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4年第10期|高春阳:琴瑟和鸣
梅姨搬来我家旁院儿那天当晚,正赶上我放学。白天课堂上学了一个词儿叫“蓬荜生辉”,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我就纳闷,一个女人往那一站,满院子就到处闪亮,蓬荜生辉,凭的是啥呀?
我爹虽然有心理准备,但目光搭上梅姨,还是傻愣半天。直到梅姨目光也瞧过来,我爹才慌乱地把眼神硬生搬到大毛身上,红着脸喊我:“小乐,来帮你梅姨拾掇东西。”
我跟脚往旁院跑。大毛一边汪汪叫一边撒欢撵我。
“大哥,以后少不了还得麻烦您,先谢谢啦。”梅姨的声音细软娇弱,像鸟叫,听得我浑身汗毛服服帖帖,不觉清气一爽。
我爹不敢看梅姨,瞅我说:“俺就是庄稼把式大老粗,你可甭客气,有事就说,老文已经交代俺了。”
院里几个人正在帮忙搬东西。我注意到有一件东西没人动,那是一个挺长的皮盒子,放在石桌上。
“这是古琴,小乐,要轻拿轻放。”梅姨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我“嗯”一声,双手捧起琴盒,像捧着一件宝贝,走路上身不敢晃。
进屋,梅姨让我把琴盒放在炕上。我心里嘀咕,这是啥稀罕玩意儿?想问没问出来,梅姨看我一眼,抿嘴笑。我看梅姨一眼,赶紧把眼神挪走了。
很快,我就习惯了旁院多个女人的日子。
我爹嘱咐我说:“有空就去帮你梅姨干点活儿,嗯——也不用总去,别招人烦,当然梅姨要是叫你去,你就去。”
我说:“你咋不去?你不是摁着我天天念书吗?”
我爹一吹胡子:“俺能总去吗?叫你去你就去,念书也不能耽误。懂吗?”
嘿,我心里乐得不行。平时下了学,我爹根本不会让我出去野。自从我娘去世,我爹一个人带我,怕我淘气就像防着黄鼠狼。
日子像门口那棵大柳树,一天看不出它粗,一年就能看出它壮。梅姨的日子跟我家不一样,粮食都是我爹给,日用品她去镇上买。平时总见她在院子里种花,再就是捧本书在院子里坐大半天。
我帮梅姨干点活儿,借机就爬树上掏几只鸟,梅姨睁大了那双好看的眼睛叫我:“哎呀小乐,别摔着,快下来!”像极了我娘活着时那样召唤我。其实,我还是总想问问那个被叫作古琴的东西是啥宝贝,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想我啥时候能像我爹那样忍住不去问很多问题,我就长大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问我爹:“念书当日子过吗?”
我爹眨巴眨巴眼睛说:“没用的话,你梅姨能天天捧本书?甭管那么多,念好你的书,才能像你文叔叔那样有出息。”
我知道文叔叔是5年前从山外搬过来的,在邻村里是有头有脸的教书先生。我就好笑,文叔叔瘦高个子一看就是喝墨水长大的,我爹却连自己名字都写不顺溜,俩人还不是一个村的,怎么就成了朋友?以前,文叔叔三天两早就来一趟我家,他俩一见面就喝到半夜。咦?可是,文叔叔怎么好久没来了?我问爹,爹拿眼睛瞪我:“念你的书去!”
过后没多久,一天我爹去镇上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吃晚饭,隔着窗户,还真看见文叔叔了,不过文叔叔奔的不是我家,而是旁院。
晚霞正浓。文叔叔穿戴整齐,从大大的夕阳里走出来,他瘦长的身影披着霞光,步伐时快时慢,进了院子,却不进屋,搬个凳子坐下。
梅姨出来了,我吃一惊。梅姨的打扮与平时不一样,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长裙,头发挽了起来,走路裙摆飘逸。她双手捧着一个琴盒,来到文叔叔面前,像一个仙女降落到人间。
“来了?”
“来了。”
两人相视一笑,再不言语。
梅姨把古琴放在石桌上,自己坐在石凳上,开盒取琴。
文叔叔从怀里掏出一支箫,横在唇边。
两人眼神一对,乐声响起。
我耳朵里飘来有生以来从没听过的声音,想送进嘴里的一口汤差点送进鼻子,我一把撇过饭碗,跟着乐声追出窗外。大毛“呜”一声跟上。
眼前的一幕把我惊呆了。
一个人抚琴,一个人吹箫,俩人在花丛中对坐。天上有月亮,地上有虫鸣,远处有高山,近处有灯火,仿佛天地间除了他们两人,其他都是多余的。
我耳朵竖起老高,不想漏掉一个音符。那些音符有的像鸟叫一样勾魂,有的像蛙鸣一样动听,组合在一起清澈婉转,让人生出幻觉。我感觉身子飘了起来,穿过丛林越过山岗,随着微风逍遥在晚空。我真想把这个时刻留住,它像梦一样美,它像泉一样清。
我脑子里正在幻想,大毛上前舔了我一下,收回神思看大毛,大毛乖得不行,哪还像条大狗,像一只温顺的小猫。猛回头,我看见了爹,爹紧绷着一张脸,眼里含泪。
我震撼了,除了娘去世,我没见过爹流泪。
我好像明白了梅姨和文叔叔的关系。可是,可是我知道,文叔叔在他村里是有老婆的呀!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短得就像一颗流星,也许很长,长得就像一场春梦。我时常做一个梦,梦见我在山里和山外之间游离不定。
风停了,月亮钻出云层。
琴音和箫声随着清风渐渐淡出。
梅姨站起身,文叔叔站起身,两人眼里都透着潮湿。
“走了。”文叔叔说。
“走吧。”梅姨说。
“下个月今天。”文叔叔说。
梅姨忽然就落了泪,说:“我老了。”
文叔叔叹口气,眼睛望向长空,轻声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没听懂文叔叔说什么,看向爹,爹跟我一样茫然。
文叔叔转回头,冲我和爹微微笑了一下,又把眼神给了梅姨,两人互相看着,都不再说话。文叔叔背影消失在门口的时候,梅姨手扶着石桌身子直晃。我看向爹,爹一把拉过我回了屋。
我家住在村北头,背后是东牟山。自从娘去世,爹就不再喜欢热闹,把家从村南头搬到村北头。我爹在村北头盖了两间房子,分别在俩院,中间隔着障子。我知道旁院空着是留给我将来娶媳妇用的。有一天文叔叔来跟爹喝了半宿大酒,之后没多长时间,梅姨就搬来旁院了。
经历过那天晚上,我恍惚明白,念书是有用的,念书和弹琴应该是一回事,也只有翻书的手才有资格摸琴。像我爹那双手,又粗又大全是老茧,摸锹把子还行,摸琴怕是不行。
那以后,文叔叔每个月都会来一次。每一次文叔叔都只是在院子里,从来不进屋。他俩在院子里,要么合奏,要么喝茶,话都不多,彼此间更多的是用眼神在交流。我就不明白,眼睛会说话吗?你看我一眼,我瞧你一下,就能读懂对方意思?奇怪。不奇怪的是,他俩合奏的曲目每次都不一样。当然,每次他俩合奏,我都会偷听,也不是偷听,他俩当然知道我在听。只是我爹不再听,他会躲在屋里把耳朵贴在窗户上,真正在那偷听。
渐渐地,我分出了旋律的不同,有的像小河流水,哗啦啦动听,有的像战场上厮杀,噼啪啪不停。
过后我问梅姨:“为什么琴弦都是那几根,却会发出那么多不一样的声音?”
梅姨笑了,抚着我的头说:“人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每个人又都不一样呢?”
我似懂非懂,又问梅姨:“头一次那天,你和文叔叔整的那个曲子,叫啥名啊?”
梅姨轻声说:“《良宵引》。”
我挠挠头。
“是曲虽小,而意有余。”梅姨幽幽道。
我一头雾水。
梅姨搂过我,笑道:“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梅姨,我想跟你学琴。”我斗胆请求。
梅姨把我搂得更紧,说:“这个世上,我弹琴只给一个人听。对不起啊。”
我傻傻地问:“文叔叔为什么不离婚?他家那个母老虎,忒招人烦呢。”
梅姨眼里闪过一丝忧郁,说:“很多事不是他能决定的。有情还要有义,才是真男人。”梅姨望向远方,又说:“看得出你喜欢古琴,有乐感,这很难得。虽然不能教你弹琴,但我可以教你认识琴,识琴就是识人。”说完,梅姨打开皮盒,拿出古琴给我介绍。我仿佛被班主任颁发了奖状,开心得跳了起来。
古琴也称瑶琴、玉琴、七弦琴,是中国最古老的传统弹拨乐器,至今有三千多年历史。它起源于上古伏羲时期。一天,凤落梧桐,百鸟朝凤,伏羲受到启发,伐了梧桐树制琴,依照凤的身形做成,琴身与凤身对应,有头,有颈,有肩,有腰,有尾,有足,也与人体形态相符合。最初是五根弦,对应五行,后来文王和武王各加一弦而成七弦琴。
它有十三个徽位,代表一年十二个月加一个闰月。弦长三尺六分五,视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琴面上圆下方,意为天圆地方。琴的构造前广后狭,象征尊卑之别。宫、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征君、臣、民、事、物五种社会等级。后来增加的第六、第七根弦象征君臣之合恩。古琴有泛音、按音和散音三种音色,分别象征天、地、人之和合。是人与自然的完美结合。
梅姨这些话,我当然听不懂,梅姨也不管我懂不懂,兀自在那里说,面带微笑,口气和神态真像小时候的我娘。从此古琴这两个字,就深深扎根在我的心里。
那是夏天最热的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家,发现梅姨家被很多人围着。我扒拉开人群拼命往里挤,看到了吓人的场面。一个胖胖的女人母老虎一样,披散着头发,跳着脚正在高声叫骂,她指着梅姨,嘴里的脏话像粪水,一瓢一瓢泼向梅姨。
文叔叔在旁边站着,面色阴冷眉头紧锁。我爹也在,他用壮实的身形挡住文叔叔,眼睛瞪得溜圆。胖女人身后,一群人摩拳擦掌,群情激奋。院子外头,聚集着一帮看热闹的村民。
梅姨特别淡定,除了神色间有淡淡的忧伤,目光却是冷峻,她一句话不说,任由胖女人在那哭诉和叫骂。
胖女人越骂越来气,突然一挥手:“大家上,跟我撕烂这女人!”有人便蠢蠢欲动。
“我看谁敢动!”我爹突然一声怒吼,雷声一般炸响。
有人胆怯,又想跃跃欲试。
胖女人啐一口痰,冲我爹发飙:“我呸!咋地?你也心疼那货色呀?难不成你也有事?”
我爹那暴脾气哪惯她这个?他眉毛一立,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上。不想一旁的大毛突然冲出来,嗷嗷奔着胖女人就去了。
胖女人忙不迭蹿到人身后躲了起来,骂道:“你敢放狗?”
我爹愣了下,就喊:“大毛回来。”
大毛被我爹叫住,转回头,狗尾巴撅着,站那没动。
胖女人忽然蹦高儿叫起来:“把那破琴给我砸了,让这狗男女弹个屁!”
旁边一小子跟着就冲上前,抓起琴高高举过头顶。
梅姨瞬间脸就白了,身子一晃颤颤巍巍起来。我赶紧跑上前,一把扶住梅姨。
文叔叔猛地伸手一指,喊声:“你敢?给我放下!”
那小子浑身一抖,看着文叔叔,没敢动。
文叔叔推开我爹,一步一步走向胖女人,我从没见过文叔叔的表情这样吓人,他手指都要戳到胖女人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说:“你毁我琴,我毁你婚书,你毁我人,我毁你小命!”
胖女人炸毛了,抹飞一把鼻涕,猛吼:“你——你对我爹发过誓!”
文叔叔冷冷道:“我欠的是你爹,不是你。当初娶你是为了报答你爹,否则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会娶你!是,我承认跟你爹发过誓,但是,你不要破我底线!从今往后,你再敢来骚扰梅兰,我一定跟你离婚!”
“你还有理啦?”胖女人又开始跳脚。
文叔叔环顾一下四周,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
文叔叔稳了稳情绪:“我不跟你说了,对牛弹琴。”
文叔叔看向梅姨,转身向众人宣布:“大家给我听好了,我和梅兰是清白的!”
这句话像板上钉钉,所有人立马消停了。大家都知道,文叔叔讲话跟平时讲课一样,从来不带半句假话。
胖女人魔怔了一样,突然嚎啕大哭:“睡不睡又能咋地呀?心早飞走啦,人在家还不如个影子呐!哎呀呀,我咋这么倒霉,摊上这路货色?”
梅姨上前,伸出双手夺回古琴,抱在怀里就不再撒手。那小子不甘心,瞅瞅胖女人也没敢动,眼瞅着梅姨把琴装回琴盒。梅姨抱着琴盒进屋了。
大家都松口气,有人就劝胖女人回家吧,别在这丢人了。老文既然没乱搞,再闹腾就不合适了。
胖女人连哭带嚎,被众人拖着回了家。
人群散去。大毛冲着胖女人的背影一顿乱叫,我爹喊住大毛,叫上我也回了家。
文叔叔站在梅姨面前,低声说:“对不起。”
梅姨凄惨地一笑:“没什么……这是我必须承受的。”
“可是,你没必要承受这些,干嘛这么傻?”
“我不傻,知道自己要什么。”
“为了我,值得吗?”
“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自己。”
“这样不公平。”
梅姨轻轻一笑:“我愿意。”
从那件事以后,我爹每天回家明显早了,我知道他是怕梅姨出事。我读书更刻苦,我想快一点长大,我想长大保护梅姨。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只知道傻玩,我有了心事,开始想到了未来。我装了满肚子问题,知道我爹回答不了我,我就问梅姨。
“问题的答案都藏在你的书包里。”梅姨这样的回答吓了我一跳,梅姨说,“每个人都在自己认知的世界里转圈圈。世界很大,书里有全世界。”
说实话,我爹的棍棒没能让我好好念书。梅姨轻描淡写几句话,让我对学业有了全新的认识。
打那以后,梅姨虽然没教过我弹琴,但她教会了我读书。她屋里最让人惊艳的就是满屋子的书。那些书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像一个个有灵魂的天使。打开书,它能让人笑,也能让人哭。
文叔叔再次来,是半个月之后,那天晚上梅姨家的烟囱刚刚冒出烟,我正在她家院子里帮她劈柴,文叔叔突然出现了。文叔叔的脸更加瘦了,刀都削不下来二两肉,就一双眼睛还炯炯有神。梅姨听见声音从屋里出来,见着文叔叔眼圈就红了。
梅姨问:“吃饭了吗?”
文叔叔调皮地一笑,说:“今天就是来蹭饭的。”
梅姨眼里露出惊喜,拉过我说:“小乐,把你爹叫来,我烙饼,他俩喝几盅。”
我撂下斧子就往家跑,回屋告诉我爹的时候,我爹愣了半天。也是,自从梅姨搬过来,我爹和文叔叔还没喝过酒。我爹打开炕柜拿出他的高粱烧,我知道文叔叔就得意这口儿。
我发誓,这是我长这么大吃过最好的一顿饭。梅姨做的菜跟我娘活着时候做的菜味道不一样,更精致,更花样,更可口,摆在桌上也更好看。尤其是那几个装菜的盘子,居然有花有色,还有不同的形状,把我看花了眼。我爹、文叔叔和我,俩大老爷们一个小老爷们,头次一起吃上了梅姨做的饭菜,都高兴得不得了。看得出,文叔叔今天精神很好,兴致很高。文叔叔的表现影响了大家,当然最开心的是梅姨,梅姨端上桌一大盘葱油饼的时候,我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梅姨拿筷子给我先夹了一张,笑着说:“小乐很久没吃到饼了吧?”
我爹在一旁惊讶着说:“哎呀,仙女这双小手是弹琴的手,没想到还能沾烟火气。”
文叔叔看向梅姨,说:“平时自己做饭,是不都在对付?”
梅姨一边解围裙一边坐下说:“一个人好对付,人多不好对付。”文叔叔和我爹扑哧都乐了。梅姨说:“来,今儿我陪二位喝点儿。”说着梅姨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我一抬头,月亮刚好爬上半空。
那个夜晚,是唯一一次,只有笑声和欢乐的夜晚。我也太久没看见我爹那样开心,我真希望时间能够静止下来,那一时刻要是成为永恒该有多好。我也发现笑声,原来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
不过遗憾的是,那是第一次,也成了最后一次。
那天过后,日子恢复往常。文叔叔照例每月只来一次,下午来晚上走,雷打不动,男吹箫女弹琴,尽兴而散。而我,不是每次都能有幸听到他俩的琴瑟和鸣,我还要上学。
一晃儿,秋天来了。我不喜欢秋天,书上说,秋风秋雨愁煞人,太伤感。
真正伤感的是,我慢慢知道了他俩的往事。
梅姨和文叔叔当年是省城艺校同学,都学习乐器。不同的是梅姨家在省城,家境优越,而文叔叔来自农村。两人在学校恋爱,最终却无法走到一起。
文叔叔老爹过世早,家里有个瘫痪老娘,母子相依为命。他出来上学,全靠村主任照顾老娘,为此,他对村主任无以为报。毕业的时候,梅姨留在省城,文叔叔却不能,他必须回家照顾老娘。梅姨想跟文叔叔去农村,她家里坚决反对,为此梅姨没少跟父母翻脸。文叔叔自知让梅姨委屈嫁到农村,又得照顾自己瘫痪的老娘,内心有愧,犹豫不决。当时,梅姨的母亲找到文叔叔一顿唠,说服了文叔叔。最终文叔叔忍痛放弃,不辞而别。
梅姨跟父母大吵了一架,啥用没有。我们这儿是山区,偏僻得很,地图上连个点都找不着。离省城老远,去趟省城得先坐牛车去镇上,镇上坐公交汽车去县城,再坐绿皮火车去省城,一般是清早走,半夜到。
有一天我听梅姨说,从毕业那天算起,到现在总共5年了,她整整写了10本日记。5年来,她一直未婚。提亲的人踩破了门槛,她谁都看不上。日常除了在省文化宫上班,其余时间都在读书养花,就是不相对象,省长儿子也不看。
梅姨父母真急了,这么多年过去,女儿的执着一点都没变。他们决定妥协,找人四处打听,结果打听出,文叔叔已经结婚了,娶了村主任的女儿,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孩子。原来,当年村主任去世前,把闺女托付给了文叔叔,村主任知道以自己闺女的长相和脾气根本嫁不出去。村主任让文叔叔发誓,一辈子不能抛弃这个媳妇。文叔叔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只是文叔叔结婚后不久,自己老娘就去世了。
梅姨父母把实情告诉梅姨,是想让女儿死了这条心,没想到梅姨眼睛亮起来,说,我去找他。父母当时就晕了。
梅姨跟单位请了长假,找了两天两宿来到村里见着文叔叔的时候,文叔叔差点崩溃。他讲了自己的经历,力劝梅姨回省城,梅姨拿出日记,说,你看看这5年我对你说的话,你让我陪上你半年,我再回去。
文叔叔看完日记,哭了一整夜,最后答应了梅姨。两人约定,每月只见一面。
梅姨跟我讲完这些故事的时候,眼里全是泪。我像听戏匣子里广播别人的故事一样,根本不相信这是现实,而且就发生在眼前这个叫梅兰的女人身上。那天晚上我回家睡觉之前,脱掉黄胶鞋,发现鞋小了——哦,我的脚,该穿大一号的鞋子了。
当年,梅姨给我讲过很多书,尤其是音乐方面的。那时候我就记住了肖邦、莫扎特等音乐家。梅姨,就是我的音乐启蒙老师。
话扯远了,我们回到故事。
那是在深秋,柳叶还没有掉光,昨夜下了一场雪。我在梅姨家吃过晚饭,正在自己家里写作业,我爹回来了。我闷头问爹咋回来这么晚,吃没吃饭?爹没有回答我。我抬头看他,这才看出爹的脸色不对。他抱着一个包裹,眼睛通红的,肯定是哭过。我爹平日壮得像头牛,没见他有耷拉膀子的时候,今天咋了?我不觉攥紧铅笔,紧张起来。
“你文叔叔……出事了,他,他没了。”
什么?我惊得一把撇了铅笔,铅笔摔在地上咔嚓断成两截。大毛在我脚下,腾地站了起来。
我爹把包裹放下,缓缓打开,里面是梅姨的10本日记。原来,这些日记已经被文叔叔委托,转交到我爹手里。
“小乐,这是你梅姨的日记。你文叔叔生前说过,这是他的命根子。现在他出了车祸,人没了,你说,咱是不是该把日记给你梅姨?”爹揉揉眼,又说:“俺还没告诉你梅姨,咋开这个口啊?唉……”
“爹,是今天的事吗?”
“是昨天。老文头几天跟俺讲过,说梅姨快要回省城了。他要去趟县里,给你梅姨买个生日礼物。他说5年了,从来没给你梅姨过个生日。对了,还有一个礼拜你梅姨就该生日了。哎呀,你梅姨生日那天正好是你文叔叔头七!”
“怎么出的事?”
“昨儿晚上,从镇上回村里的牛车在半路上躲大车,翻进了山沟,都怪下雪路滑……唉!”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还有,明天出殡,俺跟他老婆谈过了,那母老虎同意你梅姨过去吊唁。”
“爹,那这事儿,今晚就该告诉梅姨。”
爹敲下自己脑壳。“是呀,早晚也瞒不住,不行俺现在就去。”随后,爹从怀里掏出一枚钻戒,说,“你文叔叔就是为了这个没的。”看着钻戒,它耀眼夺目,我眼泪又止不住了。
爹跺跺脚,带上钻戒和日记就去了梅姨家。
我不晓得爹是怎么跟梅姨说的。反正,我一个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后来困极,等不及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爹起早煮了饭,让我给梅姨送过去。
见到梅姨我大吃一惊。她形容枯槁,面色
憔悴,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平日水灵灵的大眼睛黯淡无光,精气神像被抽干了一样病恹恹得吓人。她和衣躺在炕上,见我来了,努力咧下嘴角,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梅姨起身,跟着泪流满面,我扑倒在她怀里,她有气无力揽过我,浑身颤抖。我决定今天不上学了,在家里陪着梅姨。她这种状态,不但我爹担心,我也害怕。爹早上特意嘱咐过我,说这种事,很容易没了一个丢了一双。
当天出殡,虽然母老虎同意梅姨去吊唁,但,梅姨没有去。
我陪着梅姨三天三宿,她水米不进,咋劝也没用。
我眼瞅着梅姨像油灯一样快要耗灭,急得团团打转。
第四天,梅姨忽然让我叫来我爹,托我爹去给母老虎带个话,她要去文叔叔坟上烧头七。
我爹当然明白,梅姨去烧头七,母老虎就不能去了,这事不能烧两遍。我爹连夜去了村主任家,也不知怎么就说通了,母老虎居然同意了。
我爹回来告诉梅姨。梅姨长长出口气,说:“小乐不用陪我,你上学去,别再耽误课了。我今天开始好好吃饭,让我一个人待两天,我会打起精神。”
文叔叔头七那天,天气很奇怪,忽然回暖,气温好像回到了春天。傍晚时分,梅姨盛装出现,一袭白色长裙,长发披肩,如果不看她憔悴的脸,绝对是个古典美人。她抱起琴盒带着日记,叫上我爹和我去往邻村。我特意观察了一下,梅姨左手无名指上,戴上了那枚钻戒。到了文叔叔坟头,夕阳已经落山,我们摆上供香供果,跪拜烧纸,爹和我都忍不住掉下泪水。梅姨却没有哭,她说:“你俩回家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陪他。”
我爹点点头,拉着我下山,一边走一边说:“甭管多久,俺俩在山下等你。”
下去不远,爹和我藏进一片树丛中。这个视角,梅姨看不到我们,我们能看见她。
只见梅姨面对坟头,盘腿坐在地上,将古琴放上双腿,缓缓张开双臂,呼气吸气,十指搭上琴弦,默默陷入沉寂。不一会儿,一曲琴音在林间陡然响起,分不清旋律是出自梅姨指尖,还是出自天地之间。
我和爹都傻眼了,像被琴音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月亮出来了,惨白惨白的,又圆又大,时不时被云层遮住。远处好像有溪水潺潺的声音,仔细听,又好像是梅姨弹奏出来的声音。这一刻时间静止,万物归一,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我知道梅姨在弹那首《潇湘水云》。曲调徐徐舒舒,婉婉转转,起承转合之间时快时慢张弛有度。这时起雾了,雾气在树丛间缠缠绕绕,四处弥漫,像和着琴音在起舞。氤氲之间,我仿佛看到了一对神仙男女,一身蓑衣泛舟水上,男吹箫女抚琴,一叶扁舟穿越崇山峻岭,笑傲江湖。烟波浩渺之间,云水奔腾,大江大河无不在倾诉,无不在倾听。
琴声戛然而止。我醒过神,掐下自己手背,很疼。
梅姨站起身,取出10本日记,只见她一本一本开始撕,撕着撕着,忽然投去坟前,坟前的烧纸还没有燃尽,日记被火星点着,腾的一下着了。
我心里一紧,狠狠抓住爹的手。
火越烧越旺,梅姨把全部日记投到火里,火光熊熊。
梅姨倒退,跪拜,起身,安坐,继续弹琴。
一曲《胡笳十八拍》响起,我盯着新坟盯着梅姨,浑身颤栗。
我的视觉、嗅觉、听觉都被带入琴音,又开始出现幻觉。那些高山、流水、雾霭、火光、月色,一道组成了天地绝响。我感觉自己飞上天空在俯瞰世间,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悲,有人喜,是谁在导演这一切?
梅姨十指翻飞,音色一会儿圆润柔美,一会儿雄浑宽厚,时而浪卷云飞,时而峰回路转,瞬间,又变得高亢、悲壮。梅兰,梅兰,梅兰,抚琴问苍天,谁与诉奇冤?
突然,雾退了,风起了,我看见火光仍在壮大,火势还在蔓延。梅姨提着一口气,指尖缭乱,强音迭起,突然——“啪”的一声,弦断了!
梅姨起身,一把将古琴投入熊熊烈火。
我心脏跟着快跳出嗓子眼儿,看爹,爹一口钢牙都快咬碎。
琴音没了,除了火烧噼啪,天地无声。
火光中,瑶琴撕裂,纸屑飘零。
梅姨忽然双手过头,振臂一声长啸,惨笑声刺破夜空久久回荡在苍穹。接着,她一步一晃向火堆走去。
我爹蹭一下跃起,几个箭步冲上去,在火前抢到了梅姨,他不知哪来的勇气,背起梅姨就往山下跑,我在他身后跟头把式追。
哦对了,现在的我,在省城的音乐学院当教师。我叫梅姨妈妈,已经十八年零三个月了。
【作者简介:高春阳,北京主题传奇文化传媒公司编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文艺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等,曾获第21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奖项。著有诗集、散文集四部,长篇小说三部,长篇小说《明日彩虹》改编成电视连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