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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4年第10期 | 舍川:蜜瓜(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4年第10期 | 舍川  2024年11月04日07:00

舍川,山东济宁人,本科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硕士毕业于福建师范大学戏曲专业,现任晋中信息学院太古科幻学院教师。原创话剧《早春的鸟》《任城野猫乐园》获第四届福建省大学生戏剧节剧本提名,话剧《家乡》收录于戏剧集《左岸笛声》。

李融

我跟沈耘耘是同学,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十三中,就是任城第十三中学,挨着绿河的那个。离高考六十多天的时候,她人就没了。有人说她是跟着她姨逛省会动物园的时候跑丢了,有人说她跳河了,还有人说她找着了活儿,跟人去南边打工了。我们也没当个事,我们那个班,离高考越近人越少。谁能想到她真跳了河呢?——哎,老师,能不能来颗烟?哦,还是白将军。

我合上大吴的审讯笔记,一上午,就聊出了个这。该吃午饭了,接水的时候大吴问我今天能否代他接娃娃,他要出个任务,还在洸孚河。我还没答应,他揽住我,低声说,这河里今年没了俩了,也是入夏了,村里的小孩游水贪凉,爬大坝,一个脚滑掉河里去,人就没了。听说洸孚河底都是水草,人进去了被缠住脚,任你是鱼都跑不了。洸孚河前几天发现的死鱼群你见过没有?浮在水面上,有光的时候银灿灿的,夜里阴惨惨的,一夜过去,都冲到大坝后头不远处一片有树林的岸上,瘆人得很。我看着铁皮缸子里的热水泡馒头,问他,你是说这俩小孩,还有那女的,都是被水鬼拉进水的?大吴连连摆手,我可没有,咱得相信科学,你也别瞎说。

吃完了,大吴给我让烟,一磕烟盒,见了底了,昨天一早刚买的,他也就抽了两根,那乔芦莎拘了一天半,全给借完了。我就掏出烟来给他点上,大吴谢过,眼一亮,抢过我的打火机,小李,你这火机挺新鲜啊,姑娘给的?他抚弄流氓兔的耳朵,试着打火。打不着,向我求助,见我兴致不高,又兀自玩了一会儿,干笑一声抛过来,可别让小刚看见,非得给你鼓捣坏不行。哎,小刚说好久不见他李叔,可想了,今天你接他一回,行不?

我没说话,打了打火。这火机确实是姑娘给我的。姑娘叫乔莲莲,二十多,长了张可人的小姑娘脸。一天午后,我从她的出租房醒来,带着点孤独的昏沉,灰蓝的窗外荡着几枝绿柳,我天蓝的衬衫挂在狭窄的露天阳台,叮叮当当往下砸水,乔莲莲正削蜜瓜,坐在我的脚边。我说这瓜用削皮刀更快,她说不常吃水果,只有小刀。瓜很香,甜滋滋的果,已熟透了,不是深春该有的东西。吃瓤吗?她托着瓜回头问我。瓜在她的掌心,脆弱得像个婴孩。我坐起来说吃,她就把瓜劈开两半,拿个瓷盘递给我。

这是羊角蜜,新品种,原来没见过,甜得很。你是哪里人,吃过任城的羊角蜜吗——那种点心,跟羊角一样,两头尖尖?我看着她把青绿的两个细镯捋到臂弯卡住,白的手指抠进翠绿的蜜瓜,金色的瓤掏出来扔进套着黑袋的垃圾桶里。问你呢,李融,你是叫李融吧?看见你的证了。哦,我不是故意的。淋雨的衣裳必须洗,不然有味。看,干净吧?她用手拘着蜜瓜淌下的汁水坐过来,我俩面对面。我不大愿意当着别人的面吃瓜,我吃瓜的时候总带着一点狼狈相,我妈没少训我。我小口吃着,说我是彭城人,家离这儿不远,一个月回家一趟,来回十个八个小时,不一定。

你彭城的?我也彭城的,巧了。彭城的怎么来这儿?人家都是往省会挤,就你跟人家不一样。她三两口吃完,抹抹嘴,也不求我回答,自顾自说,天还要下雨,你再睡会吧,衣服干不了,明天再走吧?我下去买点吃的,晚上想吃什么?她总是这样,有些话我想接也接不上,索性就什么都不答。我说我不饿,没什么想吃的,她就笑话我,大男人给半个蜜瓜就给顶住了。我说蜜瓜好吃,再买几个吧。想吃什么,你看着买,庆祝咱们相见,得吃点好的,钱我有,夹子里拿。她笑起来,李融,你可真是怪人,我真喜欢你。

那天我们吃了排骨。乔莲莲烧的排骨还行,她愿意加酱油,她说烧肉就得加老抽上色。我家很少这么做,当时我觉得她不是彭城人。后来我们没再吃过排骨。后来她走了,带走了剩下的酱油,给我剩了半瓶醋和一袋碘盐。现在我吃食堂,食堂只有鸡肉,淀粉丸子和掺了肥肉末的炒白菜一律算荤菜。我跟大吴下班后常去拐角的麻辣烫开小灶,那苍蝇馆子的电视一天到晚开着,从不换台,每天晚上六七点就是生活三一五,说食品安全刻不容缓,又教你防诈骗。挺好看的,大吴一边指着电视说真他妈的黑心,一边端碗呼噜噜喝麻辣烫的面。节目结束是八点,我俩酒足饭饱,各自回府。

下午大吴又加审了一轮乔芦莎,仍没问出什么。这案子是个无头案,2005年5月22日,群众打捞失踪游水少年时,在一片水葫芦里发现了一具女尸。女尸死亡已久,无衣物及随身物品,身体腐坏,很难确认身份。经走访,群众反应水葫芦近期开始泛滥,河道一天绿一段,比小麦抽穗快。事后警方锁定了恶意破坏河流生态的嫌疑人一名。嫌疑人名叫乔芦莎,无业游民,偶尔帮人收债,是警局常客,审讯中自称认识死者,死者名叫沈耘耘,是她的高中同学。警方对其主动提及此事表示怀疑。从调查结果看,乔芦莎跟沈耘耘确实是普通同学,上学时几乎不存在任何交集。下班前,法医那边也出了结果,女尸的死因是溺亡,大概率是自杀。

一个落水少年的尸体找到了,大吴今明两天去处理。明天是乔芦莎拘留的最后期限,由我审。老实说,我也没什么头绪,乔芦莎这人有点神叨,在讨债公司跟老板瞎混,打过群架挑过事,顶多威胁个治安,不像会杀人的人,但恶意破坏河流生态罪名坐实,处理办法交给上头商量。

下班后,我骑自行车去接小刚,他们小学就在十三中旁边。今天他值日,我到得早,买了两包烟,晃到十三中的绿河边。听说这是洸孚河的一支,因横穿旧城,里头全是生活废水和垃圾,河绿了整二十年。现在是任城的深春,道旁柳树抽条,层叠着悬在河上,将触未触的。为什么柳枝不会长进水里去又为什么河边总要种垂柳,我一直不懂。脏臭的绿河陪着任城的几条老街,沿老街走,河里的绿来回变化,从森绿、黄绿、黑绿、翠绿,漾着周边的烟火气,纠缠出一种别致的丰饶,当二十三点饭店收工,河里浮现金灿灿的油脂,仿若秋收。

离放学还早,十三中没有车区,自行车东一块西一块地停在批发市场前。我看着那些玩具店、饭店和杂货店,感觉亲近。乔莲莲也喜欢这些地方,女人都爱去百货商场,她偏爱逛小精品店。我兜里的打火机就是她送我的,是流氓兔,这两年很火,小卖部的文具上都印着一样的眯着眼的白色兔子,旁边再加个野猪警官或是流氓兔的皮搋。我走进玩具店,问有没有流氓兔。老板认得我,去年我跟乔莲莲常在这里充Q币。老板娘看着店,老板从里间的仓库里给我翻。老板娘问我,你对象呢?我说没了。老板娘说,呸呸,这可不兴说,你得说“分手了”。我说,好,分手了。老板娘说,因为什么呢?那闺女挺好的。说实在的,我已经忘了。我还没说话,老板抱着两个流氓兔玩偶出来,瞧我这眼,就摆在架上呢,那闺女上个月还来过说想要,找了半天就找到了这么一对的,我说你一对要就便宜,要一个就拆给你。她叫我给她留着。是她要你来的?你要也便宜给你,你买跟她买都一样。我问老板,她不久前来过?老板说是,扎着高马尾,满头的卡子,提着一兜零食,那不就是你对象?老板娘插嘴,闭嘴把你,人家说不是了。

我以为乔莲莲走后是回了彭城了,不然任城这小地方,低头抬头,怎么可能没再见过?她那黏人劲的,有事又怎么可能不联系我。我抱着两只流氓兔到附属小学门口,看见小刚在保安处靠墙站着,身边有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没戴眼镜,严厉的脸,大概是班主任。我去接他,班主任上下打量我,又看小刚。小刚怯怯喊了一句小李叔。确认了身份,班主任说小刚在学校犯事了,给人家小姑娘的新衣服上抹鼻涕,还往人家头上泼沙子。我说这事你跟我说也不管,我又不是他爸,我揍他,他爸就得揍我。小刚没忍住,嘻嘻笑起来,我推了他一把。

班主任皱眉,冲保卫处喊了一嗓子,没人应,她就进去,牵了个小姑娘出来。小姑娘背着书包,看了我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阴沉沉的。她穿着蓝格子的连衣裙,红蝴蝶结发卡,我感觉熟悉,那种垂首的神情,像是困了又像是迷茫无所皈依。我问女孩,有家长接没有,你打电话,我来跟你家长说。班主任说,她家人忙,没人接她,警察同志,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她话里不带一点求人办事的语气。我答应了。

小刚在前头走,一贯的狐假虎威。小姑娘低着头跟在后头,我把流氓兔给她一只,她抬头盯着我,我说叔叔要骑车了,你帮着拿。小刚听见,也叫嚷着从我怀里抢走另一只。我边开车锁边问小刚为什么欺负人家小姑娘,小刚说我没有,我跟高秋玩呢,是吧高秋,你告诉他。之后不管我怎么问,高秋都不说话。我让小刚坐后座,高秋斜坐在前头的大杠上。小姑娘不吭声,一路紧攥着我的衣裳,我感觉她在发抖。就这么先把小刚送到了家,嫂子骂几句大吴,又骂小刚,最后夺过流氓兔还给我。

高秋住在任城南边的小南门,那边的清真羊肉饺子好吃,给的量大,还有大棒骨,我周末散步时偶尔去喝口羊汤。路上,高秋一手搂着一只玩偶,我说你坐稳了,别掉下去。她迟疑一会,把脑袋叩在我背上。

入夏了,天黑得越来越晚,我们路过人民公园,不少带着孩子出来的年轻父母。我问,高秋,你平时跟谁住?高秋没说话。我又问,你去公园玩过吗,有充气堡和鸭子船。高秋没应声,脑袋动了动,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公园已经过去了。

高秋家在临街的老楼顶层,楼下就是羊汤店。上楼叫门,没人开。高秋从衣裳里取出钥匙,上面还拴着公交卡。我说呢,一路听见什么东西在她身上咯喽咯喽直响。她家泛着一股陈朽的味道,像陈油,带着反复融化凝结的酸腐气。家里没有大人,她妈不在了,她原先跟着姥姥住,去年姥姥说她判给爸了,得跟爸住。家里没人的时候姥姥会过来,有次跟她爸撞见了,彼此骂起来,居委会都没劝住。一个人在家,高秋自在了不少,话也多了,还拿珍藏的话梅给我吃。

乔莲莲也喜欢吃话梅,我牙不好,每次她买一大包,我一颗都吃不了。我摆摆手,我该走了,自己会洗衣服会洗澡吧?高秋说会。我放心了,她家没人,我也少替大吴再挨一顿骂。我把流氓兔留给她,她愣了愣,我以为她要推辞,她说,叔叔帮我藏到柜子上头吧,我爸看见肯定又要给我扔了。我跟着她进屋,一张床尾有些参差的破拼床,右手边是个高衣柜,我得踩在床上才勉强够得着柜顶。

真藏这儿?我看你怎么拿。放完了,我穿上鞋,高秋已经不在门口了。我看见床头贴着一张塑料画,绿油油的,凑近了看,还是幅抽象画,颜料涂涂抹抹,好像是个绿色岛屿,透过绿的森林能看见外面的蓝紫色的海和沙滩。塑料纸旁边有个明显的白框痕迹,看来之前挂过结婚照。

走之前我给高秋留了电话号,让她有事打给我。楼下碰见居委会大娘,大娘说高秋的爹是个大老板,高秋的妈前年跟人跑了,高秋这才判给她爹的。我说她妈还在?居委会说怎么不在?她妈偶尔会带一堆零食来看她,最近倒是没见着。她姥姥来得最勤,谁都不认,不认女婿不说,亲闺女也不认,几个人见一次闹一次。我说这不行,小孩一个人,家里没大人的时候怎么办?大娘说联系过她的爹,没用,我们也没有办法,小孩怪可怜的,我们让她有事的时候就来找居委会,有时候中午谁轮着了,就给她一碗烧的菜,小孩吃不了多少。

确实,这样的事太多了。我抬头看这栋破楼,傍晚了,开始上灯,食盐酱油醋的影子投在窗上,花哨点的,就是绿花塑料纸。灰蓝的夜色里带着属于人家的烦扰和混乱,跟金灿灿的绿河没有什么不同。这天晚上,我什么都没吃,转悠着买了两袋话梅,脑子里全是高秋被班主任拉出来时的眼神,没有躲闪,没有委屈、平静、冷淡、麻木。

如果乔莲莲有孩子,该是高秋这样。

我跟乔莲莲是去年认识的。2004年,流氓兔刚流行的时候,她贴着紫花的指甲贴纸,一手搂着太东大市场门口的流氓兔人偶照相。她搬走时拿走了所有相册,这是我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夹在《野草莓》里,搬家的时候掉出来。即使她在任城,我也找不到她。她说自己就像老鼠,哪里都能去,哪里都能住。我也托人查过她的信息,任城有几百个乔莲莲,二十五岁的,一个都没有。

乔芦莎

不知道我是不是最后一个见到沈耘耘的人,但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感觉像是我俩的最后一面。我跟沈耘耘很久之前就认识,我们是同班同学。她是高考前失踪的,那时我们不熟。后来再见已是2000年以后,她衣锦还乡,碰见了,让我带着她逛。她说任城变了很多,有吃有喝有玩了。我一直在这儿,没有变化的感觉。高考结束后不久,我跟了现在的老板,学着催债。不说能不能挣钱了,至少还没饿死。我跟沈耘耘叙了叙旧,一天碰上她那个混账对象,我跟他打了一架,骑着摩托带着她走了。

我把我跟沈耘耘的过往全盘托出,最后建议他们去查查她那个对象,周兴文,一个人模狗样的坏种。我绝不是恶人先告状,我声明,希望李警官信我,我们催债的替天行道,从不说谎。

后来他们说沈耘耘是自杀,跟我无关,但我往河里扔水葫芦要罚款。我放出来,回公司报了个平安,老板说辛苦了,结了五月的账,让我回去休息两天。这个月我就领了七十,还不够罚款的零头。当晚我去找我姐借钱,我姐把她结婚的钱分了我二百,又从床垫子下头抽了三十让我晚上好好吃一顿。我默不作声把钱收了,心想今晚要不先别抽烟。我知道家人一直嫌我没出息,说我废了,姐夫说我精神病,一个女人要去做催债,一直都是我姐护着我,她说我从小就这样,讲义气,重感情。姐从厨房拿出两个茶叶蛋给我吃,她无数次跟姐夫保证,等莎莎结婚后就好了,所以什么时候能介绍他厂里的人给我认识。

可是沈耘耘已经死了。

蛋壳落在满地的瓜子皮里,我看着姐的糙手,心想她要不是我姐多好,要是我的妹子,我一定不让她受一点苦。

最后我把两个鸡蛋都吃了,临走捎下去两包垃圾。垃圾箱是一个水泥砌成的方圈,姐让我注意点,黑灯瞎火的,别砸了拾垃圾的。我心想当个拾垃圾的也挺好,白天睡觉,专捡黑灯瞎火的时候出来,谁都不用见。我烦白天,烦太阳,可能是沈耘耘说只有在黑夜人才是人。但她说我是个例外,我睡着之后哼哼唧唧的,吵得她睡不着。我哼哼的声音像她在彭城养过的狗,她半夜听着,感觉跟狗睡在一起。我对这个说法并不排斥,从我入职催债起,总感觉自己跟人家养的狗也没有什么区别。我说你们回来怎么没带着狗,又不远,你一个人在这儿,有狗陪着也好。她说这不是你来了,你陪着我,还要狗做什么。后来我知道沈耘耘的狗是她男人送她的,才养了三天,男人嫌吵,就给摔死了。她家卧室柜子最顶上有个越冬的花色皮毛帽子,就是她养过的狗的皮。沈耘耘说她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就把帽子拿出来,搂着帽子睡。我不信。我去她家收她对象的债,在她家守了一个半月也没见她拿出来过,我怀疑这是她编的。

沈耘耘的对象叫周兴文,大老板,卖海鲜起家。任城挨着湖,湖鲜多,城里人鱼米吃腻了,馋海鲜。他原在任城有些产业,在彭城的锅砸了,来任城借债翻盘,没翻成,两大单海鲜烂在路上,裤子都赔掉了。老板派我跟老妖来收债的时候让我们穿得像个人样,这个姓周的带着一点文人气,来硬的怕他意气上来,硬碰硬。老妖就穿着结婚时他老丈人买的西装,我穿着他结婚时候的粉红衬衫,扎在裤子里。我俩一人打着一条领带,都是老妖他老婆给打的,边打边骂他是个没用的东西。不承想,我俩穿得人模狗样的,接连三天整了个三顾茅庐。最后老妖生气了,在楼道口骂起来,他妈的,我看这诸葛亮怕不是第一天就挖洞跑了。我说你回去吧,今天不是你老婆的生日?他说你记错了,今天是我老娘的生日。我说那也得回去。他说没必要,记住老丈母娘的生日就行。言罢,他摆了摆手,扯下领带,明天不穿这破玩意了,管他什么文的武的,咱必须来硬的。三顾茅庐要是张飞去,第一天就给他诸葛亮带走了。

老妖回家了,今天轮到我守周兴文的大门。我贴着猫眼看了看,又在门口抽了颗烟,正想走,下雨了,推摩托,踩不着火。这时有人说,别淋雨了,放楼道里吧。我抬头,一个长发的女人从六楼探出头来冲我喊,家里有人,你上来吧。

这是我第一天在沈耘耘家睡。房子钥匙就在门口的订奶盒子里,我跟老妖不是没翻过,里头好几包已经过期的香雪奶,都胀气了,我俩也没再翻。这周兴文心眼子真不少,我心里暗骂。屋里黑漆漆的,一点亮都没有,沈耘耘还在窗前,见我仍站在门口,她笑了,给我拿了一块毛巾,摸了摸我的肩膀,穿的谁的,都撑不起来。我在猫眼里看你俩,就像一个新郎官,一个伴郎。我默默擦了头,问她,家里就你一个,周兴文人呢?沈耘耘说不知道。她站在厨房的窗前告诉我,周兴文跑的时候把门锁了,电也断了,就留了一个冰箱。我心想他还算有点人性,没把老婆关在家里等死。不过,这也差不多。我又问,你为什么放我进来,干我们这行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沈耘耘长久地望着我。我能看见她的眼睛很亮,外面的街道带着灯,对面也有些霓虹,她的眼睛里流出红的绿的彩的颜色,像公园的地灯,不用碰就变色。楼下的羊汤店那时还没开起来,碟片店里放着一些属于雨夜的歌碟。很久,她说,乔芦莎,咱们是同学,我是沈耘耘,你借过我的数学练习册抄,我不给,你就抢了扔水里了。你还记得我吗?

那时我想不起有过叫沈耘耘的女同学,甚至想不起数学什么时候有过练习册。但我说,哦,你是沈耘耘。然后我们就没有话了。

第二天我下楼买早饭,给老妖打电话说不用来硬的了,周兴文把女的留在家里,自己跑了。老妖这时在公司,我听见他跟旁边的人说,看看,这才是真文人,大难临头各自飞,下次再去逮他,都给我穿着西装去。我说这边我看着吧。老妖说,难得啊小乔,周兴文老婆要给你介绍对象?我把电话挂了,早饭送上去,沈耘耘给我一把钥匙,说昨天忘了,让我把摩托推进储藏室去,这里乱得很。我心想这个周兴文还挺会享受,在外地买房都要整全套。但等我下楼去,摩托车已经没了。

跟沈耘耘在一起的第二夜,蚊子多起来,她让我进她的蚊帐躲一躲。我点了根蜡烛,放得远远的。抬头看见床头上贴的塑料纸,涂涂抹抹的,像一片黑森森的水潭,里头带着一片或绿或紫的植物,大概是睡莲。我心想,人家都往床头挂结婚照或是俩抱着鲤鱼的光屁股小孩,这周兴文有意思,挂画也挂得这么高级。

我俩倚着床头,烛光映着蚊帐的影,我想跟沈耘耘叙旧,实在想不起什么了,就说你记得吗,咱们第一个班主任姓刘,教化学,咱们叫他刘婆。她笑起来,说第一个班主任姓吴,教生物,咱们叫他无情。哦。这样。有点印象。我看着虫影往灯光上扑,老师的名我一个都不记得,就记得班里倒数第一跟班主任打过架。后来倒数第一跟人飙摩托,在凯赛大桥上,车冲进了洸孚河里,人捞到了,车一直没上来。

那车还在吗?要是咱们去捞,能捞着吗?上学那会儿我就可眼馋人家开摩托接小姑娘的了。沈耘耘贴在我肩上,有点撒娇的味道。我想转脸看她,毛茸茸一颗脑袋在我颈侧,让我发痒。在吧。摩托我也有,改天带你去呗。我这么回答,心里却想,你都做老板娘了,小轿车没坐够,还要坐摩托?又想到摩托丢了的事,还没好意思跟她讲。沈耘耘却当真了,高兴地抱着我的手臂望着我,那你带着我,咱们趁放学去十三中门口转几圈,我见过你骑车,可帅了!我不置可否,想起一些十三中的往事,又想今天蚊子真多,怕不是沈耘耘昨晚故意开了纱窗放进来的。

过了几天,我们出门透气,去公园摇船。人民公园要门票,摇船也要票,现在干什么都要票。沈耘耘很高兴,跟我在一起她永远那么高兴。早上吃饭的时候我问她要孩子了没有,因为每每跟她面对面吃饭,我有一种已经结婚的错觉,好像我们这样生活已经很久。问出口我低下头喝粥,静静等她回答。最后她没回答,我也醒了,我从没关心过这种事,真像盯着新媳妇肚子看的大嘴婆子。

公园的船我从没摇过,湖不大,天光尚早,白底彩漆的卡通船在南边排着,尖尖的柳叶船在东边一角。正是盛夏,靠湖的地方很凉快,我在一片阴凉处看着沈耘耘跟老板讨价还价。她今天穿了白的T恤和红格的裙裤,显得腿长。她身量不高,我对她当年的长相毫无印象,现在我觉得她真好看,阳光下尤其好看,她适合在阳光下,哪怕是在公园做船工,售人船票呢。后来我问过李融,他说你当公园售票是想做就做的?这可是市人民公园!我心想也是,这方面我确实没有他清楚。

莎莎,这边!沈耘耘站在一个白鹅船边冲我招手。我去窗口把钱付了,窗口的大娘把票给我,天热了,来玩的小年轻可多了,你们是今天的第一个,给你们便宜两块。沈耘耘已经上船了,冲我伸出手,我一迟疑,她就笑话我,怎么了,咱们还是高中,怕逃学让人看见?上船之后,我们并排坐着蹬划水蹬,我在左,她在右,我握住她的手,一直没放开。她说,胆这么小?你松手,我带了瓜,给你削瓜吃。我不松手,她也回抓我,我俩握得两只手不见一点血色。她说乔芦莎,有种你就一直抓着,你这辈子别松开,咱们就在湖里漂一辈子。

这时船已经到了拱桥底下,这是人民公园唯一的桥。我放开沈耘耘的手,小心地把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她扶着我的脸,我把嘴唇凑在她的手指上。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一点我熟悉的光,属于故乡,是那种冬天哈出白气,夏天呵出雨水的光;是一种让人困扰的哀愁,但谁看见都习以为常,说春夏秋冬,就是这样。

我想说,沈耘耘你跟我走吧,离开周兴文那个混账东西,咱们俩就这样过。

她却先一步开口,乔芦莎,你救救我吧。看在我们是同学的份上。

然后她哭了。她跟我讲她的过往。我什么都没说。最后我们在湖上一起吃蜜瓜。蜜瓜的瓤磕在人工湖里,漂浮着散开了,像是散开的金色泪滴,绿河上的油脂,迎着三竿上的太阳。

……

本文为节选部分,全文载于《山西文学》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