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4年第8期|宇秀:三味烟纸店
小女孩踮着脚尖,两手扒着柜台,铆足劲仰着伸长的头颈,下巴颏还是没能够到柜面。老伯伯探出柜台问,给阿爹买香烟还是帮好婆打酱油?女孩摇摇头。她手里捏着五分钱硬币,盯着柜台上几只广口玻璃瓶,在三样零食之间举棋不定。
这个黑白电影般记忆里的小女孩,便是几十年后的今天,在太平洋西岸的温哥华回首往事的笔者。
对于一个未满学龄的幼童,可以自主选购零食是莫大的喜悦。而区区三样零食却不能同时满足,又是不小的纠结。这种眼巴巴看得见的愿望,伸手却够不着的刺激与折磨,是今天随心所欲的小孩根本想象不了的。由忽然忆起的儿时烟纸店,我想到了鲁迅,便对自己的“小题大做”有了几分心安理得。贪嘴乃活着的一大乐趣,并在时空里沉淀出绵长的人生况味。
鲁迅先生有“三味书屋”,我有“三味烟纸店”。两者相提并论,是否不知天高地厚?虽均系偏正词组,皆有“三味”做定语,但修饰、说明的事物雅俗云泥。“三味书屋”留在鲁迅的经典美文里,世人皆知,无需赘述。至于哪三味,说法不一。有说是指读书时辰,也有说是指经史子集不同类别之书,所谓“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三味书屋主人寿镜吾先生之子寿洙邻的回答是:其父之所以给书屋取名为“三味”,乃因在老父眼里,“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各有滋味。我喜欢最后一说,至少其中“菜根香”与我的“三味”接近。又想到鲁迅除了嗜烟,还好零食,且贪嘴,比如一包朋友送的柿霜糖,吃了一半被许广平提醒生口疮时可作药用,这才住嘴,而夜半想到那柿霜糖的滋味竟夜不能寐。《华盖集续编》里写道:“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如此想来,我的三味烟纸店,倘若先生在世,也极可能喜欢的。
烟纸店,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上海、苏州一带吴方言城区星罗棋布。此类小杂货铺从四十年代就开始开办了,如我这一代江南生长的人,童年记忆里都有一爿烟纸店,而且必是生命早年味蕾上绽放的花朵。
其实,烟纸店乃以出售居家杂货为主,贩食品只是顺带的买卖,多是些哄孩子的小食。这让我想到加拿大轮胎公司旗下的零售店Canadian Tire,以出售汽车零配件、五金、园艺家具、登山打猎等物件为主,却也在收银区货架摆满各种小食,诸如巧克力、薯片等,让人买单时临时起意,顺手加上一块巧克力或一罐炸薯片,毕竟食物是最容易唤起欲望而不假思索的。阿婆、母亲们若膝下跟着孩子,在烟纸店买了针头线脑、肥皂、毛巾、人丹、万金油什么的,总不忍看着盯牢零食馋兮兮的孩子,顺带就买个糖果蜜饯什么的。但我不记得任何一位长者在烟纸店给我买过吃的,只记得我自己这辈子最初的购物经验是从“三味烟纸店”开始的。
烟纸店之烟纸,顾名思义就是香烟和草纸。也有说是“胭脂店”,因为吴方言的烟纸和胭脂是同音,但那时日常生活里是没有女人化妆的,所以烟纸店里有烟纸而无胭脂。虽然香烟非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之一,但百姓生活中却少不得,而且从前的香烟壳上是没有“吸烟有害身体健康”的警告的,上年纪抽烟的女性很普遍,比如我的祖母和弄堂里的阿婆们几乎都“吃香烟”(江南人称抽烟为吃,如同喝茶是吃茶一样)。涉及烟,自然少不了火,火柴叫作“自来火”或“洋火”。而与自来火相关的另一物事就是蚊香,那种一圈圈盘成绿色的驱蚊神器,在幽暗的角落随着头子上的一点火星一圈圈退去,最后地板上留下一搓灰。夏夜乘风凉,被蚊子叮了一口,祖母就赶紧在我脚旁点上一盘蚊香,如果那一刻家里未有多余的,祖母就赶紧奔到烟纸店买回一盒新的。那时香烟、火柴、蚊香之类,一般人家都不会存货,一是手头紧,二是江南潮湿,那些东西容易回潮,不如需要时到烟纸店去买,那种感觉就是东西都存在隔壁人家,随时去取就是了。烟纸店的纸,指的是草纸,是那种黄色的粗草纸,纸面上常夹杂着没有化成纸浆的稻草。草纸是论刀出售的,我不记得一刀是多少张了,但记得祖母将买回的一厚沓方形草纸,对开裁成两片,放在马桶边上一个浅浅的竹篾筐里。烟纸店的纸还包括信纸、信封,那时在单位里上班的人,俗称公家人,就有带有单位红色抬头的信纸,我记得父亲写给祖父母的信笺最上方就有一行单位名称,我认不全那行字,但认得总有“革命”和“医院”字样(那时我的父母支内到郑州的医院工作)。而不在单位供职的居民就要买烟纸店里的信纸。我的祖父虽是木材公司的会计,却从不带回单位的一根鸡毛,所以祖父用的信纸也是烟纸店的。我之所以念念不忘童年的烟纸店,其实与任何一样祖父母差我去买的物件无关,不过是因为那几样我吃不厌的零食,那仅仅靠着五分钱即可满足的感觉。
记得五六岁时,我常去祖母口里的“对过烟纸店”买三样零食:桃瓣、话梅、五香豆,这三味皆入口生津、久有余味。烟纸店零食自然绝不止此三味,我喜欢的枇杷梗、麻酥糖、云片糕等,也都有的,但对于手头仅有的五分钱,它们实在是太奢华了。再说,这些比较贵的东西,祖父会从观前街的稻香村、采芝斋,或者我家附近石路上最大那家食品店买回来。
当然,祖父并不晓得,我也不能让他晓得我常常在烟纸店的“三味”里拿不定主意。究竟这次买哪一味?恨不得三味一次买全,但五分钱只能选一样,最终买桃瓣的次数最多,因为便宜,三分钱一包,如此每回可省下两分钱。一分到小人书摊看三本书,另一分,攒到春节和压岁钱并到一起,去大商店买零食以外的东西。虽然平日我的吃用都不缺,但我就是很想到大商店里自主购物,用攒下来的钱,就好像是自己挣来的。可惜,买桃瓣省下的两分钱,从来没能攒到过年就被我吃掉了。往往攒到四分的时候,就被永福桥头的油墩子换了去。而攒够四分钱也是困难的,因为除了看小人书,一分钱一包的盐津枣就轻易破坏了我的攒钱计划。这个盐津枣有个很恶心的俗名叫作“老虫污”(苏州话:老鼠屎),每次烟纸店老伯伯递给我三角形小纸包时故意说:又要吃老虫污啦。我一向惧怕老鼠,但这个黑灰色的小颗粒“老虫污”,我却一点没觉得恶心,一粒含在嘴里比一颗糖更长效。偶尔,我也会把三味中的话梅换成烤煸橄榄。但这样的时候很少,因为橄榄肉吃掉,里面的那个核就没有味道了,不像话梅和桃瓣,吃掉了果肉,那粒核还可以在嘴里吮吸很久,余味不去。话梅和五香豆均五分一包,一次就耗尽我手里的全部钱款。但五香豆一包里数量更多,只当是一颗颗话梅慢慢吃,而且豆皮上面有白乎乎的一层粉末,最是有味,咸甜混合,含在嘴里让舌头好一阵玩味,最后豆皮软了,再咬那豆子,嚼得它粉身碎骨,还会在齿间留香多时。
一次,我帮隔壁美娟家做来料加工的出口绣花拖鞋,即把缎子的或丝绒的鞋面缝合在人造革软鞋底上。说是帮忙,其实是人家宽容我白相相(玩耍)。此乃绣花拖鞋加工的最后一道工序。我的手指好几次被针戳出了血,却不肯罢手,终于熟能生巧,后来居然做得不比美娟外婆慢呢。那批送走的拖鞋里,有好几双是在我手里变成成品的,我好一段时间在想,不知谁穿了我做的拖鞋呢。那次,美娟娘给了我五分钱奖赏,让我自己去烟纸店买包五香豆吃。我至今都记得买回那包五香豆的满足,不亚于后来期末从学校拿回奖状。
坦白说,我的“三味”烟纸店,并不似鲁迅笔下的那个有“三味”的匾额,不过是我心里的名字。事实上,我从没留意过店名。当年,祖母烧菜时临时发现缺了酱油、醋、黄酒什么的,就给我五分或一两角钱,拎着自家的瓶子去买。祖父则常常叫我去买一盒自来火、一包香烟什么的,记得买“飞马”和“大前门”最多,偶尔也买黄金叶和牡丹。现在想起来,眼前就浮现出祖父吃香烟的前戏:他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无过滤嘴的短“飞马”,那时的香烟好像都没有“海绵头”,祖父将香烟一头在桌上磕一下,然后塞进一根棱柱形的有机玻璃过滤嘴里,香烟立刻长了一倍。我喜欢替祖父跑腿胜过帮祖母,因为祖父常常会把找头里的“癞头分”(硬币)给我做犒赏,不会给毛票,五分钱封顶,那便是我去烟纸店的资本。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差我去烟纸店时从来都不说店名,只说“去对过烟纸店”,我自然就知道是哪里了。
“对过烟纸店”,实则在弄堂口外永福桥对面沿马路的丁字街口,门面是平滑的弧形,比一般开在弄堂里的烟纸店略有规模,柜台里的人从左边走到右边,就等于从通往石路的马路转到了另一条通往东方红电影院的马路,就是永福桥延伸下去的街道,如同丁字头上的一横,老虎灶、大饼油条店都在这一横上。而通向石路的街对面是永福桥下的潺潺小河,以及“人家尽枕河”的河浜住户。同所有烟纸店一样,“三味”也是典型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居家生活的零零碎碎,从灶披间到马桶间的必需品无所不有。我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是,那些斜躺在柜台铁架子上的长方形广口瓶里透出的糖果、糕点、蜜饯,极为直观,小孩子见了无不被诱惑。另有柜面上摆着木框玻璃盖罩着的一尺见方的木盘,里面的小格子分别盛着各种零食。现在烟纸店里那对老夫妻的面容已模糊,但那个笑我又要吃“老虫污”的老伯伯身上的两样东西却在眼前晃动,一是两只胳膊上戴着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袖套,二是吊在两根鞋带上的老花镜。老伯伯清瘦和蔼,但就不像夹在居民中间的弄堂烟纸店店主那样八卦,左邻右舍关在门里的事情都晓得。老伯伯话不多,世界到他镜片后面的眼睛里便沉默下来了。
我觉得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很慢,每一天都很长,一年更是要到天边转一大圈,再慢慢走回到地上。在那漫长的日子里,三味烟纸店是我永不厌倦的去处,那时的我以为,它是和清晨醒来、夜晚睡去一样日复一日的存在,永远不会消失。
我不晓得“三味烟纸店”什么时候打烊,但我碰到过烟纸店一早开门的情形。那日天蒙蒙亮,我跟着祖父母,还有从无锡乡下来接我们的外婆去坐船。走出弄堂口,穿过永福桥,正看见烟纸店老伯伯将头夜上的门板一块块卸下来,玻璃柜台便逐渐展开,一天便开始了。我们那次去乡下,是有点逃难的意思。那时弄堂里人心惶惶,传言要打仗了,满大街都是“备战、备荒”的标语。没等居委会组织钻防空洞演习,外婆就来接我们了。那个早上,看着老伯伯将一块块门板卸下来,心里禁不住为烟纸店发愁,要是真的打仗,他们怎么办呢?那些广口瓶里的零食搬到哪里去呢?或许在我和祖父母躲到乡下去的时候,老伯伯会把广口瓶和木盘里的零食分给小孩子,而不需要付五分钱。我跟着大人走下永福桥,一路顺着安静的街道向码头走去时,却扭着脖子看身后越来越远的烟纸店,胡乱想着。
许多年后我在苏州读高中的一个夏日,在同学家里一扇高墙小窗下听到“嗡嗡”的苍蝇大合唱,同学让我站到凳子上看外面的“风景”,我一看立刻头皮发麻,天呐!从没见过那么大阵仗的苍蝇群体,黑压压地贴地低飞,在满地暴晒着的各种潮湿的蜜饯上狂欢。同学笑着问我还要不要吃桃瓣、话梅了。我惊悚了好一阵子,除了五香豆,不再吃另两味。然而,2018年秋,我回上海出席海外华文作家会议期间到古镇朱家角,看到桃瓣和话梅,还是忍不住各买了一袋,并立刻拆封塞进嘴里,企图找回童年烟纸店的味道。
在我幼年无数的人生第一次中,三味烟纸店之所以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口欲的满足,更有一种奇异感觉,就是我对那五分钱的自由支配权,仿佛是给自己量身高刻在白墙上的划线,是一种肉眼可见的“长大”。
【作者简介:宇秀,现居加拿大温哥华。著有散文集、诗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