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4年第10期|安小花:锦衣卫
安小花,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山西高研班学员,百业影视集团签约编剧,山西青年文学社发起人,作品发表于《莽原》《黄河》《火花》《都市》《漳河文学》《五台山》《短篇小说》等省内外报刊,散文《英雄的勋章》入选多地初中语文试卷。参与多部影视作品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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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不记得这是第几拨游客了。总之,第一眼看到那个男人,他就觉得与众不同。通常来说,男人很难被另一个男人吸引,但足足三十秒,老张失去了思考能力,目光炙热地注视着男人,直到他随大部队消失在那家名为“只此青绿”的染坊门口,老张才回过神来。
倒不是男人长得有多好看,也不是老张有特殊癖好。是他独特的气质,把老张吸引了。他身上那件盘扣棉麻衫,老张也有一件。他对着镜子整理衣服时,老婆看着他不屑地说,别人穿着像艺术家,你穿着像出家人。老婆的话没错,无论怎么包装,也改变不了他骨子里的寒酸。此后,那件衣服就压了箱底。
当男人再次出现时,老张发现他身后多了一个女人,或者女人刚刚就在,只是老张没注意。他们一前一后,距离始终保持在五米开外。隔一会儿男人会回过头,跟女人说句话。这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引起了老张的好奇,他开始暗自揣测他们的身份—是夫妻?情人?或者都不是。
等他们一行人走近,老张抓起一把野酸枣,对着他们吆喝:“走过的路过的,尝一尝,好吃的野酸枣,纯天然绿色产品,酸酸甜甜,开胃解馋。”老张把手伸到他们面前,准确说是伸到他面前。他礼貌地笑着,朝店里扫了一眼。女人放慢脚步,冲老张笑了笑。老张趁热打铁追上去说:“没事,尝一尝又不要钱。”女人捏了一颗放进嘴里,说了声谢谢,走开了。
老张发现女人手里拉着行李箱,想提醒她最好买个包。可转念一想,算了。之前他好心提醒过一个游客,说不出两个来回,箱子一准报废,还表示可以免费帮她寄存行李箱。那女的看看老张,又看看挂在墙上的帆布包,说:“卖个包至于嘛。”说完给了老张一个白眼,拉着要买酸枣的伙伴走了。人这种动物,大概只有吃一堑,才能长一智,老张想。此后他再没多过嘴。
导游挥着小彩旗,招呼身后的游客。她边走边介绍:古堡建造于十六国的后赵时期,以其独特的军事防御体系闻名遐迩,使它成为历代兵家的必争之地。地面上,是宁静祥和的村落;而地面下,则是错综复杂的暗道与仓库。待会儿我会带着大家,到地道里面参观。
导游的话,勾起了老张的回忆。上学时,他常和朋友们在狭窄的暗道里探险。每次进入地道,他都仿佛穿越时空,听到了战马的嘶鸣和武士的剑拔弩张。那时候的老张还是小张,是个有思想的进步青年,穿喇叭裤,留长头发,时刻保持对新知识的渴望,经常出入图书馆,废寝又忘食。
初三毕业后,老张顺利考入县城高中,那时候他的艺术特征更加明显。有时他会像顾城一样,头戴针织帽,坐在校园的林荫树下朗诵:“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有时又会像海子一样,下巴留一撮小胡须,站在池塘边吟诵:“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灵感来了他半夜不睡觉,打着手电写,散文、诗歌、小说,什么都尝试。
高考落榜后,老张回到古堡,整日闭门不出,扎进书堆里,幻想着有朝一日成为像托尔斯泰、马尔克斯那样伟大的作家,偶尔也会把稿子寄到报社。尽管一次也没被刊登,但他依然满怀信心。他对自己说,陈忠实50岁才写出《白鹿原》,笛福59岁才出版《鲁滨逊漂流记》,你还年轻,着急什么?
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改变了老张的生活轨迹。为了给重病的母亲看病,他不得不肩负起家庭重任,到田间地头劳作。与其他人一样,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鸡鸣狗吠的生活,很快身份便从文学青年,转换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那些曾经热爱的书,只得暂且搁置在箱子里,某个不眠之夜翻出来,依旧读得热泪盈眶。
后来母亲病情好转,老张又肩负起了传宗接代的使命。可母亲看病欠的债还没还清,哪有钱娶老婆?好在老张有一张好看的皮囊,兜兜转转,终于遇到一个不看重物质、只在乎颜值的姑娘。姑娘坐在沙发里,隔一会儿就偷偷瞥老张一眼。肉嘟嘟的大脸盘,像中秋贡盘里的月饼。老张想,难不成每天要搂着这一坨肥肉睡觉,搂一辈子?还有那张气吞山河的嘴,接个吻不得让他缺了氧。他想,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他怎么驾驭得了?
老张眼睛看着别处说:“我家有外债,房子三年五年没钱盖,我妈身体也不好。”
姑娘显然对这些不在意,她一脸娇羞地说:“穷不怕,只要肯吃苦。阿姨我来照顾。”老张突然想起《平凡的世界》里的于秀莲。想到这里,姑娘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他偷偷瞥了姑娘一眼,发现她的五官拆开来看并不丑,只是胖让它们显得有些拥挤。媒人大概看出了端倪,赶忙打圆场,说姑娘这身体是激素药害的,停药后会立马瘦下来,说完朝姑娘使了个眼色。姑娘扭捏着从裤兜里掏出上学时的照片递给老张。两根麻花辫耷拉在肩两侧,上面系着红绸子,瘦脸削肩,颇有黛玉犹怜的气质。老张拿着照片越看越觉得顺眼,当然,最关键是那句“阿姨我照顾”打动了老张。老张把姑娘照片揣进兜里,又把自己的照片送给姑娘。这亲就算订下了。
结婚后老张问过老婆,为什么看上他。老婆说因为相了那么多次亲,老张是唯一说自己家里穷的人,一看就是实诚人。老张想,蠢货,我那是为了让你死心,故意夸大其词的。
老婆并没有像老张期待的那样,恢复到照片里的模样。结婚不到两年,她腰的尺寸,快追上了身高。她像个水桶,在老张眼前滚来滚去。人还在远处,声音就先到了。老张想,体重改变不了,好歹声音像个女人,那样闭着眼把她想成张曼玉、林青霞也行。老张上网查:人的声音能不能改变?百度回答:胖人的肺部组织饱满,喉部和声带相对较大,声音更加洪亮。所以想要改变声音,还得瘦下来。老张顿时感到心灰意冷。
那时他们已经搬离祖辈居住的古堡,住进移民村的小楼里。老婆的生活被繁琐的家务和老人孩子填满,根本没精力再折腾老张瘦骨嶙峋的身体。这样一来老张反倒觉得清静,又开始拿起了书本,怀念起热血沸腾的青春。
偶尔他也会骑着电动车,回古堡转转。修缮后的古堡已经正式对外开放,停车场、游客服务中心、餐厅,逐渐完善。老张原来住的小院改建成了民宿,叫“得月台”,他跟老婆曾经住的房间叫“锦衣卫”,他们新婚之夜,就是在那里度过的。老张有个心愿,哪天来这里住一晚,当一回天不怕地不怕的武林高手。父母的房间叫“御林军”,好像里面埋伏着千军万马。
院子里的旱厕不见了,但那棵伴随老张长大的槐树依然在,下面摆放着石桌和石凳,四个身穿古装的石雕前辈坐在树下下棋。他们目光炯炯,神情庄重,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老张想起小时候,在槐树下看书思考的情景。那时候他时常问自己,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时至今日,他依旧没有找到答案。
老张揉了揉被太阳刺得睁不开的眼睛,恍然明白,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人还是那个人,可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现在的古堡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中国十大魅力名镇之一、国家AAAA级旅游风景区,这些殊荣让老张感到骄傲的同时,也有些许失落。
老张坐在主街的槐抱柳下,回忆起在这里玩耍的情景。他觉得只有回到这里,浮躁的心才能得到安宁。对于这棵千年古树的由来,老张一直心存疑问。直到有一天,看到一篇文章,老张才找到了答案。文章写道“我的故事开始于一粒种子。大雕从遥远的北方飞来,被战神的空弦惊吓,我便从大雕翅膀根底最隐蔽的地方滑落。我被惊蛰前的春风带着,落在一个小水塘旁。几天后,在鹿的脚印里,我开始生出细如纤毫的毛根。我在这里复活了”。虽然这是一篇小说,但老张认为,任何小说都可以追根溯源。
老张坐在树下喃喃自语:我在这里复活了,我在这里复活了……如果可以,老张愿意做古堡里的锦衣卫,一个人站成千军万马,守护这里。
2
回古堡卖酸枣前,老张在城里送过快递。那时,女儿十岁,儿子刚满周岁。儿女双全的他,心中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但很快他就被现实打回了原形。摩托车爆胎,导致送货延误被投诉。对女顾客过分热情,被误解为图谋不轨。后来才知道,那女的有被害妄想症。折腾一圈下来老张还是没赚到钱。他开始怀念起在古堡的日子,一气之下便回了家,整日捧着鲁迅的《彷徨》,研究人死后是否有灵魂。老婆一把夺走他手里的书,说:“整天抱着这些破玩意儿,能看出钱来吗?”老张气呼呼地摔门而去。这些年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可老婆的斗志却丝毫未减。
等儿子长到三岁,还迟迟不肯站起来时,那个气吞山河的女人,再也忍无可忍。她扯着嗓子喊:“你妄想再从我口袋里掏出一个镚子儿。”她把老张刚买回来的书,扔进垃圾桶。
老张将书一本本拿出,小心翼翼擦拭。他想,同样是大嘴,人家姚晨、舒淇,就大得那么性感,她咋大的像个海碗,填都填不满。狗日的欲望,真可怕。
叼着奶瓶的孩子,一副永远吃不饱的样子。在这个只会在吃奶上下功夫的儿子身上,老张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大吵一架后,老张背着行囊进了城。为了多挣些钱,他选择高空擦玻璃的行业,这份工作不仅需要专业的知识和技能,还得时刻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癫痫、眩晕、心血管疾病和精神失常患者都无法胜任这份工作。老张是经过严格的筛选,从众多患有各种疾病的人群中脱颖而出的。
挥汗如雨的日子里,老张依然会做梦,有时是在书店门前,为粉丝签名;有时是穿着名牌服装,接受记者的采访。粉丝们激动地与他合影留念,记者们则总是问他些幼稚的问题,比如他与某个女作家是否有关系,或者对作品剽袭的事有何看法,等等。
梦醒后的一段时间里,老张都处于亢奋状态。他从书柜里拿出几本书,吹掉上面覆盖的尘土,笔直地坐在书桌前,摊开稿纸,决定写点什么。是的,这些年他经常有写点什么的冲动。可足足十分钟,稿纸上一片空白。
立在墙角的书架,是刚搬到移民村时买的。四大名著,中外经典,百科全书,《诗经》《论语》,如今这些落满灰尘的书,都成了摆设。
老张把稿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他把自己装进厚重的工作服里,开始收拾工具,安全帽、橡胶手套、防滑雨鞋,最主要的是安全带和座板。它们是他命悬一线时唯一的生命保障。也许该买份保险了……老张想。
最先发现商机的是老张的老婆。那个体格健壮得像摔跤运动员的女人,得知古堡对原住户低价出租门面房时,立马兴奋起来。她告诉老张,山坡上的野酸枣密密麻麻,格外旺盛。它们鼓着肚子挂在枝头,直到被风干落入尘土,也无人问津。她说这不就是无本取利的买卖么?
当时老张正全副武装悬挂在18层楼外。他对着耳机说:“那玩意儿谁稀罕!”老婆说:“咱不稀罕,城里人稀罕。你不是说过,猪都不吃的蒲公英,到了城里就成了香饽饽。”老张想,老婆说得也对。房租便宜,又没成本,何况他一直对古堡念念不忘。
老张给小店取名“忆香小栈”。“忆香”寓意过往的美好记忆和食物的香气,“小栈”则是一个可以休憩回味的地方。
老张觉得自己真的成了锦衣卫。
没过多久,商户纷纷开始效仿老张,卖起了野酸枣。一到秋天,半山腰上密密匝匝挤满了人。有时候还会因为抢地盘吵起来,不过没人能吵得过老张老婆。有一次老张采酸枣时与一个女人发生争执,被怼得哑口无言时老婆出现了。她像一个坚实的盾牌,挡在老张面前,叉着腰说,再说骂句试试,信不信我一屁股坐死你。女人立马缩起身子,不再说话。
如今古堡满大街都是卖野酸枣的,但老张的销量总是遥遥领先,这归功于他的执拗。同一游客无论从他门前经过多少次,他都会笑脸相迎,请他们品尝。对方若不好意思地表示已经尝过,老张便会热情地说,尝过也能再尝,不买也无妨。而其他商家则不同,客人尝过两遍要是还不买,他们就会冲着顾客的背影翻白眼,或者撇嘴。
3
晚上,老张疲惫地推开家门,连拖鞋都没来得及换,老婆便从他手中夺走了手机和钱包。她把一身肥肉瘫在沙发上,认真地计算起一天的收入。一旦发现数额与卖出去的货物不符,立刻扯着嗓子喊:“你丫的再不老实,我就给店里装监控。”老张懒得跟她辩解,淡淡地丢了一句随你便,转身进了卫生间。
老张想在古堡开一家书院,甚至把名字都想好叫“古槐雅苑”。“古槐”是指主街那棵见证他成长的槐抱柳。高中那年他在树上挂过许愿带,上面写着“我要当一名作家”。尽管这个心愿未能实现,但他想,如果能在书堆中度过余生,也算是不枉此生。如今那个许愿带,早已被树上挂着的成千上万的愿望淹没。
每天攒一本书的钱,一年就是365本。加上家里的,用不了几年,书院就能开张。想到这里,老张就干劲儿十足,吆喝得更加卖力。至于书院开张后怎么盈利,老张并没想过。老婆说老张太执拗,活得太过理想化,基本生活都无法保障,还谈什么理想?老张问老婆:“我让你饿肚子了吗?”老婆冷笑:“孩子上高中的钱攒够了吗?”老张不说话了。“将来结婚买房的钱,存下了吗?”老张假装没听见。“爸妈养老的积蓄,储备好了吗?”老张脸红到了耳根。这夺命三连问,问得他哑口无言。
老张认为老婆每天来送饭也是幌子,说白了就是查岗。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酸枣上,接着又是平底鞋,最后是帆布包。只那么几眼,卖出去多少,她就能一目了然。她端坐在椅子上,像一尊弥勒佛,阴阳怪气问老张:“今天游客多不多?”老张说:“就那样。”她说:“就那样是哪样?”老张便把钱匣子推到她面前,说:“你看吧。”老婆嘴里数着一二三,手指在钞票间快速翻飞。
老婆走后没多久,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她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确定店内的人是老张才走进来。
她说:“老板,给我来一包野酸枣。”
“买四包送一包,你看这些都是给客人打包的。”老张指了指墙根排列整齐的野酸枣,热情地推销。
女人笑笑说:“要不了那么多。”
老张装了一包递给女人说:“好吃再来买。”女人点点头,又指了指墙上挂着的帆布包:“再给我拿个包。”老张一边往下取包,一边问:“行李箱烂了吗?”女人“哦”了一声,目光落在老张凳子上的《追忆似水年华》上。
她问老张:“你也爱看书?”老张略带尴尬地说:“闲着无聊打发时间。”女人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老张,说:“送你本书。”老张受宠若惊,接过书连声道谢。
老张突然有种跟那个男人聊聊的冲动。从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倒不是想听他讲故事,就是想跟他说说自己的事,那些在肚子里憋了几十年的事。他觉得他愿意听,至少不会像其他人,嘲笑他痴人说梦。
他想追出去问问那个女人,男人去哪了,又觉得太冒失。
书名叫《隐匿的村庄》,作者申明华,老张随便翻了一章《围狼》,开头第一句就引起了老张的浓厚兴趣。“我小的时候见过狼”,让老张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随即他百度了申明华的名字,新闻里说他不只是作家,还是画家、企业家。这么多家合在一起,就是艺术家。老张想,这女人大概是申明华的粉丝,不然怎么会随身带着他的书,替他做宣传。
老张坐在摇椅里,慢慢读起来,浮躁的心也随之平和下来。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老婆便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她将手里紧握的破旧鞋盒摔在老张的脚边,鞋盒破裂,里面的钞票如同被风卷起的枯叶,四处飘散。
当初害怕被老婆一窝端,老张选择了多个地方藏钱,以至于其中一些窝藏地点连自己都记不起来了。没想到老婆整理库房时发现了,而且还被老鼠啃了。狗日的老鼠,简直是火上浇油。
老婆泪眼婆娑地说:“我为了这个家省吃俭用,你居然背着我存了这么多私房钱!你老实说,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
老张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抽烟。他觉得自己就像卡夫卡笔下的K,单枪匹马抵达城堡脚下,可无论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进入遥不可及的城堡。K荒诞的一生,像极了他的人生,不断地追求理想,不断地被现实打败,一次次地挣扎,最终还是沦为古堡里的小摊贩。他扪心自问,你真的甘心这样过一辈子吗?答案是否定的。
见老张不说话,老婆情绪越发激动。她哭着说:“当年嫁给你时穷得叮当响,如今刚有俩臭钱,你就开始得瑟。什么糟糠之妻不能抛,全都是哄人的鬼话。”老张心想,我多会儿说过这话,这分明就是道德绑架。但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店铺外的游客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老婆哭着说:“你要是外面有了人,我立马给你腾地儿。”
老张没说话,把撒在地上的钱一张张捡起来,塞进鞋盒子里,抱着盒子往外走。老婆一把扯住老张胳膊问:“你要去哪?”老张压低声音说:“去银行。”
老婆抹了把眼泪,夺过鞋盒说:“好好卖你的货。”说完气呼呼出了门。
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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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不再去店里查岗,不再计算每日的收成,她完全把老张当成了透明人。结婚十几年,老张第一次和老婆冷战。老张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甚至怀念起以前的日子。生意好时,他会故意卖关子,让老婆猜卖了多少钱。老婆猜了几次都不对。等她听到那个激动人心的数字后,惊讶地裂开了大嘴,说啊啊啊,真的吗。她夸张的表情,让老张充满了成就感。尽管以前他常抱怨老婆是守财奴,可当这个守财奴不再需要他这个一家之主时,他就成了白吃饭的人。可他又不能服软,他想借这个机会树立一下男性的威严,不然一辈子都得被老婆压制。何况这事怨不得他,老婆若是能理解他,他还用得着藏私房钱么?想到这里,他就觉得更不能妥协,于是又盛了一碗米饭,大口扒进嘴里,狠狠地咀嚼起来。
清晨的古堡,仿佛从神秘的梦境中苏醒,门口古老的石雕,经过一夜的沉寂,越发栩栩如生。石砖在晨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老张将门打开,一道刺眼的光,晃得他睁不开眼。“老板,来一包野酸枣。”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店门口,声音浑厚而低沉。
老张揉揉眼,定睛一看,是昨天那个男人。老张有些激动,手一抖抹布掉在地上。
男人又重复一遍:“来一包野酸枣。”老张弯腰捡起抹布,原本想告诉男人,你那个女友昨天买过了,转念一想,跟钱有仇啊,干嘛多嘴!
老张笑盈盈说:“买四送一更合算。你看,这是今早订的货,都是十包八包地买呢。”
男人顺着老张手指的方向看了看,笑笑说:“右边第三个袋子扎口开了,昨天就发现了,忘告你了。还有左边第二个袋子,破了,换换吧。”
老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很显然他的诡计被男人识破了。那些包装好的野酸枣,已经摆了一天一夜,上面落满了灰尘。
男人拿着野酸枣出门时,看到柜台上那本书。老张说:“哦,昨天你朋友买酸枣时送我的。”老张觉得朋友这个称呼,比较谨慎妥帖。男人“哦”了一声,过了几秒又说:“她是我老婆。”
老张心想,是老婆干嘛行动这么诡异?是老婆干嘛保持距离?是老婆干嘛那么客套?
记得一本书里写过,相对而坐的沉默,貌合神离的客套,才是最可怕的。这样一想,老张倒觉得自己的日子热气腾腾了。送来的饭吃不完,老婆会尖着嗓子骂;钱跟货对不上号,老婆会威胁装监控;发现老张藏私房钱,老婆会哭着要说法。如果不是打定主意好好过日子,她断然不会在这些鸡毛蒜皮上下功夫。夫妻之间连架都懒得吵,才是最恐怖的。
男人走到门口,老张突然喊了一声:“等一下。”
男人诧异地看着老张问:“还有事吗?”老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张嘴说:“你,你是不是作家?”
男人笑了笑:“何以见得?”
老张说:“作家都细心,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说完他略带尴尬地笑了,男人也笑了。
他说:“看起来你也喜欢文学。”
老张自嘲道:“穷得只剩这点爱好了。”
男人折回来,拿起女人送的书,看了看老张,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字:燕雀戏藩柴,安识鸿鹄游。落款申明华。老张惊讶地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男人已经走出去老远。
老张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心想,该跟他合个影,或者再多聊几句。可突然又觉得,什么都不需要说了。老张捧起书,看着那行刚劲有力的黑体字,身体里仿佛被注入了兴奋剂。他突然觉得妻子的话是对的,生活得不到保障,还空谈什么理想?仔细想来生活与理想并不冲突,只要平衡好。眼前这些形形色色的游客,不就是现成的素材。一瞬间,老张眼前又浮现出在书店外签名售书的画面,他们热烈地高呼他的名字,争着跟他合影留念。老张当即把微信名改成“锦衣卫”,以后他就叫这个笔名。
他想,梦想还是要有的,指不定哪天就成真了。想到这里他就激动得热泪盈眶,冲着游客大声喊:开胃解馋的野酸枣,免费品尝。他突然提高的嗓门,把过往的游客吓了一跳。他嘻嘻地笑了,他们也跟着笑了。
傍晚时分,老张正捧着野酸枣热情地向游客推销,两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他们手牵着手,踏着青石板路边走边聊。在经过老张摊位前,他们同时放慢脚步,微笑着朝老张点了点头。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老张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暖意。夫妻哪有隔夜仇,和好就好,他喃喃道。
突然他想起老婆,那个胖得不像话的女人。去年她赶集回来,一进门就神神秘秘问老张:“猜我给你带回了什么?”老张眼皮都没抬,说:“不是袜子就是裤衩,还能有啥?”老婆从身后拿出一本书,在老张眼前晃了晃,又藏到身后。老张说:“上次那本《商道》还没看完,又买回来了。”老婆噘起大嘴哼了一声,假装生气地把书放到老张面前。老张瞥了一眼,立马兴奋地从沙发上跳起来。这本珍藏版的《呐喊》他找了好多年。老婆说她是从一个旧书摊上买的,要价800块,她软磨硬泡半小时,硬砍成500块。结婚这么多年,老婆从没买过超了500块的衣服,就算买个内裤,也得在淘宝拼多多再三比对。老张激动不已,一把环住老婆的腰,也想和电视里那样,把她抱起来转几圈。可他用尽全力,脸涨得通红,老婆依旧稳如泰山地立在原地。他看看她,她看看他,两个人突然都笑了。他猛地在老婆的胖脸上亲了一口。老婆脸刷一下红到耳根,朝老张努努嘴,示意孩子在。那一刻老张突然发现,胖也是优点,胖得安全,胖得踏实,胖得可靠。一袋白面,她能毫不费力扛上楼。胖的好处数不胜数。不像刘二,娶了个漂亮老婆,整天提心吊胆。
后来老张发现书是盗版的,缺页窜行,错误百出。老张有些恼火,500块他得卖多少酸枣,他想拿着书问问老婆,出门带没带脑子。可转念一想,那钱原本是老婆买羽绒服的,结果给他买了书,她还穿着几年前的旧棉衣。
这娘儿们,真是个抠门鬼。老张一边嘟囔一边发信息:微信342,现金206,总计548,有空过来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