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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4年第9期|赵刚:丈夫的想象力到此为止
来源:《雨花》2024年第9期 | 赵刚  2024年11月01日08:09

早晨五点半,妻子条件反射一般从床上坐了起来。人坐起来了,眼睛却异常地干涩沉重,她闭着眼睛摸索着穿衣下床,等脚完全站到地上人似乎才醒过来,张嘴打了个哈欠后睁开了眼睛……自从丈夫卧床之后,她便失去了从醒来到起床的一份自然过渡时间;以前她醒了之后会习惯性地在床上赖一会儿,想想心事,思考一下生活,间或回味一下梦境——如果梦境甜蜜。现在则要等起床后人才能完全醒过来,像一只被人一弹弓从床上打下来的瞌睡虫……

从卧室出来后妻子先去了丈夫的房间,丈夫已经醒了,她走过去俯下身贴了贴丈夫的脸,“好吗?”

丈夫微笑着点头,“我没事,你去忙吧。”

从丈夫房间出来后她直接进了厨房,架锅生火热点昨晚剩下的饭菜,同时打开冰箱,从一个食品袋里掏出一个半成品的三明治放进微波炉加热,然后开始刷牙洗脸梳头,一阵风忙碌完后饭也热好了。她用一个大碗盛了一碗饭,并在饭上盛了一点菜,这是丈夫的早餐;微波炉这时也停下了,她打开微波炉将三明治用一个盘子装上,这是丈夫的午餐。她一手端着饭碗一手端着盘子进了丈夫的房间,丈夫正躺在床上玩手机,人平躺在床上,两只胳膊笔直地举着手机,极其怪异的造型。妻子将碗和盘子放在床头柜上,三明治是你的午饭,你留着中午再吃,记住了!

丈夫:知道了。

妻子:每次跟你说你都说知道了,可一转脸你就把两顿的饭全吃了。

丈夫不吭声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生病卧床之后他对食物的需求量大增,三口两口地就会把两顿饭全干完了,然后要从上午一直饿到晚上……也许是自己太无聊了吧,能找点东西吃吃也是消磨无聊的一种途径,否则一个常年卧床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见丈夫不吱声了,妻子又放缓语气对他说,我昨天跟我妈通了个话,下个月我弟的孩子就上小学了,她到时就过来帮咱们烧烧饭。你再坚持一下,就会好起来了!

丈夫:你赶紧吃点饭吧,别迟到了。

妻子六点准时出门上班。房门“哐当”一声关上之后,紧接着是一串下楼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近而远地回荡在楼梯间,直到滑出了单元门依然回荡在丈夫的耳边。妻子走出楼道后,会在小区门口遇到隔壁单元二楼的孙阿姨和老伴。两位老人每天六点出门去附近小公园晨练。妻子会主动和老两口打个招呼,然后快速通过。

妻子的单位离家很远,单程通勤需要近两个半小时,为赶时间她一路上都风风火火的。急行了十分钟后到了云南路四号线地铁站,快速通过关卡后下到地下二层,正好有一班地铁进站,候车的人快速涌到车门前,车门打开后,还没等车上的人下完,下面的人已经开始上车。排在妻子前面的是一名孕妇,肚子已经很大了,不知是出于自我保护需要还是身形不便,孕妇一直磨磨蹭蹭的,排在她后面的人都上了车了,她还在车外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向里挪。妻子隐忍了一会儿也急了,瞅准一个空档侧身绕过孕妇抢先上了车,靠车门处正好有一个空位,妻子一屁股坐下了。孕妇最后一个上了车,上车后无巧不巧地站到了妻子的身边。妻子这时已经打开了手机,准备浏览一下新闻刷刷微信,看到身前的孕妇就玩不下去了——如果不是自己抢先一步,这个位子应该是孕妇的。她攥着手机站起身,示意孕妇坐下,孕妇客气了一下,向她连连道谢坐下了。

丈夫想象着这一切,咧了咧嘴角,满足地笑了。

妻子是本市一所大学的老师,本来学校的教学任务是很轻松的,加上自己不思进取,妻子一直以来都活得很悠闲,每周基本上两个半天的课,一年还有寒暑两个假期,时间空旷而充盈,整个人闲得都快渗水了。她无数次想过要利用空闲时间出去旅旅游度个假什么的,或者私下接点翻译的活儿开辟一下第二职业挣点外快(妻子是英语老师),但是因为太懒并没有实施这些计划。可是等到男人躺倒在家后,她却陡然忙碌起来,无征兆地开启了一周四天课的疯狂工作模式。这当然是学校的安排,据说这不是他们一家学校如此,是整个高教系统对教职工一贯的工作和生活宽松度的政策性收紧,具体原因不明。丈夫对此无话可说,私下里觉得这是不是也太巧了?自己这边刚一躺倒,长期悠闲的妻子突然就像发条一样拧紧了,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他甚至怀疑妻子是借口工作忙在刻意回避与自己的朝夕相对,或者妻子失业了,为了不让自己察觉,刻意装扮成工作很忙的样子……多年前他看过一部法国电影,电影中的男主人公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医生,一个人工作养活妻子和两三个孩子。可是有一天这位医生失业了,为了不让妻子和孩子担心,他依然每天一早出门假装去上班,出门后就在公园或者大街上消磨一整天,等到傍晚下班时分再回家。这么伪装了很多年,最终还是被家人识破了,而这是医生难以接受的,羞愤之下他将一家四口全部杀了……丈夫觉得即便自己能证明妻子确实失业了,以自己当前的身体状况也不敢戳穿她。

地铁持续向前,三十分钟后到了西江路站。地铁到站后妻子下了车。她要在附近另外一个站点转乘S7号线地铁。

她随着人流出了站。太阳已经出来了,满大街的车辆和行人沐浴着同样的阳光,每个人都很幸福的样子。出站向右拐,沿着人行道向前走了五分钟后到了S7号线地铁站。正准备进站时妻子的手机响了,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疑惑了一下,把手机贴向耳朵一侧,“妈!这么早打电话什么事?”

妈妈说:“小男,我下个月不能去你们那儿了。”

妻子一愣,“为什么?小弟孩子不是下个月上小学了吗?”

妈妈说:“孩子小,上小学也离不开人,要照顾他吃饭,还要接送他上学放学。我本来计划是我去你们家,然后让小童的外婆过来照顾他。昨天和外婆一联系,发现人家老两口下个月要去欧洲旅游一个月,我要等他们回来后才能去你们家。他们来不了,我就不能离开。现在的孩子金贵,都怕有闪失……”

一股怨恨的情绪涌向口腔,妻子恨不得要骂人了。她急促呼吸了两下,平复了一下情绪说:“可是我们家也需要人的呀!他现在每天只能吃一顿饭,前两天还从床上掉下来一次,在地上躺了七八个小时……”

妈妈说:“妈知道你们很难,我这边也是没办法,我恨不得现在就过去,可没办法啊!你们这么久都挺过来了,就再坚持一下好不啦?”说完匆匆挂断了电话,生怕慢了被活捉似的。

妻子攥着手机傻站着,头脑一片空白。这一阵子她是咬着后槽牙度过来的,而支撑她的就是相信要不了多久妈妈会驾着祥云空降来家里分担她的重负……可是现在希望破灭了,她要咬着后槽牙多坚持一个月,而她现在连一天都支撑不下去了,连一个小时一分钟也支撑不了。

阳光愈发地强烈起来,灿烂中泛着苍白的光晕,照在身上有隐隐的灼痛感。时间快速流逝,按道理妻子需要立刻进入地铁站,尽快乘上S7号线地铁,再晚就要迟到了。可是这一通电话彻底打乱了她的内心节奏,她这时全身乏力呼吸急促,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然后就原地蹲下了;她将头埋在膝盖上休息了片刻,果断打开手机给学校领导发了一条信息:因家中有事,今天不能去上班,特请假一天。

目睹着这一切的丈夫立刻急了,怎么能不去上班呢?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去上班的呀!看着妻子无助的样子,他的心里也很难过。妻子遭受的这一切都源出于自己,是自己让妻子承受了她本不应该承受的重负,而自己却不能给予她任何帮助,只能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他数次掏出手机又数次放下,最后还是鼓足勇气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喂!怎么了?”电话里妻子的语气平和。

丈夫:“没事,就想给你打个电话。你到哪儿了?是在S7号地铁上吗?”

妻子:“没有,我在转乘的路上遇到了小孙老师,就蹭她的车了,现在已经快到莘庄了。”

妻子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异样情绪,丈夫还是不放心,问:“你妈那边没问题吧?她下个月确定能来吗?”

妻子:“没问题啊!刚才她还给我发了微信,非让我提前给她订一张机票,说提前订票能省不少钱,唠唠叨叨的都烦死了。你今天怎么怪里怪气的?究竟怎么了?”

丈夫:“没事没事。我挂了。”

丈夫挂了电话。

站在S7号线地铁站口的妻子默默收起了手机,此刻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她用手擦了两下脸,然后掏出小化妆盒旁若无人地补起了妆,补完妆后又拿起一支口红为嘴唇加了一点色,最后对着镜子使劲抿了抿嘴唇,合上化妆盒扔进了挎包,走了。

既然一切无法改变,生活便仍要继续。

时间接近九点整,大街上的车流和人流量达到了最高峰值。妻子信马由缰地沿着街道向前走着,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尽管决定不去上班了,她也不准备回家,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恰巧遇到了绿灯,身边的人一窝蜂涌向街对面,她却停下了。她不确定街对面是否有她寻找的目标和方向,可是她寻找的又是什么呢?她又能去哪里?她像一辆疾驶中的汽车突然被一脚刹车踩中,像一只飞行中的鸟在空中突然停滞,像一只下楼梯的脚突然踩着空气不动……犹如被命运摁下了暂停键,她悬停于上下不得左右不是前后不靠的瞬间,动弹不得。

在今天之前,妻子都以为自己是一个严谨的人,做人行事中规中矩很有分寸,平时走路都是看准了落脚点才会迈开脚步的。可今天一早发生的事情让她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仅用一条短信便推拒了当天的工作任务是不是有点不负责任了?如此,自己还值得(自己)信赖吗?

绿灯又一次闪烁而起,妻子却掉头走上了来路。她逆着人流一路前行,走过商场、书店、游乐场、学校、银行、饭店……走到饭店时她停了一下,掏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才九点四十分,距离天黑还有七八个小时,自己要在大街上挨到什么时候啊?她这时有点饿了,即使饿了她也不准备吃点什么;食物可以消除饥饿,却无法填补内心的缺失。于是她继续前行,邮电局、电信大楼、市政府、公交站台、医院……走到医院门口时她再次停了下来,站在医院门口稍稍犹豫了片刻便快步走了进去。

看见妻子进了医院,毫无思想准备的丈夫纳闷起来,没病没灾地跑医院干什么?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难道她怀孕了?联系到她今天的无故旷工、宁愿在街上乱逛也不愿回家的事实,丈夫越发地怀疑起来,她的肚子里一定藏着什么事,而被她深藏不露的很可能就是一个孩子。丈夫看过一集动物世界的电视节目,说的是狮群里的母狮生产之前都会脱离狮群找一个偏僻之地生产,想想人类也差不多,女性怀孕后都会偷偷地去一家医院……这是一种本能。一念至此丈夫立刻慌了。自己卧床三个多月了,也就是说三个多月里他们夫妻之间已经没有了实质性的交流,如果妻子在这个时间段里有了身孕,那意味着什么则不言而喻。

妻子上到二楼就诊区,就诊区人满为患,四五间就诊室门口都有很多人在候诊。妻子转了一圈发现只有6诊室的门口没人排队,于是走到6号诊室推开门进去了。诊室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抬头看了看妻子,“你是?”

妻子:“我是余一男,两天前预约了你的专家号。”

老医生握着鼠标在电脑上查看了一下,“有的。你请坐!”

妻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老医生:“说说你的症状吧。”

妻子:“我最近心里很烦,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老医生:“你是说你吃不下东西?”

妻子:“不是啊!我是心烦,在家里看到什么都烦,就想出来,可出来之后又不知该去哪里。”

老医生一脸恍惚,“你是不是挂错号了?我这里是牙科。”

妻子:“我工作快十年了,从没有请过一天假。今天周一我本来有六节课,一早我就出门准备去上班,中途换乘地铁时我突然不想上班了,就给领导发了一条消息说要请假……学校其实是有规定的,教师请假起码要提前一天申请,这样学校可以安排别人来代课,像我这样临时通知学校不去上班,是典型的违规行为,如果今天学校找不到人代课,那就要算重大教学事故,我极有可能会被学校开除。”

老医生:“那你为什么不能提前请个假呢?”

妻子:“因为在此之前我没想过要请假,我一直觉得自己会去上班的。”

老医生:“你其实可以坚持上一天班,然后再请第二天的假呀!”忽然发现自己被她带得有点偏了,老医生摇摇头,“不对!我这里是牙科,不是讨论你请假不请假的事。再说医院也不是讨论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或者不想干什么跟牙齿的好坏也没关系。”

“那像我这样的问题应该挂哪个科?”

你应该转到脑科医院!老医生恶狠狠地在心里说了一句,嘴上却尽量平和地说:“建议你重新去挂个内科试试吧!”

妻子坚决地回应:“不!我不去。”

老医生:“为什么?”

“我刚才一路过来,发现每一层、每一个诊室都挤满了人,我现在再去挂号,等轮到我时不知猴年马月了。”

“那是你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你走错诊室了!”

“我在大街上走了很久,走了大半个城市,我实在不知道要去哪里。你就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歇一会儿我就走。”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是自己走出去还是叫保安请你出去?”医生说着话起身走到门前拉开了门。

妻子没辙了,站起身拎着包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停顿了一下又走回到座位前一屁股坐下了。

老医生:“你又怎么了?”

妻子:“我走错了诊室对吗?”

老医生:“是的。”

妻子:“可是我现在牙疼了,我可以在这儿接受治疗了吧?”

老医生凌乱了,嘴角无奈地抽搐了两下,默默地掩上门。走到一张就诊椅旁,示意妻子,“你坐到这儿来吧,我给你检查一下。”

妻子走过来坐到躺椅上。老医生戴上头灯套上手套,同时调整了一下躺椅的高度和角度。“请张嘴!”

妻子配合地张开了嘴。

“哪一颗牙齿疼?”

“右边最后一颗。”

“上面还是下面?”

“上面。”

老医生打开头灯,脑袋与妻子的脸贴得很近,他借助头灯仔细地观察了一番,用一根镊子敲了敲口腔上方的后槽牙,“是这颗吗?”

大张着嘴的妻子“昂”了一声。

老医生拨弄了两下牙齿,“疼吗?”

妻子:“横(疼)。”

老医生:“你确定?”

妻子:“昂。”

老医生直起身子收回手。“根据你讲述的情况判断,你的这颗牙齿已经失去了作用,需要拔掉。”

躺在椅子上的妻子腾地坐直了身体,“我的牙齿怎么了就要拔掉?”

老医生一边脱着手套一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妻子顿时明白了。老医生知道自己的这颗牙齿没有问题,不仅没有问题而且很健康,顺水推舟的目的就是要反将自己一军;你不是无中生有说你的牙有问题吗?那我就变本加厉地告诉你它不仅有问题,而且问题很严重,严重到必须拔掉它……

妻子没料到医生会使出这一招,愣在当场不知如何应对了。她本来只是贪图这里的安静,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在大街上脚步不停地走了三个多小时,她迫切需要坐下来歇上一会儿,而这间诊室是此刻唯一能满足条件的地方。可是为了能在这里歇一会儿就要拔掉自己本来健康的一颗牙,那代价也忒大了一点。现在的情况很明确,她如果想继续在这里留下来,就要牺牲掉自己的一颗牙齿,否则就得从躺椅上立刻爬起来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看到这一幕,丈夫差点没笑出声来,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妻子今天出门肯定没看黄历,没料到今天会遇到一个比她更狠的人……一想到妻子骑虎难下的尴尬处境,丈夫就特别开心。

但是医生和丈夫都低估了妻子对自己的狠劲,她坐在躺椅上犹豫了两三秒便重新躺下了,躺下后还放松地伸了个懒腰,嘴里“哦”的一声打了个哈欠,然后说了一句:“医生,请开始吧!”

老医生傻了。

……妻子醒了,醒来后发现自己是在一辆车里,车身微微颠簸,车窗外景色翻滚,而自己半躺半倚地靠在车子的后座上。她吓得大叫起来,开车的司机是一个中年男人,听到声音那人扭过头态度和蔼地对她说:“你醒了?”

妻子说:“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谁?”

司机说:“你忘了,你刚才叫了我的车,一上车就说你很累要休息一下,让我别打搅你。”

“你是出租车?”

“是的。”

妻子将信将疑地问:“那我是在哪里打的你的车?”

“是在鼓楼医院。我送一个病人去医院,病人刚下车你就跑上来了。”

“我说要去哪里了吗?”

“没有。你说你还没想好去哪里,让我先沿着中山北路往前开,等你想好了目的地再告诉我……”

“现在到哪儿了?”

“快到萨家湾了。”

妻子不吭声了。司机说得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的,逻辑上没有问题。可明明自己是在牙科诊所拔牙来着……拔牙之前那位老医生给她注射了一剂麻药,因为怕疼她主动要求增加了麻药的剂量,所以拔牙时几乎没什么感觉。或许是麻药剂量过大的原因,手术过程中,她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眼皮越来越沉重,挣扎了两下便舒服地闭上了眼睛……她的记忆到此为止。关键一点在于,即使睡着了,醒来也应该是在那间诊室里的呀!所谓的在哪里睡去,就在哪里醒来。事实却与自己的认知完全对不上,那么在睡着到醒来的这一段空白期间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又是如何从诊室出来并且叫了一辆出租车的呢?叫车时自己又打算去哪里?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无法回答。

她无意中活动了一下手指,发现自己一只手里似乎有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塑料袋,袋子里居然装着一颗牙齿。她将袋子迎着车窗外的光线看了又看。这的确是一颗完整的牙齿,除了熟悉的牙齿上半部分,牙齿的另一端是两条尖而细长的根管部分,根管犹如两根钉子一般并排而立,且微微弯曲。这颗牙齿显然是从自己嘴里拔下来的。她想用舌头舔一下这颗牙齿此前所在的部位,但是嘴里麻嗖嗖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可能是麻药的药性还没完全消失,努力了两下她就放弃了。驾驶座前的显示屏上的时间正逼近下午三点。也就是说她用一颗牙齿换来了近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也不知道这笔买卖究竟是赚是赔。

“前面就要到挹江门了。”前座上的司机突然开口说了一句。

妻子问:“怎么了?”

司机:“到了挹江门这条路上会出现两股岔道,向左是城西干道,走这条路可以到汉中门、新街口;向右可以上长江大桥,过桥后可以到江浦、六合,你要去哪儿?”

“我没有要去的地方。”妻子默默回答了一句,事实上这两条路她都不想选,但是此刻必须选择一条。“向右吧。”妻子随口说了一句。

车子很快到了挹江门,顺势向右一拐,走了三五分钟就上了长江大桥。

妻子已经很多年没有走过大桥了,很多很多年前大桥是这个城市的一张名片,所谓的“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那时候外地有亲戚、同学来南京她都要陪他们到大桥走一走,欣赏欣赏江景,再拍几张照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没人再提起长江大桥了,大桥与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城市中的人们渐行渐远直至被遗忘。她打开车窗,一股混杂了江水的气息迎面扑来,微微有点腥味。尽管许多年没见,再次踏上桥面,内心依然有些许激动,那是被时间和现实吞噬的成长记忆。

车行至江面中段时司机扭头提醒妻子,过了大桥就是江北了,还要继续走吗?

她探头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忽然想到一件事,对司机说:“请停一下!”

司机:“你要干吗?”

“我刚在医院拔了一颗牙,想把它扔到江里去。”她举起手中的袋子朝司机晃了晃。

司机:“为什么要扔到江里?”

“小时候听大人说过一个规矩,上牙掉了要扔到脚下,下牙掉了要扔到屋顶上。”

司机笑了,“小时候是听大人说过。”说着便缓缓将车子靠边停下了。

妻子打开车门下了车,一路走到人行道上,从袋子里取出牙齿看了看,一扬手将牙齿扔了下去。那颗牙齿先是向远处滚落,划下一道弧线后急速地垂直落下,在落入江水之前便无影无踪了,像被江风吹走了。妻子原以为牙齿落入水中时能溅起一朵浪花—毕竟是自己的牙齿,毕竟是刚拔下来的牙齿……她伏在栏杆上等了一会儿,确定自己那颗牙齿激不起半点浪花后便转身离开了。她回到车前,但是没有上车,而是转到驾驶座前敲了敲车窗。正玩着手机的司机扭过头摁下车窗……

“师傅,我就在这儿下了,车费多少我付给你。”她说。

司机看了看计费表,“76块。”

她掏出手机,“能扫码吗?”

司机掏出一张印着微信和支付宝二维码的卡片递过去。妻子举起手机迎着卡片一扫,然后快速地输了三个数字付了账。

谢了!她朝司机挥挥手离开了。她没有走远,而是又回到了刚才扔牙齿的地方,伏在栏杆上朝着脚下的江水发起了呆,似乎想从水下唤出已经沉入江底的那颗牙齿。

身后的那辆出租车开始启动。看到司机要驾车离开,丈夫急了,他想提醒司机应该关注一下那个女人——傻子都能看出她的情绪不对,将她一个人留在大桥上太过危险……但是司机根本接收不到丈夫传来的信息——他想不了那么远。就在他启动发动机准备离开时,手机的语音响了:支付宝到账200元。司机诧异地从支架上取下手机翻看两下后便关停了发动机,拉开车门攥着手机慌慌张张地下了车,朝着妻子所在的方向快速跑过来。“妹子!妹子!”

妻子转过脸不悦地说:“车费不是给你了吗?”

司机:“车费只有76块,你却给了两百。”

妻子:“又没少给你。”

司机:“从你一上车我就觉得你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司机咽了一口唾沫,“你说不出要去哪儿,光说往前开……”

妻子:“这不能说明什么吧?”

司机:“这是不能说明什么,可是76块钱的车费你一下付了两百就有问题了。”

妻子被气笑了,“多付还有错了?”

司机:“妹子!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是老公出轨了,还是孩子没考上好学校?无论怎么了都别想不开。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有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妻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怕我跳江?放心吧,我没那个想法,也没那个胆量。”

司机:“那你就跟我走,我免费送你,你想去哪儿都行。”

妻子觉得这个人有点啰嗦,说:“车费我已经付了,现在我只想自己呆一会儿,你忙你的去吧!”

司机倔强地说:“我不走。”

妻子:“哎你这人怎么回事?老盯着我干什么?”

司机执着地回答:“你不离开这里我就不走。”

“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妻子说完侧身就往一旁走去。

司机赶紧跑了两步,拦到她前面噗嗵一声朝她跪下了。

妻子吓得原地跳了一下,跺着脚叫道:“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司机哭了,边哭边说:“妹子你也替我想想,上个星期我拉了一个中学生来到大桥上,他说要看看风景让我停了车,我刚一停车他就蹿下车翻过栏杆跳了下去,我想救都来不及。这才几天呀!你又来了!他仰着头扯着嗓子朝她喊:“你们怎么尽欺负老实人啊!?你们为什么不能换一个人?”

妻子:“……”

妻子这天晚上没有回家,明天会不会回家不得而知,因为小说到此结束了,丈夫的想象力也到此为止。

【作者简介:赵刚,写作者、电影导演、音乐爱好者。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从事新小说的探索与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