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2024年第10期|肖辉跃:悬岩下的村庄
沿岩壁往右下方有一条挂壁小路,一直走下去可以通到小村庄。岩壁上的缝隙间,隔不远就矗着很多筷子粗细的小树棍,长短也与筷子差不多,上下端紧紧顶着岩壁,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微缩版的栅栏屋。我问小陈这是做什么用的,小陈说在夫妻峰景区,应该是青年男女祈求爱情甜蜜的,或者,中老年人插了祈求家人幸福平安的。估计就是“平安符”吧。说话间,一个背着竹筐的老农过来,从筐里摸出两根小树棍,踮着脚尖把树棍插到岩缝间。插好后,闭着眼睛,合上双掌,对着岩壁许了个愿。小陈说,您也许个愿吧,很灵的咧。于是,我从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棍,也把它插到岩缝里,许了三个愿。许完愿,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身着苗族服装的姑娘也来到小路上。她的服装以蓝色为基调,腰上系着几条红白相间的刺绣飘带。她从路旁的小树上不停地攀折小树枝,看上去就像一只花蝴蝶,一只会唱歌的花蝴蝶:她一动,她的头上、耳垂、脖子、肩膀、手腕、腰和脚上,那些闪闪发光的银饰就摇摆不停,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她把小树枝上的叶子掰掉,再把树枝一节一节折断,也往我身旁的岩缝里插。我问她是否插了这些树棍能保佑自己找到一个好对象,她指着不远处两个正使劲吹叫叫的小孩说,她都有两个娃儿了。
“那你插它干什么用呢?”
“干什么用?这是‘撑腰棍’,插了腰背直,腰不痛。”
我仰头看了看岩壁,但凡插得进一根针的地方,几乎都插着撑腰棍。
小路的尽头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八戒求亲”。这其实是夫妻峰的另一个名称。这块石碑所在的位置在夫妻峰的侧后方,从这个角度看去,那个丈夫的高帽子像极了猪八戒标志性的长嘴巴。石碑处有条三岔路,往右是上山的青石板路,往左拐个三十度的急转弯便是下到村庄的小路。这条小路布满青苔与泥泞,看起来滑溜溜的,几乎是垂直往下。看着小陈雪白的运动鞋,下面又再没有石头的迷宫,我便要她坐在石碑处等我,我下到村庄里去看两个小时就上来。她坐在这里可以继续为更多的游客当志愿者,解答诸如问路、撑腰棍,以及与石海风景区有关的任何问题。
沿小路走约三十米,一条大黄狗卧在路边的鸡棚旁,看我过去,探出头来开始吠叫,叫了三声后,歪着头打量了我一番,便站起来对我摇尾巴摆屁股,就像看到久未回家的亲人般亲热。鸡舍里有公鸡的打鸣声,母鸡的咯咯声,还有十几只小鸡崽发出的唧唧唧声。更多的鸡在铺满落叶的竹林与石头缝里捉虫子,刨蚯蚓。或者瞪圆了双眼卧在落叶床上,脸憋得通红,估计是在产蛋。还有几只鸡直接坐在树上,对这个世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兴文的几天里,除了早餐,我餐餐都吃到鸡。当地人把鸡做得花样百出。上场就是一人一小盅乌鸡汤,里面的配料有天麻、人参,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保健养生植物。乌鸡汤把胃暖热了,再上来一盘白切乌鸡,上面淋几粒花椒,再蘸酱油辣椒吃,又嫩又滑又香又辣。后面再上来大盆的各种乌鸡汤,乌鸡炖竹荪、乌鸡炖羊肚菌、乌鸡炖竹笋、乌鸡炖苗药、乌鸡十全大补汤。吃到后来,我感觉自己说的话,呼的气,都带着一股鸡味。
与鸡做伴的不只有狗,还有一种头顶红色的鸟,我最初以为是常见的棕头鸦雀。它在竹林底下发出啾啾啾的叫声,就像录音机重复播放出来的,与棕头鸦雀的声音一样。直到它嘴里叼着一条绿色的小虫,从竹林间探出头来,我才看清它的真实面目:红色的头顶,灰色的脸颊,整体比棕头鸦雀的色彩饱和度更高,就像化了浓妆的棕头鸦雀。这是一只灰喉鸦雀,以前是棕头鸦雀的一个亚种,现在独立出来了。也许,兴文独特的喀斯特地貌给了它独立物种的基因。就像这里出产的乌鸡,味道就是与别的地方不一样。鸦雀一般都是成群的,但我看了一阵,都只看到两只鸦雀在竹林间窜上窜下。显然,它们是一对,竹林就是它们最满意的安居之地。顺带的,鸡也成了它们的友好“竹邻”。
鸡棚旁边有好几棵枇杷树,上面挂着乒乓球大小的黄色果实,几只白头鹎和一只黄臀鹎正倒吊着身子站在树上摘果子吃,就像坐在自家客厅吃水果般淡定。看得出,它们之前并未因偷吃枇杷果而受过任何警告。
鸡棚过去一百米左右,就在夫妻峰的正下方,一长溜地排着七八栋房子,外墙全都漆成绿色。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坐在一把竹躺椅上玩手机,双脚架在同样是竹制的篱笆墙上。躺椅靠着一棵大枇杷树,阳光从树顶洒下来,将叶片的柔绿和枇杷果的金黄洒遍他全身。这团美好的枇杷之光包裹着他,环绕着他,追逐着他,让这个精瘦的四川男子,有了王家卫电影里男主角的味道。他房子后面的灌木丛被一只画眉鸟选作表演的舞台,一声声不知疲倦的、嘹亮的歌声从他家的屋顶、屋檐、堂屋,以及窗户里穿出来,经过几道回转,声音变得更加婉转,也更加柔和。以至于听上去就像有无数只画眉鸟在互相问答,呼应。他坐在躺椅里,聆听着画眉带给他的美妙歌声,呼吸着他自己种下的枇杷果带来的甜蜜。这沉入灵魂深处的宁静,带给人无限抚慰。
篱笆墙的下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大堆已劈好的木柴,有一人多高。篱笆墙对面,伴屋角停着一辆红色小轿车,一辆125摩托。我往我来的方向看了看,问男子这车是怎么开到山上去的。男子咧嘴笑了笑,朝他身后指了指,前面这不有条好好的路嘛。
男子的身后,也就是我的前方,确实有一条路。一条泥沙与卵石铺就的小路,在红彤彤的树莓、茂密的矮竹林、开满白花的小蜡,以及其他灌木中间延伸,消失在前方一百米外的房子拐角处。宽度也就是两个人加一条狗能比较宽松地通过。我相信,他开车穿过这段路后,就可以直接在后视镜上摘树莓吃了。
前方传来一阵一阵的猪叫,就在拐角处的那栋房子附近。我走过去一看,那里有一个猪栏屋,两头中等个儿的肥猪正在里面吃猪潲,尾巴卷成圈儿不断地甩打着屁股,一边吃一边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几缕炊烟正从猪栏屋上空升起。看来,我从上面看到的烟火气,有猪一半的功劳。伴着猪栏屋有一块猪腰形的菜地,菜地里堆着两堆已发酵的猪粪渣,两只鹊鸲正各自站在一堆猪粪渣上吹口哨。那自行车铃声一般清脆悦耳的声音会让人以为它们是吃蜜糖长大的。事实上,它们最爱的就是围着猪粪渣转圈圈的那些绿头苍蝇、蚊子,以及蛆虫。它们的口哨,一则是捍卫自己对猪粪渣的主权。二则,我想也是为产下这些猪粪渣的两头肥猪而吹奏的吧。毕竟,是猪粪渣供养了它们的食物。除了猪粪渣,菜地里还种着玉米、红薯,以及土豆、蚕豆、卷心菜。玉米和红薯还是崭新的嫩叶,看样子刚栽下不久。土豆苗已发黄倒伏在地,土豆要收获了。另外还有几蔸蚕豆,挂着硕大的发黑裂开的蚕豆荚,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淡的蚕豆的清香。卷心菜的叶片包得像一个个握紧的拳头,在偶尔几张摊开的叶片上,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指头大的虫眼,以及黑色的虫子屎。
菜地往下是一大片刚翻耕的土地,一轮一轮新鲜的泥土翻开朝上,貌似一个大大的花卷。这块地足有五十亩,种了小部分玉米。还有一部分作物埋在土中,看不出是什么,我猜可能是花生。几只珠颈斑鸠在土里翻食物吃。
我正在观看的时候,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农妇一手握着猪食瓢,一手提着猪食桶从猪栏屋钻出来,腰上围着某调味品企业赠送的红围裙。她看到我就笑眯眯的,问我哪里人,进屋喝茶不。我说您太客气了,我是长沙来的,这带着水杯咧,就不进来打扰您了。她一听我是长沙来的,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往围裙上使劲擦了擦,说你讲啥子客气嘛,这茶是我自家种的,新茶,清明茶嘛。你长沙来的嘛,几千里咧,贵客。来来来,赶紧进屋喝碗茶。这茶好咧,我们自己平日就喝的,外面的人喝不到的哈。我还想拒绝,她那火辣辣的四川普通话和白皙透亮的皮肤把我一切不想喝茶的理由,比如胃寒,比如喝茶失眠,还有喝茶令皮肤变黑等等,通通抛到了夫妻峰的另一边。其实还有一点,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那就是我小小的自我防卫心理,我怕她要我买她的茶叶。我跟随她进屋,她泡了一大杯茶给我。茶叶像一条条白肚皮的小鱼,在玻璃杯中上下窜动,将玻璃杯的下半部都塞满了。最后我把茶水喝光,顺便把那些“小鱼”一条条捉住,全部嚼得粉碎吞下肚。我客气地问她是否有茶叶出售,她说没咧,自己家里人喝都不够。她家有四口人,除了她在家种菜养猪,她老公和儿子媳妇都在外打工。
我说她好福气,她笑着又给我泡了一大杯茶。
出了门,我呼出的气不再有鸡味了。
在黄臀鹎的护卫下,我顺利地从黄蜂窝下穿过,眼前是另一片间种着其他作物的玉米地。
这片玉米地上空牵着好几条彩色塑料带,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很显然,这是驱鸟带。相比让稻草人穿上破衣烂衫戴烂草帽虚张声势,驱鸟带显然效率更高。我躲在玉米地旁边的竹林里观察了好一会儿,听到远处有几声珠颈斑鸠的咕咕声,然后是几声喳喳喳的吵闹声,三只红嘴蓝鹊从驱鸟带下钻过来,飞到玉米地里,从土里刨食物。其中一只鸟刨出一只白色的蚕似的虫子,目测是一只地老虎。第二只鸟刨到一只灰色的大蝼蛄。两只鸟都把嘴里的食物塞到第三只鸟的嘴里。看来,这是红嘴蓝鹊一家子,父母在给小鸟喂食物。
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我看到一只红嘴蓝鹊从土里又刨出一颗红色的食物,上面发着白嫩的芽,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粒花生。看来,驱鸟带在这里是一份警示,更多的是一种友好的提醒:“嘿,各位走过路过的鸟友,只要你们不怕闪着眼睛,那就欢迎进来观光。这里没有洒农药,虫子放心吃,农作物也放心吃。只是拜托各位嘴下留情,给我们也留那么一点点哈。”
回头路过手机男子家门口,他还坐在躺椅里玩手机,身旁多了一个手里端着茶杯、脸上红扑扑、身材丰满的中年女子,估计是他媳妇。我礼貌地朝他们点下头,顺口奉承一句:
“你们家的枇杷长得真好啊。”
“尝一尝不?”男子立刻从躺椅里起身,女子放下茶杯。两个人的眼睛里直冒星星,好像我赞扬的不是他们家的枇杷,而是他们家的孩子。
“啊,又酸又甜。味道真好。”我尝了一颗。
“是的嘛,我家那娃儿最喜欢吃了,可他老不回家。再不吃,都会烂了去嘛。你喜欢,就多吃点噻。”夫妻俩脸上堆满笑,恨不得把满树的枇杷都摘给我。
我四个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夫妻俩还一个劲地问我身上哪里还可以塞枇杷进去。没办法,我只得把嘴里也塞满枇杷。然后一拐一拐爬到八戒碑处与小陈会合。我把枇杷一粒一粒掏出来递给小陈,嘴里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小陈捂着嘴,别过脸去。
这下,我呼出的气就全是枇杷味了。
肖辉跃,湖南宁乡人,自然文学作家,鸟类摄影师。在《天涯》《散文》《湖南文学》《四川文学》《湘江文艺》等刊发表作品数十万字。著有自然文学《飞跃高原》《醒来的河流》。作品荣登2022年生态文学榜单、2023年百道好书榜年榜、2023年生态文学年选、2023年度生态文学推荐书目。荣获首届观音山杯生态文学奖、第七届中华宝石文学奖、首届雪豹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