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依弘:常向“梅”边度新曲
题记
在京剧界,史依弘是戏迷公认的“梅派大青衣”,许多年轻人追着史依弘看戏,亲切地叫她“史姐姐”。她10岁入梨园,22岁获梅花奖,此后,她将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改编成了新编京剧《情殇钟楼》;她带着《梨花颂》站上了维也纳金色大厅的舞台;她扮演的虞姬出现在谭盾创作的多媒体交响音乐剧《门》里;她在影视剧中大胆“触电”,成功塑造了各类角色;她在《舞林大会》上跳起恰恰、伦巴、斗牛舞,惊艳全场;她演遍“梅尚程荀”,还要“昆乱不挡”……她孜孜以求,向着心中的艺术不断靠近。
十年前,史依弘作为京剧界代表,参加了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一部好的作品,应该是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同时也应该是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作品”。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给史依弘很大的启发,“参加文艺工作座谈会后,我感到一个属于文化的时代真正到来了”。为此,她成立上海弘依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以市场化的运营方式,带领着团队在京剧传承创新的航道上奋力前行……
史依弘 上海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上海市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工青衣、刀马旦,宗梅派。中宣部“四个一批”文艺人才,享国务院特殊津贴。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京剧)项目代表性传人。师从张美娟、卢文勤等名家。代表作品有《扈三娘与王英》《狸猫换太子》《情殇钟楼》《新龙门客栈》《宝莲灯》等。曾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全国中青年京剧演员电视大赛优秀表演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等。
2024年对于史依弘而言无疑是忙碌的一年,今年是梅兰芳先生诞辰130周年、梅葆玖先生诞辰90周年,为缅怀这两位艺术家,史依弘及其团队策划推出了“依依向梅”专场演出。7月22日,“依依向梅”从上海宛平剧院拉开帷幕,她一人连演7天,为观众带来7场传统大戏。8月,史依弘赴天津演出两部梅派经典作品,收获天津戏迷们的热烈反响。9月,她带着《霸王别姬》《汾河湾》《西施》3出传统戏来到了“依依向梅”巡演的第三站——北京国家大剧院。巡演剧目是史依弘和团队与剧场根据不同地区的观众喜好、文化氛围,并结合市场反馈商定的,希望可以兼顾初入门观众、爱好者和资深戏迷的观演需求。史依弘介绍道,“《霸王别姬》的上座率一直都很好,每次都是最快售罄的。《汾河湾》是一出生旦对戏,观众也很爱看。《西施》是梅兰芳先生根据传奇《浣纱记》改编创作的古装戏,1923年,梅兰芳先生首演京剧《西施》。100年后,我与上海京剧院同仁恢复了首演版本,还原了长达9分钟的‘翎子舞’。这也是我首次在北京演出这部戏”。为了将这段舞蹈完美呈现,史依弘不知疲倦地练习了无数遍,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反复雕琢,力求达到极致。紧接着,她还将赴西安、安庆巡演……她在不同城市的各个舞台之间穿梭往返。近几十年来,鲜有京剧演员敢于进行这样的尝试,唱戏绝非技艺的单纯展示,更是对表演功力与体能的严峻考验。“累当然累,但在舞台上那种身心的畅快无可比拟。好戏好演员,都不是在排练场排出来的,而是在舞台上打磨出来的。‘百练不如一演’,所以我特别珍惜每一次登台的历练,也十分享受舞台。”
从武旦启航的“依依向梅”之路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京胡声起,排练场内的史依弘一丝不苟,眼神专注,身姿婀娜,一颦一笑间,古典韵味十足。史依弘留着酒红色的短发,十分干练,即便没有穿戏服,举手投足间也是大青衣的模样。
史依弘的“寻梅”之路并不寻常。1982年,上海戏曲学校招生,年仅10岁的史依弘凭借着之前学习武术和体操打下的踢腿、劈叉、翻跟头基础,在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考取武旦行当。她的启蒙老师是有着“第一武旦”美誉的张美娟。入学后,史依弘展现出较高的悟性,在老师的悉心指导下,勤学苦练。1986年,在上海电视台主办的“戏曲武功艺术比赛”中,她凭借一出《火凤凰》备受瞩目。“我现在给学生说戏时,脑子里总会出现张美娟老师的影子。小时候学戏没有视频和录像,老师真的是手把手一点一滴反复地教我,当时受过的训练刻骨铭心,长在了我的肌肉里。”史依弘回忆说。武旦看重的是武打功夫,并不要求唱,那时她的嗓子又尖又细,唱念更多、更为丰富的人物都没办法塑造。后来,在张美娟老师的引荐下,史依弘开始跟随对戏曲声乐有深入研究的卢文勤老师学习梅派唱腔。卢文勤自小痴迷乐器,在同济大学读书期间,他得到梅兰芳的赏识,得以拜梅兰芳的琴师王少卿为师,并曾长期为梅兰芳拉琴伴奏。史依弘跟卢文勤学艺整整十年,可以说是十年如一日。那时候,她每天要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去京剧院上班,在排练厅内挥汗如雨,下班后再骑车赶去卢文勤老师家上课。“卢老师不允许我有一天懈怠,哪怕我在外地演出,也要在电话里唱给他听。”回忆起跟老师学戏的点点滴滴,史依弘感慨道:“老师20多年前就去世了,但我却感觉没有一天曾离开过他。因为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我了,就好像这个人永远都在我身边。老师一生都在研究梅兰芳的唱,研究戏曲声乐的发声,最后形成了科学的训练方法。我就是因为学到了这样一个方法,才能唱到现在。”
1994年,上海京剧院为史依弘量身打造了京剧《扈三娘与王英》。在这部剧中,史依弘生动演绎了“一丈青”扈三娘这一经典形象。她大胆打破京剧行当界限,将花旦的灵动、花衫的华丽、青衣的端庄、刀马旦的飒爽等多种行当特色巧妙地融为一体,为观众呈现出一个鲜活立体、与众不同的扈三娘。凭借剧中的出色表现,史依弘一举拿下第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和第五届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还被推选为第一届“中国京剧之星”。那一年,史依弘只有22岁。年少成名,并没有阻挡她的成长与进步。此后,她又考入首届中国京剧优秀青年演员研究生班,赴北京继续学习深造,并向杜近芳、梅葆玖、李玉茹、李金鸿、杨秋玲等名家学艺。在老师们的悉心教导下,史依弘一部一部地磨,一出一出地演,在漫长而艰辛的“寻梅”之路上不断迈进。
追求“艺”与“术”完美融合,呈现极致的美
耕耘梨园数十载,史依弘始终坚守初心,不断挑战自我,开始尝试不同风格的剧目和角色。2008年,史依弘将雨果的小说《巴黎圣母院》搬上了舞台,改编成了京剧《情殇钟楼》,她在剧中饰演艾斯美拉达。从与导演石玉昆开始构思创排这个剧目,到正式演出,一共花了3年的时间。为了演好这个角色,史依弘主动报名参加了舞蹈类综艺节目《舞林大会》,学习斗牛舞、吉卜赛舞,并将这些舞蹈手段巧妙地融入到京剧表演中。在史依弘眼中,艾斯美拉达是一位异族女子,能歌善舞,有着别样的风采。“我可以采用各种手段来展现这个人物,这也让京剧的手眼身法步变得不一样,呈现出传统戏曲里没有的状态。”2013年,史依弘一人挑梁5台传统大戏——全本《白蛇传》、昆曲《牡丹亭》、全本《穆桂英》、全本《奇双会》、全本《玉堂春》,在北京和上海的舞台连演两轮。梨园行将技艺通达的好角儿称之为“文武昆乱不挡”,史依弘借用这一概念,将此次演出定名为“文武昆乱史依弘”。2018年,她又推出“梅尚程荀史依弘”专场,一人出演“四大名旦”经典剧目——《苏三起解》《昭君出塞》《春闺梦》《金玉奴》。这些剧目不仅流派各异,而且要一天内演完,难度可想而知。自上世纪40年代末,京剧名家童芷苓同时上演“四大名旦”的剧目后,几乎再没有旦角敢于尝试。京剧各流派划分细致、界限分明,大多数演员不敢“越雷池一步”。史依弘却希望博采各家所长,不为流派所缚,“我希望观众看到我的表演时,能忘记流派,走近人物本身”。2021年,史依弘带着花费数年打磨的京剧《新龙门客栈》开启全国巡演。这是国内第一次将经典武侠电影搬上传统京剧舞台。她在台上“一赶二”,分别饰演邱莫言和金镶玉,发挥文武昆乱不挡的优势,演绎了两个不同性格的女子。
史依弘的创新举动很多,但她的创新不是对传统的颠覆,而是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上,巧妙地融入自己的深刻理解。在她看来,创新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创排新戏,传统老戏也可以演出新意。“很多人问我,像《红鬃烈马》《四郎探母》《玉堂春》这些骨子老戏,都已经演了几百年了。从十几岁学戏的时候,你就演这些剧目,到现在演了几十年了,难道没有厌倦吗?”面对这些问题,史依弘坦言,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厌倦,“每次登台都是独一无二的。京剧拥有一套完备精妙的程式化表演体系,但演员不能只把程式化的动作机械地呈现给观众看,而要超越‘四功五法’,走进人物。观众看不到的技巧,往往比看得到的技巧要难百倍、千倍,是化在角色当中的”。
谈起她经常演出的京剧人物,史依弘总有说不完的话,“王宝钏太让我着迷了,演这个人物一定要回到过去那个特定的时代”。她所理解的王宝钏,是一位甘愿在清贫中坚守自我、内心清冷高贵的古代女性。在诠释王宝钏的生活场景时,史依弘尤为注重细节。如在寒窑中,她通过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巧妙地流露出王宝钏身为相府千金的优雅气质。史依弘会在某些眼神、脚步等细节地方加一些“作料”,让观众能够充分相信眼前的人物就是古代相府的千金小姐。“这也是我演戏时觉得特别过瘾的地方。作为演员,一定要稳稳地站在角色之后,在淋漓尽致展现人物的同时,能够自然而然、毫不刻意地将戏曲的‘四功五法’融入其中。就像是不经意地抖水袖,不经意地传递眼神、迈出台步,恰到好处地展现出角色彼时的心境或情绪。”
2014年,史依弘主演的中国第一部3D戏曲电影《霸王别姬》上映。这部戏也是她多年来“叫好又叫座”的剧目之一,很多演出商都希望邀约该戏。戏中经典的场景,如虞姬为霸王舞剑的片段,让人印象深刻。演得多了,感受自然也就不一样。史依弘谈到,那时项羽和虞姬被困垓下,四面楚歌,两人分别在即,但虞姬依旧强忍内心的悲痛,为霸王舞剑消愁。这一段戏的锣鼓、脚步和此时虞姬的心情一样,都是非常沉重的。虞姬在霸王面前舞蹈是微笑着的,但当她低下头来,那深埋心底的苦涩便再也无法掩饰。因为她深知,这一舞结束后,等待他们的很可能就是生死永别。这短暂的舞蹈,对于虞姬来说,是痛苦与不舍交织的煎熬,她要用微笑掩盖悲伤,用舞蹈倾诉深情。要让观众在这一细节中深刻感受到虞姬复杂而深沉的情感世界,这也让史依弘对“艺”“术”有了更深刻的感悟。正如她所说:“刚开始学戏的时候,学的都是‘术’,花里胡哨的技术会让台下的观众喝彩。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发现,其实过多的技术反而会破坏人物的整体性,破坏艺术的美感。梅兰芳先生晚年的演出,已经没有那些纷繁复杂的技巧了。但他在舞台上依旧散发着迷人的魅力,呈现出极致的美。他是真正的艺术典范,是‘艺’与‘术’完美融合的化身。”
“京剧的未来由演员和观众共同创造”
今年年初,电视剧《繁花》的热播让史依弘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在剧中,她扮演的“史老师”虽然戏份不多,但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将这个始终在“等男人”的寂寞女性形象演绎得十分生动,寥寥几个镜头就展现出了角色的特质。剧中史老师热爱戏曲,收音机里总是放着梅派名段《贵妃醉酒》。还有一场戏是她哼唱程派的《锁麟囊》,“当时拍摄的时候,我以为后期会重新录音,所以现场就随便发挥了一下。但后来发现,播出来的就是当时拍摄现场的原音,我看得自己都出汗了”。史依弘笑着说。早在多年前,史依弘就与王家卫导演相识,并萌生过合作的意愿,直到《繁花》这部作品的出现,才为他们的合作提供了契机。谈到这个角色,史依弘说:“史老师在剧中是一个象征性的表达,是似是而非的,需要自己去感受的,也是需要观众用想象力去完成的。你可以说史依弘是史老师,但也不全是史老师,这个角色和我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一种朦胧感。这个表达真的很‘梅派’。”
史依弘的跨界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其深厚的京剧艺术底蕴之上的自然延伸与拓展。她曾与何赛飞演出《舞台姐妹》,在电影《不成问题的问题》里当了回麻将老手,与摇滚歌手窦唯合作电子专辑《胡笳十八拍》……每一次跨界尝试,史依弘都十分珍惜,“艺术是相通的。也不知道哪一天这些东西就会在你的细胞里产生化学反应”。如今,“出圈”成了戏曲界的高频词,京剧该怎样突破固有圈子让更多年轻人认识它?在史依弘看来,以往人们总是强调互联网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实际上,互联网的影响力和流量,未尝不是对传统文化的一种加持。她深切地感受到,只要传统艺术自身足够美、足够好且足够精湛,富有情感、美感以及思想内涵,那么它就会在今天拥有比过往任何时期都更大的影响力。
近年来,史依弘还积极投身于京剧文化的推广与传播工作,抽出时间走进图书馆、校园、社区举办讲座,普及京剧知识。同时,她还推出了《史依弘教你学京剧》《给孩子的京剧》《小小京剧迷》等系列面向不同受众群体的京剧书籍和绘本,这些图书涵盖戏曲普及、图画书等多种形式。通过这些举措,史依弘进一步拓宽了京剧文化传播的途径,让更多的人有机会接触和了解京剧这一传统艺术形式。史依弘十分看重京剧的“培土”与“播种”,“我们所需要的,绝不仅只是专业的京剧人才,我更加期待未来观赏京剧的新群体不断涌现。他们可能活跃在屏幕前、聚集在网络上,也可能现身于剧场里。这样多元化的观众群体,是京剧未来的活力之源,需要演员们好好把握。”
史依弘透露,年底她将参与京剧电影《大唐贵妃》的拍摄。她说:“这出戏凝聚了梅兰芳先生与梅葆玖先生两代人的心血。23年前,葆玖老师牵头,联合多家院团及众多精英,将梅兰芳的古装新戏《太真外传》丰富完善,打造出融汇梅派唱腔精华与当下表演风格和艺术手段的交响京剧《大唐贵妃》。5年前,上海京剧院在此基础上打造新版,梳理调整情节,编创、复现‘翠盘舞’,充分展示梅派载歌载舞的特色。”
多年来,史依弘游走于传统与创新之间,在京剧艺术的道路上不断探索前行。她执着地追寻着京剧艺术的真谛,认真学习梅派的精髓,全身心地投入到戏曲的世界中。同时,她又敢于突破传统,广泛涉猎其他艺术形式和表演风格,在传承中大胆创新,以自己独特的理解和演绎方式,走出了属于自己的道路。她的艺术生涯,是对京剧艺术的热爱与坚守的生动写照,也是不断突破自我、追求卓越的奋斗历程。从史依弘身上,我们看到,一位菊坛翘楚历经岁月沉淀而愈发地光彩照人。
(本版照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