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4年第10期|吴克敬:秀容忻然
吴克敬,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中篇小说《状元年》,中短篇小说集《渭河五女》,散文集《日常的智慧》,随笔集《碑说》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等全国全省重要奖项。《羞涩》《初婚》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成影视剧。
秀 容 忻 然
□吴克敬
忻州原名秀容,听来美艳温馨,还让人心旌摇动,却怎么就改了呢?
我不禁心生疑惑,甚或还有点儿不快。采风来到这里,伴随我的风先生,拂袖我的后脑勺,说我有此念想,倒是不错,如唐人李吉甫所作《元和郡县图志》赞许的那样:“刘元海感神而生,姿容秀美,因以为名也。”以一个人的容貌为一个地方命名,不知别处有没有?但用在忻州这个地方,还是很有道理的。
刘元海何许人也?我没有探知他的兴趣,风先生也没有。我俩的兴趣在这次采风活动看到的人物和景物中。
忻州的人物和景物,在我和风先生的眼里,就无不姿色秀容,姿性秀容,姿志秀容……忻通假欣,两字既然通假,忻然自然地排挤掉欣然, 为忻州而忻然了。我睁大眼睛,先就看见了秀容忻然的林徽因,从87年前热炎蒸腾的一片暑气中走来。
那一年是1937年6月里的一天。林徽因和她的丈夫建筑学家梁思成千里跋涉,在祖国大地上寻找着唐代建筑,找着找着就找到佛教名胜五台山深处了。跟着两人来的还有御风而行的风先生,风先生陪伴着夫妇俩,业已考察测量了多处古建筑。两人著了《宝坻县广济寺三大士 殿》《正定古建筑调查纪略》《华北古建调查报告》等文章,里面记述的古建筑当然还有山西省的应县木塔。
有篇《记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筑》一文,忠实地记录了林徽因、梁思成夫妇当初看到佛光寺东大殿的情景。那篇文章是夫妇俩的自述,极言“我们骑着驮骡入山,在陡峻的路上,迂回着走,沿倚着岸边崎岖危险。田垅随山势弯转,林木错绮”。风先生是两人去往那里的见证者。他说夫妇俩说得没错,两人在险峻的山路上,就那么不歇气地走了两天,在夕阳的余晖中,蓦然看见敦煌壁画上的“大佛光寺”时,很自然地“咨嗟惊喜”了。
此后的日子,夫妇俩专心于这座寺庙的丈量和测绘,风先生陪伴在两人的身边,记忆着两人的记忆。
风先生记忆最为深刻的是一幅黑白照片,是梁思成拍摄的,拍摄的对像是林徽因。当时的她,就爬在东大殿的梁背上,告诉梁思成她看见了一行墨写的字迹,清晰地表明,此古建为唐代大中年间的公元857年。
这是个伟大的发现,正如梁思成后来写的那样,佛光寺东大殿“不但是我们多年来实地踏查所得的唯一唐代木构殿宇,不但是国内古建筑之第一瑰宝,也是我国封建文化遗产中,最可珍贵的一件东西。佛殿建筑物,本身已经是一座唐构,乃更在殿内蕴藏着唐代原有的塑像、绘画和墨迹。四种艺术萃聚在一处,在实物遗迹中诚然是件奇珍”。梁思成当年的感慨,留在风先生的心里许多年了。我们这次采风,面对林徽因、 梁思成当年测量的这座唐代木构建筑, 风先生欣喜不已。
知晓我成长经历的风先生,趴在我肩头,不无调侃地说:吴木匠感觉如何?我能说啥呢?几近十年木作经历的我,能说的也许就只这一句话:天工巧构,世所罕见。
我说经过林徽因、梁思成夫妇的测量和触摸,那座古老的建筑,即如佛家开光了一般,将会焕发出不同以往的生命意义。从1932年走来,直至1937年五年的时间,夫妇俩的足迹遍及了河北、山西、陕西、河南、山东、辽宁、湖南、浙江、江苏数省,测绘整理的古建筑群,数量多达 200多组。
热爱古建筑的我,天马行空般想象着那些 被林徽因、梁思成夫妇触摸过的古建筑,风先生却抢在我的前头说:秀容忻然!
风先生振聋发聩的四个字,当即把我拉回到忻州地面上来。我怎能脱离开忻州,去想象那些未曾眼见的“秀容”。我为佛光寺的东大殿敲出了一段文字:长34米,宽17.66米,占地面积600.44平方米的一座唐构建筑,是我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一处唐构遗存。面阔七间,进深四间,单檐庑殿的顶,纯粹榫卯勾连,柱身粗壮,斗拱宏大,加之深阔的出檐,让人看来雄伟与雄健。
遵循采风组织者的安排,几日来马不停蹄地又走访了代州古城边靖楼、文庙、雁门关,以及芦芽山、西口古渡、偏关老牛湾何红门口地下长城。可以说,地处忻州的这些景区,各秀其秀,各容其容,秀秀与共,容容相容,忻而然之,可是太抓人的眼睛、人的心了!可是我的向导风先生 ,把兴趣和精力全神贯注地投向了一个名叫元好问的人。他声如风吟,很是动情地诵念出了一阙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我听得十分清楚,风先生吟诵的是元好问写来的《摸鱼儿·雁丘词》。他写这阙词时,还附带了一篇近百字的“序”。序文曰:
泰和五年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而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祖籍忻州的元好问,就是这么性情独具,就是这么感情充沛。试问天下人,谁不知晓他“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的句子!风先生突然把我的视线,一下子拉长去了四川藏区的康定。在那处崇山峻岭围绕的地方有《康定情歌》,那里的人,谁不唱“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哟”。可爱的风先生,就曾陪伴我在满城响彻着这首情歌的一天,受邀到了那里,向那里的文学爱好者讲授“热爱文学的理由”。
在康定城紧依的一座山嘴上,耸立着一面摩天接云的碑刻,上面斗大的字,镌刻的便是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起首的词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借用元好问的词句,把“情”和“爱”,树立在他们康定城的山头上,是康定人的发明。风先生赞赏他们的作为,以为人们对于“情”和“爱”,就应该理直气壮,就应该无畏大胆。
康定城借用元好问的词句,抒发着他们的情怀,那么故郡秀容的忻州,就更能借用他们的祖先的词句,为自己贴金上彩了……真是不错。风先生与我携手忻州城,所见所闻,即无处不识元好问—古城内有元好问的雕塑,秀容书院有元好问的诗词,北门广场有专题的演出,博物馆有元好问详细的介绍……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有金一朝,他的诗词冠绝神州,世人誉之为“一代文宗”“北方文雄”。
我心里如是念叨着时,却又听闻风先生风 吟似地吟诵了:
文章出苦心,谁为苦心人?正有苦心人,举世几人知?工文与工诗,大似国手棋。
……
风先生的吟诵声里,让身在秀容书院里的我,转头在寥天阁的东墙壁上停驻。那里镶嵌着一块黑似墨玉的碑石,雕刻着的恰是风先生吟诵着的诗句。喜好舞文弄墨的我,知晓这是元好问《与张仲杰郎中论文》的一首五言诗,所论是他作文读书的心得。
我不知晓张仲杰是谁,但风先生清楚不过,知他名曰宏略,为金代文学家王若虚的门人。
从历史深处走来的风先生, 知晓的事情太多了。他了解元好问熟悉的郎中令张仲杰,知其有个很会做事还会做官的父亲。元太宗七年(公元1235年),已名扬天下的忻州元好问,访学到了河北保定。世家出身的张仲杰,张灯结彩地搞了一桌酒菜,张仲杰有问题要问元好问,特别是“为文”方面的一些问题……
元好问高兴地在与张仲杰一番高谈阔论后,挥笔写出《与张仲杰郎中论文》一首长诗。洋洋洒洒的一首五言绝句,墨迹未干,即被张仲杰珍藏起来。
风先生乐见元好问的墨迹被珍藏, 为历史梳理着元好问的诗文和墨迹。对此,风先生是有遗憾的。《与张仲杰郎中论文》墨迹不知何故,后来便不见了踪影;还有《摸鱼儿·雁丘词》墨迹,也未能流传下来……风先生捶胸顿足,感慨元好问随便的一纸墨迹,如能流传下来,即能如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被后人排行进行书神品。
怀揣着这样一份遗憾, 风先生拉扯着我绕道忻州城南的韩岩村北,垂首在元好问墓前,给他深深地一鞠躬,随之上了雁门关。
站在风萧萧兮的雁门关上,风先生与我,仰望蔚蓝色的天空。风先生什么话都不说,我亦如他一般,也没有话说。但我俩知道,目空四野的两双眼睛,想看到大雁的身影。然而除了过耳的风声,我俩见不到一只翩然翻飞的大雁……还好有过耳的风声,一遍遍地风吟着元好问写给大雁的词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秀容忻然……忻然秀容……忻州人感怀他们忻州的秀容,擘画他们忻州的秀容,使得秀容忻州,秀甲天下,吸引络绎不绝的游人,情恋秀容,情留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