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4年第11期|吴君:北斗七星(节选)
吴君,主要作品《亲爱的深圳》等。出版专著13部,2部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公映。多部作品入选各类选本、排行榜,有作品译为英、俄、蒙、匈等文字。曾获人民文学奖、中国小说双年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
导读
留守少年杨磊南下深圳寻找小凯子,谁知早已物是人非。然而这座繁华的都市却像遥远的锚点,牵引着他。小说既有斗转星移世事多变幻的况味,也有凡人对于远方的期盼。
北斗七星
吴 君
当时村里安静得像是睡着了。平日里喜欢在瓦楞上吵闹的鸟儿们都没了踪影,只有几只毛毛虫正躺在地上,露着浅粉色的肚皮,在光影下伸长了腰,轻轻地扭着。杨磊慢悠悠地骑着单车,眼睛望向自家房后的三棵树,那里是鸟儿们的家。
也就是这天下午,杨磊接到了小凯子的电话。
电话应该是在马路边上打的,杨磊听见了汽车和行人说话的声音。小凯子说自己到了深圳,如今是外卖小哥,这是手机号,也是微信号,让杨磊快点存好,方便随时联系。小凯子感觉到杨磊的惊讶后,有些得意,只是尬笑了两声,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小凯子虽然是杨磊的同学,在学校的时候却没有来往,原因是杨磊看不起小凯子。杨磊觉得这个小凯子样子古怪,头发好像从来没有洗过,软塌塌地趴在脑门上,一双东张西望的大眼睛显得非常贼。小凯子说话时不敢看人,而是望向此人的后方,似乎有意不让人听清,他的语速超快、中间没有停顿。小凯子是水村的孩子,村里多数人都是从外地迁过来的。进村之前每家每户并不认识,不像米村,各种亲戚们住在一起。水村的变化不大,如果房子漏了就换几片瓦,似乎没有人想过重新盖一间。米村不同,外出打工的主要目的就是建座新房。杨磊所在的米村很多人去了深圳,而水村人宁可穷死也不会出去,他们总是舍不得家里的老房、老树和亲人,小凯子绝对是个例外。小凯子在电话里说,米村的人不只在深圳,东莞、防城港都有,有的送外卖,有的做帮厨,什么世面都见过,快活得很。
杨磊也算是个有手机的人,只是一直由爷爷保管。在杨磊看来这是母亲遥控他的工具。每次母亲来电话,第一句便是杨磊在家吗?之前她总是在晚上九点钟打过来,显然是查看杨磊有没有回家。等杨磊被爷爷喊过来听电话的时候,母亲会问:“作业写完了吗,考试了没有?绝对不能去网吧啊!”杨磊冷着脸,不说话,再问一句,他便会冷冷地嗯一声。母亲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那就好,你要听爷爷的话,过段时间我就回去了,你在家乖点,别给我惹祸!”杨磊听后也不应,挂断电话,便径直出门,这次他准备玩个通宵。
杨磊从来没想到小凯子会联系他。在学校的时候小凯子是个话多又说不到点上的男孩,杨磊喜欢电影里那些冷面杀手的形象,他觉得话太多的人有点娘。电话里的小凯子问:“杨磊,你忙啥呢?”小凯子的声音非常大。杨磊拿着手机干脆躺到柜子上面,脸对着天棚上面发黄的水印。讲话的时候,他发现那水印子根本就是一张地图,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人头晕,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身下的柜子轻轻地飞了起来,他悬在半空,耳畔是风的声音。
两个人到底说了多久,谁也不知道。小凯子翻来覆去就是那两句,也不想放下电话。到了第二天,杨磊才算是醒过来,醒来后,他发现身体的各个关节都痛,好像前一天真的发生过什么一样。杨磊想到确实很久没有见过小凯子,他不知对方的头发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贴在额头上面。他猜对方早已忘记了学校里的事。同学中能把上学坚持到底的没有几个人,杨磊很奇怪自己竟然做到了。当然,除了没有别的门路,他有点怕自己的母亲。不然他绝对不会留在村里,老师讲的那些东西他越发不爱听。最近一段时间,除了睡觉,他就是看窗外的云。最大那朵云彩下面是北山,山下孤零零有几幢米色的楼房,里面住着他的老师们。杨磊练习向老师请假的时候都是对着北山,当然是练习说假话。开始的时候老师还会认真听,甚至还有些着急,可到后来,老师什么都不说,皱着眉头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杨磊爱去哪儿去哪儿。这么一来,杨磊就有点生老师的气了,显然对方有些嫌弃他,要知道母亲在家的时候,他的成绩还是可以的。
就在杨磊差不多忘记了这件事的时候,小凯子的电话又来了。这一次,对方没有任何铺垫:“和你商量一件事,本来我们几个人也能搞定,可是兄弟几个不约而同想到了你,一致认为你合适,至少你个子高,比我们多学了几年。”小凯子还说自己在小区里转来转去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下手不方便。小凯子又说:“那个女的我们都替你观察过,家里巨有钱,绝对是个富婆,每个月出几次门,拎的包都不同,开的车也超贵,这女人偶尔会出来购物,但她买的菜非常奇怪,不是几根胡萝卜就是一盒蓝莓,油费都不值这个钱了。平时从不与任何人来往,外卖到了,她会戴着口罩,从门口的柜子上取走,没有人看过她的正脸。”小凯子停顿了一下,继续神神秘秘,“不过我见过她,特别靓,主要是白,牙齿也白,光着脚在房间里,偶尔会用脚尖走路,柜子上面摆了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小凯子绘声绘色一口气讲完。
杨磊兴奋得手脚冰冷,大脑空白,耳朵嗡嗡作响。他担心自己没有及时回应,而导致对方不高兴挂断电话,可他张了几次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小凯子没有察觉到杨磊的变化,继续重复:“那女的从早到晚待在家里不出门。有时候,我都担心她死在了里面,我相信她死了也会比其他人好看,因为她长得很白,脖子牙齿都白。”不等杨磊回应,小凯子又说:“你天天守在那个破地方不闷吗?我们是想把你拉出来,你真的不想玩一票大的吗?我敢保证绝对安全,因为她永远是一个人。”
杨磊问:“你们要我做什么?”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杨磊认为自己不能再装傻了,他必须抓住小凯子递过来的橄榄枝,否则太不厚道,人家已经亮出了底牌。在这个连空气都不流动的夏天,杨磊都快要憋死了。
见杨磊这个态度,小凯子愈加兴奋继续介绍深圳和那个女人:“放心吧,她这种人不会对我们认真的,也不会看上你,我们这次一定要干票大的,然后在深圳买房安家,开个大大的超市,到时兄弟们也不用做保安,我也不用送外卖了。”小凯子说自己公司每周发一次工资,每天晚上他都想不干了,可到了第二天闹钟还没响,他又快速爬起来去接单。有一次下着大雨,他的车上挂着两盒摔烂的草莓,摩托车开到桥上时,他说自己特别想跳下去。
后来杨磊问他时,小凯子又不承认自己说过这事。
杨磊不希望小凯子想起这些难受的事,于是他故作老江湖:“是个富婆呀,那你没有白去深圳,认识的人很有档次。”小凯子听了,恢复了之前的骄傲:“当然啦!那次是我们在小区门口搞活动,如果业主注册成功会送一小袋泰国大米、五颗海鸭蛋或是一桶橄榄油。多数业主要求我送到楼下,有个别的让我们放进电梯,这些通常是老人或者妇女。就是那一次,我走进了那个女人的家里,原因是她只顾着讲电话,连路也不看,忘记了我的存在。电话里的她好像遇见了一件紧急的事,她对着电话哭了,所以我拿给她的东西也不看。”小凯子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把东西放在地上。女人讲完电话,发现了正在东张西望的小凯子,突然有些惊恐。直到发现小凯子紧张得不知安放在何处的手脚之后,才冷冷地问:“你是谁?为什么进到我家。”
小凯子慌了,他看着刚刚放下的礼品吓得讲不出话。
对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送了货怎么还不走?”
小凯子说:“你刚才一直在讲电话,虽然扫过码,可是没有通过。随后他看着手里的东西说:“这些赠品是需要确认的,不然我就要赔钱了。”女人瞪大了眼睛:“我什么时候要加你们了,谁想要你那些破东西。”
小凯子蒙了,他低声解释:“是你站在我的摊位前,我问你要不要入会时,你点了头。”
女人听后愣了下,神情有些慌张。小凯子见到,紧张起来,他的后背甚至开始出汗。只是女人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笑了起来:“哎呀我怎么忘记了,对不起啊小弟!”随后女人快走了几步,拿了笔筒里的一支笔,说:“好好,我现在就给你签。”小凯子告诉对方是扫码,不需要签字。这期间,小凯子放松下来,才敢打量女人和她的房间。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有些迷糊,人也显得有些瘦。房子是复式的,进门的右手边有架钢琴,被一块深紫色的天鹅绒盖着,上面是一束干花,插在紫色的瓶子里,墙上的壁灯很特别,除了会感应,还能自动调整方向,好似舞台上的追光灯,左手边是厨房,整整齐齐,像是很久没有做过饭。杨磊感觉值钱的东西应该在楼上。房间似乎没有什么人来过,门口连个拖鞋也没放,小凯子刚才脱了一半的鞋又穿了回去,他对自己的袜子没有信心。
讲述自己和富婆的这段经历时,杨磊好像亲眼所见,有时感觉自己就是小凯子,尤其是小凯子讲到女人眼角挂着泪的样子,他的心也跟着痛了。听到小凯子说推销了一天也没有人理时,女人马上拿出手机加了会员,随后又转身走到茶几处,抓了一瓶矿泉水和两个橙子,递到小凯子面前时,杨磊的一颗心快要跳出来。
小凯子不好意思了,他退了一步说不用不用。女人并不理小凯子的话,快速从一侧的柜子里提出一个方形的纸袋,把橙子和水装了进去,再次递到小凯子面前,命令似的:“这样拎着方便,带回去吃,别客气。”
电梯似乎是女人帮忙按的,那个时候的小凯子已经辨不出方向。出了小区,头还是晕的。杨磊听得如痴如醉,好似附在了小凯子身上,一起离开了小区。当时的月亮很大,天上没有一丝云,杨磊暂时忘记母亲、爷爷还有学校的老师、同学,他像一只鸟飞到六约街和女人空旷的家里。直到小凯子“喂喂”了两次,杨磊才算是醒过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小凯子并不知道他刚才走神了。
小凯子问:“课本里的海市蜃楼你记得吗。”
杨磊不明白对方到底什么意思,又不好意思问,觉得那样会显得自己像个白痴。
小凯子说:“在她家窗口可以看到,那一天可真是太美了。”
见杨磊的思维一直跟不上,小凯子表现出不耐烦:“哎,我说了你也不懂,你过来自然就明白了,我们搞定这一单就发达了呀!”小凯子用了一句广东人常说的话。他继续介绍这个女人的特别之处:从不跟任何人接触,我相信没有人会知道她是怎么消失的。“事成之后我们也就衣食无忧了,更不用做那些苦力。这件事需要你给我个痛快话,行就行,不行也不要勉强,随时换别人,我相信绝对有大把人等着。对了,你不要把我的事说出去,我老妈还不知道,她成天忙得像陀螺,很久没有见过我了。”说完这些小凯子又想起了什么,“好在我有手机,她想视频的时候,也很容易,只是她现在顾不上,我知道你也差不多,早晚都会退学的。”
听到这些话,杨磊有些不舒服,心想,是你不爱学习,怎么把我也扯上了。话说杨磊最近成绩的确下滑得厉害,上课的时候总是犯困,到了晚上睡不着。睡不着的时候他会跑到院子里看天,他感觉星星明显比之前少了。
小凯子问:“你准备什么时候过来呢?”杨磊说:“我无所谓啊!你们希望我什么时候?”说话的时候,他看了眼在不远处睡觉的爷爷。
放下电话,杨磊心里非常难过,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去深圳,爷爷将会一个人留在这边。杨磊认为从现在开始要对爷爷好一点,不能再惹他生气了,前几天把爷爷的水烟袋搞断,是他故意的。那是杨磊父亲生前买给爷爷的。爷爷从来没有批评过他,这也是让杨磊难过的地方,还不如打他一顿来得痛快。杨磊后来消失了一整天,饭也没有在家吃。
小凯子再来电话的时候直截了当:“早点过来吧,这边都给你准备好了。”这一次的杨磊似乎犹豫了一下:“过去没问题,只是我要等老妈回来之后,她在家待不了几天就会走的。”母亲已经有很久没回家了,如果回来后见不到他,一定会四处去找,到时候,他即使去了深圳还是会被抓回来的。杨磊告诉小凯子,我老妈是有强迫症的那种人,如果她想找个东西,会把家里翻遍,挖地三尺直到找到为止,如果打电话我没接到,她可以一直打到天亮,爷爷只得去村里寻我,他的眼睛本来就不好,走路也不方便,这样就会搞得全村人都知道,所以我必须让她见我一面后再走。
小凯子非常理解:“好,那我们说定了,不见不散。”其他几个人似乎都在小凯子身边,也跟着高兴。杨磊没有问,却已经猜到了是哪些人。这样一来,杨磊就觉得深圳真的很好,他想马上飞到深圳与他们会合。
不知道为什么,杨磊的母亲一直没有消息,不仅没回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电话,这让杨磊突然有些担心,他犹豫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奇怪的是小凯子也没来电话,杨磊显然不合适主动联系,他的母亲还没有回来,自己打通电话又能说什么,不仅得不到理解,还会让对方笑话,这么大了,自己的事都不能做主,杨磊可不想被人看不起。母亲说过上班是不能随便接电话的。母亲在厂里上班,她说老板对她很好,不能辜负人家,做人要懂得感恩。这个时候杨磊有点想他的母亲了。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只能出去打工挣钱,不然父亲住院时欠的钱谁来还呢,还有现在家家都盖了新房,自家也不能落下啊。之前母亲话里话外总想教育他,搞得杨磊很烦。有一次她指着一颗星星说:“你看,他在看你呢。”杨磊不愿听见母亲这样说话,冷冷地说:“我要他看?”母亲笑眯眯地说:“看到他就不会迷路呀。”杨磊听了很生气,原来有些事母亲还记得。杨磊没敢告诉她,那一次他并没有迷路,而是偷偷去了网吧。
过了一段时间,杨磊最喜欢的夏天快要过完了,也没有等到母亲回家,只是打回一个电话。母亲说厂里特别忙,经常加班,她也想挣这个钱。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说公司在考核,已经做了那么多年,再过一段时间就能领退休金了,不然就得归零,她要等到考核结束才能回来。杨磊就这样等啊等,在他对小凯子有些愧疚的时候,对方突然打来了电话。杨磊激动得差点哭了。
小凯子竟然没有责备他,而是说了句让杨磊大吃一惊的话。他说:杨磊你现在必须按兵不动,不仅如此,你还要学点知识,不然过来之后不能发挥作用,如果说话做事和我们一样,人家连你名字都不会记得,甚至还会把你当成一个乞丐。见杨磊这边没反应,对方又说:“你要懂得卧薪尝胆,韬光养晦,让自己变得有实力,总之我们就靠你了。”就在杨磊一头雾水的时候,对方又说:“因为你将来的人设是她的朋友,要让她对你有好感,否则她不会与你接触,你必须学点有用的,不然她说话你都听不懂。”杨磊不解:“什么意思嘛。”杨磊的这个反应让小凯子有些生气:“多看点书又不会害你,看各种各样的书,人家问什么,你就能答什么,你不仅仅要与她本人打交道,还可能与她的朋友,甚至是她的父母说话,只有这样,才能和她建立起联系。我们这回钓的可是条大鱼。”见杨磊没有回应,小凯子又说:“你怎么在家里待傻了呢,这些很好懂的,实话说吧,你现在谈吐不行,头脑太简单,如果肚子里没有墨水,怎么和她有共同语言呢?”
杨磊懂了对方的意思,问:“那我该怎么办?”
对方似乎沉吟了一下,说:“你抓紧时间学习,光看书也不行,你至少要学点书本以外的东西,不然两句话还没有说完,人家就把你赶走了。”
通过电话之后,杨磊有几天都很沮丧,他从没有想过只是打个劫,做点坏事还要费这么多周折,也不明白小凯子怎么会说出那种文绉绉的话。整整两天,杨磊都无法确定打电话的人是不是小凯子。心想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可是很快他又感到不真实,小凯子不仅说话内容,连声音都与之前不同。小凯子还问过他:“我知道你家里不可能有书的,你需不需要我给你寄两本?”直到这一句,他确定与自己通电话的那个小凯子变了,这次通话,对方还说过成语。杨磊说:“不用的,我有钱的。”这一次,杨磊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羞辱。
很快,杨磊便去了趟北山。杨磊记得长椅和树下总是有些看书的人,杨磊想看看他们手里都是一些什么书。可是这一天的长椅和树下是空的,连一只小鸟也没有。杨磊只好远远看着街上的车和行人。又过了一会儿,杨磊走到一个石阶上坐下,这是他第一次旷课后没有去网吧。透过树的缝隙,杨磊望见了青色的一大片天,他看着马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已经有些冷清的感觉。顶在头上的太阳慢慢偏移到了一边,再看的时候已经在山后了,天的颜色也变成了深灰色。杨磊的心里空空落落,脑子里出现了课堂上的情景,这个时候,应该是课间休息,有几个男生在走廊里追着,女生们站成一排倚着墙捂着嘴在笑。想到这里,杨磊胸腔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涌动,很快便牵动了全身,这一刻他想要回到课堂上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杨磊不仅强迫自己上了一段时间文化课,还找了老师去了解星星。当然,杨磊偶尔也会去一下网吧,可是他竟然有些不喜欢那里的气味了,尤其是那种看不出白天还是晚上的灯光,让他感到不舒服。母亲也打回了电话,并且寄了一套衣服给他。之前母亲每次寄衣服杨磊都很开心,可眼下这件衣服他感觉到哪儿不对劲。母亲并不知道杨磊的变化,杨磊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之太幼稚了,他照镜子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具体是哪里,他也说不清楚。杨磊想到镇上去看看,或许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虽然平时吃的用的都不错,可是买点其他东西还是要撒谎的。于是杨磊骗爷爷说自己想买两本书。爷爷听后,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眼里好像有了光,一只手哆哆嗦嗦去摸口袋。杨磊知道爷爷是掏不出什么新鲜东西的,最多是二十块钱,还是到村口买肉用的。爷爷的钱都在被子底下,或是米缸里。最近一段时间,杨磊越发不想骗爷爷,他知道自己在家陪爷爷的时间并不多了。
又过了两天,就在杨磊差不多忘了这件事的时候,爷爷突然叫住了他,杨磊看到了爷爷手里的两百块钱。杨磊先是不知所措,很快便决定不买零食也不打游戏了,除了买书,他还准备报名参加一个培训班。前几天他在学校听过有个人在朗诵诗,不知道为什么,整整一个晚上他都特别想哭,正如此刻。
爷爷把发热的钱递给杨磊之后,又摊开了另一只手,是两块被压扁的糕点。等杨磊在他的眼前艰难地吃完,爷爷才像个将军那样,挥了一下手,不等爷爷的手落下,杨磊便飞出了自家的院子,他不想被爷爷看见自己在流泪。
杨磊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书店,于是他跑到了县城,在县城的大街上转了一天。街上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消失之后,他感觉自己被一口黑色的大锅扣在了里面。
杨磊是后半夜才回到家的,看着报纸糊成的天花板,杨磊发现自己家的天棚很低,灯光很暗,这一夜他失眠了。失眠的夜里,他看到月光下的院子里有两个人影,它们伏在窗子上面,时而分开两处,时而头挨着头商量着什么。那是村里的两个小偷,爷爷说:“我说过吧,我们村里的人是做不成贼的,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明天我送几个包子过去,他们就是馋肉了。”
这期间母亲生病了,这是杨磊梦到的。醒来的时候,他准备发个微信,问问她在深圳的情况,没想到母亲突然来了电话。
母亲再次问到了他的学习,这一次杨磊不仅没有生气还有些难过。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学习,不仅为了深圳那个女人,还有母亲。他相信只要有机会一定会赶上其他人,就连老师最近也表扬了他几次。母亲显然发现了杨磊的变化:“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这回我真的要回去了,都怪这该死的病缠住了我。”母亲说漏嘴的话,证实了杨磊的梦。杨磊说:“我想过去看你。”母亲没想到杨磊说出这话,紧张起来:“不用不用,你要好好上学。”杨磊憋了口气说:“等我考完试再去。”他想为自己今后去深圳埋下一个伏笔。杨磊感觉母亲真的与过去有些不同,说话总是气喘。母亲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供你读完大学,这也是你爸爸临终前的愿望。”
当杨磊说出我会好好学时,电话那边的母亲竟然有些哽咽,之前母亲这样叮嘱时,他都会沉默不语或是直接挂断,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接下来的日子,杨磊边复习边等电话,可是小凯子竟好像消失了一样。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四月,考试的人都比较紧张了,杨磊还是没有等到小凯子的指令,他决定打回电话问个清楚,事情也算是有个交代。
电话响了半天,小凯子才接。他竟然对杨磊的电话感到好奇,问杨磊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被他这么一问,杨磊想好的话忘得干干净净,支支吾吾地说:“很久没有联系,打电话问问你现在过得好不好。”小凯子听到后开心地笑了,随后他突然羞涩起来:“我恋爱了,真的,我恋爱了!”
杨磊大脑一片空白,握着电话的手快要僵了。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小凯子会恋爱。杨磊的身体似乎失去了知觉,他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不仅被母亲、被自己根本看不上的小凯子,还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杨磊不接话,而是继续发问:“那个女人呢?”像是担心小凯子看透他,杨磊加快了语速:“我们不是要做一票大的吗?”他在心里祈祷这个女人不要搬家,一直都在原地等着他。
小凯子这才反应过来,他松了一口气道:“那个事呀,你还是算了吧,风险很大,再说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作为男人,我要为老婆负责的。”说到这里,小凯子似乎想起电话是杨磊打过来的,他问:“你不会是要退学吧,那就太可惜了。”
果然,小凯子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小凯子。杨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整个人蒙了。深圳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整整一个夏天,杨磊都感觉到不真实,之前的一切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毛毛虫掉在他的手上,他没感觉,网吧门前打折的广告,他也没感觉。阳光透过树的缝隙洒在脸上、头发上,杨磊突然间感觉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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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11期