奋,却饱含说一不二的威严。
路芙蓉,毛珠穆回来了,今晚咱们好好聚下……
我脑袋一蒙,谁呢?很快就反应过来,是高三的班主任,他如何得知我手机号码是个未知数。我们高考毕业后,授地理课的老班因为那年出众的高考成绩顺利应聘到南方一个学校任教,并在那里定居,我们再无联系,但曾听说,他的家人、亲戚也陆续去了那里并扎根,俨然南方人了。
这个春节他回到江城,难道因毛珠穆回来而特意返回?要知道,毛珠穆曾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是他为人师的骄傲。他的口头禅就是,咱们班毛珠穆一个就大大地足够,北大妥妥地。“大大地”三个字小豆子一般被上下齿咬住再缓缓弹出,落到我们耳际,只余滑稽而又令人心虚的回音。青春期自省出的庸常,的确要我自卑而恨恨。又有什么办法?无论你怎么努力,就算把黑夜全部点亮去背去写,相对毛珠穆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再说,一个小县城的高中,多少年才会考出一个北大学生?其中又寄托了师者多少心血?毛珠穆呢,本不是江城人,是沙市某重点学校转来的,还是中途转来,成绩遥遥领先,一下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个高智商女生倒是泰然自若,学习轻松有余、紧张不足,却种出稳操胜券的良田,坐等大丰收。大概,那两年是老班为师生涯中最为舒心的日子。从某种程度上说,毛珠穆是他作为师者的全部尊严,他能不关心毛珠穆后来的生活?而若我庸常者注定会早早淡出他的视线。这点,我毫不怀疑。
同样我也不怀疑,他们要为毛珠穆接风洗尘,定会联系我。江城最上档次的楚天阔酒店我占有股份,接待毛珠穆这个人物,小酒店担待不起。
好耶,晚上顶楼旋转餐厅见。我爽快地应下。身上神经绷紧,提速的感觉骤然降临。
毛珠穆回来了。这个事实让我眼前一亮,犹如走到尾声一直没落雪的冬季兀然飘来雪花,惊喜下,亮堂的不止双眼吧。
是的,我也渴望见到毛珠穆。我们二十多年没见面了,当然在微信同学群里,她偶尔也冒泡,发几张风景照,告诉我们她到了哪里,至于同学们的问话——
好美的景致,这是哪里啊?
珠穆又满世界跑了,发张个人照我们瞧瞧。
是啊,珠穆发几张玉照来,也算是见图如面,话说二十多年没见面了。
……
诸如此类,常无下文。珠穆要么不搭话,要么继续发风景照,要么发个动态图。这些年(我是说,建立微信群以来的这些年)她放出的风景照不少,覆盖了五大洲四大洋吧,撑起她超级旅者的形象。旅者嘛,大致是世界上最忙碌又最傲慢的人,毕竟见了大世面,她有理由不回答。至于她的微信朋友圈,是全封闭式管理。话又说回来,聊聊又如何?没有见面的唠嗑约等于虚设。不过,虚设不那么泡影,源于那几分人生骨架吧。
毛珠穆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读研再读博,毕业后从事医疗器械的研造开发工作,随后背个大旅游包到处观光旅行。至于感情生活和家庭,我无任何消息。恰恰这毫无消息的隐秘部分,我偏偏感兴趣。你可以说我庸俗,我承认,我就是个庸常的女人,高中时我就明白了这点,也是毛珠穆映衬的结果。承认之余,我不免辩白,毛珠穆的感情生活与家庭走向,与她的性格有关,还与她那说不出味道的原生家庭有关——这个附加到普通人身上,自是大有影响,于她将会赋形如何的面目?
好奇如潮水般涌来,催生一股神奇的力量,我迅速地化妆,换上一件半高领薄羊毛衫,随后在脖子左侧贴上蝴蝶文身贴。那只粉蓝蝴蝶正在拍动翅膀,翩翩欲飞,飞翔的姿势恰到好处地遮盖了那里的肉疙瘩。这道工序作为装扮的收尾工作,我做得细致而神圣,就在我舒出一口气的刹那,狰狞的肉疙瘩仙化为翔舞的精灵,悦目还爽心。准备就绪,并未出发,而是左右磨蹭——把控好时间,聚会不能迟到,也不会太早甚至第一个到达旋转餐厅,踩到“刚刚好”那个点才有意思。庸常的女人就这点优势,世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没想到,毛珠穆最先到,随后是老班。我是压着尾声而至,一一寒暄后,服务员开始上菜,而毛珠穆的基本信息已是脉络清晰。
毛珠穆这次回来,是疫情后返回江城祭奠她祖母的(我想起来了,当时她一个沙市人,转学到我们这里,就是她祖母在江城的缘故),她祖母在两年前的夏天脑溢血去世。毛珠穆从哪里来的?阿根廷吧。去年一年她就待在阿根廷,还去了南极,且一个人。是的,她一个人,一直是。
室内空调足,大伙儿脱下大衣外套,几个男同学甚至脱下毛衣。毛珠穆只脱下羽绒服,头上的纯黑绒线帽却不取下。一个男同学叫道,好热,珠穆同学你可以取下帽——说到这里,他的话被老班递来的凌厉眼神而打断。刹那,我们醒悟了,毛珠穆那时头发就稀疏,经过三十多年的岁月洪流冲击绞杀,又能幸存多少?要不,戴个帽子不取为啥?
我呀呀地转开话题——人都到齐,菜也上桌,咱们落座开喝吧,嗯,珠穆多年不见,老班也难得回江城,都是主角儿,请两位上座。
围着一张大圆桌,毛珠穆和老班面对围拢的屏风敞口而坐。屏风外是超大面积的水池假山,里面有个少女雕塑,少女手捧大肚腹花瓶,花瓶里内设小喷泉,汩汩朝上喷溅清水,淋湿了少女肩头和身体,喷溅到周围假山及其植株上,也喷溅到水池表面,水面荡出涟漪。涟漪一波波漾开,将屋顶高悬的四盏巨型宴会灯照来的灯光揉碎,反射出细弱而繁复的粼光。而少女雕塑上的水晶饰片吸收了垂射的灯光又折射出人造虹影,投射到屏风和白墙上,又随着转动的宴会灯旋转,幻化出潋滟生辉的动态光芒。而那喷泉哪只是装饰?还是加湿器,为装了中央空调的旋转餐厅提供充足的水分,保持了楼顶的湿润幽美。
屏风在此类似于门框,临门而坐的当然是贵客。
毛珠穆举起双手,取下帽子。
太意外了,她的脑袋并非秃头或者部分秃头,而是披挂一头利索的泛着光泽的短发。帽子稍微压塌了头发,珠穆拿手抓了抓,头发听话地蓬松起来。
心中兀地笑了,我也拿手抓绕了下头发——那是高层次的带有中性性质的狼尾鲻鱼头假发,逼真而帅气,相当地减龄。我头发茂盛,但是,有块地方秃了头,那地方一枚硬币大小,不算大,却盐碱地般摊在右耳上两厘米处,也就是说,它居于头顶偏下又偏前的位置,刺眼得很,周围再茂盛蓬松的头发也拯救不了那块空白,还有左侧脖子上的肉疙瘩……不说也罢。幸好有假发,而长发、短发、鬈发、直发等假发,时不时地迅速弥补衰老的容颜,遮蔽下老态,逗自己开心,也值得。话说,假发发艺真是顶呱呱,掌握了佩戴技术,完全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不,比真实还要真实。当然,毫不否认的是,秃到一根头发都不剩的基础上,再戴假发,真乃假发中的绝绝子。
毛珠穆瞥到对面就座的我顺手的动作,眼神又溜了眼我脖子上的蝴蝶贴,再微微发笑,露出的大龅牙快要压瘪下唇。嘿嘿,我头发爽目吧,不过是假发。毛珠穆主动兜底,一张白胖脸倒是坦然。
哈哈,我也是假发,可以乱真,减龄美颜,多多益善。我接口道。
老班落下手里的酒杯,嚷道,路芙蓉的假发太明显,与年龄冲突,珠穆的怎么看都是小女孩子样。老班也是随口搭的话,却要我体会到棒槌横来得突兀。幸好,老班马上宣布开席,祝贺毛珠穆荣归江城,庆贺我们喜相逢。
毛珠穆对同学们礼敬的红酒白酒一一笑纳,却神色自然。我呢,半杯红酒便醉眼惺忪,心中不由恨恨,奶奶的,连喝酒毛珠穆都不失豪杰风范。说是“恨恨”,实则心悦诚服地慨叹。岂止我,大伙儿也是。毛珠穆毫不谦虚,一一笑纳我们的慨叹和礼仪,也极为配合地说笑。餐毕,我们余兴未了,又去嗨歌跳舞。毛珠穆的风头更盛,唱的几首冷门歌曲,有国语有粤语,还有英文和韩语,她那低沉的略带鼻音的嗓音,在室内弹绕出无形的磁场。老班的巴掌拍不停,一张老脸眉飞色舞,还年轻人般大声叫好。接着,她又唱了一首西班牙歌曲,老班站起来,竖起大拇指嚷道,珠穆你懂那么多的语言,真是天才。
毛病也明显,作为女中音,音质略微单薄,但是丰富的语言弥补了不足。而一曲拉丁舞,拉直我们的视线。毛珠穆扯下假发,还扯掉毛衣T恤,就一个光头和胸衣上场,她扭腰送胯,又抬腿劈叉。神奇的是,胖胖的身材在扭动中居然弹簧一般缩回赘肉,青春霎时回归,魔力般反弹身体的灵动和蓬勃,我们站起来围住她叫好鼓掌。那一刻,我深深地体会到,青春可以长驻,却真的不在容颜,在身体内部的一股力量,它等待被激发被唤醒再燃烧,前提是你得储备那股力量,我似乎缺乏。酸味在我嘴巴漾了下,也就那么一下。优秀者,做啥都优秀,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
凌晨时,我们分手。毛珠穆就住在这家酒店,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二将返回沙市,她的父母还在沙市生活。
哦,她的父母……我的心头又亮了下,那是久违的冬季雪花带来的光亮,萤火虫似的闪闪烁烁,也闪出多年前的往事。
2
毛珠穆是我的高中同学,是我们那一届毕业生考到京城去的唯一一个。这点我们心中有数,她一直学习成绩好,好到天花板,领衔的榜首常常与第二名相距十来分,甚至二十分。我们习以为常却又忍不住感慨,挑灯夜读在她那里不存在,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是空谈,哪怕课余时间翻翻书本也比我们少——至少在我视线内,人家伏案钻研功课时,她不是在操场上打球或者跳绳,就是在宿舍里洗衣服洗床单,或者闲躺听歌小憩。开始,老班为她着急,催促她抓紧时间复习功课,要不后来者居上会超过她,哪想,就没这回事。老班也就放任她了。我们有几个跟着放松,被老班逮住一阵乱吼,你们以为是毛珠穆?想得美,毛珠穆是天才神童,我们学校几十年才出一个。
啊,我忘记介绍了,毛珠穆是我们班年纪最小的,至少小我们三岁。她小学四年级就学完整个小学和初一的学业内容,直接跳级到初二,期中考试拿下全年级第一的名次,以后一直是第一。毛珠穆高二时转学来,彼时,我们十六七岁,而毛珠穆只有十三岁。妥妥的神童一个,但她绝不只是神童,神童意味智商超群,其他方面不见得出类拔萃,甚至不少神童还极为欠缺某些能力,她呢,做啥都得心应手。跑步、打球、跳舞……只要她有兴趣参加的,都能做到出众。即便内务整理,她也是得心应手——寝室常常举办内务整理比赛,多数时候,毛珠穆也是最好的。
高三那年的元旦,学校迎新春晚会,毛珠穆这个胖姑娘要我们大开眼界,她一身红色沙丽,白胖脸唇红齿白,眉心红痣熠熠生辉,右鼻翼缀上一个晶亮若钻石的东西,俨然一个天竺少女。是的,她跳的舞蹈《天竺少女》作为压轴之作燃爆了整个会场。
而我路芙蓉仗着苗条身材和清丽容颜,刚好带领几个伙伴装模作样地跳了印度舞,歌曲配的是《吉米,来吧》,也是一身沙丽,也是眉心点了红痣,可是效果就不同。而节目从申报到选拔再到确定,明朗清晰在目,压根就没有毛珠穆的舞蹈。也许我不知道吧——不仅我不知道,我们所谓的学生演员都不知晓。后来,晚会总导演老师透露:就在晚会前一个小时,毛珠穆找来,申请要跳一个舞蹈,试跳了下,要我眼睛一亮,虽然节目早确定,但有何关系?反正是玩,能玩得这样好,为啥不答应?
那晚我的心情沉重,还有些发酸。毛珠穆样样都要出彩,彻底坐实我们的平庸。好身材如何?好容颜如何?都不及……我在逐渐臣服的愤懑中仔细地去捕捉那份感悟,到底是什么,似隐隐感觉到,却无法描述。总之,我知道,那是内在的,是一个人天生并长期积蓄的一股能量,毛珠穆大大地拥有,而我们大多数人缺乏还不自知。
毛珠穆的长相低于平均水平,个头不矮,但是胖胖的,堪称粗壮,与我们少女骨感的审美大有差距,五官也无特点,一笑一颗大龅牙就焊压在下唇上,尤其是稀少发黄的头发,简直了,一眼可见以后的秃头样。但是,毛珠穆皮肤好,奶油般白皙,隐隐散发光泽。一白遮百丑,再加上她的轻松表情衍生的自信,以及天花板式的成绩,长得丑又如何?她在我们学校仍是明星般的人物。每次考试完,其他班主任就会调侃老班:心花怒放爆表了。老班哈哈哈地回应道:没办法,前路独行翩翩者,唯有神女毛珠穆也。
嘿,年少我们三岁的毛珠穆个头突然蹿高了,但神童的称谓不合适,只有神女才能将她与我等众生区别开来,说白了,毛珠穆是个人物。我们,包括老师们全都默认。
然而,神女也有烦恼。毛珠穆的烦恼是她匪夷所思的怀疑,她不像我们将糟糕的家事秘藏心胸,而是泰然陈述。那个周末下午,我们没放月假,却允许下午休息半天,我们就在宿舍里洗头、洗衣服、拾掇床铺。毛珠穆洗完头发,手捏一撮发黄的头发,叹息道,我的头发又掉了不少,真是一把烦恼丝。一旁洗衣服的我像猫闻到腥味一样,兴奋起来,询问她有什么烦恼。
马上,旁边几个女生也纷纷附和我的询问。神女能有烦恼?骗我们吧……是啊,珠穆不会有烦恼,都没认真学习过,却是高分不离手……珠穆你说说,到底烦啥子,要不就在耍我们。
毛珠穆拿干毛巾揩擦头发,随口答道,我当然有烦恼,都一两年了,想起来就扰心,这不,头发都快掉光。
那真是大烦恼了。我催促道,说来听听,珠穆。
有那么一会的静默,我又继续催促,把烦恼倒出来,兴许能减轻你心理负担,换得一身轻,太划算了。
毛珠穆瞥我一眼,呲了下嘴唇,轻声道,路芙蓉你真是表里如一,难怪身架子这么单薄。
我没反应过来?还是已经习惯她对我的奚落?反正我那会儿没不高兴,一点儿也没有,还兴致勃勃地催她说说烦恼。能不催?神女也有烦恼,还为此掉头发,这真要我们大为意外,也要我们莫名地兴奋,至于奚落嘲讽,小事一桩,不谈也罢。
毛珠穆也没打算躲避,哦了声,答道:我的烦恼嘛,我怀疑我爸妈是假的。
仿佛一个带有吸音的网兜兜来,兜走我们洗衣服、洗头发、洗鞋子的洗刷声,我们的思维也暂时凝滞,我们面面相觑。这真是闻所未闻,怀疑父母是假的,那么她是领养的,还是捡来的?或者是买来的(这事我曾听舍友们讲过)?只不过这是怀疑,还是她自个的怀疑——依据在哪里?
毛珠穆不等我们反应过来,放下头发,开始清洗毛巾和枕巾。我注意到,她特别喜欢清洗枕巾,几乎每周一次,而且都是先用洗发精清洗再用清水洗干净。也许她认为,干净的清香的枕巾就像一片沃土能够培育丰盛的头发。哗哗的流水中,她一边搓洗毛巾一边叙说。我从高二起就怀疑了,他们啊,一团糟,再说我们长相差别太大……怎么可能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却不承认。
我们继续面面相觑,兴奋再次高涨。过度的兴奋催生一致的疑问:那么你跟他们闹翻了?
是的,翻了,不过……嗯,我才在高二下学期转学到这里来。毛珠穆快手快脚地拾掇完残局,准备离开。
她话语中的“不过”溢出的悬念却要我们意犹未尽,不禁哎哎地继续跟进询问,却挽留不了毛珠穆。她说要去听歌。
她有一台小型的带有两个音箱的录音机,是索尼牌,音质异常清晰,带来的磁带就放在床铺底下的一个纸盒子里,全是当时的流行歌曲,除了普通话和广东话,还有英语和日语的。那东西本不是稀罕物,却因为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的学业,我们接触得少。即使接触有限,也不妨碍我们一起追星,那台录音机,不单属于毛珠穆,我们也会共享,前提是,毛珠穆人在寝室,否则,借我们十个胆儿也不敢。原因简单,毛珠穆做啥都行,我们不行。
就在那个夜晚,我们不仅“听歌”还一起嗨了歌。那个夜晚,月亮圆轮似的挂在天幕,倾泻皎洁的清辉,给地面蒙上一层白霜,林木花草倒影霜地,犹如藻荇横斜。清风缓缓吹来,藻荇轻拂,寂静分泌出诗意,也唤醒我们原本躁动而沉寂多时的心灵。毛珠穆以她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哼起歌——
“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我马上跟上“红红仍是你赠我心中的艳阳”,舍友们纷纷加入,一起放开喉咙唱《千千阙歌》。那首老歌我们都会,也爱唱。不到一分钟,整栋楼都回漾起歌声。激情的歌唱惹得宿舍管理员拿起小喇叭仰头高叫,308寝室,停止歌唱,停止歌唱。但那吆喝分明是另一张告示,后面的男宿舍楼闻声而动,马上跟进黄家驹的《海阔天空》。先是一个人唱,随后是小合唱,紧接着是大合唱,意气风发的男声合唱响彻夜空。奇妙的是,到后部分,不止男生唱,女生也加进去,一时,雄厚蓬勃的嘶吼声要整个校园地动山摇。就在整个曲子收尾时,男生宿舍楼一片漆黑,女生宿舍楼跟着黑漆一片。这是提前熄灯,就像一盆冷水泼来淋湿我们,有警告之意。学校广播及时响起:同学们请保持安静,已经打了熄灯铃,请同学们早早上床休息,以饱满的精力去迎接崭新的一天。
那个放肆的月光煌煌的夜晚,可谓我们校园生涯最为宝贵的记忆,而这一切源自毛珠穆的录音机。那样的录音机彼时在我们小县城虽早已普及,却没人敢带到宿舍来,更别想明目张胆地发挥其功用,除了毛珠穆。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